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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水文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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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野节问

问曰:贵国恢复之事,自周之衰以来,汉、晋、唐、宋一破而难再续;上无龙德之人、下无风云之化,则民庶皆有励志,然谁适从乎?况夫诸豪各抱自计之心,遂不得恢复之功,可深叹也!

先生答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恢复之兵,誓心天地、忘身忘家,然后天心格、民志一,东征西怨、南征北怨;一有自私自利之心,则豪杰窥其衅而四方解体矣。袁本初、曹孟德,其榜样也;况才略又万万不及孟德者耶!

问:明季先生交游之际,必有怀义秉志而不屈虏廷之士;若能有以礼招之者,肯至于日本乎?

答:三、四月前致书奥村显思云:『不佞视贵国如一家昆弟、父子,尝怪周虓量窄意偏,尊中国而贬秦邦,岂足语于圣贤之道』!仆虽浅陋,非无此意。但见贵国人意思殊不如此,所以此念灰冷。倘国君好善,厚礼招贤,自应有至者;但患无移风易俗、发政施仁之志耳。惟是近来士人,既已剃头辫发,甘心从虏;虽筑黄金之台,恐来者无乐毅、邹忌之徒也。

问:文章之士,党首者何人乎?吴三桂亦其徒乎?

答:吴三桂,武人也、世胄也。文章之士之为党首者,其初起于李三才之躁进,邵辅忠、尚葵之轻薄卑微;其后,周延儒、许誉卿、钱龙锡之徒,纷纷不可数矣。

问:前日闻刘宗周,道学之徒也;吴甡、郑三俊,亦其徒乎?尝见「明季遗闻」有「北京殉死之士皆赐谥」之事。顷日考之,不载王侍郎;无赐谥乎?邹漪不知而不载乎?

答:刘念台盛谈通学,专言正心、诚意。郑三俊先任大司农,颇着政绩;后为大塚宰,亦有清操,方正不逊于刘。吴鹿友有用之才,其制行则与二公不同;惜乎时不足以展其才,初叩枚卜,事已不可为矣。王侍郎为浙直经略,其事在后。

问:施邦曜,先生之所亲也;亦在赐谥之中?

答:施四老,为仆表兄。在围城之外,入城就死;其促家兄曰:『汝领敕已久,何故不出城!此城旦夕间必破,吾特来就死耳』。观此,知其烈烈过于诸公矣。

问:前所呈「明季遗闻」及「心史」,未开卷否?

答:明季以道学之故,与文学之士互相标榜,大概党同伐异。邹漪南直之常镇人,朋党之俗不能除;故其毁誉,不足尽信。且其笔亦非史才,但取其时事以备釆择耳。

问:邹漪亦文章之徒乎?

答:大明之党有二:一为道学诸先生,而文章之士之黠者附之;其实,踏两船占望风色,而为进身之地耳。一为科目诸公,本无实学,一旦登第,厌忌群公,高谈性命;一居当路,遂多方排斥道学,而文章之士亦附之。仆平日曰:明朝之失,非鞑虏能取之也,诸进士驱之也;进士之能举天下而倾之者,八股害之也。

●附录

●舜水先生行实日本今井弘济、安积觉同撰

文恭先生,讳之瑜,字鲁璵(鲁作楚,非也。印章讹「楚璵」,不复改刻;故人或称楚璵),姓朱氏,号舜水;明浙江余姚人。其先封邾,「春秋」所谓邾子也;后改为邹。秦、楚之际,去「邑」为朱。汉兴,流转鲁、魏间。在东汉时曰翬、曰穆,俱显于世,亦其先也。元季,明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当时远祖某(名阙),帝之族兄也;雅不欲以天潢为累。帝物色累征,而某甘卧不起,帝不能夺。家居终身,改姓为诸(汉音:朱、诸音相同);及祔主入庙,题姓为朱,子孙复今姓。高祖龙山处士(名阙),不仕;卒家。高祖妣黄氏。曾祖讳诏,号守愚;累历显职,诰赠荣禄大夫。曾祖妣孟氏,诰赠夫人。祖讳孔孟,号惠翁;诰赠光禄大夫。祖妣杨氏,诰赠夫人。父讳正,字存之,号定寰,别号位垣,累迁总督漕运军门;及卒,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妣金氏,前封安人,诰赠一品夫人。先生,其第三子也;以明万历二十八年(庚子)十月十二日申时生焉。

幼而颖悟绝伦,殆若成人。九岁丧父,哀毁踰礼。初从慈谿李契玄学;及长,受业于吏部左侍郎朱永佑(永佑字爰启,号闻远。登甲戌进士第,历太常寺卿。松江华亭人)及东阁大学士兼吏、户、工三部尚书张肯堂(号鲵渊。为福建巡抚。松江华亭人)、礼部尚书吴钟峦(钟峦字峦稚,号霞舟。登甲戌进士第,历广东广西等处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佥事。常州武进人),研究古学,特明诗书。初为南京松江府儒学学生,所谓秀才也。少抱经济之志,动辄适礼;宗族及乡先生,多以公辅相期。弱冠,见世道日坏、国是日非,慨然绝进仕之怀,而有高蹈之致。每对妻子云:『我若第一进士、作一县令,初年必逮系;次年、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必得科道。由此建言,必获大罪,身家不保。自揣浅衷激烈,不能隐忍含弘,故绝志于上进耳』。乡党每有疑难,先生片言折之。尝有人携家谱来,谓曰:『我朱文公之裔也;文公之子为余姚令,子孙因家焉』。意欲认先生为同族。及阅谱,世系大同,而唯有一世可疑者。宗族皆欲从之,先生正色曰:『一世不明,则余不足据。方今九族尚不能敦睦,何用舍近求远耶!狄青武人,尚不认仁杰。若能自立,自我作祖;弃其先德,则四凶非圣人之后乎』?宗族皆服其卓识而从其言。

