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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在府下世田谷町松阳神社的牌楼前形成丁字路。拐弯后沿着新开的路走上二百米左右,就来到一片茶园跟前。茶园北面是挂着一块匾额的朱漆大门,上面写着“胜园寺”。再往前走,路就成了坡道。一望无际的田野中远远地有座寺庙,叫豪德寺。它的后面尽是杉木林和竹林。即使走在世田谷的街上,也仍然感觉这里是一如往昔的郊外。此地恐怕是东京最幽静的地方。寺庙门前是一片茶园,茶园前面有幢西式住宅,它围着水泥墙。坡下有四五间农家的茅舍,茅舍四周都围着竹林,仿佛是一间间花房,有滑槽的栗木门框中安装了拉门。在新绿吐翠的树丛深处有幢房子,从外面看不见屋顶。它的门框上挂着一块门牌,上面写着“清冈寓”。由于风吹雨淋,字迹已经模糊。这就是小说家清冈进的老父亲熙的隐居处。

初夏的骄阳直射在门边的栗树和楝树上,嫩叶的阴影映在墙外的路上,小小圆圆的;只听远处响起公鸡雄壮的啼声,乃是正午时分。一个年近三十、气度不凡的夫人模样的妇女,收起朴素的深棕色阳伞开门入内。她的头发随便地扎了一下披在背后,身上穿的是井字形飞白花纹的织锦缎夹衣,外加一件罩衣和一条纯白披巾。她身材修长,白白的瓜子脸,长长的颈脖,眉清目秀,体态匀称,给人以文静稳重的印象。她拿着包裹,换一只手关好大门。这里与烈日炎炎的马路不同,静悄悄的树荫下送来徐徐微风。她用手抚摸着被风吹乱的鬓发,环视四周。

门口有一条幽径,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梅树、栗树、柿树、枣树等果树;一边是毛竹林,林中的竹笋长势良好,正在变成青青的嫩竹,老竹的竹枝上不断飒飒地洒落下细细的竹叶。栗树绽开着香气扑鼻的花朵;柿树的嫩叶胜似枫叶,正是鲜艳夺目的美好时光。一棵棵树的树梢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使得从树梢中透进来的阳光在厚厚的绿苔上忽隐忽现。轻轻的风儿似近处的流水沙沙作响,一种不知名的小鸟叫得比秋日清晨的伯劳鸟更欢畅。

在小鸟的鸣叫中,少妇听到了自己走在细石小径上的脚步声。她沿着小径,绕过竹林,驻足在一座古老的平房门前。它坐落在从外面望不见的地方。大门上虽装有毛玻璃的格子拉门,但看得出是后来装上去的。整幢房子显得十分坚固,好像古寺里住持的住房。那粗粗的柱子与基石有着维修的痕迹,屋顶的瓦片上则长满青苔,绿油油的一片。大门边高高的窗户全都敞开着,里面却十分幽静。庭院隐蔽在交错种植着黄杨与满天星的树园内,芍药盛开着红花和白花,沐浴着初夏的骄阳,十分鲜艳。这里也寂静无声,既没有剪枝的声音,也没有扫地的声音。只有通向厨房门口的葡萄藤架上传来成群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似乎在歌颂夏天的日长,不停地忙碌着。葡萄正是花开的时节。

“有人吗?”少妇取下披巾,轻轻地推开格子拉门。寂静的屋里传来“是谁呀?”的声音。拉门开启,雪白的眉毛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的主人熙出现在眼前。

“是鹤子呀,快进屋吧。今天帮佣的老妈子去扫墓了,传助也有事去了东京,谁都不在。”

“那正好让我来帮您做些什么吧。”少妇拿着包裹走到老人身后,在廊下的门前坐下,“您是要晒书、晒衣服吗?”

“现在不能按季节办事了,人手不够。高兴时就晒,一年四季都行。这对老年人是最合适的运动。”

从走廊的正中直到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都铺满了书画、挂轴和一帙帙的书籍,它们正在吹晒。由于门窗全都敞开,美丽的蝴蝶儿一会儿飞进,一会儿飞出,随后消失在庭院的大自然中。鹤子把包裹放在膝上打开,说:

“上次的衣服我已经改好了。我去放好,顺便给您沏杯茶,好吗?”

