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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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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太郎被水滴声弄醒了,他从油光光的和尚枕上抬起半白的头,纳闷地凝神静听。

枕前有着向外凸的窗子,阳光透过防雨板窗的罅隙,在毛玻璃的拉窗上留下几道细线般的光影。兼太郎明白,从昨天下午至深夜越下越猛的暴风雪在天亮时突然停止,不知何时起天空早已放晴了,因此,这水滴声并不说明外面在下雨。与此同时,他发现此刻差不多该是晌午时分了。在正月末最严寒的时节,当阳光照进二楼这间偏西的出租屋时,附近邻居家烧大马哈鱼或其他干鱼的香味马上就会飘进屋来。去年的这个时节兼太郎刚租下这间屋子,他总是无所事事地茫然望着这冬天短暂的太阳光打发时光,因此现在即使不看钟也知道时间。然而,时光的流逝可也真快,想到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兼太郎便照例回想起自己失败的经历——屈指算来那是五年之前,由于股票市场暴跌,他失去了家资,与妻子分手后,又被小老婆逐出门外,直到今年迈入五十周岁前夕才好不容易租借到这间屋子。他过去是在浅草瓦町通行电车的大街上经营玩具杂货批发的老板,如今已沦落成专为打电话介绍房产买卖的所谓房地产老板当跑腿。昨天整整一天在狂风大雪中东跑西颠,那双仅有的木屐,齿都折断了,湿透的布袜现在肯定未干,想到这些,兼太郎自暴自弃了:哎,今天就干脆躺一天吧。这家介绍房屋买卖的老板原是他在瓦町开店时雇过的伙计,自己歇上一两天,想来老板不至于对过去的雇主抱怨什么,也不必担心因此遭到解雇……

卖豆腐的吹着笛子从窗下走过,听到草屐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兼太郎不难想象积雪消融的情景,他庆幸自己今天醒得晚。突然,“嘭”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房屋,这是隔壁人家屋顶上的积雪滑落到兼太郎借住的二楼房檐上来了,接着,后面屋顶上又传来晾衣竿坠落的声音。反正睡不太平,兼太郎嗦着鼻涕起床,立刻打开套窗,小巷里密密匝匝的房屋顶上的积雪和晴空中悬挂的太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使他只得闭目伫立在窗边。这时,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嚷声:

“田岛先生,是咱们家的晾衣竿吗?”

兼太郎打开窗户后,阳光当然照亮了二楼,并使楼梯下也豁然明亮起来,因此,女房东知道兼太郎已经起床。

“不会是咱家的吧。”兼太郎说着,马上去察看会客室火盆里是否还有火,这对他更重要。

“田岛先生,马上该吃午饭啦!”

拉门外的女房东边说边走上二楼,在尽头处不到二米宽的廊庑似的板屋处,拼命想打开紧靠阁楼的晒台门,把那扇玻璃门弄得咯哒咯哒作响。这幢房子本来就造得不好,今天早晨积雪又堵着,门就更难打开了。

在这间通向晒台的板屋檐下,放着兼太郎使用的木炭、煤球箱,还有一只铅桶和洗脸盆。

“哟,田岛先生,木炭和煤球都湿了哪!昨天晚上您该设法放放好呀。”

女房东把晾衣竿放好,用现成的抹布擦擦皲裂的脚底板,不客气地推开拉门伸进头来。她年纪大约三十二三岁,扁平的脸盘上长着淡淡的眉毛,眼角下垂,肩膀高耸,体格健壮。听说她曾经在新富町的一个什么酒家帮佣多年,因此,总是穿一身棉织条纹布外加印着店名的双层套领的衣服,脖子上还披挂着写有“泽潟屋”三个字的新手巾,用淡紫色发带梳结的圆发髻向上拢得很光洁,压根儿看不出她是位身居深巷的普通妇女。靠以前供职的酒馆老板的撮合,她成了被熟客们呼为“新富座的长吉”的剧场接待员的妻子,他们在这筑地二丁目本愿寺旁的小巷里成家立业已有五年,但是还没有孩子。

“夫人,我去澡堂暖一暖,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兼太郎踩着棉被取下挂在屋柱钉子上的手巾说,“老板去剧场了吗?我也去看它一场戏吧。”

“由播磨屋主演六藏卿哪,听说很不错。”

“夫人还没看过吗?”