先生始娶叶氏,先殁;继娶陈氏,志意克谐,事姑尽孝,能安贫贱,有短裳挽鹿之风。年至四十,欲弃举子业,退安耕凿;诸父兄弟爱其器度可大用而不许。于是每逢大比,徒作游戏了事而已。或有劝显达者,则恬然不省。崇祯某年,提督苏松等处学政监察御史牙某(名阙)举文武全才第一名,蔫于礼部。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幕府辟为监纪同知,不受。寻擢恩贡生;考官吴钟峦贡劄称为「开国来第一」。十七年(甲申),诏特征,不受。弘光元年(乙酉)正月,又诏征,亦不受。四月,即授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就家拜官为即授),监荆国公方国安军,不拜。于是台省交章论劾『之瑜偃蹇,不奉朝命,无人臣礼』。先生即不别家人,星夜逃避海滨。此时左良玉之子梦庚背叛报急,羽檄张皇,故得免于逮捕。既而自舟山至日本,转抵交趾。未几,还舟山。隆武三年(丁亥、永历元年),舟山守将招讨大将军威虏侯黄某(名阙)承制授昌国县知县,不受。十月,又题请监察御史管理屯田事务,亦不受;聘请军前赞画,不就。

永历五年(辛卯),舟山诸将互抱疑贰,欲相屠杀。清兵将至,先生豫料祸败,欲自舟山至安南而阻风,转至日本。先生素与经略直浙兵部左侍郎王翊(号完勳)深相缔结,且与舟山诸将密定恢复之策。时王翊兵势颇振,屡立战功。盖先生所以屡至日本者,欲以王翊为主,将乡导而借援兵也。然在日本,未尝露情泄机。既而王翊战败被擒,不屈而死。久之,先生得闻其讣,然莫详其月日,乃以八月十五日设祭祀焉;哀悼激烈,发于其文。尔来每逢八月十五日,杜门谢客,怆然不乐,终身废中秋赏月。

自是而后,先生归路梗塞,然以日本禁淹留外邦人,复过舟山。六年(壬辰、监国鲁王五年)监国鲁王驻跸舟山时,安洋军门刘世勳疏荐监纪推官,不受;吏部左侍郎朱永佑拟兵科给事中、旋改吏科给事中,亦不受;礼部尚书吴钟峦拟授翰林院官(先生自书履历曰:『翰林院官,大则坊、谕、赞、允,小则修、撰、编、简。乘命未下,再三力辞,故不知保何官』),辞而不就。时先生有浮海之志,偶在舟中为清兵所迫胁,白刃合围,欲使就降髡发;先生誓以必死,谈笑自若。同舟刘文高等七人感其义烈,驾舟送还舟山。因是巡按直浙监察御史王某(名阙)嘉其节操,荐举孝廉,不受,上疏固辞。时天下大乱,宪纲荡然;先生虽有志于匡救,而时事不可为,故累蒙征辟十有二次,前后力辞。

七年(癸巳、监国六年)七月,复来日本。十二月,复赴安南。先生雅有意于经历外邦,以资恢复之势。是故东南海外,虽暹罗小夷亦曾至焉。监国九年(丙申)三月,鲁王特敕征,敕书降自舟山,而先生东漂西落,莫能速达;至明年(丁酉)正月,始达交趾。先生特制处士衣巾,设香案开读,叩头谢恩,歔欷慷慨。欲自海路赴思明而就征,适遭安南之役,不果。