“好的,给我来一杯吧。茶室里好像有别人送的羊羹什么的,也顺便去看看。”

老人看着鹤子离开座位出去,就收拾起晒在廊下的旧书,一册册地整理。他那中间分开的头发,连同粗粗的眉毛和胡子,都是雪白雪白的,这使血色很好的脸显得越发红润。他瘦小的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精干了。不一会儿,老人见鹤子端来了粗茶和点心,便在廊下原地坐下,说:“你好久没来,我以为你得了感冒。听说城里仍有流行性感冒。”

“爸爸,您自去年起就一直没感冒过。”

“因为进行了与现在的年轻人稍许不同的锻炼,哈哈哈。平时身体很好,一下子去了的情况也不少见,人是说不定的。”

“瞧您说的,您早着呢。”

“从前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君宠难靠,老健难久呀,哈哈哈。进仍然很结实吗?”

“是啊,托您的福。”

“我想最近见见他。前些日子我在电车上偶然碰到了你哥哥……”

老人说了一半咳嗽起来,并透过老花眼镜瞅着鹤子的脸。鹤子神态自若地说:“又说起我了吧。”

“是的,不过不是说坏话。我们谈了你的户籍问题。总之发生了的事再说三道四也没用,不是有已成之事不说、立意之事不劝、既往而不咎的说法吗?我早就表态:无论怎样我都没有意见。要是你娘家和我都同意,进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怎么样,早点办好手续的话,就请区政府的代笔人写一份申请书,马上会写好的,再盖个章就行了。”

“是,我回家后马上同进说。”

“户籍虽无关紧要,但人伦关系,名正才能言顺。你与进事实上已做了多年夫妻,入籍之事也理所当然。你们最初如何我不大清楚,听府上说已经结合五年了。”

“嗳,差不多吧。”鹤子故意含糊地回答,垂下了眼睛。无须掐指计算,五年前鹤子二十三岁的那年秋天,前夫从陆军大学毕业后正在西欧留学,她在轻井泽的旅馆同清冈陷入了不正常的恋爱。前夫家是子爵,虽然没什么资产,但毕竟是旧贵族门第,其家人担心给别人发现,不等她丈夫回来,就谎称多病而休了她。其时,鹤子的父母双亡,长兄在实业界有相当的声望。他给了鹤子一份足够维持生活的财产,终身禁止她回娘家或同亲戚往来。当时进还住在驹込千驮木町的老父亲熙的家里,与一些文学青年办同人杂志。鹤子被休之后不久,他搬出父亲家在镰仓同鹤子建立了小家庭。半年后,熙的老妻终因流感先他而去。由于年龄的限制,熙辞去了帝国大学教授的职务,并就此把千驮木的房子租给别人,只身住进从前作别墅的世田谷旧居。

大约十年前,世田谷的房子一直隐居着熙的父亲玄斋。他在八十岁那年去世。明治维新前,玄斋在驹场德川幕府的药园工作,是位植物学家,写有专著,在同行中颇有名气。明治维新后,别人劝他出任官职,可他一身不仕二君,在这个小村庄度过了余生。庭院里茂盛的草木都是玄斋生前的宠物。

