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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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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离周日只有五天,史蒂芬却是度日如年。她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到农庄询问安琪拉与东尼的伤势,因此渐渐熟悉了那位管家,熟悉他的音色、他咳嗽的习惯、他挂断电话的方式。她始终不停地分析自己的感觉,却只知道自己欣喜若狂,毫无来由地感到欣喜若狂,也觉得充满活力与决心。她独自在山丘上走了好几里路,一刻也无法真正安静下来。她发现自己的观察力变得异常敏锐,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奇观:例如叶片的脉络纹路、野蔷薇娇弱的花心,以及从她脚边振翅啼鸣、一闪而逝、难以看清的大群云雀。但最重要的是她又看到布谷鸟了——时值六月,因此布谷鸟改变了鸣叫节奏,她经常驻足屏息聆听:“布谷——咕,布谷——咕”的啼声传遍山野,还有夜里乌鸫与画眉的歌声。

她四处游荡,偶尔会来到昔日与马丁一起造访过的地方,只是现在她已经能怀着爱与宽容,甚至柔情的心态来想他。奇怪的是,她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了解他,也因此原谅了他。他的错误,只不过是个相当令人不快的错误,但她能体会他当时的感受;想到马丁,她或许会相当惶恐——万一以后自己也犯这样的错,怎么办?不过幸福与美好欣喜的感觉会将这份恐惧驱赶到背后。踩在她脚下的土地显得欣欣然,还有从土地里萌发出来、茂盛成长的绿意,还有鸟儿,满山遍野的“布谷——咕”叫声,还有夜里乌鸫与画眉的歌声。

她对自己的外表变得更在意,一连五天早上更衣时,她都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她毕竟不是太难看。头发有点破坏美感,因为太浓密、太长,但她愉快地发现至少它有波浪卷,接着又突然欣赏起自己的发色。她将衣橱一一打开翻找,衣服都旧了,而且多半旧得很明显。当天下午她去了马尔文,向裁缝订制一套新的法兰绒套装,布料要灰色带点白色细直条纹,外套胸前还要有一个口袋。她要打一条黑色领带——不对,灰色用来搭配细白条纹套装比较好。她不止订制一套,而是三套,另外还订了一双棕色鞋,她花了一整个下午添置个人的行头。她听见自己对一些小细节吹毛求疵到可笑的地步:和裁缝为了纽扣争辩,和靴匠为了鞋底的厚度、该打多少洞饰争辩,和卖她手帕与领带的年轻人为了领带搭配问题争辩——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有极大的重要性,事实上,她为了这些小事变得很啰唆。

那天晚上她向扑通展示这些漂亮时髦的领带,却得到令人很不满意的反应——她只是咕哝了几声。

现在似乎有个人随时跟在史蒂芬身边,购买三套新衣、棕色鞋子和六条精心挑选的昂贵领带,这些事都是为了那个人做的。她在山丘上长时间的漫步是这个人的一部分,还有野蔷薇娇弱的花心、叶片上细致的纹路和六月里布谷鸟叫声停顿中断的古怪节奏也都是。星子硕大、四下寂然的夏夜蕴含着一种新的神秘意义,因此躺在床上任由那古老意义支配的史蒂芬,会感觉到小小的喜悦悸动从夜色中悄悄渗入她的体内。这时她会起身站在敞开的窗边,一心想着安琪拉·寇斯比。

· 2 ·

星期日到了,上午得上教堂,接着还有午餐后那漫长的两小时,这段时间里史蒂芬换了三次领带,在浓密的栗色头发上抹水往后梳,又想象鞋子上沾了灰尘仔细检查,最后还冷不防从扑通手上抢过锉刀,猛锉指甲。

出门的时刻终于到了,她试探着问安娜:“母亲,你不想去寇斯比家拜访一下吗?”

安娜摇摇头:“不了,史蒂芬,我没办法。我现在哪儿也不去了,这你也知道啊,亲爱的。”

不过她的声音很温柔,因此史蒂芬很快地说:“那么我可以邀请寇斯比太太到莫顿来吗?”安娜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可以吧,如果你真的很想这么做的话。”

车程仅约二十分钟,因为史蒂芬紧张到几乎是飞驰而去。这几天一直兴高采烈、自信满满的她,此时完全崩溃了——尽管打着细心挑选的领带,却只要一想到安琪拉·寇斯比就崩溃了。抵达农庄时,她自觉超越了真人的尺寸,一双手显得巨大无比,比例完全不对称,管家好像也盯着她的手看。