所谓役者,是时安南国王檄取中国识字人,差官举以先生;一时掩捕,如擒寇虏。而使先生面试作诗写字;先生不作诗,但书『朱之瑜,浙江余姚人,南直隶松江籍。因中国折柱缺维、天倾日丧,不甘薙发从虏,逃避贵邦。于今一十二年,弃捐坟墓妻子。虏氛未灭,国族难归;溃耄忧焚,作诗无取』。该艚作色(该艚,交趾吏目),百般恐吓,欲令屈服;而先生毫无沮色。其间往复之言,忠愤义烈,激切慨然;夷人亦为之改容。遂将至外营沙(国王屯兵之所),即日命见。文武大臣悉集,露刃环立者数千人,意欲令拜国王;或慰谕焉,或怒逼焉。先生故为不解其状;差官举仗画一「拜」字于沙上,先生乃借其仗加一「不」字于「拜」字上。又牵袖按抑令拜,先生挥而脱之。国王大怒,令长刀手押出西行。先生毫无顾盻,挥手即行,心决一死耳;遂将赴该艚所。于是阖国君臣震怒,必欲杀之。而先生执意弥固;有黎医官者,从容劝谕曰:『君必不拜,见杀无疑。何不自爱至此』!先生厉声曰:『今日守礼而死,含笑入地耳。何必多言』!次日黎明,自取牖下水洗沐更衣,撮土向北拜辞讫;俟天明,内楼供奉敕书拜讫,附吕苏吾嘱托后事。谓黎医官曰:『我死后,料尔辈不敢收骨;如可收,乞题曰「明征君朱某之墓」。国人稍稍探知其无事遭难,乃有叹服而称奇者。国王亦差人访知举动,知其履历事实,于是擅杀之计弛而任用之心萌矣。然先生未之知焉,独在困厄之际,惟恐身名埋没于外夷而无达于天朝,乃密草奏疏,且录遭役本末,封付王凤,使上于鲁王。数日,国王致书于先生,令仕;有『太公佐周而周王、陈平在汉而汉兴』等语。先生复书拒之。自此而后,阖国君臣悉知先生贞烈义勇,凛乎不可犯,反相敬重;如国王之弟亦至,称为「大人」。其敬服如此。时国王遣人书一「确」字来问,先生解以「坚确」之义;遂使先生作「坚确赋」。先生既无拘留之患,欲浮海而归,乃书辞国王。归至会安寓中,盗窃罄空,亲友皆言是居停所为,显有证据;而先生明察非寓主之所为,一概不究,诸人笑以为痴。后事发竟与寓主无涉,诸人嗟叹,谓非常人所能也。其后先生录遭役本末往复事实,名曰「安南供役纪事」。

先生欲归桑梓潜察中兴之势,而屡经窘迫,资装匮耗;乃又上疏鲁王,陈其情状。明年(戊戌)夏,又至日本。盖因鲁王之召而欲从日本抵思明,亲据情实而决去就也。是时海内幅裂,兵革鼎沸,欲从安南直赴,则行路艰涩,是以欲取海路。而舟山既陷,先生师友拥兵怀忠者,如朱永佑、吴钟峦等皆已死节;先生闻之,进退狼狈。然欲审察时势,密料成败,故濡滞沿海,艰厄危险,万死如发。于是熟知声势不可敌、壤地不可复、败将不可振,若处内地,则不得不从清朝之俗,毁冕裂裳、髡头束手;乃决蹈海全节之志。以明年己亥(日本万治二年),又至日本。

先是,筑后柳川有安东守约者(号省斋),钦其学植德望,师事之,深体先生忠义之心。知其归路绝、宿望沮,固请先生留日本,先生从焉。乃与同志者连署,白长崎镇巡,镇巡许之。然先生流离屯蹇,四海空囊,孤身飘然,不能自支。守约乃分禄奉其半,先生辞以过多;守约曰:『先贤有以麦舟救朋友之急者。古人称师与君父,所在致死;况其余哉!然则义当悉献年俸,自取其三之一;然辱爱之深,恐不许之故,今取其中,以分其半。若非其义、非其道,则奉者、受者犹之匪人。老师高风峻节,必不受不义之禄,岂以守约之所奉为不义之禄乎!守约百事不如人,惟于取与欲尽心以合理;若拒之,则为匪人也,岂相爱之道哉』!先生重辞以心不安;答曰:『守约为生丰于老师,则岂于心安乎?纵使倾家奉之,志则在矣,难以致久,故酌其宜以中分之;有余则不在此限,不足则亦不必如此:愿不过为虑也。守约尊信老师,本非为名;老师爱守约,亦岂有私!惟欲斯道之明而已』。先生乃知其志不可移而许其所请。自是守约任宦之暇,穷微探颐,学术顿进。先生虽客寓于兹,莫不日向乡而泣血、时背北而切齿,惟以邦雠未雪为憾、不以阖室既破为悲。所恃者旧邦二、三之忠臣,所仰者明室累世之积德耳。

辛丑岁(宽文元年),守约问明室致乱之由及恢复兵势,先生乃撰书一卷答之,名曰「中原阳九述略」。先生幼时,尝梦「夜暖溶霜月,风轻薄露冰」二句;因以「溶霜」名斋,而未知其兆。及在日本,习其风土,恍然自悟曰:『吾漂零海外,命也夫』!

癸卯(三年)春,长崎大火,先生侨屋亦荡尽,因寄寓于皓台寺庑下;风雨不蔽,盗贼充斥,不保旦夕。守约闻之曰:『我养老师,四方所俱知也。使老师饥死,则我何面目立乎世哉』!即时赴之,拮据绸缪而还。

甲辰(四年),我宰相上公遣儒臣小宅生顺于长崎,采访硕德耆儒。生顺屡诣先生,谈论古今;谓先生曰:『东武若有奉先生为师者,能东游否』?先生曰:『兴学设教,是国家大典,而在贵国为更重。我深有望于贵国,但以我才德菲薄,何遽足为庠序之师。至若招我,不论禄而论礼,恐今日未易轻言也;惟看其意何如耳』。及顺归,上公备闻先生才德文行。明年乙巳(五年),禀明公廷,聘召先生。先生乃与译者及门人,议其去就;皆曰:『上公好贤嗜学,特召先生,不可违拒』!先生乃应其聘。七月,至武江。自是礼接郑重,待以师友。八月,上公就邦;九月,迎先生至水户。十二月,归武江。丁未(七年)八月,又至水户。每引见谈论,先生援引占义,弥缝规讽,曲尽忠告善道之意。上公亦与之论难经史,讲究道义。冬,上公铸钟簴于城楼以备警时,乃使先生作铭,自书于钟。及上公构高枕亭于绿冈,又使志其亭。

