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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II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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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讲述 希尔提娅对儿子昆图斯 韦莱特里(公元前2年)

我叫希尔提娅,我母亲克里斯皮娅从前是阿提娅府里的奴隶,阿提娅是神圣的尤利乌斯·恺撒的外甥女,嫁的丈夫是老盖乌斯·屋大维,生的儿子也叫屋大维,就是当今世人知道的奥古斯都。我不会写字,这些话是跟我儿子昆图斯讲的,他在韦莱特里管理阿提乌斯·萨比努斯的田产。他写下来,我们的后人便会了解到他们以前的年代,也会了解到祖先们那时做过的事情。我七十二了,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趁着神明还没有把我的眼睛永远合上,我想把这些话讲一讲。

三天前我儿子带我上了罗马,趁着我的老眼睛还依稀能看见,让我再望望这座我年轻时留下印象的城;在那儿发生了一件事,勾起了我以为早已一去不回的遥远的记忆。五十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如今统治世界的他,他称号很多,我不中用的脑子想都想不过来。可是我曾经叫他“我的大维”,还把他抱在怀里,好像他是我亲生的一样。那个晚些再说吧,现在我得讲讲我记得的当年。

我母亲是尤利乌斯府里的家生奴婢,给了阿提娅,先是做玩伴儿,后来做侍女。她侍候得尽心尽力,倒是年纪很轻就得了自由,可以依照法律,嫁给释奴希尔提乌斯,也就是我的父亲。韦莱特里那些属于屋大维家的橄榄林,全是我父亲一人监管的;靠近别墅有个小农舍,盖在林子上面的山上,我就生在这农舍里,在府里人和善的照拂下长到了十九岁。如今我回到韦莱特里了;众神垂怜,我会死在我度过美满童年的农舍里。

我的女主人和她丈夫不常待在别墅里;他们住在罗马,因为老盖乌斯·屋大维当时是政府里的要人。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阿提娅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体弱多病,他母亲便决定让他远离城里的臭气和烟尘,在乡下的空气里过童年。我母亲不久前生过一个死胎,可以给女主人的儿子喂奶。看着我母亲把这孩子抱到奶子上,就像是她亲生的一样,我年幼的心暗暗有了生孩子的梦想,把孩子也当成是我亲生的。

我年纪虽小,也给他洗身体、裹襁褓,他学走路时搀着他的小手,看着他长大。在我童年当妈妈的游戏里,他是我的大维。

这个我当年唤作大维的人长到五岁的时候,他父亲从他长年驻守的马其顿尼亚回来,带着全家过来待了几天;他打算搬到南边诺拉的他的另一个住所,安排我们冬天也过去。但是他忽然病倒,我们来不及启程他就过世了;我的大维失去了他还没认识的爸爸。我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我记得他的小身子微微颤动着;他没有哭。

他在我们的照顾下又过了四年,只是有个老师从罗马被派来跟他做伴,他母亲有时候也来探望。我十九岁的时候,母亲过世了;我的女主人阿提娅过了守丧期,尽妇人的本分再次结婚了,她决定让儿子回到罗马历练,准备长大成年。阿提娅心地善良,为我将来的安稳打算,把足够我一辈子生活无忧的田产交给我料理;还操心我的终身,把我婚配给了她家的一个释奴,此人在罗马以北靠近穆提纳的山间放牧羊群,不算富裕,但生计稳当。

于是我从少女变成了妇人,聚散各有时,我要跟那个我当成自己骨血的孩子道别了。我早已经不玩耍了,但是和大维分别的时候,哭的人是我。他抱住我,告诉我说他不会忘记我,好像我才是那需要安慰的孩子似的。我们发下愿心要再次相见,心里都觉得没有指望。就这样,那曾经是我的大维的孩子走远了,变成了世界的统治者,我也找到了众神给我命中注定的快乐和寄盼。

我认识的他是从前那个娃娃,那个学走路的小孩,那个跟玩伴们一道奔跑喊叫的少年,我一个没见识的老妇,哪能明白他的伟大?如今在罗马城外每一个地方,村子里、乡镇上,他都是神;我的小城穆提纳就有一座神殿在他名下,听说别处也有。他的像,被各地乡人供奉在自家火炉上方。

