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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美女与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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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人经历过的最闷热的一夜。他们在充满湿热和辛辣气味的黑暗中辗转反侧三个钟头,最后一致决定放弃入睡的努力。埃勒里呻吟着爬下床来,吧嗒一声开了灯。

他找到香烟,拉了一把椅子到后窗跟前,没滋没味地抽起烟来。警官平躺在床上,一下一下地修整着胡型,眼睛瞪着天花板。床上堆着他们的睡衣,早已被汗水浸透。

到五点钟,天色微亮时,他们轮流洗浴。然后没精打采地穿上衣服。

晨曦发红。连第一道阳光都带着浓烈的暑气。埃勒里站在窗前眺望山谷。

“更大了,”他沮丧地说。

“什么更大了?”

“火。”

老先生放下他的鼻烟盒,悄悄来到另一扇窗前。箭山背后的峭壁上有浓重的飘浮物,大约有一公里长的样子,像是灰色的法兰绒被风鼓动着,盘旋着飘向太阳。但烟已不是在箭山山脚;它们又上升了许多,默默地威胁着箭山顶,像是一心要抢占山头的大军,正伺机而动。整个山谷几乎看不到了。火在乘风而上,目标就是峰顶、房屋以及他们这些人。

“真像斯威夫特的空中之岛,”埃勒里小声说,“情况不妙,嗯?”

“是够呛,儿子。”

再没有一句话,他们向楼下走去。

整个建筑是一片沉寂;连个人影也不见。当他们站在阳台上凝望阴沉的天空时,潮湿的脸上还是感觉到一丝山风的凉意。烟尘和木炭灰比昨天来得更密;尽管他们站立的位置视野更开阔,但下面的情况还是什么也看不到,而那些被风势旋上来的杂物却满眼都是,这一切告诉他们,火焰已是一个切身的威胁。

“我们到底还能做什么呢?”警官抱怨道,“我恐怕得说这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们已陷入困境,艾尔。”

埃勒里双手托腮:“我得承认,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死已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这是什么声音?”

两人都奢觉起来,竖起了耳朵。从房子东面那一侧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沉闷而含糊不清。

“我想不会是有人……”老先生停止抱怨,“……来。”

他们快步下了台阶,沿着石子路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绕过房角,他们放慢了速度。车道在这里分岔,通向一座木屋,那应该是车库。两扇大门开得圆圆的,声音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警官继续向前,谨慎地向里面的暗处窥望。

他向埃勒里示意,后者只沿着石子路边的植被边缘向这边靠拢,与他的父亲会合。

车库里面有四辆车,整齐地排列着。其中一辆是奎因父子的低车身的杜森伯格。第二辆是很气派的加长车身的黑色利姆辛——无疑是已故泽维尔医生的财产。第三辆是马力很足的那种带异国情调的小轿车;它应该是属于卡罗夫人的。第四辆是破旧的别克,就是它把来自纽约的死沉的弗兰克·j·史密斯先生送上箭山之顶。

金属碰撞的声音来自史密斯先生那辆车的后面。发出声音的部位正好被车身挡着。

他们通过别克车与外国车之间的窄缝看到一个弯腰曲背的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把生锈的斧子砍胖子那辆车的油箱。那铁东西已被砍瘪了好几处,黑乎乎的油已在水泥地流得到处都是。

那人发出惊叫声,放下斧子,开始反抗。奎因父子用了儿分钟才将其制服。

是老博恩斯,一如既往集聚着满脸怒气。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名堂吗?”警官气喘吁吁的说,“你疯了吗?”

他那瘦肩膀垂了下来,但话还很硬:“把他的汽油放掉!”

“当然不错,”警官怒吼道,“这我们都看到了。可是为什么?”

博恩斯耸耸肩膀。

“可你没有把油放掉就算了,而是把整个油箱砸烂?”