“新年里要到处拜年什么的,在家的人忙得很呐。”女房东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包好头,帮兼太郎叠棉被。

“您放心去吧。我会给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田岛先生,我还是忘了拿上来,牛奶搁在火盆边。”

“今天早晨牛奶就免了吧。出太阳了还这么冷呀!”兼太郎衔着牙签,穿着睡衣推门而出。

巷子里的积雪大都被扒到两边的阴沟板上去了,中间出现了一条人力车勉强可以通过的狭路,积雪融化后的水滴从巷子两边结构相同的二层楼屋檐上飞落到下面行人的颈项里。为躲避水滴,兼太郎想沿着某一边的屋檐下走,又担心屋顶上的积雪会突然滑落下来。他把手巾盖在头上,趿着昨天断了齿的木屐来到大街上。对面是长达百米多的盖瓦围墙,墙根的老柯树长得十分茂盛,那是富豪家空着的房子。这儿并排开设着各种小商店,其中有两家自行车店是兼太郎从前不曾见过的。这儿还有澡堂、荞麦面馆、送饭上门的饭馆以及酒馆,这些杂乱无章的商店尽头是一个十字道口,从这儿可通往备前桥,还可远远望见本愿寺高高的围墙和火警瞭望塔,但是,寺庙大殿的屋顶却被商家的房子遮挡住了。区公所的工人把扒拢的雪装上车倒到河里去,附近人家的狗站在远处冲着他们吠叫。一根粗粗的电线杆边上不知谁堆了两个大雪人,汽车司机和铁匠铺的工人摆出投掷棒球的姿态,正在打雪仗。

兼太郎一跨出狭窄的小巷,顿时感到这条往日不起眼的街道忽然显得那么明亮、宽敞。他常常思忖,自己怎么说也不是那种生在小巷长在小巷的人,在赴九泉之前真想再一次住到大街上去。兼太郎打开澡堂的玻璃门,给账台付洗澡费时,这种感慨变得更加由衷了。

筑地的这一地区住着许多给人做妾的女人,因而这里竟被人称作“妾新道”。正经的年轻良家妇女系上红色的发带外出,也会让人误认为她是给人做妾的。兼太郎越过账台看到女子洗澡部正在脱衣的女人中有个身材矮小、年龄偏大、看上去像是做妾的人,便不由得想起以前自己在代地河岸蓄妾的往事。她叫阿泽,大正三年夏季,欧洲大战打响后,经营玩具杂货出口业务的兼太郎受到沉重的打击,为了翻本,经过估算,他买了股票,很快便赚了一笔钱,可是这甜头反而成了导致他破产的根本原因。暴发户热流行的四五年间,由于媾和条约签订,一时下跌的股票行情上涨到最高峰,不过马上又暴跌了。兼太郎连继承的不动产也拱手交与别人,只得带着孩子去妻子的娘家同住。他蓄养在代地河岸的小老婆阿泽又变成了原先的艺伎泽次,幸好妾宅用的是阿泽的名义。两人商量之后决定变卖房子,所得的钱作为用来重新购买艺伎阿泽家招牌的资本。虽然兼太郎和妻子当时已有一个八岁的男孩和十三岁的女孩,可是,他仍然整天泡在阿泽家。妻子的娘家是颇有资产的五金器具批发店,兼太郎的品行使他们完全失望,外祖父母收养了两个孩子,解除了女儿阿静和兼太郎的婚约,听说他们不久让阿静又嫁了人。

就从那时起,兼太郎在泽次家的处境也艰难起来,一开始,泽次曾说得很漂亮:“要是被人说老爷倒霉你就背叛,那我也就没有脸面再见昔日的朋友。过去受您的照顾,从今以后我要报答您。”可是,一两年间,她不知不觉地公开住进了酒馆接客,还出远门到箱根去。兼太郎一直忍受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也把他当做一个累赘来对待,因此,他终于在前年秋天沮丧地离开了阿泽家。也许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吧,泽次把当时卖妾宅所得的三千圆交给了兼太郎。以后兼太郎到处借房栖身,最后搬到现在筑地二丁目剧场接待员家的二楼。他从泽次手里拿到的三千圆早在米屋町居住时就花去了大半,又经过这一年的吃住,实在是所剩无几了。