我不通晓世界和众神的道理;我记得一个孩子,虽然他不是从我肚里出来,也几乎是我自己的;我只能讲我记得的。他头发的颜色比秋天的谷子淡;皮肤很白,太阳晒它也不黑。他有时机敏活泼,有时又安静收敛。一点点事就会惹他生气,他的气也很容易就消了。虽然我爱他,他跟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即便在当年,众神也一定已经给了他后来才让世人知道的伟大,但倘若是这样,我保证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玩伴们是和他平等的,连最卑贱的奴隶的孩子也一样;不管做事情还是玩耍,他都像个平常人,没有架子。是的,他肯定身世超凡,只是神明大智大慧,不让他知道;因为我在后来那些年听说,他降生的时候有很多朕兆。人家说他母亲梦见一个神以蛇的形状钻进了她的身体,这就怀了孩子;又说他父亲梦见太阳从他妻子的胯部升了起来;还说他降生那一刻,意大利各地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迹。我只说我听见过的话,也讲讲我记得的从前。

现在,我要谈到唤起我这些念想的那次相遇了。

我儿子昆图斯常去大广场替他的雇主照管生意,他想让我看看大广场,白天第一个钟点(罗马人采用24小时制,分为白天12个钟点,从黎明起算;夜晚12个钟点,从黄昏起算。在昼短夜长的季节,他们会缩短白天每个钟点的时间而维持白天12小时不变;反之亦然。因此第1个钟点是黎明。)就把我叫醒了,好趁着街上还不拥挤就穿街过巷。我们看到了新盖的元老院议政厅,走上了圣道,朝着尤利乌斯·恺撒神殿的方向走去,清晨的太阳把它照得跟山雪一样白。我想起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见过这个现在成了神的人,那个我曾经身在其中的世界,那样伟大,让我惊奇。

我们在神殿旁边停下歇息。我这把年纪,很容易就累了。正在歇着的时候,我看见街上有一群人向我们走来,我知道是元老,他们穿的是滚紫色边的托加袍。里面有个人身材瘦小,跟我一样驼背,戴着宽檐帽,一手拿着根拐杖。其他人似乎都在对他说话。我眼力衰弱,看不分明他的五官,也不知是从哪儿来了一种领悟,我就对昆图斯说:

“是他。”

昆图斯对我笑了笑,问:“是谁呀,母亲?”

“是他。”我说着嗓子颤抖起来,“我讲过的那位主子,从前是我来照顾他的。”

昆图斯又望了望他,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去到离大街更近的地方,以便看着他经过。别的市民已经注意到他走近了,我们也挤了过去。

我本来没打算说话,但是他经过的时候,我童年的回忆一齐涌上心头,那个词儿就说出来了。

“大维。”我说。

那差不多只是悄悄话儿,但毕竟是在他经过我身边时说出来的;这个我没打算呼唤的人便停下,看看我,似乎很迷茫。然后他向周围的人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留在原地,自己朝我走了上来。

“老妈妈,是你说了话吗?”他问。

“是的,皇上。”我说,“请您恕罪。”

“你说的名字是我小时候的乳名。”

我说:“我是希尔提娅,您幼年在韦莱特里的时候,我母亲是您的奶妈。也许您不记得了。”

“希尔提娅。”他说着笑了笑。他又走近一步,看着我;他脸上皱纹很多,脸颊瘪了下去,但我看得出那个我当年熟悉的男孩子。“希尔提娅。”他又说了一遍,拉住我的手,“我记得。多少年了……”

“五十多年了。”我说。

他有些朋友走近了他;他挥手让他们退开。

“五十年,”他说,“岁月待你仁慈吗?”

“我养过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着,家计兴旺。我丈夫是个好人,我们生活安适。众神已经把我丈夫带走了,现在我很满足我这一辈子也快过完了。”

他看着我,他说:“你的孩子们里面,有女儿吗?”

我觉得这问题很奇怪。我说:“我蒙福所生的只是儿子。”

“他们也让你感到光荣吧?”

“他们让我感到光荣。”我说。

“那么你的一生是好的,”他说,“也许它比你知道的还要好。”

“众神什么时候召唤我去,我都满足。”我说。

他点了点头,脸色阴沉下来。他说:“那么你比我要幸运,我的姐姐。”语气里有一种我不明白的怨苦。

“但是您——”我说,“——您跟别人不同。乡下人供着您的像来护佑火炉。在十字路口,在神殿里也供着。人世间的光荣不让您感到快乐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他转脸向着站在我一旁的昆图斯,他说:“这是你的儿子,他有你的五官。”

“他叫昆图斯,”我说,“他在韦莱特里管着阿提乌斯·萨比努斯的全部田产。我守寡以后,就在那边跟着昆图斯一家过活。他们是厚道人。”

他看着昆图斯,很久也没有说话。“我没有儿子,”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和罗马。”

我说:“所有的人民都是您的儿女。”

他微微一笑。“我现在觉得我宁可要三个儿子,对他们感到光荣。”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没有说话。

“皇上,”我儿子说,他的声音很不平稳,“我们是卑微的人民,只是经过了一辈子。我听说您今天要向元老院致辞,将您的智慧和建议赐给世界。相比您的洪福,我们的幸运是微不足道的。”

“是昆图斯吧?”他说。我儿子点了点头。他说:“昆图斯,今天我必须用我的智慧,建议——命令元老院从我这里拿去我一生最珍爱的东西。”他的眼睛一时放光,后来脸上柔和下来,他说:“我给了罗马一种自由,只有我享受不到它。”

“您没有找到快乐,”我说,“虽然您给了别人快乐。”

“我的一生都是这样。”他说。

“我希望您变得快乐。”我说。

“我感谢你,姐姐。”他说,“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你吧?”