先是,上公欲为先生起第于驹笼别庄。先生力辞数四;且曰:『吾藉上公之眷顾,孤踪于外邦,得养志守节而保明室之衣冠,感恩浴德,莫之大焉,而不能报其万一;至于衣之、食之、居之或丰或俭,则未尝置之怀抱也。且吾祖宗坟墓乔木秀美,想必为虏发掘剪除;每念及此,五内惨裂。耻逆虏之未灭、痛祭祀之有阙,若丰屋而安居,非我志也』。上公慰谕恳至,乃勉从之。

戊申(八年)二月,归武江新第。先生常念守约倾心之笃,每通书信。或寄黄金衣服,以据情素;守约领其轻,还其重。先生乃代金以绢帛,书谕之曰:『昔及相见,分微禄以其半赡不佞;贤契敝衣粝食,乐在其中。盖以我为能贤以为道在是也,岂有有道之人而忘人之德者乎!贤契而忘之,则可也;不佞而忘之,尚得谓之人乎?大凡贤者处世,既当量己,又当量人;贤契自居高洁,则不佞处于不肖矣。不几与初心相纰缪乎?况非所谓高洁乎』!自是不敢拒而受之。

己酉(九年),先生岁七十;自以年老神耗,欲辞西归,乃启陈其意。上公嘉其肫笃,慰勉款曲;先生不得已而从之。十一月十二日先生诞日,上公设养老之礼,飨先生于后乐园,授几杖而礼养焉。十六日,亲临其第,酒殽币帛,礼接稠叠;新制屏风,画以倭、汉年邵德高者六人(武内宿称、藤原在衡、藤原俊成、太公望、桓荣、文彦博)祝其遐寿,尽欢而归。是岁,先生作「诸侯五庙图说」,博采众说,通会经史,旁考古今,以理折衷;识者皆谓不朽之盛典。

庚戌(十年),先生以桧木作寿器,制度周密,漆而藏之。先是,每岁欲用油杉制之,而终无良材称意者,故以桧木代焉。乃谓门人曰:『我既老在异邦,自誓非中国恢复不归也。而或一旦老疾不起,则骸骨无所归,必当葬于兹土。然汝曹素不知制棺之法,临期苟作,则工手不精、制度不密;数年之后,必致朽败。后来倘有逆虏败亡之日,我子若孙有志气者,或欲请之归葬;而墓木未拱,棺椁朽敝,则非徒二三子之羞,亦日域之玷也。吾之所以作此者,非为手足也,为后日虑耳;况礼有七十月制之文乎』!是岁,上公使先生作「学宫图说」,商确古今,剖微索隐,览者若烛照而数计焉。上公乃使梓人依其图而以木模焉;大居其三十分之一,栋梁枅椽莫不悉备。而殿堂结构之法,梓人所不能通晓者,先生亲指授之;及度量分寸,凑离机巧,教喻缜密,经岁而毕。文庙、启圣宫、明伦堂、尊经阁、学舍、进贤楼、廊庑、射圃、门楼、墙垣等,皆极精巧。及上公作石桥于后乐园,先生亦授梓人以制度,梓人自愧其能之不及。又命造祭器之合古典者。先生乃作古升、古尺,揣其称胜;作簠、簋、笾、豆、豋、鉶之属,古意焕然溢目。如周庙欹器,唐、宋以来图虽存而制莫传;先生依图考古,研核其法,指画精到;授之工师,工师谘受频烦,未能洞达。乃为之揣轻重、定尺寸,关机运动,教之弥年,卒得成之。

壬子(十一年)冬,上公使先生率儒生习释奠礼;改定仪注,详明礼节,学者通其梗概。明年癸丑(延宝元年),复于别庄权装学宫,使再习之;于是学者皆精究其礼。甲寅(二年),先是上公使先生制明室衣冠,至是而成;朝服、角带、野服、道服、明道巾、纱帽、幞头之类也。