雪停了。虽说今天是人们可晒晒太阳的大好晴天,但是因为不是星期天,男子澡堂里只有一位插花师傅模样的白髯老人正在宽衣解带。账台上常常见到的老妇人和小姑娘都不在,一堆木筹子的一侧散落着一些零钱,大概是这位老人所付的洗澡钱吧。兼太郎也丢下洗澡钱,正要脱鞋,只见一个女人哗啦啦地拉开女子部的大门走了进来。

她身穿一件像是彩线大白点花丝绸布做的外褂,无论是打扮还是那下颏突出、脸型偏短的长相,都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不过,她那十七八岁的妙龄和这一带不常见的分开梳结的女演员发髻,使兼太郎不由定睛看了看她的容貌。那姑娘也隔着账台见到了兼太郎,于是,她很奇怪地拿着洗澡钱站在脱鞋处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吸了口气。

“哟,是爸爸呀。好久不见了!”说完,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阿照,长得我认不出来了。”

兼太郎庆幸这会儿没其他人,他走近账台伸过头去。

“爸爸什么时候搬的家?”

“去年的这个时候。”

“那么,现在不住柳桥了?”

“阿照,你现在住在哪儿?在御徒町的外公家吗?”

阿照忽然犹豫起来:“今天我从那个——我是到朋友家来玩的。”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阿照,我就住在附近,洗完澡去坐一下,爸爸就住在那个木炭店和自行车店拐角处的第三家,那家姓木村。是拐弯后靠右边的第三家,行吗?”

这时,澡堂门又打开了,进来两个穿西服拖木屐的男人,好像是出租汽车店的司机,他俩吹着口哨,曲调是流行歌曲。兼太郎只是“行吗,行吗”地征询着,很不情愿地脱掉木屐走进澡堂。阿照迫不得已地点了点头,马上消失在男子部这边望不见的澡堂深处。

正在饭厅的长火盆上做家常菜的女房东看到洗澡回来的兼太郎便隔着门说:

“田岛先生,要吃饭的话我再给您蒸。这儿有煮烂的饭,如不嫌弃就请用,您看如何?”

“这么多的酱汤!”兼太郎拉开房门,站着说,“夫人,有件事叫人不可思议,就像言情故事中所描写的事一样。我遇到了寄养在老婆娘家的女儿,偶然在澡堂女子部看到的。”

“哎,这可真……”

“当时我老婆才三十出头,正年轻哪,她并不愿和儿女们分手,可是,对我好像很厌恶,终于跟别人走了,丢下了女儿和儿子。算起来,我女儿该有十八岁了。”

“她就住在这一带吗?您让她搬来这儿住吧。”

“洗完澡有些冷,我去穿件衣服来。夫人,我女儿会上这儿来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穿得很邋遢。”

兼太郎上了楼,换好衣服等待阿照到来。午饭吃完了,可是,下面没有一点开门的动静。兼太郎拉开窗坐下,口里衔着敷岛牌香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巷到大街的那段路,连火都忘了点上。路上并没有女儿的身影。看来阿照毕竟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哪,她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拒绝来见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用手背擦去鼻涕,缩进脑袋关上了窗。不知哪家的时钟敲了两下,西斜的日光已照不进小巷,因此,二楼上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兼太郎在窗槛上坐了很久,感到浑身发冷,于是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又去后面的晒台上取煤球。这时,他嗅到一股烧鸡的香味。听说隔壁家住着一位在木挽町性病医院工作的助理医生,他于去年年末娶了一位护士当妻子,这家人总是从二楼把尘埃毫无顾忌地扫到房东家门口,所以房东太太不时诅咒说:“这种乡下人,真是不可救药!”兼太郎抓起被积雪濡湿的煤球,把独身生活的自己与医生作了比较,不禁羡慕起这位新婚后能快乐地度过今天半天固定假日的医生来,他不由自主地隔着晒台静听了一阵隔壁人家传来的说话声。这时,晒台下厨房门口有个男人的说话声传进他的耳中。