“我很满足。”我说,“我的儿子们很满足。”

他点了点头。“我该履行我的义务去了。”他说,然后却沉默了很久,没有走开,“我们真的再次相见了,就像我们很久以前许诺的那样。”

“是的,皇上。”我说。

他笑了笑。“你从前叫我大维。”

“大维。”我说。

“别了,希尔提娅。”他说,“这一次,也许我们就——”

“我们就不会再见了。”我说,“我到韦莱特里去,不会回到罗马了。”

他点了点头,嘴唇贴到我的脸颊上,然后转身走了。他在圣道上慢慢地走远,加入那些等候他的人的行列。

这些话我是在九月望日之前三天,对我的儿子昆图斯讲的。我告诉了我的儿子们,让他们传给子子孙孙,那么只要我们家族一天还在,就能够了解祖先在昔日那个叫罗马的世界上做过什么事情。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在我窗外,被午后灿烂阳光映得灰暗阴沉的巉岩之间,数不清的乱石纷纷坠向大海。这种岩石跟潘达特里亚岛上的所有岩石一样,源于喷薄的火山,罅隙多而重量小,踏在上面要小心行走,避免被隐蔽的锐利划破脚皮。岛上有别的居民,但是我没有走访他们的许可。在无人陪同和监察的情形下,我可以朝着大海步行一百码之远,去到狭长的黑沙滩;我也可以从这个我住了五年的小石屋,朝别的方向也走一百码左右。我对这片荒凉土地的形貌比任何地方都要熟悉,我对于它的了解甚至超过和我亲密与共将近四十年的家乡罗马。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去熟悉另一个地方了。

晴朗的日子,阳光或风驱散了海上时常腾起的雾气,我会向东望去;我觉得我有时候能望见意大利大陆,也许甚至能望见依偎在她轻柔而安全的海港中的那不勒斯,但是我不大肯定——那也可能只是一团偶尔罩住天际的乌云。云也好,陆地也好,我不会比现在更加接近它。

楼下厨房里,我母亲对着配给我们的唯一的仆人大喊大叫。我听见锅盆的撞击声,又喊了起来;这些年来天天下午如此,无聊地重复着。我们的仆人是个哑子;尽管耳朵不聋,她也不大可能懂得我们的拉丁语。但是母亲就爱冲她喊叫,不知疲倦,她怀着永不懈怠的乐观,深信人家一定感受到她的不满,仿佛她满意与否真有什么相干。我母亲斯桂波尼娅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她年近七十五,却有少妇的精力和意志,非要把一个从不叫她满意的世界理出某种秩序,叱责它不按法则来——到底什么法则,世界不知,她亦不知。她跟着我来了潘达特里亚,肯定不是出于护犊之情,而是因为她巴不得觅得一种处境,好再次证实她对生活的怨愤。我应该是怀着一种恰如其分的漠然,同意了她陪我前来。

我和母亲生分得很。我小时候只是在少数场合见过她,做姑娘时见面的次数还要少,做了妇人以后,我们只在较隆重的社交聚会上相会。我从来不喜欢她;经过这五年被迫朝夕相处,我对她的观感也没有改变,倒让我觉得放心。

我是尤利娅,至尊的奥古斯都·恺撒的女儿,在四十有三的年龄写下了这些文字。我写的目的,阿瑟诺多鲁斯——我父亲的友人、我从前的老师——肯定不会认可:我写给自己看,并不示人。哪怕我另有所愿,别人恐怕也无缘得见。但是我别无所愿。我不会对世人解释我自己,也不会让世人理解我;我对两者都已漠不关心。因为不管我还会在这个蒙我多年精心服侍的身体里栖居多久,我人生有意义的部分已经完结了;所以我才可以用学者的超然兴趣来观照我的一生——阿瑟诺多鲁斯说过,倘若我不是神圣皇帝的女儿,而是生为男子,我也许会成为学者的。