上公素遇先生以殊礼,寒暑风雨,必问起居;殽馔牲牢,莫不备焉。常念先生客居他邦,精节厉操,乡信阻绝,而言不及子孙;乃谕先生寄书于家,问其家信,且召一孙侍养焉。先生作书寄之。先生之在乡也,兄曰启明,一名之琦,号苍曙;登进士第。因忤阉宦,妄为所劾,虽两奉明旨昭雪,而不赂权要,故十年不得复。后漕运缺御笔亲除,时因流贼破北京,未得到任,遂归。南京洋务军门缺理应启明推补,而时相马士英惟赂是图,又起奸党阮大钺为兵部侍郎以为羽翼,而共推刘安行补焉。启明摈落,但奉朝请而已。清朝欲强用之不可,部院陈锦欲杀之,以操江唐际盛力救得免。后锢于南京,屏居灌园。及先生流离海外,莫知其存亡。次兄某(名阙)字仲琳;未弱冠而卒。先生继妻陈氏,亦先没;后聘胡氏。先是,妻父胡公必欲配之先生,而先生固辞者三,且作书苦辞;胡公不许。聘后,先生适会母丧,未娶。后值乱离奔逃,数寄书而使别许配,而胡公坚执不允;后亦莫知其存亡。先生有二子、一女。长大成,字集之;次大咸,字咸一(据先生与诸孙男书,有『汝父元楷,字是士则否?今忘之』之语,则先生之子不止于是。然平日所话,只有二男,则元楷或是大成、大咸之改名者;今莫能详)。女高,字柔端;即陈氏所生也。高忠孝性成,聪明绝世。儿时三岁,便如成人;一言一动,俱有矩矱。长者皆爱之惮之。六岁丧母,哭泣之惨,吊祭者哀不能起。遇事先意承志,先生藉以忘忧。变革以来,年十二、三,严备利刃,昼夜不去身。其妗骇焉,问之曰:『佩此作何事』?曰:『今夷虏犬羊,岂知礼义。儿若有不幸,即以此自刎,宁肯辱身』!其妗与同卧起,欲窃其刀,四年不能得。幼字同邑何氏,因其舅为满官,日夜思父,又愧愤其舅失节,忿懑遘疾,未嫁而亡。是时先生在外,不知其亡年,大约在壬辰、癸巳间也。大成隐居教授,不就清朝考试;以己酉年卒。大成先没,无子。大咸有二子,曰毓仁、毓德;孤贫,养于外祖姚泰家(泰字步瀛)。先生所寄书达姚家,家人相与惊叹;始知其尚在天壤间,且悲且喜。然未审海外险夷禁讳,是以切欲访求而不敢轻动,乃托外家亲姚江(字虞山)赴日本候察邦宪及先生安否。泰谓先生离乡年久,不识姚江,故授之以先生所尝有金扇及命纸等为证,而附以家书。丙辰(四年),江至长崎。先生览书,始知大成之死,泫然陨涕。江之在崎也,备识先生与上公相得而保明室衣冠及召一孙之意。及归,被清朝官吏监察,而以犯禁充于军。后泰及毓仁、毓德传闻先生消息明确,戊午(六年)毓仁直来日本。十二月,至长崎而碍法禁,不能诣武江;先生亦老疾,不能赴长崎,唯以书通情而已。上公闻之闵恻,欲召毓仁侍养;而毓仁受母命而来,当归报母,故踟躇不敢遵命也。于是上公谕先生,使门人今井弘济往长崎赐赉毓仁甚优渥。先生寄书审问祖宗之坟墓、旧友之存亡,且警之以国亡家破,农圃渔樵自食其力,百工技艺亦自不妨,惟有虏官决不可为耳;竟不及其他。己未(七年)四月,弘济抵长崎与毓仁相见,备述先生之意,且谕毓仁侍养;毓仁谓弘济曰:『毓仁幼失父,家有母及弟,而无负郭之田。我之来也,欲问家祖安否,面陈情实;归告母及外祖,以慰其渴望。然后辞母再来,而终侍养之孝耳。前者姚江之来,不及至家,中途遭事,而毓仁家贫不能续,常之居郁陶;忽焉浮海而长留不归,虽有事祖之诚,而实缺倚门之望。今且归而报母,必图后举;然则于祖于母,孝心两得矣』。七月,弘济归都,备述毓仁之意及桑梓之信,先生怃然感怆。

是岁,先生年八十矣。及先生诞日,上公又设养老礼。前一日亲就祝寿,奉以羔裘、鸠杖、龟鹤屏等凡二十品。明日,先生设香烛拜告天地,祝以逆虏未亡,故土为墟;而身在异邦,迟暮衰疾,久受上公隆恩,无以报之。歔欷流涕,感动傍人。是日,上公命奏古乐而乐之。

庚申(八年),先生素患咳血二十余年,精神俊爽,苟无惰容;年逾八十,老疾稍渐:肤燥体寝,因生疥疮,不胜起坐,岑岑在床。明年辛酉(天和元年),衰损日甚。上公屡使人问候,馈以果殽,且使医官奥山玄建诊察进药。先是,先生每疾,常服玄建之药;至此,先生辞曰:『玄建者,常在公侯之门医疗权要者也。今吾之疾也,疥痒浸淫,手足污烂;而使之诊脉,恐传染医手,则累人居多,未必不由吾也。利己而损人,君子戒之。且犬马之齿既过耄耋,而欲用药石延旦夕之命,未为知命者也。吾必不敢承命矣』。上公为之慰喻恳款,玄建亦屡至累请,而先生力辞,不使诊脉;玄建乃望闻而制药,先生服之,意在重上公之命而已。壬戌(二年)三月,设宴招亲友及门人等,力疾起坐,谆谆教诲,盖永诀也。四月十七日,无有他疾,语言声色不异平日;未时奄然而逝,年八十三。先生既制棺,又逆备葬具,门人敛毕,上公叹惜不已,临送其葬,亲题神主;世子亦会焉。以四月二十六日葬于常陆久慈郡大田乡瑞龙山麓,依明朝式成坟焉。