“戈登小姐吗?”他问道。

“是的。”她含糊地回答,“我是。”接着他就像在电话上那样咳了一声,史蒂芬突然觉得自己很蠢。

管家领她进入一间装饰着橡木镶板的小客厅,敞开的长长落地窗面向香草花园。天气虽然暖和,壁炉里却用苹果木烧着火,因为安琪拉老是觉得冷——据她自己说,这是英国气候所致。炉火散发出一种香甜刺鼻的味道,那是略微潮湿的木柴与干燥灰烬的气味。见面一开始可真顺利啊:东尼吠个不停,伤口缝线几乎都要裂开了,原本躺在躺椅上的安琪拉只好起身安抚。华丽的黄铜鸟笼里养了一只胖嘟嘟的红腹灰雀,正半伸展开翅膀啁啾啼唱,曲调有点像儿歌《砰!鼬鼠跑掉了》,总之就是放肆无礼的曲调,史蒂芬恨透了那只红腹灰雀。整整过了五分钟东尼才安静下来,而这五分钟里,史蒂芬只是满怀歉意、张口结舌地站着。情势忽然变得如此荒唐,教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随后安琪拉以笑声替她做了决定:“真是对不起,戈登小姐,它在闹脾气。但这也难怪,可怜的小狗狗,昨晚可不好受,它实在很讨厌全身缝得像长抱枕一样。”

史蒂芬走过去伸出手,东尼开始舔了起来,骚乱就此结束。不料安琪拉起身时扯破洋装,这似乎令她很懊恼,不断抚弄着破裂处。

“我能帮忙吗?”史蒂芬开口问道,暗自希望她说不用。她看了史蒂芬一眼之后,的确这么说了,而且说得相当坚定。

最后安琪拉又躺回躺椅上。“你来坐这边吧。”她面带微笑提议。于是史蒂芬贴着一张椅子的边缘坐下,如坐针毡。

她忘了询问安琪拉被狗咬的伤口如何了,虽然包扎的手就放在一个垫子上;她也忘了调整领带,由于方才一阵激动,领带有些歪斜。过去几天,她已经细心演练过数千次这会面的一幕,构思出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在心里想象无数高贵端庄的姿态,孰知此刻的她也只能如坐针毡般贴着椅子的边缘坐着。

这时候安琪拉用拉长音的南方软语说了:“你终于来啦。”略一停顿后,接着又说,“我好高兴,戈登小姐,你的到来真的让我很开心,你知道吗?”

史蒂芬说:“知道……知道啊……”随后再度沉默,似乎专心地在研究地毯。

“地上掉了烟灰还是什么的吗?”女主人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问道。

“应该没有。”史蒂芬低声地说,一面假装在看,然后抬起头望向旁边那只唐突的红腹灰雀。

那只鸟现在倒感伤起来,啼声变得低沉,充满感情。“啊,路旁枞,啊,路旁枞,你的叶子多么嫩绿。”它一边唱,一边略显沉重地在栖木间跳来跳去,一双黑色小圆珠般的眼睛直直盯着史蒂芬。

接着安琪拉说:“说也奇怪,我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我不想和你太生疏,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美国式作风?我是不是应该正式、冷淡一点,像英国人一样?如果你说是,我就这么做,不过我不觉得我像英国人。”她的声音虽然平稳严肃,却似乎明显听得出笑意。

史蒂芬抬起眼睛,不安地看着她。“只要你愿意,我非常想成为你的朋友。”她说完立刻满脸通红。

安琪拉伸出没有受伤的手,史蒂芬握住了,却是诚惶诚恐,才握了没多久,便笨手笨脚地还给主人。之后安琪拉注视着她的手。

史蒂芬心想:我做了什么粗鲁或笨拙的事吗?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她想将刚才松开的手拉回来抚摸,只可惜那只手现在正在抚摸东尼。她不禁叹了口气,安琪拉听到了,往上瞅了一眼,似乎在探问。

管家端着茶来了。

“要加糖吗?”安琪拉问道。

“不用,谢谢。”史蒂芬说着又突然改变心意,“请给我加三块好了。”她向来最讨厌喝不加糖的茶。

茶太烫了,她的嘴被烫得厉害,脸随即涨红,泪水也涌了出来。为了掩饰惊慌,她又喝下更多茶,安琪拉则是适时地望向窗外。然而当她认为应该可以转回头时,脸上表情虽然有点打趣的味道,却也有些许的温柔。

接下来她使出所有的巧妙心思与技巧,好让这位古怪的客人说起话来能放开一点,而安琪拉一旦决定用上心思与技巧,便不容小觑。那女孩很慢很慢地逐渐自在一些,这很不容易,但安琪拉成功了,于是史蒂芬最后说起了莫顿,也稍稍谈起了自己。而且不知怎的,表面上虽是史蒂芬在说话,她却也得知不少关于女主人的事,例如她得知安琪拉很寂寞,非常需要她的友谊。安琪拉的烦恼似乎都集中在雷夫身上,他不是随时都很体贴,也很少和颜悦色。想起雷夫的样子,这点她倒是相信,便说:“我觉得你先生不喜欢我。”

安琪拉叹气道:“恐怕是这样。雷夫从来就不喜欢我喜欢的人,我想他原则上就对我的朋友没好感。”

之后安琪拉更加坦然地谈论雷夫。现在他到母亲家去陪她,但下星期就会回到农庄,到时候一定又会找麻烦:“每次见过母亲后他就会这样,她会跟他说我的坏话,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想必是因为我不是英国人吧。我是家门里的外人,大概是为了这个。”当史蒂芬提出反驳,她便说:“是真的呀,他们常常让我觉得像个外人。再拿这里的人来说吧,你觉得他们喜欢我吗?”