——然而习惯是多么强大的势力!即便是现在,我在手记的开头写着这些文字,明明知道它们只会被最奇异的读者——我自己——读到,却情不自禁停下细想,寻求一种能让我的论题立足的逻辑,也寻求恰当的论题、构建论题的方式、有效安排各部分的章法,乃至于表达这些部分要用的文体。被我有力的论述说服的是我自己,被我驳倒的也是我自己。这是傻气的,可我相信它是无害的。在软禁我的这个小岛,潮水将浪花打在礁石嶙峋的沙滩不知多少回,我给它数数儿可以打发时间——书写至少也一样。

不错:我的人生大概已经完结了,但是我本来没有完全领悟这有多么真切,直到昨天,近两年来的第一次,我获准接到一封罗马送来的信札。我两个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都死了,盖乌斯死于他在亚美尼亚所中的战伤,卢基乌斯死于某种性质不明的疾病,当时他正前往西班牙,中途在马赛城去世。读信的时候,我全身感到麻木,冷静地以为这是消息带来的震撼使然,便等待想象中的悲戚随之而来。但是没有悲戚来临;我反而开始审视我的一生,想起某些稀罕的时光,仿佛都跟我无关似的。于是我知道它完结了。不关心自我无妨,但是不关心那些自己爱过的人却是另一回事。某种漠然的好奇心将一切变成它观照的对象,却一切都无所谓了。也许我写这些文字,运用我学到的修辞,是为了找到办法将我从自己陷入的这种广大的漠然中唤醒。我怀疑自己不能做到,就像我不能将这些巨石推下斜坡,滚落幽暗海底。我对我的怀疑都感到漠然。

我是尤利娅,至尊的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的女儿,九月三日生于罗马城,此年罗马由卢基乌斯·马尔基乌斯与盖乌斯·萨比努斯担任执政官。我母亲斯桂波尼娅的哥哥,是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岳父,我出生两年后,我父亲为了罗马的安全将庞培歼灭……

这样的开头,是阿瑟诺多鲁斯(可怜的阿瑟诺多鲁斯啊)也会认可的。

iii.书信 卢基乌斯·瓦里乌斯·鲁弗斯致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 发自罗马(公元前39年)

亲爱的维吉尔,我希望你的病没有加重,非但如此,那不勒斯温暖的阳光还改善了你的健康。朋友们要我给你捎来最好的祝愿,还要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安好仰赖于你的安好;你好我们就好。朋友们还要我转达我们的遗憾,大家惋惜你未能出席昨夜在克劳狄乌斯·尼禄家的宴会,今天下午我才开始从宴集的余兴中恢复过来。这一晚实在不俗,我跟你讲讲吧,这也许能使你浮想联翩,忘却自己的不适。

你认识本来会是你东道主的克劳狄乌斯·尼禄么?他颇为熟悉地谈起你,因此我猜想你至少和他会过面。如果你确实认识他,也许记得仅仅两年前,他还由于在佩鲁西亚与屋大维·恺撒作对而被流放到西西里;现在看来他已经不问政治,而且和屋大维交情甚笃。他年纪不轻了,夫人李维娅看着不像眷属,倒像是他女儿——幸好是这样,你很快会明白原因的。

这是个文学之夜,但我估计不是克劳狄乌斯有意的安排。他为人不错,只是没有什么学识。很快就能看出一切是屋大维张罗的,克劳狄乌斯不过挂着主人的名儿。宴会是为我们的友人波利奥而设的,他对罗马人民承诺多时的图书馆终于快落成了,以后普通百姓中间也可能涌现博学之士。

来宾参差不一,但说到底,这是一场相当幸运的聚会。大多数人是我们的朋友——波利奥、屋大维和(可叹!)斯桂波尼娅、梅赛纳斯、阿格里帕、在下、埃米利乌斯·马克尔;你的“仰慕者”梅维乌斯——他肯定是从克劳狄乌斯那里弄到邀请的,还有谁会如此不知就里;有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奇怪的小个子,本都行省阿马西亚人氏,名唤斯特拉波,大概是某种哲学家;几位我想不起名字的高贵淑女,她们是点缀;让我惊讶(然而大约会让你高兴)的是,那个相当耿直但是迷人的青年、作品有幸见赏于你的贺拉斯也来了。我相信他是梅赛纳斯邀请的,尽管他数月之前在贺拉斯手上吃过排揎。

我得说,屋大维兴致好得出奇,几近贫嘴饶舌,虽然斯桂波尼娅一如既往地拉长了脸。你知道,他刚从高卢回来,也许那边相当艰苦的几个月使他渴求风雅的同伴吧;再说现在看来,他与马克·安东尼和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抵牾,虽未最终消除,也暂时搁开了。但也许他的活泼是由于克劳狄乌斯的夫人李维娅在场,他似乎对这女子神往不已。