癸亥(三年)七月十二日,上公与群臣议谥曰「文恭先生」。亲诣墓荐少牢;文曰:『呜呼!先生道德坤厚,才望高崧。生于明季之衰,遭于阳九之厄;危行砥节,屯蹇隐居。鹤书连征,确乎不拔;身陷贼窟,守正不移。流离转徙,经几年所;衣冠慕古,未曾变夷。呕血尝胆,至诚无息;韬光肥遯,谢恩远辞。皷翼南溟,奋鳞东海;风饕雪虐,义气益坚。宽文乙巳夏六月,惠然寓我,我兹师资;终日谆谆,论文讲礼。呜呼!先生博学强记,靡事不知;起废开蒙,孜孜善诱。斅我未半,天不假年;去岁夏初,奄忽〔□〕逝!呜呼先生,生有懿行,死不可无美谥。古言曰:「道德博闻曰文,执事坚固曰恭」;盖先生之谓乎!故谥曰「文恭」。肃摅哀诚,敢告茔墓。呜呼哀哉!伏尚先生之灵,来听来飨』!甲子(贞享元年),上公构祠堂于驹笼别庄。十二月十二日,迁主葬,用少牢;自作文祝之曰:『呜呼先生!明之遗民。避难乘槎,来止秋津;寤寐忧国,老泪沾巾。衡门常杜,箪瓢乐贫;韬光晦迹,德必有邻。天下所仰,众星拱辰。既见既觐,真希世人。温然其声,俨然其身;威容堂堂,文质彬彬。学贯古今,思出风尘;道德循备,家保国珍。函丈师事,恭礼夤宾。呜呼哀哉!齿超八旬;遽尔捐馆,今及三春。情所不忍,结不能伸!相攸构庙,轮奂维新。簠簋笾豆,云设云陈;牲醴粢盛,克祀克禋。敢告微诚,焚香参神;神若有知,来绥来臻!尚飨』!自是每忌日,亲举祭礼。然是日适当东照公之忌日,有事于大庙;故移祭于明日,率以为常。

先生性质谨慎,强记神敏。虽老而疾,手不释卷。凡所经览,钩深体实;博而约,达而醇。尝谓门人曰曰:『学问之道,如治裘遴其粹然者而取之。若曰吾某氏学、某氏学」,则非所谓博学审问之谓也』。又曰:『为学之道,外修其名者无益也。必须身体力行,方为有得。故子贡天资颖悟,不得与圣道之传;无他,华而不实也』。作文雄壮古雅,持论逸宕;笔翰如流,随手成章。尝曰:『大凡作文须本六经,佐以子、史而润泽之。以古文内既充溢,则下笔自然凑泊,不期文而自文。若有意为文,便非文章之至也』。硕儒学生常造其门者,相与讨论讲习,善诱以道;于是学问之方、简牍之式、科试之制、用字之法,皆与有闻焉。先生饬身以礼,燕居俨若也。平居见客,虽亲昵必具衣冠。谦而接物,不尽人欢;严而自持,苟无虚饰。冶家以俭,量入为出。离家四十年,不接妇女;或谕以置妾以备药饵之奉,而先生不许焉。格物穷理,志虑精纯。古今礼仪而下,虽农圃梓匠之事、衣冠器用之制,皆审其法度、穷其工巧,识者服其多能而不伐、该博而精密也。为人刚毅方直,操履中规。择交而慎言,晦迹以远疑;如其祖宗官衔及身蒙征辟之荣者,虽亲友门人,未尝与之言也。鲁王敕谕,亦不示人。及卒,有古匣锁而封焉,于中得所自书祖宗以下纸牌及奏疏履历等;敕书,别藏于描龙箱。于是人皆服其深密谨厚,而知本末事实云。

●明故征君文恭先生碑阴日本安积觉

征君姓朱氏,讳之瑜,字鲁璵,号舜水;明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曾祖诏,诰赠荣禄大夫。祖孔孟,诰赠光禄大夫。考正,总督漕军门,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妣金氏,前封安人,诰赠一品夫人。有三子焉,征君其季也;生于万历二十八年,颖悟夙成。九岁丧父,哀毁踰礼。

及长,受业吏部左侍郎朱永佑,精研「六经」,特通「毛诗」。少抱经济之志,有识期以公辅。擢自南京松江府儒学学生,举恩贡生,考官吴钟峦贡札称为「开国来第一」。天启以降,政理废弛,国是日非;故绝志于仕进,而有高蹈之风。崇祯末,蒙征辟不就。弘光元年又征,即授重职。其荐出于荆国公方国安,而大学士马士英当国,征君不欲累于奸党,故辞不受。台省交章,劾其偃蹇,不奉朝命;征君星夜逃于舟山。时清兵渡江,天下靡然;薙发变服,征君恶之。乃浮于海,直来我邦;转抵交趾,复还舟山。监国鲁王驻跸舟山,文武诸臣交荐之;豫料其败,上疏固辞。凡蒙征辟,始自崇祯,前后十二,皆力辞焉。

监国九年,鲁王特敕征之,征君适在交趾,奉敕歔欷,欲往赴之。会安南国王檄取流寓识字之人,官差应以征君。国王召见,逼而使拜,征君长揖不拜。君臣大怒,将杀之。征君毫无沮丧,辨折弥厉;久而感其义烈,反相敬重。既而欲还舟山,谢恩陈情。闻其已陷,进退失据。于是熟察时势已去,不可复振,决意税驾。因往长崎,实我万治之二年也。流落海外几十五年,数至我邦,漂泊交趾、暹罗之间,艰苦万状。往而复返,盖志有为而事竟无成也。