“这样他就不能再安上去。”

“你是个愚蠢的破坏狂,”埃勒里悲叹道,“你该知道,他会开别的车走。”

“我正想把它们都捣毁呢。”

父子俩面面相觑:“好吧,算我服了你,”警官过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会的。”

“可这有多蠢呀,”埃勒里不表赞同,“他逃不了的,博恩斯。又往哪儿逃呢?”

博恩斯再次耸耸肩膀:“这样更保险。”

“可为什么这么怕史密斯先生走呢?”

“我不喜欢他那张倒霉的胖脸。”老头儿仍气愤难平。

“这也不失为一个理由!”埃勒里叫道,“可你要注意,我的朋友;你再让我们看到你在这里车周围转悠,我不是开玩笑,我们会——我们会将你击毙!”

博恩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干枯的嘴唇一撅,快步走出车库。

警官扬起手跟了出去,留下埃勒里小心翼翼地踞着脚尖在油的溪流间跳跃。

“即使我们要被烧成灰,”警官吃过早饭后说,“工作还是要干的。来吧。”

“工作?”埃勒里一脸茫然、早晨起来后他已经在抽第六支烟了,眼望虚空,眉头也皱了一个小时。

“你听见我说的了。”

他们离开了游戏室里那些漠然聚在一只扇出热风的电扇下的人们,警官一路走过走廊来到泽维尔医生的书房门前。

他用自己钥匙链上的万能钥匙打开了门锁,屋内还和他们上次离开时完全一样。

埃勒里关上门后靠在门上:“现在干什么?”

“我想看看他的书信文件,”老奎因说,“谁知道会发现什么。”

“噢,”埃勒里耸耸肩膀,走到一扇窗前。

警官用平生积累的经验仔细地检查整个书房。陈列柜、书桌、书架——每个角落和缝隙都不放过,备忘录、旧信、难以读懂的医嘱、单据——很多东西都是乱放的。埃勒里自顾自地望着窗外随热气摇摆的树木。屋里热得像个蒸炉,两人身上都是一层汗。

“没什么东西,”警官沮丧地宣布,“也就是说,除了一堆杂物一无所有。”

“杂物?这么说又有好看的了,我总是对人的废物堆感兴趣。”埃勒里走向书桌,上面放着警官刚搜寻过的最后一个抽屉。

“是啊,这的确是个废物堆,”警官说。

抽屉里装满零七八碎的东西。充电器,一件破损生锈的外科器具,一盒跳棋,20几支大小不等的铅笔,多数断了笔尖;一个中央镶着一颗小珍珠的坚固的袖口链扣——显然是一对儿中的一个;差不多一打领带夹和别针,大部是失去光泽的绿色的;衬衫饰物的形状设计得都很怪,一个旧的联谊会饰物,上面缺了两块小钻石,两条手表链,一把精巧的银钥匙,一颗抛光的动物牙,因时间长了已经发黄,一支银牙签……这抽屉是一个男人积聚的小饰物的墓坑。

“是个讲究衣着装饰的人,不是吗?”埃勒里说,“天呐,一个男人怎么会收集到这么多没用的装饰物呢!算了,算了,爸,咱们是在浪费时间。”

“我也有同感,”警官嘟囔道。他砰地关上抽屉,坐在那里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然后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他锁上门后,两人来到走廊上。

“等一下。”老先生从走廊交叉口那扇门往游戏室瞥了一眼,立刻缩回了头,“正好,她在那里面。”

“谁?”

“泽维尔夫人。正好给咱们个机会潜入她的卧室好好看看。”

“很好。但我无法想象你能指望发现什么。”

他们大汗淋漓地爬上楼。从楼梯间往走廊去时他们在卡罗夫人的房间里看到惠里太太那宽阔的后背。她既未听到也未看到他们,他们轻手轻脚地进人泽维尔夫人的房间,关上门。

这是主卧室,也是这一层最大的房间。屋里的女性特征非常明显——君临一切的女主人的领地,埃勒里心中暗想。让人想起泽维尔医生的地方几乎没有。

“那可怜的人在书房里度过日日夜夜,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打赌他有很多时候是在楼下那张破沙发上睡的!”