“夫人,不在家吗?夫人。”从两个晒台之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脸上长着浅浅麻子的男人,穿一条藏青色的细筒裤,进口细条纹机织棉布衣的衣襟向上掖着,上身还穿着一件短风衣,没戴帽子。

“伊三郎,路很不好走吧。来,进屋吧。”女房东打开取水处的厨房门,把手搭在那男人的肩上小声说:

“今天二楼的那位在家。”

“是吗?是那个房客老爷子?那我下次再来吧。”

“哎,没关系。来吧,伊三郎。冷吧。”

男人进屋后,女房东敏捷地把他的木屐藏好,紧紧地闭上了屋门。这个名叫伊三郎的人是新富见艺伎管理所的人,专管艺伎使用的三弦等乐器,看来,他是女房东在酒馆当女招待那阵结识的相好。去年的这段时间兼太郎每天闲待在二楼没事,因此,对他俩的交往一清二楚。那时,两人常常注意回避二楼的兼太郎,出门时还一前一后分开走呢。

兼太郎往被炉里加了些炭想再睡它一觉,可是,今天直到将近正午才醒,睡眠充足,所以,现在眼皮不可能再合得上。于是,他披上那件陈旧的和服外套,决定外出走走。其实,他本来并没有什么需要去的地方,只是想起以前散心时常去的八丁堀的书场,便去那儿消磨掉了一点时间,然后到地藏桥的面拖鱼虾店去喝了一杯酒,再沿着新富町的内河岸往家走。这时,冬季傍晚的天色全暗了,积雪融化后的泥泞道路又被寒风刮得结了冰。

打开屋门,看见女房东背朝外独自一人在厨房间淘米,她故弄玄虚,打开屋内所有的房门,放着长火盆、柜子和保佑吉祥的敬神架的八铺席房间以及厕所间,站在厨房门口便能一目了然。

“夫人,我女儿到底还是没来过吧。”

“是啊,没来过。”不知为什么,女房东连头也没回一下。

兼太郎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深深地感到失望,上楼后立刻脱下外套扔到被炉上,然后和衣躺下。对门那个叫吉川的酒馆里的艺伎正和酒客们一起在说唱“三千岁”(1)。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迷迷糊糊刚要昏昏入睡,楼下传来“田岛先生,田岛先生”的嚷声。

女房东跑到楼梯口摆出一副代人接客的模样说:“请小姐上楼吧,他准是在打盹!怎么还没听见?田岛先生,田岛先生!”

兼太郎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是阿照吗?来,上来,请上来吧!”他边说边跑下了楼梯。

阿照站在门口脱鞋处,长长的羊毛围巾从大衣肩头一直拖到膝盖下,手里捧着个纸包。兼太郎迫不及待要去拉女儿的手。

“阿照,来得好呀!刚才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也刚回来。来,上楼吧。”

“那么,打扰您了。”阿照向女房东打了个招呼,跟着兼太郎上了楼梯。

“阿照,这儿就是你爸爸住的地方。爸爸是不是大变样了?”兼太郎拨旺炭盆里的火说,“你不必脱外衣,这儿很冷,还是穿着吧。”

阿照仍转过身去脱下大衣和围巾,将它们放在靠近这间六铺席房间门口的纸隔门边。

“本想在中午来的,可是,我和朋友约好要去浅草。”阿照说。

“是嘛,去看电影?”兼太郎把小长火盆推向阿照那边。

“爸爸,这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是送给您的。”

“什么,礼物!那太感谢了。”兼太郎真是太高兴了,忙拿起阿照放在火盆边的礼物,放在膝盖上打开包装纸,里面包着的是一种罐头。

“爸爸,您还爱喝酒吧。浅草什么也买不到。”

“嗨,这就是爸爸最喜欢的东西。”

喜悦的热泪使兼太郎不停地眨动着眼睛,而阿照却始终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当她看到壁龛上放着的二合(2)装的酒瓶时,因自己没有说错而突然笑了起来。

“爸爸,您还是在睡觉之前喝酒吗?”

“啊,哈哈哈哈,叫你发现好东西了。昨夜下雪在回家途中去喝了一杯,我说不要,可对方搞错了,又送来一瓶,我只好揣在怀里带回家。”

“爸爸,今晚还没喝吧,来一杯,我为您倒!”