熙起先参加了中村敬宇(2)的同人社,后来师从佐藤牧山(3)和信夫恕轩(4)。帝国大学毕业后不久,他晋升为副教授。在退休前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一直负责汉文讲座,对时势深有感触,平时他总是对学生说,如今再没有比学汉文学那样的死文学更蠢的事了,出于爱好把它作为古董来欣赏则是另外一回事。别人向他提意见,他笑而不答。他也不同其他教授深交,只是凭自己的爱好专心研究老庄哲学。他写过不少书,但从未出版过。熙得悉儿子不顾社会舆论同有夫之妇私通并建立了家庭,非常气愤,但他深知现在的男女青年根本不会听从老人的训诫。绝望之余,他表面装作一无所知,实际上同进断绝了来往。他隐居在世田谷三年左右,连一个音讯都没给儿子。进根据父亲的禀性也有所察觉,为表示反抗,他故意一切听其自然。在亡妻的忌日,老人去驹込的吉祥寺扫墓,当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将一束花供在亡妻墓前且合十祈求冥福时,他深感奇怪。由于是在狭窄的墙角,她含羞向他鞠躬致意,一问才知她便是儿媳妇鹤子。老人寻思:她爱上进这样乖戾的男人,并与他同甘共苦,在知道了自己事实上的婆婆的忌日后特地来扫墓,这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吧。老人怀疑自己是否耳朵不灵听错了。在墓间小径上并肩行走时又问了她的姓名,并以此为话题攀谈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谈到走出寺院的山门乘电车告别回家。老人一向以为现代男女青年毫无道德观念,男的大多吊儿郎当、反叛传统,女的则同禽兽无异。所以他对鹤子稳重的言行举止越发感到不理解。这样懂礼貌的女子怎么会私通呢?他回家之后也苦苦思索,后来忽然想到可能是自己放荡不羁的儿子欺骗了她,使她上了当。如果真如此,也着实可怜。作为父亲,老人不由对她产生了歉意。过了一阵,两人在新宿车站不期而遇,他就主动地招呼她。从此老人就允许鹤子随时都可出入位于世田谷的住宅。但是关于同进的关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从不提起。在生活上,进后来收入甚丰,而老人生活俭朴,养老金足够用,他们无须商量家务事。

打扫世田谷家中的庭院由男佣和女佣管,但鹤子看到老人生活上有所不便就尽她所能,暗暗给予照顾。要是明里进行照顾,老人一定会说:我还没到这种地步呢。再说清冈有个嫁给医学博士的姐姐,鹤子自然有所顾忌,干什么都谨慎小心,不想引人注目。时间一长,这一良苦用心为老人察觉,他愈发可怜鹤子,心里暗暗佩服道:她当儿子进这种人的妻子真是受委屈了。

老人喝完茶,把茶碗放在膝盖上,说:“我想改天去贵府聊聊。上了年纪,穿裙也感麻烦,可第一次拜访就穿便服也太失礼了,所以想等方便时再说。打那以后你没回过家吗?”

“是的。家里只有哥哥倒不必顾虑什么,但还有嫂嫂呀。”

“有道理。”

“反正是我不好,我谁也不怨。”

“有这样的想法就了不起。”

老人看到一只很大的马蝇停在晒太阳的旧法帖上,就站起来边赶蝇边说:

“古话说:过而勿惮改。年轻时的事已无可挽回,人的善恶在晚节。”

鹤子想说什么,但顾忌自己的嗓音会打颤,就垂下头,心里却突然难过起来,眼眶也湿了。正在这时,厨房那里传来喊声,鹤子暗暗庆幸解了围,就慌忙起身走去。老人望着马蝇飞去的方向说:“大概是酒保或邮差吧。”他慢慢地叠着碑拓的拓本。

鹤子忍着眼泪到厨房一看,果然是酒保送来一坛酱油。厨房门外架了葡萄藤,绿荫遮天。竹林中吹来习习凉风,清爽凉快。女佣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火盆里的灰已压平,似乎主人临出门前打扫过了。鹤子见酒保走后周围空无一人,赶紧用手绢去擦夺眶而出的泪水。老父亲还蒙在鼓里,自己同进的关系其实已名存实亡,现在不是谈入籍问题的时候。丈夫进前天离家,多半今晚也不会回来。这两三年来,他以写稿为借口随意在外留宿,这已成家常便饭。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尚不能拒绝封自己为正妻而入籍,但显然不会对此事感到高兴,说不定会露出一脸麻烦的神情。想到这里,鹤子对老人的好意不胜感激,同时对自己领受不到其好意的境遇潸然泪下。