其在长崎,贫不能支,门人安东守约折俸之半而养之。宽文五年,我水户侯梅里公闻其学植德望,厚礼而聘,征君慨然赴焉;待以宾师礼,遇甚隆。每引见谈论,依经守义,启沃备至。教授学者,亹亹不倦。虽老而疾,手不释卷。

天和二年四月十七日,卒于江户驹笼之第,享年八十有三,葬于常陆久慈郡大田乡瑞龙山下。梅里公谥曰「文恭先生」,彰其德也;亲题其墓曰「明征君」,成其志也。其在乡里,子男二人:大成、大咸;妻叶氏所出。女高,继室陈氏所出。皆先殁。

征君严毅刚直,动必以礼。学务适用,博而能约;为文典雅庄重,笔翰如流。平居不妄言笑,惟以邦雠未复为憾;切齿流涕,至老不衰。明室衣冠,始终如一。鲁王敕书,奉持随身,未尝示人;殁后始出,今犹见在。凡古今礼仪大典,皆能讲究,致其精详。至于宫室器用之制、农圃播殖之业,靡不通晓。如其遗文,则有集存焉。

●长崎祭舜水朱先生文张斐

登彼西山兮,蹈此东海;夷、齐千古兮,而有公在。公之不死兮,将有所待;公而既死兮,痛讵有艾!嗟予小子兮,有志未逮。独行寡和兮,群刺为怪;天乎知我兮,心则已惫。既穷域内兮,复之海外。初至国门兮,阍者以戒。忧从中来兮,谁与为解?异方之人兮,鬼神是赖;公其佑我兮,无即于殆!

●祭朱先生文(二)张斐

呜呼!中原陆沈,天倾地坼;狂澜一泻,九洲尽决。既胥溺而莫救,何大海之不可涉!奋一往而轻身,去故乡以永别;蹇孤踪而至止,檩纲常于无缺。况忠信之所孚,又此邦之多杰;咸俨师而敬友,复尊德而乐业。管宁渡辽而俗化,文翁入蜀而教洽。盖君子之所处,必有益于人国;唯我公之高躅,亦独遵夫前辙。苟吾道之可行,又何憾乎异域!

呜呼!吾独悲夫夏嗣之犹存、篡羿之未绝;讵斟鄩之遂无其人,遽寿命之忽焉而夺。甘夷饿而非难,辱箕奴而不屑。将忍死而有为,非逃此而苟活。竟夙志之无成,仅一身之归洁。目岂瞑而泪渍,心不灰而血结。国陨祚而长悲,家望祭而徒切;怅归魂于万里,渺惊波之难越!

呜呼!已焉哉。唯浩气之常存,塞中天而不灭。起后生之顽懦,励壮夫之名节。慨予生之独晚,慕前修之余烈。闻父老之遗言,心每伤而呜咽。跪陈辞以奠哀,灵飘缈其来接!

●祭朱先生文日本安东守约

维天和三年岁次癸亥,夏四月十有七日,门人安东守约谨以薄奠,敬祭于大恩师大明故征君鲁璵朱先生之灵:呜呼!先生秉仁仗义,特征不就,高尚其事;及胡入寇,屏迹四边。矫矫云鸿,不染腥羶。其在安南,国王将杀,守礼不屈,凛凛树节。吁我小生,无德无才,以先生来,为程、朱来;负笈趋拜,齿弟子列。诱掖谆恳,教爱亲切;稍解榘矱,许以知己。经史奥义,命面提耳;雨雪之晨、风月之夕。醉酒饱德,情意共适。呜呼先生!质性刚毅;以诚为本,一生不伪。德贯天人,学极古今;洙泗、伊洛,继统惟深。其接人也,容貌粹温;于和乐中,有恭敬存。其作文也,辞义典雅;顷刻成篇,足服班、马。猗嗟若人,邦家宝也!在崎多年,世无知者。水户上公,间世明君;道德文章,出类拔群。先生赴召,过我衡门;岂图此别,永为终天!既至武阳,礼待日隆;释奠云行,周道兴东。信道崇圣,百禄是宜;人道之美,何事如之!呜呼哀哉!天和二年、四月乙未,天不憗遗,溘乘云气;闻讣恸哭,绝而复苏。哲人云萎,吾道复孤。不侍汤药,不与窀穸;泣血号天,徒为毁瘠。奉别以往,忽十八祀;流光跳丸,复易年矢。追思昔游,不可再得。新树郁葱,听鹃怆恻!我有书笥,盈先生简;每一展开,哀慕无限。呜呼先生!知我望我。今也既逝,学殖云堕;有疑谁问?有过谁督?有事谁计?有怀谁告?先生之灵,上为列星;侑以燕词,监照我诚!呜呼哀哉!尚飨。

●朱舜水先生文集后序日本安积觉

栾共子曰:『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惟其所在,则致死焉』。臣觉幼年得事文恭先生者,先生臣贞吉之志而义公之赐也。幸而长于清明之世,忝职糜禄,皆义公与龙作公渊容海涵之恩;敢不夙夜兢兢,以勖「在三」之义!