“别说没用的了,听着点走廊上的动静,”警官说,“尤其要避免让她把我们当场抓住。”

“如果你从那个五斗橱开始会节省时间和力气,少出很多汗。其他那些地方肯定装满巴黎时装和女性物品。”

提到的那个五斗橱,像其他家具一样,都是法国样式。

警官开始逐一检查那些分隔的空间和那些盛满东西的抽屉。

“裙子、袜子、内衣,常见的杂物,”他报告道,“也有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上帝啊,这类东西太多了!上面的抽屉里全是。只是这里的都是新的,不像楼下的全是古董。谁说学医的不可能是轻浮的?难道那可怜的人不知道那样的别针是十五年前已被淘汰的样式?”

“我跟你说过这是浪费时间,”埃勒里急躁地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没有戒指吗?”

“戒指?”

“对,戒指。”

警官挠了挠头:“嗯,想起来,这倒挺怪的。一个那么喜欢小玩艺儿的男人连一枚戒指都没有,这能不让人奇怪吗?”

“这正是我在想的。我不记得在他手上见到过,你呢?”埃勒里加重语气说。

“没有。”

“噢,戒指这个事是整个案情中最奇怪的一部分。咱们也得小心自己的,说不定哪天也不见了。不是因为它们有多么贵重,而恰恰是因为有人在寻摸这些不值钱的戒指。哼!真是疯狂……泽维尔夫人怎么样?她的珠宝盒检查过了吗?”

警官立刻去翻找泽维尔夫人的梳妆台,终于发现了那个盒子。两人一起用很有经验的眼光仔细端详里面的东西。尽管有几个镶钻的手镯、两条项链,五六个耳环,都很,但是就是没有戒指,贵重的或廉价的都没有。

警官盖上盒盖,放回原处,想了想:“这意味着什么,艾尔?”

“但愿我知道:奇怪,非常奇怪。找不到说得通的理由。”

门外的脚步声让他们同时转过身去,从声音判断是向这里来的。两人来到门后挤在一起,气都不敢喘。

门把手动了一下,又停住了。咔嗒一声又转动起来,门慢慢地被向里推开。开来一半时他们已不光听到门轴吱吱作响还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埃勒里从门缝里向外窥望,身体一下僵住了。

马克·泽维尔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他嫂子的房门门口。他面色苍白,由于紧张身上像紧绷着什么。他站在那里不动,足有一分钟,像是在犹豫进退。埃勒里不知他还要这么耗多久;还好他突然转身,关上了门,脚步声告诉他们,人已经沿着走廊去了。

警官打开门偷眼望去,泽维尔沿着铺地毯的走廊向尽头他的房间走去。他摸到门把,打开门,消失了。

“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埃勒里小声说,跟在父亲后面从泽维尔夫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到底是什么吓着了他让他要溜进去呢?”

“有人来了,”警官低声说。两人快步走进自己屋里,然后慢悠悠又从屋里出来,就像是刚准备下楼似的。

两个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的年轻的头探出来——是那对儿双胞胎上楼来了。

“啊,是你们两个小伙子,”警官和蔼地说,“打算睡个午觉吗?”

“是的,先生,”弗朗西斯说;他好像有点心慌,“唔——你一直在楼上吗,先生?”

“我们以为……”朱利安欲言又止。

弗朗西斯脸色发白,他和他兄弟之间想必有过短暂的龃龉,因为朱利安停了下来。

“只是一会儿,”埃勒里笑着说,“怎么啦?”

“你们没看到什么人……上来吗,先生?”

“没有,我们刚从卧室里出来。”

男孩们勉强咧嘴笑笑,不安地挪动了几下脚步,然后才走进他们自己的卧室。

“看得出来,”下楼时埃勒里轻声说,“男孩们是想做些男孩做的事。”

“你什么意思?”

“噢,再明显不过了。他们看到泽维尔上楼,纯粹出于好奇也跟了上来。而他听到他们上来就溜了。你没听说过一般的男孩都喜欢探秘吗?”