这时,尚未学会伪装的史蒂芬死盯着自己的鞋子,陷入尴尬的沉默。

门外的钟轰然敲响七点。史蒂芬吓了一跳,她都已经来了将近三小时。“我得走了。”她说着猛然站起身来,“你好像累了,我不该逗留这么久。”

女主人并未出言挽留。她微笑着说:“那么,下次再来吧,请你常来——我是说,如果你不觉得无聊的话,戈登小姐。农庄这里实在太安静了。”

· 3 ·

史蒂芬慢慢地开车回家,现在结束了,她觉得自己像一台突然故障的机器。她的神经放松了,整个人疲惫不已,却又很喜欢这种不寻常的感觉。炎热的六月傍晚雷声隆隆,远方某处传来羊叫声,那忧郁的声音似乎与她此时略微沮丧的心境交融在一起了。

一股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沮丧感,犹如一件柔软的灰色斗篷将她整个人覆盖住,她并不想甩掉这件斗篷,反而想把自己包得更紧。

回到莫顿之后,她把车停在湖边,坐着透过树林凝视粼粼波光。她坐了好久,却不知道为什么,除非是想要回忆。但她发现就连安琪拉穿什么样的洋装,她都不能确定——只记得是一种柔软布料,所以很轻易便扯破了,至于其他的记忆都很模糊,尽管她真的很想记得那件洋装。

西边传来一阵微弱的雷鸣,云层已堆积成一种不祥的紫色。几只打不定主意的燕子在隆隆雷声中,歇斯底里地飞低窜高。她的沮丧感不再那么淡,而是与时俱增,转变成了哀伤。她的身、心、灵都感到哀伤——身体提不起劲来,整个人都哀伤。这时候有人在马厩那头吹口哨,她猜想是老威廉斯,因为口哨吹不成调。缺了牙之后,他的口哨声仿佛带着愠怒;是的,她确定是威廉斯没错。有匹马发出轻声嘶鸣,还有一个桶子空隆隆撞上另一个——这天傍晚的声音清晰可闻,他们在喂马喝水。替安娜拉车的年轻马匹会因为口渴不耐,踢踩干草。

接着一扇门砰的一声。应该是小母牛围牧草地的栅门,那片草地上满布着黄色毛茛。有个主要农场的工人正在巡视,要在日落前把所有栅门都关好。不知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掉在引擎盖上,她一抬头目光正好与一只松鼠对个正着,只见它撑着两只小小的前脚,整个身体往前倾,怒目以对;它把核果掉在引擎盖上了。她下车拾起松鼠的晚餐,丢到它等候着的树下。它快如闪电般跑下来又跑回树上,稳稳跨坐之后大啖起核果来。

傍晚的日常活动在四周进行着,喂马喝水、照料牲畜——愉快而平静的活动,准备迎接即将到来、宁谧祥和的夜晚。忽然间,史蒂芬渴望能分享这一切,这股强烈的需求蓦地在心中迸现,而这急切的渴望却似乎也是她身体提不起劲的原因之一,不由得令她心痛。

她把车开回马厩停放,然后绕行进屋,打开书房的门入内,父亲不在,让她感到异常孤单。她坐到父亲遗留下的扶手椅上,把头靠在父亲的头曾靠过的地方,手放在扶手上,她知道父亲的手也曾放在这里无数次。她闭上眼睛,试着想象他的脸,他那张和蔼、有时显得焦虑的脸;然而慢慢出现的画面随即消失了,因为死者通常得向生者让位。史蒂芬坐在父亲的旧椅子上,萦绕在脑海里的是安琪拉·寇斯比的脸。

· 4 ·

安琪拉在面向香草花园那间镶着壁板的小客厅里,一面打呵欠一面凝视窗外,然后一下子不知想到什么大笑出声,一下子又忽然皱起眉头生气地对东尼说话。

她忘不了史蒂芬,这让她又烦躁又觉得有趣。史蒂芬那么高大,竟然会张口结舌、会害怕——真是个奇怪又不失魅力的人。就某种程度来说,她算得上俊俏(有她自己的味道),不,应该说是相当俊俏。她有双漂亮的眼睛和一头美丽秀发,身体像运动员一样灵活,窄臀宽肩,剑术应该非常高明。安琪拉迫不及待想看她击剑,非得想办法安排一下不可。

安崔姆夫人传达暗示了一些事情,但真正说出来的却少之又少。不过既然已经认识史蒂芬·戈登,便不需要她的暗示了。因为她无所事事、心有不满又无聊,当然也不是个会为道德苦恼的人,因此必定会放任自己毫无节制地满脑子想着那个女孩,也会对她越来越好奇。东尼伸了个懒腰低哼一声,安琪拉便亲亲它,然后坐下来写了一封短信。“后天请务必前来用午餐,也向我提供一些关于花园的建议。”信如此开头,接着随口聊上几句花园的事,结尾写道:“东尼说拜托你一定要来,史蒂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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