酒瓶正好在她的手够得着的地方,阿照想把酒瓶放到长火盆上的铜壶里去烫。

“放在这壶里没问题吧。”

兼太郎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噙着满眶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阿照。阿照把酒瓶放入铜壶烫酒的动作看上去是那么熟练。

兼太郎中午在澡堂的账台处遇见阿照时,就禁不住想问问女儿的经历。以前在瓦町开店的时候把孩子全丢给妻子阿静管,自己和他们几乎没有见面的时间,早晨起床,女儿已经上学去了,女儿回来时,自己又外出了。晚饭他是在妾宅吃的,每晚不超过十二点绝不回家,如今突然看到长大成人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他深深地感到内疚,同时也感到害怕——女儿会不会恨自己呢?兼太郎把想问的话咽进肚里,这实在太难以启齿了。

其实,那段时间兼太郎只要一见到妻子就厌恶万分,她是个不机灵的肥胖女人,这倒也罢了,最令人讨嫌的是她天生的严重狐臭。就这样,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在疏远妻子的时候也疏远了那时生下的孩子。那一阵兼太郎所找的艺伎尽是些别人形容为“枯瘦”的小个子女人,除了最后在旅笼町买下妾宅相送的泽次之外,他在日本桥和浅草每月必去光顾的女人,无一不是苗条的瘦小女人。身材高大的女性无论怎样美貌和有风韵,兼太郎一概不予理会。“从前那种女人可用来作大篱(3)的花魁,现在则可以去充当演员。”“大个女人就像穿杀了的大金枪鱼,木然乏味。”他常说这类玩笑话也是这个缘故。兼太郎本人身强力壮,却是一个不起眼的矮小男人,他一看到身材比自己高大的妻子阿静头上的大圆发髻,就会产生一种被征服似的错觉。

兼太郎回想起当时的种种往事,忽然发现女儿阿照的容貌很像她的母亲,而身材却像自己,并不肥胖臃肿,这时,他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母亲的狐臭不知是否会遗传给她呢?不巧这会儿楼下的女房东开始烧年糕了,年糕的香味掩盖了一切,使他无法证实自己的疑问。

阿照一直注意着火盆上正在烫酒的水壶,她好像也闻到了年糕的香味。

“爸爸怎么做饭的?是在下面吃吗?”

“在家的时候是,不过,我每天得去桶町工作。中午吃盒饭,回来时去花村或别处喝杯酒。”

“爸爸,这么说您现在在工作?”

“不是什么好工作!你小时候还是孩子可能不知道,有个皮肤黝黑、名叫桑崎的胖子曾在瓦町商店里工作过,他现在获得了成功,开了一家漂亮的店铺,我就在他那儿工作。”

“桑崎,我记得呀,是什么地方的外乡人吧。近来碰到的净是外乡人,他们的事业都干成了。”

“就是你爸爸不行呀。御徒町的叔叔不也是地道的东京人吗?”

兼太郎见话题自然地转了回来,便想借机问问与家人分手后的情况。“阿照,你妈出嫁时,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呢?是他们婚前约定不准带孩子过去吗?”

“那倒不是,不过……”阿照始终低着头,似乎在躲避兼太郎紧盯不舍的视线,她说,“爸爸,看来酒已烫热了,怎么喝?”

她用手指拎出酒瓶,让瓶上的水滴滴进炭灰里。

“阿照,你是在哪儿学会烫酒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事谁都会。”她把酒瓶放在火盆架的板条上问,“爸爸,酒杯放在哪儿?”

兼太郎撇下重要的问话,从茶具架里取出在夜市上买来的酒杯。

“怎么样,你也来一杯吧。看你那么会烫酒,想来喝一杯不成问题。”

“我能喝很多。”阿照拿起酒瓶给父亲斟酒。

“阿照,今天是我巧遇你的好日子哪。”说着,他把酒一饮而尽,“爸爸请你喝酒,不会喝的话装个样子也行。”

“嗯,那就请倒吧。”

阿照把兼太郎有保留地只斟了七分满的酒一口喝干,还在火盆边将酒杯上的水滴拭净后才递过来,这使兼太郎越来越觉得她是个行家,他不知所措地注视着阿照的脸。

“爸爸,真讨厌!从刚才起就老盯着人家的脸看。我不会永远是小孩子呀。”

“阿照,母亲出嫁后你见到过她吗?”