“噢,”警官抿着嘴说,“可能的,但泽维尔呢?他上来干什么?”

“可说呢,”埃勒里一本正经地说,“他上来到底想干什么呢?”

骄阳下整栋房子都显得萎靡不振,哪儿都热得碰不得,到处都是细烟灰。大家都懒洋洋地聚在相对凉爽些的游戏室里,倦得话也不想说,玩也没兴致。安·福里斯特坐在大钢琴前,弹着毫无意义的曲调;汗湿了她的脸,也通过她的手指弄湿了琴键。连史密斯也从烤人的阳台上撤了进来;他独自坐在钢琴那边的角落里,叼着没点燃的雪茄,不时眨眨他那金鱼眼。

泽维尔夫人今天睡醒后第一次回复到她女主人的身份。她似乎早已从噩梦中走出来,脸色柔和,目光中也没有那么多怒气了。

她摇铃叫来女管家:“开午饭吧,惠里太太。”

惠里太太显然很困窘。她绞着手脸色发白:“噢,但是,泽维尔夫人,我——我办不来。”她声音越来越小。

“为什么办不来?”泽维尔夫人冷冷地问。

“我是说我开不出正式的午饭来,泽维尔夫人,”老妇哀叹道,“已经——已经没有什么真正可吃的东西了……”

高个女人直挺挺地站起来:“什么——你是说我们的食物储备告罄?”她慢慢地问道。

女管家很惊讶:“但是你应该知道的,泽维尔夫人!”

她把手放在额头上:“是的,是的,惠里太太。也许是我——我没注意。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宁。难道——什么都没有了吗?”

“只有一些罐装食品,泽维尔夫人——蛙鱼、金枪鱼、沙丁鱼,这些还有不少;还有几听豌豆、芦笋和水果。早上我烤了面包——面粉和酵母还有一些——但鸡蛋、奶油、土豆和洋葱已用光了,而且……”

“请做些三明治吧。还有咖啡吗?”

“有的,夫人,但没有牛奶。”

“那就茶吧。”

惠里太太红着脸退下。

泽维尔夫人小声说:“我真是非常抱歉,我们有点儿青黄不接了,现在正是食品商送货的时候,可火势……”

“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卡罗夫人笑着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吧,用不着责备自己……”

“而且我们也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福里斯特小姐逗乐地说。

泽维尔夫人叹息一声;她没有直视那位娇小的女人,在屋里走了几步。

“也许我们应该施行配给制。”霍姆斯医生迟疑地说。

“看来不得不如此了!”福里斯特小姐叫道,在琴键敲出了一个可怕的和弦,然后脸一红,又沉默了,好长时间再没人说话。

后来还是警官柔声说道:“大家注意。我们还是应该面对现实。我们的确已陷入一个可怕的困境。到目前为止我还指望山下的人能对大火做些什么。”大家都偷偷地看他,尽力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又急忙补上一句,“噢,他们当然会,只是……”

“你们看到今天早晨的烟了吗?”卡罗夫人平静地说。

“我从我卧室的阳台上看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

“在任何情况下,”警官急忙说,“我们千万不要绝望。像霍姆斯医生建议的,我们恐怕不得不非常严格地节制饮食。”他咧嘴一笑,“这对女士们应该比较合适,呃?”她们报以无力地一笑,“这是个明智的选择。只是个尽量持久的问题——我意思是,要等到救援来到。只是个时间问题,你们知道。”

深陷在一把大椅子里的埃勒里的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觉得极度压抑。这慢慢,慢慢地等待……而且他的脑子一刻也不让他休息。有疑问要解答。那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再次缠绕住他。有某种东西……

“情况非常糟,不是吗,警官?”卡罗夫人轻轻地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静坐在她对面的双胞胎身上,每个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心痛。

警官做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小动作:“是的,情况……好吧,的确是糟透了。”

安·福里斯特的脸白得像她身穿的休闲装。她凝视着警官的目光垂了下来,她把手夹在膝间,掩饰它们的颤抖。

“他妈的!”马克·泽维尔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蹿起来。

“我可不想像躲在洞里的老鼠似地被烟熏出来!咱们就不能做点什么!”