进与鹤子的爱情生活,仅仅在镰仓借屋居住时维持了一年光景。进一跃成为文坛的流行小说作家,随即便靠卖文发了财。于是,他马上就同杉原玲子这个电影演员同居,并且不断狎妓。后来玲子抛弃了进,与同行的男演员结了婚,进立即将咖啡馆的女招待作为小妾,填补空当。鹤子对此惊讶万分,与其说嫉妒,不如说逐渐对丈夫的人格彻底绝望而感悲愤。鹤子在女子学校读书时,曾跟一个法国老妇学外语和外国礼节,还跟一位国学家学书法和古典文学。结果这些修养和情趣反而招祸,使她无法在乏味的军人家庭中待下去,又未能与自己选择的丈夫——文学家清冈进永远相亲相爱。在轻井泽的教堂里,她由人介绍与进相识。那时的进同现在成了通俗小说家的进实在判若两人。五年前的进是一个勤奋好学、真诚坦率的人,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但是今天的进,该怎么说呢?他的思想已经麻木,只是热衷于捕捉社会的流行现象,削尖了脑袋往钱眼里钻。可以说他既是投机商,又是马戏团的老板。他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无非是根据社会上流传很久的说书和传奇改编出来的东西。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东西连稍爱读书的女人也不屑一顾。鹤子看到进从去年年底起连载于某妇女杂志的小说时,忽然想起六树园的飞弹匠故事,像梦境般地回忆起国学老师听了有关源氏的讲座后,总是口头禅似的说:江户时代的作家同现在的文人相比不知要出色多少倍。看看平时进来往的朋友,一个个言谈举止都十分相像,仿佛亲兄弟一般。他们只要两三个人凑在一起,马上就喝起洋酒,盘腿坐着或随意躺着,大声嚷嚷着像吵架似的。他们的话题始终离不开赌博(赛马、麻将)、说朋友的坏话、出版社的盛衰、稿费的多寡,以及有关女人的极其下流的话。

鹤子多次下决心伺机离开进的家。事到如今,她不能再给娘家添麻烦,就决心用哥哥那笔用来断绝关系的钱(现尚有一半存在银行)借间房子,然后找个事务员的工作做做。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最后决裂的时刻到来。进倒不是担心鹤子向他索取离婚赡养费,但就是按兵不动,不提这事。表面上,他仍然处处把她尊为夫人,彬彬有礼。时间一长,鹤子也就鼓不起勇气突然提出分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鹤子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咬着手帕,身子靠在厨房的柱子上,听着葡萄藤上蜜蜂的嗡嗡声。

突然传来脚步声,鹤子吃了一惊,刚要掩饰自己的窘态,无奈眼角的泪痕和忧愁的面容已来不及掩盖。

老人见鹤子去厨房后许久未回,担心是否来了个品性不好的商贩,就随便过来看看。

“鹤子,你好像心情不好,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下。”

“不,没什么。”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禁不住一屁股坐到木板之间。

“你的脸色不好。”老人似有所觉察,“我从不将别人告诉我的话泄露。从前有位叫细井平洲的先生,他看了别人的信就当场烧掉,你大可不必担心。”

这时,鹤子决心把憋在心里的一切向他老人家吐露,像孩子似的挨近老人脚旁,说:

“我有话对您说。除了爸爸您,我再没有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

“嗯,我听着。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大对劲。”老人注意到酒保走后敞开着的厨房窗户,就伸手把它关上。

“爸爸,刚才多承您关心,可实际上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哽咽着说。

“是吗?你们相处得不好?那就不好办了。你的想法呢?难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虽然还没发生什么事,但入了籍也只是徒有虚名,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没准这样反倒好,我已做好思想准备。瞧我尽说些任性的话……”

“不,这下我基本清楚了。在你面前把进贬低一通也太可怜了。这不是进一个人的现象,如今搞点文学的青年再给他们讲道理也白搭。我长期当教师,这样的事见得不少。对有药可救的人,固然可以把他叫来批评一通,但是我认为他不行,也就死了这条心……”

“我不知该如何对您说……”

“我说过对一切不表示意见,可是任其自然,结果是对你不利,真对不起。”

“不,我已不是小孩,对未来并不怎么担心。时间一长,家里人说不定会改变对我的态度……”

“唉、唉,”老人袖手站着连声叹息。他听到后面栅栏门处有响声,“像是传助回来了。我们到那里去谈吧。”

老人几乎要用手去拉鹤子,催她快站起来。两人离开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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