“没有,听说她不在东京,而在大阪开店。”

“角太郎怎么样了?你十八他该十三了。”

“阿角现在还在御徒町外公家。男孩子嘛!”

“女的就不能住吗?”

“那倒不至于。这主要是我不好,因为我不听外公的话。”

“只要认个错就行了。赔个礼还不行吗?”

“这和别的事不一样。现在我也不会再回去了,还是这样自由。”

“和别的事不一样,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这不用说也明白!爸爸怎么不像个出入花花世界的人了呢?”

“明白了!不过,还不全明白。阿照,别不好意思啦。说到这种事时,倒是爸爸没脸见你。要是你还照样好端端待在御徒町外公家的话,那么即使我在路上碰到你,我们也不会交谈的,是吧。我抛弃老婆和孩子,作为一种报应,艺伎家终究只把我当成脚下的一双鞋。所以,我现在才能这样与你谈话。”

“这倒也是。要是我离开御徒町外公家,即便爸爸还像过去一样住在柳桥,我也不便去找您的。爸爸,您是为什么离开柳桥的呢?”

“不是离开,是被赶出来的!行了,这种过去的事就别管它了。阿照,我倒想问问你的情况。我是在街上澡堂子遇到你的,我想你一定住在附近,在什么地方,是嫁了人吗?”

“嗬嗬嗬嗬,爸爸,我好不容易刚满十八岁呀!”

“十八岁不就是个成年妇女了吗?完全可以出嫁。你刚才不是自己还说已经不是孩子了吗?”

“我确实已经历了许多担忧和辛劳呀。”

“又会烫酒,又会斟酒,不可小瞧你啦。你像爸爸,能学会很多事的吧。哈哈哈哈,我来猜一猜吧。说你是茶馆的招待吧,发型和打扮显得时髦些。所以我猜你是在咖啡馆或酒吧干活,对不对?阿照,别光笑,告诉我吧。”

“完全正确!”

“还是在咖啡馆吧。我总觉得像。不过,这一带好像没什么好的咖啡馆,你在哪家?”

“前一阵在人形町的东京都酒吧。不过,现在已经辞掉了。这之前在日比谷时认识的一个阿姐和我交了朋友,她就在前面一丁目的地方建立了家庭,我到她家住了两三天,是来玩的!我玩掉不少时间了,马上又得再回去干活。”

“听说咖啡馆工资很高,是真的吗?一个月可挣多少?”

“是啊,一开始不熟练只有三四十圆,在银座的时候,到底地方好,总超过一百圆。不过,那儿太忙,又要花钱做衣裳,结果还不都差不多。”

“嗯,真了不起!还得做女人才行。爸爸每天两腿走得发硬,你猜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总共才八十圆!其中二十圆付房租,每天外出吃饭又得花上三十圆,这笔钱要能省下就好了。”

“所以,我挣的钱要想存一些的话是能存不少的。我们这些人中有的存了五六百圆哪!我也曾想多少积攒一些,但总是存不住。我就干脆不存了,有钱时拼命看戏看电影,全部用光它!”

“你会跟客人去看戏吗?咖啡馆也一样吧,你们和茶馆、酒馆的女招待一样,也会碰到好顾客或老爷吧。”

“有的人碰得上,有的人碰不上。爸爸,这可是最后一点了。”

阿照将二合装酒瓶倒立起来为父亲斟好酒说:“几点啦?我该走了。两三天内等我确定了去向再告诉您。”

“还可以坐一会儿嘛。那个打更的一到九点会绕到这儿来的。”

“今天晚上我还得烫衬衣领,做各种准备工作,明晚再来吧。我要带点酒和好吃的东西来。”阿照站起来问,“爸爸,这家人家的厕所在哪儿呀?”

