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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有月亮的晚上,月光总是随着夜深而渐渐地清明起来,潮湿的河风越刮越大,只穿一件单衣会感到寒意。到人们起床的时候,月亮终于停止上升,天空无论是早晨、中午还是傍晚,总是多云,漫天的云彩重叠着不停地运动,时而在云块与云块之间露出一小块分外湛蓝的晴空。气候则变得异常闷热起来,自然渗出的腻汗使皮肤黏乎乎的,令人不快。然而,这种时候肯定又常会刮起强弱不一、方向不定的风来,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风雨之中蕴含着一种特别深沉的力量,为寺庙的树林、河岸的芦苇叶及市郊一大片贫民家的木板屋顶带来春夏季节绝对无法听到的声响。太阳早早地落山了,长长的黑夜马上会越来越深,若是夏季,乘凉者的木屐声会淹没八九点钟的钟鸣,可现在,四下里竟变得像十二点时那样寂静。蟋蟀的叫声不停,灯光显得那么清澈,秋天,啊,是秋天了!长吉首次感到秋季的确这么令人讨厌,他切身体味到这个季节的寂寞是多么难以忍受。

学校昨天已经开学,大清早,长吉就把母亲为他准备的盒饭和书籍包在一起出了门。可是,第二、第三天,他就失去了步行至遥远的神田的劲头。以往每当漫长的暑假行将结束时,他总会不由得怀念起学校的教室,盼着上课这一天的到来,然而,现在这种喜滋滋的心情已经消失殆尽。无聊!追求学问又有何用?学校并不是能使自己获得所期望的幸福的场所……幸福与学问毫无关系,这是长吉新近的感受。

第四天早晨,长吉像往常一样七点之前离家步行到观音寺内,犹如一个精疲力竭的旅行者在路旁的石头上歇息一样,坐在正殿旁边的长凳上。寺内不知什么时候打扫过了,在晨露濡湿的小石子上,看不到人们扔下的肮脏的纸屑,与往日的嘈杂不同,清晨空荡的寺庙内庄严神圣、静得出奇。正殿的走廊上到现在还坐着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像是在这儿过了夜的,其中有个家伙居然毫无顾忌地解开肮脏的三尺衣带,正在重新系兜裆布。这段时间天空老是乌云低垂,灰蒙蒙的,四周的树上被虫子吃过的树叶不时掉落下来,乌鸦和鸡的啼鸣、鸽子拍击翅膀的声音,听上去干脆有力。翻卷的奉纳手巾后面,满满溢出的水浸湿了洗手钵石头,使人产生了寒意,尽管如此,早晨前来参拜的男女在登上正殿阶梯之前还是个个停下来洗手。长吉偶然发现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年轻的艺伎,嘴里咬着一块桃色的手帕,大概是为了不让身上只穿了一件的上衣袖口浸湿吧,她长长地伸出手来,露出了雪白的手臂。同时,长吉还听到坐在她身边长凳上的两个学生在说:“瞧瞧,艺伎呀,不赖吧!”

艺伎梳着岛田髻,是身体柔弱、两肩下垂的瘦小个子,小嘴、圆脸,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这使长吉在刹那间联想起阿丝,差点儿从长凳上蹦起来。阿丝一如月亮皎洁的夜晚约定的那样,在第三天回来取简单的行李,准备今后长做葭町人。当时,长吉对她变得判若两人的模样感到吃惊,一个曾经只系一条软布红腰带的姑娘,一天之间突然变成了与现在正在寺庙洗手处洗手的年轻艺伎一模一样的人,她的无名指上甚至已戴上了戒指,虽然毫无必要,却不时从腰带间拿出小镜子和纸袋一再扑粉,捋上鬓角上的散发。人力车就等在屋外,仿佛身上带着多么急切、重要的任务一样,阿丝不知是否待了一个小时便返回了,临走时给长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向他的母亲问好。她还用熟悉的声调说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接客,所以最近还要回来,然而,这话在长吉听来,已不是以往的那种纯真相约,而只是一种熟谙世故、随机应变的客套话了。在这个世上,少女时代的阿丝、青梅竹马的恋人阿丝已经不复存在了。人力车吓着了睡在路旁的家犬,它飞速离去,一股不知名的浓烈的化妆气味沁入长吉的全身,那是多么痛苦、多么难受呀……