往年义公辑先生之遗文,蒐罗搜访殆无所遗;使安东守约序其篇首。而龙作公克缵先志,校雠检阅;既为之序,又命臣识于其后。乃拜稽首撰言曰:惟文恭先生文集二十八卷,合六百七十四首,皆先生年迈六十以至八十三岁二十余年间所作;而笔语、批评,不在此数。其间虽有上永历帝鲁王疏、祭王侍郎文,皆系海外文字;其在明室所作,一无存者:则其遗轶沦丧者不知几千百首,岂可不惜哉!倘使先生生于宁谧之世,得行其道而格君心之非,则天启、崇祯之政未必不复于天顺、弘治之隆!然而岂有遭遇我两君之宾接优崇、躬执馈酳之盛礼哉!又岂有纂辑遗文、亲加校阅之盛事哉!是则先生屈于明室而伸于本邦,其文章之流落不传者,良为可惜;而节义之炳彪磊落者,亘万世而不磨。此固天巧之默会;而道之得行与不行一存乎天,人何与焉!

盖先生天资豪迈,不以循行数墨为学,而以开物成务、经邦弘化为学;大而礼乐刑政之详、小而制度文物之备,靡不讲究淹贯。而其教人,未尝高谈性命、凭虚骜究,惟以孝弟忠信诱掖奖励。其所雅言,不离乎民生日用彝伦之间;本乎诚而主乎敬,发于言而征于行:涵育薰陶,亹亹不倦。务欲成就人才以为邦家之用,而以君义臣忠、父慈子孝、夫和妇顺、兄友弟恭而朋友敬信为天下之至文。故其为文典雅庄重,直自肺腑中流出,不肯蹈袭前人片言只字;而其机杼错综,未尝不与古之作者合辙连镳而并驱争先也。本之「四书」、「六经」而佐之以「左」、「国」、「子」、「吏」,意之所到,不期文而自文,如化工之随物赋形、布帛菽粟之不可一日而废;蔚然而光、锵然而鸣,其可不谓天下之至文哉!盖明末学者竞为尖新纤巧,心术既坏,风俗颓靡。世方以灵通为宗,斵丧淳朴,以祸社稷;而先生独为古学。世方以八股为工,缘饰制义,以邀利禄;而先生独为古文:圆柄方凿,绝不相入。而先生毅然不顾,自信笃而自期远,不为流俗之所泊;则其平日所养为何如哉!安南之役,白刃加颈而不挠;辽东之帽,丹旐在堂而不变;岂非明末全节之伟人耶哉?

曰:子之称扬先生至矣!胡为不在明室施之行事,而必待流离间关、几濒九死而才见之于空言乎?曰:世之不亮其心者,皆谓明室板荡,逋逃而来耳。其然,岂其然乎?

向使先生沾一命之禄而苟避其难以求生,则何所贵乎先生哉!先生既以道义自任,其岂不欲谋谟庙堂而尧、舜其君哉?时事不可为也。知其不可为而勉应其荐,最冒进也。当此之时,秉钧轴者马士英、阮大铖,皆权奸也;一应其荐,则与奸党相为朋比也,先生而肯为之乎?故力辞征辟,峻拒朝命;台省交章劾其偃蹇倨傲,祸将不测,于是星奔避匿于舟山。舟山守将不能辑睦,自相屠灭;而清兵渡江,南都弗守、闽广随陷。普天之下,莫不辫发臣虏,惟有航海可以行志。漂泊艰楚,百折不回,非为一身之计;而弢藏谨密,举世莫有知其志者。惟能熟读其文,忖度时势,然后可审其志之所在,而知非苟全性命于乱世者也。

或者又曰:先生温恭端悫,恂恂一儒者也;而子谓之豪迈,不亦过乎?曰:觉门人之下列而又在童稚之时,岂能望见其门墙而敢为之标榜乎!然当时惟见先生终年呕血,寥寥寡和;夏坐纱厨、冬拥脚鑪,踰七之老,卷不释手。去乡万里而竟不言及私亲,惟以恢复为念,未尝一刻少弛也。虽曰笃学力行之所致,非天资之豪迈,其孰能如此!先生未易以世之所谓儒者方之也。故其言曰:『处之危疑而弗能决、投之艰危而弗能胜,岂儒者哉』?又曰曰:『武夫悍将诋讥文人无用者,彼祗见迂儒小生、三村学究胶柱皷瑟,引喻失义者耳。若陆宣公、李长源、王文成、高文襄辈,图度虏情如指诸掌;虽健将累百,有能出其范围者哉?又安在悉索刀瘢箭痕哉!是欲为大将、名将,必当读书』。观其言,可以知其人矣。

惟我义公深知先生,不以抗礼为傲、不以尽言为忤;而先生亦感激知遇,以为迈魏文而驾荆庄:岂彼区区交戊得为比方。而能继其美者,亦惟我龙作公。是则先生虽亡,犹存之日。明于知时、审于处己,所谓天之逸民;而优游是邦以全其节者,岂偶然哉!臣虽不知天人之说,而迹其出处显晦征之于遗文,曰:天也、非人也;以俟后之知言者。

正德二年(壬辰)七月,门生安觉积百拜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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