阿照没有违约,第二天晚上让大街上酒店的小伙计送来了四合坛装的银釜正宗酒,自己则买了一包银座的甘栗,用印有白木屋标记的包袱巾包着,再次来到兼太郎的住处。甘栗是送给楼下女房东的,因为送了这点礼,女房东变得格外亲热起来,阿照下楼去打水的时候,女房东简直要扯住她的衣袖了。

“阿照呀,你要烫酒请用这只火盆吧。铜壶里的水装得太满会沸出的。哎,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不到十一点是不会回家来的,倒不如今晚就在这儿谈吧。田岛先生,您说呢,田岛先生!”她还对跟着阿照下楼到汲水处去的兼太郎劝说起来。父女俩只好在长方形的火盆边坐了下来。

女房东和阿照边咯吱咯吱地咬年糕片和甘栗边斟酒。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喝得醉醺醺地说:

“阿照,要是你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一位情妇,我会连命也不要的。从前不是有个叫阿丹的官差吗?哈哈哈哈。”

“阿丹是怎么回事?”

“阿丹就是唐琴屋的丹次郎嘛。你不知道?所以说现在的姑娘真是太不通人情世故了。你问问房东太太吧。要是夫人也不知道就不好办了。”

“哟,我也不知道呀。是不是把好酗酒的人叫做丹次郎啊?嗨,我明白了!是把酒后满面通红戏谑为丹印吧。”

“这家伙我算服了,哈哈哈哈!简直是入谷的鬼子母神,令人敬畏。哈哈哈哈。”

“多自在呀,爸爸也真是。”

“一旦有事的时候嘛,酒喝不喝都一样,哈哈哈哈。不过,今夜他像是醉了。”

“还是喝酒的人好哇,一切辛劳都会忘却。”

“所以从前就说酒是扫除忧愁的玉帚。没有酒我就成了短命的樱花,只要有酒,爸爸什么都可抛弃,钱也不要,老婆也不要。”

“话虽这么说,可是爸爸,单身生活是不方便的,您也不能老这样下去。”

“能不能我可没办法。行啦,阿照,这种事就别谈了。今晚好不容易有点像过新年的味道了,阿照,让你听听爸爸弹的三弦吧,这可不是跟着留声机学的。”

房东终于回来了,他身穿印有演员家徽的机织条纹布外褂,那活像附近村落里农民的装束和长相丝毫看不出一点戏剧界人士的气质,越看倒越像个花匠之类的手艺人。他的年龄和他夫人相仿,不过,那只不停眨动的左眼眼黑很大,狭小的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房东太太用对弟弟说话似的口吻说:

“喂,这是田岛先生的闺女!她给我们送了礼!”

“是嘛,那太谢谢了。”说完,他坐到房间的角落里,取下夹在耳背上的一段未吸完的飞艇牌香烟。可能是因为够不到火盆的缘故吧,他只好用手指捏着那段吸剩的纸烟头部。

“怎么样,每天看戏的人不少嘛。”兼太郎醉醺醺地要拉人陪他喝。“我敬你一杯吧。今年冷得不同寻常呀。”

“谢谢。酒,我不会……”这个剧场的接待员又把飞艇牌纸烟夹在耳朵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田岛先生,不行!酒糟腌的甜酱菜他都没法吃。”

“原来这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喝酒不会发生越轨事,而喝酒是铸成失误的元凶。夫人,有这么好的丈夫,您真不知有多么幸福。”

房东太太没吭声,到厨房去开始做饭。

小巷里万籁俱静,对面吉川酒家里的电话铃声、要酒要菜的嚷声,一切都听得真真切切。

“爸爸,明天起我又要去以前干过活的那家日比谷咖啡馆工作了。您路过请过来坐,我请您吃好的。”阿照重新夹好发夹,把手绢放入和服袖筒里。

尽管兼太郎此刻已经醉意朦胧,但他仍然感到孤独。“天冷,去工作自己要当心些。今晚还去一丁目的朋友家吗?”

“我正在考虑呢。我想现在就去日比谷,下午说定了的,再说,我也熟悉那儿的情况。”

“今天去不太晚了吗?”

“现在刚到十二点,还有电车。日比谷的酒吧又开到很晚,到了夏天还常常通宵营业呢。”

房东夫妇和兼太郎一起送客,阿照拉开了格棂门说:

“啊,今夜多好的月亮!”