消失在正殿中的年轻艺伎再次出现在阶梯下,她光着脚拖着吾妻木屐,小心翼翼、轻轻地迈步而行。长吉目送着她的背影,又想起目送那辆人力车时的可恨的一刹那,他再也无法忍耐,从长凳处站了起来,竟不知不觉地尾随在艺伎身后走到仲店街的尽头。年轻艺伎拐进一条横街,身影消失了。街道两边的商店都在忙着清扫店铺、陈放商品。长吉一个劲地朝雷门方向走去,他倒并不是非得找到年轻艺伎的行踪,而是要追踪历历呈现在眼前的、阿丝的背影。上学的事压根儿全忘了,从驹形到藏前、从藏前到浅草桥……然后又径直朝葭町方向走去。可是,当他来到电车通行的马食町大街时,长吉有点不知该拐向哪条小街了,好在大致的方向还清楚。正因为是出生在东京的人,所以他讨厌问路,想到这是恋人所居住的街巷,就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随意把地名泄露给路人就会让人家窥探到自己心头的秘密一般。他百般无奈,只是任意往左拐,两次走到类似建材批发商店云集的河浜边。结果,当长吉来到一条稍宽一点的街上,看到很远处的明治座的屋顶时,因为听到远离马路的地方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和街道的方向。这时,他感到十分疲劳,汗水不仅从戴着学生帽的额头,而且从系着裤裙的腰带四周渗出来。不过,长吉不想休息片刻,他以一种不同寻常的苦心、担忧和疲劳,总算找到了那个月夜里跟着阿丝来过的巷口。

早晨的太阳照着巷内的一侧,一眼就可以看到巷底。这里并不全是有格子门的小房,白天看,竟然还有意想不到的大库房,有防盗装置的板壁,壁上露出松树枝条,撒着石灰的厕所清扫口和并排陈放的垃圾箱也出现在眼前,猫儿在边上徘徊。巷内通行者居然很多,极其狭窄的阴沟板上,过路人互相侧转身交会行走,学三弦的琴声伴随着话声传来,还听得见洗涤东西的水声。一个卷起红色衣服下摆的小个子女人正在用扫帚清扫阴沟板,还有人挺认真地一根一根擦着格子门上的木档。长吉不光害怕那么多的人,而且,在进巷子的地方开始反省自己该怎么办。他想悄悄地从松叶屋前走过,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偷偷看一看阿丝的身影,然而四周过于明亮了。要不就这样站在巷口,等待阿丝有什么事外出的机会,可是,长吉又感到附近店家的人似乎都在对自己张望似的,真是无法在此站五分钟。长吉打算另想办法,便朝着对面的小街方向走去,一个卖粟饼的老爷子正咔啦啦弄响吸引附近孩子们的杵棍从那儿走来。

长吉沿着滨町的小街慢慢朝大川端方向走去。他开始有些领悟到:无论如何等待机会,大白天总是不方便的。可是,现在再去学校也已经晚了,不去的话,解决去哪儿、如何打发从现在到下午三点这半天时光的问题又迫在眉睫。母亲阿丰对学校的时间安排了如指掌,长吉早一小时或晚一小时回家,她马上就会问个不停。当然,长吉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敷衍过去,但是他又十分讨厌撒谎后良心上感到的痛苦。正巧在他走过的河边,游泳场的小屋被拆除了,柳树荫下有人在垂钓。四五个过路人呆呆地站在一旁观看。长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装出观看钓鱼的模样站在一旁,不过,他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终于背靠柳树根部蹲了下来。

打刚才起,天空大部放晴,尽管不时有风吹过,但潮湿又火辣辣灼人肌肤的秋阳,炫目地照耀着眼前的大河河面,所以,从道路一侧那长长的围墙里伸展出的茂密树枝的浓绿树荫使人感到格外凉快。卖甜酒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也在树荫下卸下了红漆箱子。由于日光强烈,一眼望去,成排的瓦屋顶显得污秽不堪,被风吹来的云彩聚成云块,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高度比猛烈地喷吐着煤烟的工厂烟囱还低得多。后面一家专卖钓鱼工具的小店里传来了十一声钟响,长吉数着数着,开始为自己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感到惊异,同时,他也放了心,如此泡下去,消磨掉三点之前的时间并不困难。长吉看到有一个垂钓者开始吃饭团,也跟着打开了饭盒,不过,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东张西望地将四周扫视了一遍,生怕有人看到。幸好已近正午,一眼望去,河岸上已经无人往来,他以最快速度把饭菜全都吞咽下去。垂钓者个个像木头人一样缄默着,卖甜酒的老头在打盹,午后的河边越来越静,连狗都不上这儿来。长吉想想真是好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为情,这样胆小怕事呢?

在两国桥和新大桥之间转了一圈之后,长吉决定该朝浅草方向往回走了。一种“万一”的念头牵着他再次绕到葭町巷口处去看了看,人已不像上午那么多,这首先使他定下心来。然后,他战战兢兢地走到松叶屋前,从外面看进去,屋里很暗,连人的说话声和三弦琴声也听不见。然而,在没有遭到他人指责的情况下从自己恋人居住的屋门口走过这一事实却使长吉感到十分满足,仿佛自己毅然进行了一次破天荒的冒险一样,在此之前长时间步行的疲惫和痛苦最终没使他感到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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