不管怎样,屋大维执意做司酒人,调出来的酒比平常浓烈多了,水的比例才占一半,因此第一道菜还没有上桌,我们大多已经微醺。他执意不肯在克劳狄乌斯身边坐首席,谦让给波利奥坐下,自己选了次席的躺椅面对餐桌,在李维娅身边。

我得说,考虑到情形,屋大维和克劳狄乌斯对彼此是异常地客气,简直令人觉得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斯桂波尼娅坐在另一张餐桌前,和诸位淑女说长道短,对我们这边的餐桌瞪了过来——不过天晓得她为什么瞪眼。她和屋大维一样讨厌这场婚姻,人人知道屋大维的孩子一生下来,两人就会办理离婚……世上这些掌权的人啊,他们必须玩什么样的游戏!他们在缪斯眼中该是如何荒唐可笑!最靠近众神的人,被他们摆布得最厉害,想必是这样。亲爱的维吉尔,我们是最幸运的人,不必以结婚来保证我们有后裔,可以让自己灵魂的孩子美丽地迈向未来,他们在那里不会改变,也不会死亡。

克劳狄乌斯很会宴客,这我得承认——餐前有一种非常像样的坎帕尼亚酒,餐后有一种上好的法莱尼亚酒。菜品既没有精致的炫耀,也没有做作的简朴:最早上来的是牡蛎、鸡蛋和小洋葱;烤羊羔、烧鸡和炙鳊鱼;新鲜水果各色各样。

餐后,屋大维提议我们向缪斯们祝酒,并谈论她们各自的司职;他自说自话地辩论了一时,不确定我们应该是向古昔的三位缪斯,还是向近世的九位缪斯各敬一杯;他假装煞费思量,然后决定采取后一种做法。

“但是,”他说着微笑向克劳狄乌斯睨了一眼,“我们对缪斯的尊重不可太浅,不可提及任何政治来玷污她们。那个话题可能会让我们都感到尴尬的。”

大家笑了,只是笑声有点紧张;我这才意识到房间里有多少昔日的敌人,以及潜在的敌人。克劳狄乌斯被屋大维流放到意大利以外,只是不足两年前的事;我们的主宾波利奥,本人是马克·安东尼的老友;我们年轻的贺拉斯,仅仅三年前在叛徒布鲁图斯的阵营打过仗;还有梅维乌斯,可怜的梅维乌斯,他的妒忌沉潜着,没人能躲过他居心叵测的奉承,反之亦然。

波利奥是主宾,由他开始。他向屋大维抱歉地鞠了一躬,赞颂起古代的记忆缪斯谟涅墨;他先将全部人类比拟为一个身体,继而将人类的总体经验比作那身体的头脑;于是他相当利落地(虽然是浅白地)谈起了他即将在罗马建立的图书馆,仿佛它等同于头脑最重要的功用——记忆;并结论说,记忆缪斯以仁政统摄着其余各位。

梅维乌斯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对某个人大声地私语道:“美妙。噢,多么美妙!”贺拉斯睨了他一眼,扬起怀疑的眉毛。

阿格里帕向历史缪斯克莉奥致词;梅维乌斯就阳刚之气和勇敢的话题大声地私语了一阵,贺拉斯对他瞪眼。轮到我了,我说起卡莉俄佩(卡莉俄佩(calliope)是司掌英雄史诗的缪斯。)——恐怕相当拙劣,因为我无法提及我写尤利乌斯·恺撒遇刺的作品,虽然那是一篇诗,谈它却会触犯屋大维免谈政治的禁令。

这一切恐怕都相当乏味,但是屋大维看上去满意,他半躺在火炬的光线中,旁边坐着李维娅;他的活泼和喜悦,让否则不可能的事情成了可能。

他将喜剧缪斯塔莉亚分派给梅维乌斯(我觉得这是讥讽,但顾影自怜的梅维乌斯不会注意到);对于自己被单独挑选出来,梅维乌斯很得意,他讲起了一篇冗长的、闹剧般的故事(我想是从雅典人安提法奈斯那里偷来的),关于从前雅典的自命不凡的家伙——奴隶、释奴和商人——他们自以为应该和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平起平坐,弄到大人物府中宴客的请柬,在餐桌上塞满肚子,滥用了他们高贵的东道主的好心与慷慨;为了惩罚这种擅闯之徒,司掌喜剧精神的女神塔莉亚降祸于他们,使这种人无所遁形,保护了贵族。梅维乌斯说,女神将一部分人变成侏儒,让他们的头发犹如一蓬他们降生其间的干草,让他们的举止暴露其马厩的出身。如此这般,喋喋不休。

很快可以发现梅维乌斯正在攻击你的年轻朋友贺拉斯,只是没有人清楚为什么。也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该如何对待;我们看了看屋大维,但他一脸漠然;我们看了看梅赛纳斯,他似乎毫不关心。没有人看贺拉斯,除了坐在他身边的我。他的脸在流蹿的火光中显得苍白。

梅维乌斯说完向后靠了靠,满意自己既讨好了一个恩主,又挫败了一个竞争对手。席间有些喃喃的声音。屋大维感谢了他,说道:

“现在谁来为司掌诗歌的缪斯埃拉托发言?”