密密匝匝的屋顶上残留着前天的积雪,因此,照进小巷的冷清清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的确是个美好的月夜,没有风。”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的兼太郎漫不经心地跟着女儿走到户外。他总觉得打开门在小巷里撒尿远比上厨房边的厕所去来得方便,所以临睡前常常到屋外去小解。

阿照在两三步之前的地方等着兼太郎,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说:“爸爸,那个人就是剧场的接待员?怎么一点也看不出?”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和他在一幢房子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竟然没好好交谈过一次。”

“我总觉得他不像个做丈夫的,真可怜哪。”

他们出了小巷,看到中国面馆对面的围墙外放着货物,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载着艺伎的汽车在来来往往地行驶,有的人打开屋门正在等候汽车到来。澡堂这会儿好像也放了水,传来了下大雨时才有的流水声,同时,阴沟里升腾起的热气在冷清皎洁的月光照射下,白白地飘浮在屋檐下。

“今晚醉得不轻呀。我送你到那边吧。”

“爸爸,醉酒危险啊!”

“没关系,自己知道醉了还不要紧。”

“爸爸,我觉得那位房东太太并不爱她的丈夫!”

“怎么搞的,你又说那家的事。”

“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恐怕就像那种模样吧。如果讨厌对方,倒不如下决心分手的好。”

“色情与夫妇本是两回事!相爱的情人会任性,所以总搞不好。这也是你今后要学习经历的事,记着注意点吧。”

“爸爸,有个人从我在银座工作时起到现在天天给我写信,我只要求他什么事,他一切照办,还为我买了很多东西呢。”

“是吗,是年轻人?”

“二十五岁,庆应大学的!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们会有一次分离,不过,到最后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是名家后代吗?”

“是的,他父亲是银行总经理。”

“那可真了不得,他家家境太好,父母可能不同意你们相好吧。”

“所以我们才去算命的。不过爸爸,如果他家怎么也不同意的话,我们说好到时一起出逃。要真是那样,就请爸爸帮帮我们的忙,让我们藏在您住的地方吧。”

兼太郎难以作答,装着咳嗽敷衍过去。父女俩不知不觉地在酒店的路口拐了弯,漫步在通向电车路的那条笔直宽阔的马路上。

“不要紧的,爸爸。我不会做那种愣头愣脑的事,请放心。只要能在咖啡馆里工作,没有任何人帮助,我们每天也能相见。或许一辈子都那样才更好呢。”

“阿照,你生气了吗?”兼太郎不无担心地正想偷看一下阿照的脸色时,从电车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穿西服的人,他与兼太郎父女俩迎面走过时看到了阿照,忙说:

“是阿照啊,你说要去日比谷,我上那儿找你了!”

“我这就去。”阿照朝那男子跑去,她边跑边回过头来说,“爸爸,那么再见了,您别送了。再见,向房东太太问好!”

被女儿抛下的兼太郎惊得呆住了,他目送着幽辉如水的月色下手挽手、肩靠肩离去的这对年轻情侣和地下拖曳着的两个黑影远去。

望着望着,兼太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柳桥的泽次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他时的往事,也想起了自己目送泽次陪伴别的男人走过柳桥时的背影和自己因两人关系无法挽救而彻底绝望的心情。他竭力企图搞清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自己会想起那些往事来。

阿照和泽次并不相同,她们也不可能相同。阿照是被荒唐至极的父亲在错误观念指导下弃之不顾而被抛入社会的单身姑娘;泽次则是将不顾家庭、抛弃妻儿而一心跟她生活的自己一推了之的女人,两人的情况和人品截然不同。然而可以这样说,当自己独自一人伫立在夜阑人静的街头,借着月光目送两对男女离去时的孤独的心境是何其相似!

不过,阿照不知为什么还要请如此无情无义的父亲喝酒。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越想越多,倘若这一点令人纳闷的话,那么如此深受自己恩惠的泽次把自己推向街头的所作所为就更加令人百思不解了。

兼太郎出门时没戴帽子,女儿给喝的酒很快醒了,末班电车驶过了大街。兼太郎走回小巷,拉开屋门,里面传来房东的鼾声和夫人开橱门的声响。兼太郎关上大门上了楼,他喝了些铁壶里的凉水,拉开了棉被。

小巷外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对面酒馆的酒客们大概也都该回家了吧。

(1) 小调曲名,描写某人遇见恋人三千岁时的场面。

(2) 日本容积单位,一合约为零点一八升。

(3) 日本江户时代花街柳巷中的最高级妓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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