“沉住气,泽维尔,”老先生温和地说,“别失态。我正想提出——行动的建议。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那么无所事事,或像你说的,游手好闲,也于事无补。我们并不是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你们知道。”

“是吗?”泽维尔夫人惊问。

“我是说我们还没到四下里去看看。屋后的悬崖是怎么个情况——有没有下去的方法,哪怕是危险的方法?”他急急地又补上一句,“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有个紧急出口。哈—哈!”

没人响应他拙劣的笑话。

马克·泽维尔阴着脸说:“那么陡山羊也下不去。快别想了,警官。”

“噢。这只是随便一说,”老先生的语气里也没有多少坚定的成份,“那么,好吧!”他假装很有精神地搓着双手,“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吃过三明治,咱们来一次小小的探险。”

大家都满怀新的希望看着他,而坐在椅子里的埃勒里则打心眼里觉得无望。安·福里斯特的眼睛开始放光。

“你意思是——进到树林里去,警官?”她急切地问道。

“这不是有个聪明的年轻女士么!那正是我意,福里斯特小姐。还有各位女士也一样。各位都准备好最破的衣服——灯笼裤,如果有的话,或骑装——我们要披荆斩棘,到树林里去进行个大搜索。”

“那一定很带劲,”弗朗西斯叫道,“来吧,朱尔!”

“不,不,弗朗西斯,”卡罗夫人说,“你们——你们俩,千万不要……”

“为什么不行呢,卡罗夫人?”警官真诚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对孩子们是个乐儿,对我们大家都是个乐儿!把心里的晦气向外发散一下……呃,惠里太太,太好了!各位,吃吧!咱们赶早不赶晚,三明治,艾尔?”

“当然。”埃勒里说。

警官看了他一会儿,耸耸肩膀,又像一只老猴子那样去哄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猴子们去了。多快呀,这时的每个人都在笑着,甚至亲切地与对方说话。大家都吃得快而小心,没有奶油的三明治,每一口都是美味,看着他们,埃勒里的胃里更不舒服了。所有人似乎都把泽维尔医生那僵硬的尸体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警官像昔日的拿波仑那样呼前喝后,但本意是想把这次探险游戏化,同时也精细盘算行动路线,不使该看到的东西从眼前漏过。甚至连惠里太太也加入了这个行例,还有性情一贯乖戾的博恩斯。警官自己把住尽西头,埃勒里在尽东头,其他所有人都在他俩之间。马克·泽维尔居中,在他与警官之间有福里斯特小姐、霍姆斯医生,泽维尔夫人和双胞胎,而在泽维尔与埃勒里之间有卡罗夫人、博恩斯、史密斯和惠里太太。

“现在注意,”警官在大家各就各位后高声说,“尽量直着走,不要转弯。下山时,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宽是正常的——从山顶往下走,山体是逐渐宽起来的,但大家的眼睛要睁大,当你接近火场时——不要过于靠近——要注意有没有可通过的路。如果你发现有戏就使劲叫,我们就会跑过去,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高声叫着的福里斯特小姐,穿着从霍姆斯医生那里借来的一身骑装,显得很精神,她的面颊粉红,奎因父子还从没见过她如此兴高采烈的样子。

“那么,出发!”警官又小声加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大家。”

他们钻进了树林,奎因父子听见卡罗兄弟像印第安战士那样呜呜地叫着,消失在灌木丛深处。

有好一会父子两人都不说话。

“现在怎么样,老天真?”埃勒里小声说,“满意啦?”

“我必须得干点什么,不是吗?再说,”警官自我辩护道,“你怎么知道就找不到一条下山的路呢?这不是不可能的!”