梅维乌斯对他自认为的获胜感到飘飘然,便说:“噢,当然是梅赛纳斯了,因为他追求了这位缪斯而且赢得了她。非梅赛纳斯莫属。”

梅赛纳斯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敬谢不敏。”他说,“几个月前,她已经从我的花园游荡走了……也许我的年轻朋友贺拉斯会为她发言。”

屋大维笑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转向贺拉斯。“我今晚才初遇我们这位客人,交谊尚浅,容我不揣冒昧。你愿意发言吗,贺拉斯?”

“我愿意发言。”贺拉斯说,但是他沉默良久。他不等仆人侍候,自顾自斟了一份未兑水的酒,一饮而尽。他说了起来,我照着记忆将他的话写给你。

“诸位知道希腊人俄耳甫斯的故事,我们今晚不在这儿的维吉尔用美妙的文辞写过他——阿波罗以男子之身眷顾卡莉俄佩,生下这儿子,他继承了金里拉琴,琴向世界释放光芒,让哪怕是石头和树木都熠熠生辉,有了此前的人未曾领略的美。诸位也知道他对欧律狄刻的爱,他怀着那样的纯净和优雅歌咏这份爱,让她觉得自己就在歌者的灵魂里,嫁给了他,许门(许门(hymen)是婚姻之神,有人据英文读音译为“海门”。)为这场婚姻而哭,仿佛它是一种无人能想象的命运。诸位还知道,欧律狄刻如何傻气地游荡出了她丈夫魔法的范围,终于被一条来自地心的蛇所啮,从光明的人世被拽进幽暗的冥府——俄耳甫斯伤心欲绝,他蒙上眼睛来抵挡那一种无人能想象的黑暗,追到冥府里。他在那里美丽地歌唱,给幽境带来了那样的光明,连阴魂们也流下眼泪,伊克西翁恐怖地受刑的转轮也为之停止;(伊克西翁(ixion)是希腊神话中的色萨利君主,因追求天后赫拉而被主神宙斯缚在永远旋转的车轮上受罚。)夜的邪灵心生恻隐,说欧律狄刻可以跟丈夫回到光明世界,条件是俄耳甫斯始终蒙着眼布,并且不回望身后跟随的妻子……

“传奇里没有讲俄耳甫斯为何违背誓言;只告诉我们他做了以后,看见了幽冥的地方,看见了欧律狄刻被拖回大地中,看见大地将她合拢,他追不回去了。传奇里还说到此后俄耳甫斯如何歌唱自己的哀愁,有些少女仅仅在阳世生活过,无法想象他踏足的阴间,她们愿意献上自己来麻醉他的回忆;他拒绝了,她们激愤之下,用叫喊盖过他的歌声,驱开了歌声对她们的魔力,便在疯狂中撕碎他的身体,投在赫布鲁斯河中,他的断头继续唱着它的无词歌;河的两岸分开了,扩宽了,让唱着歌的头安然漂流,去到无边无垠的海洋……这就是维吉尔告诉我们的、大家都听过的希腊人俄耳甫斯的故事。”

房间被一种静默笼罩住了;贺拉斯将他的杯子浸入酒缸,舀起再饮。

“如果我们善听,”他说,“会听见睿智的众神将我们的一生都告诉了我们。现在我要对你们讲另一个俄耳甫斯的故事——他不是男神和女神的儿子,却是个意大利人,父亲是奴隶,母亲没有名字。不消说,有人会嘲笑这样一个俄耳甫斯;但这些嘲笑的人忘了所有罗马人都是一位神祇的后裔,用着他儿子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凡尘女子的后裔,带有她的人性。(相传罗马城是一对被母狼喂乳长大的双胞胎罗慕路斯(romulus)和瑞姆斯(remus)建立的,他们的父亲是战神玛尔斯,母亲是一位女祭司;罗马因罗慕路斯得名。)因此哪怕是头上顶着一蓬干草的侏儒也可能蒙受过神的感染,如果他出生于玛尔斯喜欢的大地……我讲的这个俄耳甫斯没有得到金里拉琴,只从卑微的父亲手上得到一个可怜的火炬,他父亲甘愿不惜生命来让儿子与他的梦想相称。因此,这年轻的俄耳甫斯在童年见识了罗马之光,和权贵的儿子一样;他成年之初,父亲便倾尽所有让他见识了被誉为人类之光源、一切知识之母的城市——雅典。因此他的爱人不是女子;他的欧律狄刻是知识,是世界的梦,他随之歌咏。然而一场内战遮暗了他寄寓知识之梦的光明世界;这年轻的俄耳甫斯投身到黑暗中,要寻回他的梦;在腓立比,他淡忘了自己的歌,与一个他以为代表着黑暗势力的人敌对而战。然后众神或者邪灵——即使现在他也不知是哪一种——送了怯懦给他,召唤他带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梦与知识的力量,逃离战场,召唤他不要回望他逃离之地。但是他也像另一个俄耳甫斯,一旦安然逃脱,便回头而望;这时他的梦就像水汽一般,在时间与情势的幽暗中消散了。他看见世界,知道了他的孤独——没有父亲,没有财产,没有希望,没有梦想……唯有到了这时,众神才将他们的金里拉琴给了他,要他别模仿他们,随他的心意弹奏就好。众神残忍的时候是睿智的;因为他现在唱了起来,从前他不会唱歌的。没有色雷斯少女巴结他,或献上她们的魅惑;他和诚实的妓女苟合,付钱也公平。他唱歌时冲他狂吠的是世间的狗,要将他的声音淹没。他唱歌越多,过来的狗也越多;不消说,他也将会遭受肢解的痛苦,哪怕他用歌声对抗犬吠,而且随波漂流时也一路歌唱,直到漂进接纳我们所有人的遗忘之海……现在,诸位尊长前贤,我这本土俄耳甫斯的冗长故事便讲完了;愿你们珍重他的遗骸。”

亲爱的维吉尔,我没法告诉你那静默有多长,也没法告诉你,那静默的来源是震动还是恐惧,抑或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沉醉着,仿佛那是一把真正的俄耳甫斯里拉琴。快烧尽的火炬忽明忽暗,霎时,我异样地感到我们全都到过了贺拉斯说的那个阴间,正在从里面出来,不敢回望。梅维乌斯稍一动弹,威势十足地私语起来,自知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腓立比,”他说,“果然是黑暗势力!这难道不是反对三雄的叛国?这不是叛国?”

贺拉斯侃侃而谈的时候,屋大维没有动。现在他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坐到李维娅身边。“叛国?”他温和地说,“这不是叛国,梅维乌斯。你再也不许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他从躺椅上起来,跨到贺拉斯所坐的地方,“贺拉斯,我可以跟你一起吗?”他问。

我们的年轻朋友哑口无声地点了点头。屋大维在他身边就座,他们安静地谈了起来。梅维乌斯当晚没有再说什么。

亲爱的维吉尔,我们已经喜欢上的贺拉斯,就这样得到了屋大维·恺撒的友谊。总括说来,这是成功的一夜。

iv.书信 梅维乌斯致福里乌斯·毕巴库卢斯 发自罗马(公元前38年1月)

亲爱的福里乌斯,我真不忍心在信上对你细说去年九月在克劳狄乌斯·尼禄府上的晚宴灾难,那次唯一可喜的是我们的“朋友”维吉尔不在。但也许不说更好;因为那天晚上以后又发生了一些事件,让它整个比当时更为荒唐可笑。

其实我记不完全有谁在场了——当然有屋大维,以及他奇怪的朋友们:戴珠宝洒香水的伊特鲁里亚人梅赛纳斯、发出汗水和皮革气味的阿格里帕。表面上这是一场文学晚宴,但是亲爱的,我国文士竟已沦落至此!相比他们,就连卡图卢斯那无病呻吟的小骗子也几乎像个诗人了。波利奥在场,那浮夸的驴子,看在他的财富和政治权势的份上,非得对他和颜悦色不可,而如果一时不智赴了他的宴会,还非得听他没完没了的作品朗诵,对他的悲剧极力忍笑,对他的诗句假装感动;又有梅赛纳斯在场,此人简直将拉丁文运用得如同外国语,诗句惨惨戚戚;马克尔在场,他发现了第十位缪斯——沉闷女神;还有那特立独行的小暴发户贺拉斯,你应该会高兴地得知,那天晚上我相当漂亮地收拾了他。饶舌的政客、衣装华丽的喜鹊(喜鹊一词的常见比喻义是聒噪多话的人。)、目不识丁的农民污损着缪斯们的花园。难为了你我,还有勇气坚持至今!