“但却是最不可能的。”

“还是别争了,”老先生气恼地说,“我把你我安排在东西两端,不管你怎么说,就是因为那是最有可能找到路的地方。尽量贴着悬崖边走,那里树木最稀薄,应该是这样,所以也就最有可能有出路,如果有的话,”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膀,“好吧,上路。祝你好运。”

“也祝你。”埃勒里冷静地说,转身向车库后面走去。到屋角要拐弯时他回头一望,他父亲正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头向西扎去。

埃勒里把领带放松,用潮乎乎的手绢擦了擦前额,继续向前。

他从车库后边紧靠悬崖边的地方出发,尽量贴着边沿走。热烘烘的树叶紧紧地压在他的头顶,身上的每个毛孔立刻冒出新汗。空气很闷,难以呼吸,这里有烟,虽然看不到,但是呛嗓子,他的眼睛很快开始泪水涟涟,他尽量压低头、猫着腰向前冲。

路很难走,尽管他穿上了自己的马裤和皮靴,但林下灌木长得过于浓密,落叶盖住不牢固的地面,有些小树已长到他膝盖这么高。那些干枯的枝又像刀一样锋利。他咬紧牙关,试图不理会大腿上的刺疼。他开始咳嗽了。

他不知滑倒了多少次,手脸都刮破了,感觉就像走在已形成几百年的沉潭里。每向下滑一步都把他带入更稠密更难闻的气味里。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说不定哪一步踩在悬崖边的缺口上,这里可是树林的边缘,绊一跤就可能跌下万丈深渊,他停下来靠在树上喘口气,透过枝叶的缝隙他能看到旁边那道峡谷——那么遥远又那么近,好像一步就能跨过去。这时的烟已像擀毡的羊毛那样浓密,至少在他所处位置与对面山谷之间是这样,甚至连升腾上来的热风都不能将其驱散。

这时传来像大地震时发出的轰鸣声引起他的警觉。

很难判定方向和距离,又响了!在不同的地点……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好一会儿都对这一现象感到困惑,后来他终于回过味来。是爆破!他们在炸出隔火带,阻止火势的蔓延。

他继续向前。

他蹒跚而下,似乎永无尽头——就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罪人,在烟熏火燎中翻滚摸爬。热度加高,灼痛肌肤,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他大口喘气,几近窒息。还有多远,我的上帝?他带着一丝苦笑心想,然后仍然奋力前冲。

这时,他看到了它——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视觉错误,眼中的泪水折射出第四度空间,产生缥缈虚幻的非地球奇观。然后他才明白,眼前就是火场。

在他脚下噼里啪啦地不歇劲地熊熊燃烧着的橘黄色的不断变换形状的东西就像从疯子的梦境中走出来的变形怪物。它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吞噬着那些旱得弓背弯腰的树木,再派出先头部队——那些贴着地皮走在灌木丛里的火舌,很快舔着枯枝败叶,以横扫千军之势,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火线,像红色的霓虹灯管,若明若暗,只等后面的大军一到,寸草不留。

他向后退缩,遮挡住自己的脸。第一次被面临的困境所包含的全部危险彻底征服。火焰无情的脚步……这是大自然心情最坏的时刻,令人畏惧也招人憎恶。他有一种冲动:掉头就跑,盲目地跑——跑到哪儿算哪儿——只要离开这火;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抠进手心才能控制住自己。这里热浪又一次灼痛他的脸,他开始喘着粗气往回爬,滑倒在腐叶上。

他头朝南,身体斜对着火线,那么悬崖肯定是在斜上方向。他此刻的心头生出绝望,一种冰冷的铅块般的沉重似乎随时都会从内心的恐惧压力下喷涌而出。这里应该有一条路……他伸手扒住一棵白桦的树干,控制自己不再下滑。

他到了山崖的缺口。

他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眨着刺痛的眼睛望着填满烟雾的山谷,感觉像是站在活火山的边沿在看喷发口。

树木长在参差不齐的岩石边上。再下面一点儿,峭壁上鼓出一块,那里的树木像别的地方的树木一样猛烈地燃烧着。至少这条路是彻底没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爬回箭山的峰顶,这里的气味比底下还难闻,全程是一个累断腰,心要裂,肺要炸的苦差。穿着防护靴的脚僵得连弯都打不了,手上的血道子都快连成一片了。他脑子空空如也地向上爬着,粗声大气地紧促地呼吸,半闭着眼睛不去想底下看到的恐怖景象。他后来才知道,他爬了好几个小时。

后来他终于喘气容易些了,可以看到峰顶稠密的树木。

他奋力来到林子边,松松垮垮地靠在一棵树干上。他抬起血红的眼睛看天。太阳已经西沉。不像中午那么热了,水,象征天国之福的淋浴,伤口上抹点碘酒……他闭上眼,调动身上仅存的力气,看看最后这几步怎么走。

他不情愿地睁开眼,有人踩着他右边的灌木走过来。另外有人折回来了……他迅速蹲下躲进茂密的树后面,所有的疲倦和心累都被高度的警觉代替。

胖子的那颗大脑袋——史密斯从树林西边走出来,谨慎地往峰顶观望。他衣冠不整,蓬头垢面,从远处看也和埃勒里一样狼狈。但是,真正让埃勒里不愿露面的不是这个从搜寻现场带着疲乏和伤痛归来的身高马大的人。

事实上是那位在他身旁出现的面容娇好但也累得直不起腰来的伴儿,卡罗夫人。

这奇怪的一对朝空旷的阳台上和房子周围小心地张望了好一会儿,等确认他们是最先返回的之后才放心大胆地走上卵石路,卡罗夫人还声音挺大地叹了口气,身心松弛下来。她用手揉了揉下巴,眼睛紧盯着她那位巨人似的同伴,后者斜靠在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上,小眼睛仍不停地环顾四周。

女人开始说话,紧张的埃勒里能看到她的嘴在动,但离得太远,听不见她说什么,他暗暗诅咒自己运气不佳,没能离他们更近些,男人很不耐烦,身体重心从这只脚上移到另一只,但身体始终抵在树干上,在埃勒里看来,女人的话似乎都很重,所以才让听话的人局促不安。

她很快地说了半天,而他一次也没张嘴。后来她挺直身体,带着一股十足的威严向前伸出右手。

有一会儿埃勒里觉得史密斯像是要揍她。他一下子从树干上弹开,大腮帮子大开大阖摔给她几句什么,大巴掌也半张着。女人没有动,伸出的手也没放下,在他继续说话时,那只手仍然一动不动地向前伸着。

最终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摸起来。他颤抖地取出一个皮夹,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埃勒里看不清是什么——重重地放在她那只带血道子的小手上。然后看也不看她就向屋里走去。

卡罗夫人静静地站了好半天,也不看已掌握的东西,苍白、僵硬,像一座石雕。然后,她的左手也举上来与右手合在一起,两手蜷曲着,开始一下一下地撕那件史密斯不情愿给她的东西。撕到碎得不能再碎时也已进入狂怒状态,最后,把那些碎片用尽全力向树林方向扔去。然后转身也像史密斯一样向屋里跑去,埃勒里看出来她的肩膀在抽动,她把脸藏在手里,是闭着眼睛跑的……。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刚才一男一女停留的地方。很快地再向屋子那边看看。两人确实都已进屋,周围静得像坟墓。他立刻蹲下来把能找到的碎片都尽量收集起来。他猜那应该是纸质的东西,所以地上像纸的东西他一件也没有落下,用了差不多十分钟时间,没有什么可检的了他才进入树林席地而坐,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旧报纸,铺开后在上面拼那些碎片。

他眯着眼睛仔细研究他完成的作品。这应该是一张华盛顿银行的支票,日期就是奎因父子在狭窄的山道上碰上驾驶别克车的胖子那一天。这是一张现金支票,用女性特有的细长笔迹签上姓名的正是马丽耶·卡罗。

上面开出的数额是一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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