不过那天晚上,社交场的勾心斗角可是比文人的倾轧精彩多了,我来信真正想说的也是前者。

我们都听说过屋大维喜欢追逐女人。那晚之前,我对这种故事实在不大置信——他是这么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家伙,一杯不兑水的酒加上一个热烈的拥抱,看来也会送他一命呜呼见祖宗去(且莫管他们是何许人也)——但现在我开始疑心有些传闻是真的。

我们东道主的妻子名唤李维娅,出身于一个古老而守旧的共和派家庭(听说她父亲在腓立比被屋大维的军队所杀)。非常貌美的姑娘,如果你对这个品类情有所钟的话——身材适中得体,头发金色,五官端丽,嘴唇甚薄,谈吐轻柔,凡此种种;颇合乎大家口中的“贵族理想”。她相当年轻——可能有十八岁——但已经给想必有她三倍年纪的丈夫生过一个儿子,而且腹部又明显隆起了。

我得说,我们都喝了许多酒;无论如何,屋大维的举止着实出格。他对她痴痴的,活像一个身陷情网的卡图卢斯,又是摸她的手,又是对她耳语,还像小子似的大笑(当然他其实也就是个小子,尽管他大权在揽),各种胡闹;这一切全在他自己妻子的眼皮底下(倒不是这个有什么要紧,虽然她也有身孕),也在李维娅的丈夫眼皮底下,那丈夫看上去不是没有注意,就是在亲善地微笑,不像是个丢人现眼的丈夫,倒像个野心勃勃的父亲。不管怎样,当时我没有很在意;我觉得这是颇粗俗的举止,然而(我问自己)对一个祖父只是小城里普通放贷人的家伙,还能指望什么。如果上过一辆车以后,他还想登上有乘客的一辆,那是他的事。

但现在,晚宴过后四个月,有一件出格的丑闻在罗马传得沸沸扬扬,再不让你知悉,你就肯定不饶我了。

不到两星期前,他当时的妻子斯桂波尼娅生下一个女婴——虽然他贵为神祇的养子,本来怎么也该出来一个男婴才对。分娩当天,屋大维给了斯桂波尼娅一封离婚信——书信本身不足为奇,人家说,事情早已预先谈妥了。

然而——这是丑闻所在——后面那个星期,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跟李维娅离婚了;第二天又将(身孕犹在的)她给了屋大维做妻子,连同一份丰厚的陪嫁;整桩事情由元老院批准,祭司们祭拜如仪,蠢事件件不缺。

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有人把他当一回事?但他们还真当一回事。

v.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出生的情形,在为我所知以前早已为世界所知;当我终于长大到能领会这些情形的时候,我父亲已是世界的统治者,还是一个神;世界久已明白不管神的行为在凡人眼中多么怪异,于他自己却是自然的,在那些要敬拜他的人眼里也终究会显得是不可避免的。

因此我对那些安排并不以为奇:李维娅是我的母亲,斯桂波尼娅只不过是个偶尔来我家的访客——人人出于某种模糊的责任感,忍受着这个疏远而必要的亲属。我那个时期的记忆很朦胧,我对它们也将信将疑;但是我现在想来,那些年是普通而愉快的。李维娅意志坚定、威严有势,关心人的时候也是冷冷的;我慢慢习以为常了。

我父亲与多数身居高位的人不同,他坚持采用老规矩,在他自己家里将我带大,照顾的人是李维娅,不是保姆;他也要我依从古俗学习家务——纺织、缝补、烹饪;然而又希望我的教育达到与皇帝之女相称的程度。所以在我幼年,我跟着府里的奴隶纺织,又跟着我父亲的奴隶斐德若认字,学了拉丁文和希腊文;后来我跟从他以前的朋友和导师阿瑟诺多鲁斯研究哲理。虽然我那时不知道,但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情形在于我是我父亲独出的孩子。尤利乌斯家族的人有这样一个弱点。(当指子女稀少是尤利乌斯家族的一种遗传。)

虽然那些年我一定很少能见到他,他却是我生活中最强大的影响。他的来信每天有人念给我听,我的地理便是这样学会的;这些信从他所到之处——高卢、西西里、西班牙;达尔马提亚、希腊、亚细亚、埃及——经专人邮递而来。

我已说过,我一定很少能见到他;但即便是现在,他也好像总是在那里。我闭上眼睛,便几乎能感到自己被抛到半空,听见一个孩子在安全的惊吓中的欢乐笑声,感到那双手从我被掷入的虚空中接住我。我能听见那低沉的嗓音,安慰而温暖;我能感到头顶上的爱抚;我能想起手球与鹅卵石的游戏;我还能感到自己腿儿正在使劲,登上帕拉蒂尼山上我们家宅背后园子里的小山,走到某一处,我们就能看见下方铺开的城市,像个巨大的玩具。但是我不能想起那张脸那时的样子。他叫我罗马,他的“小罗马”。

我最早对父亲的模样有清晰的印象,是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是庆祝他在达尔马提亚、亚克兴与埃及获胜的三重凯旋式的场合,正值他的第五个执政官任期。

自那以后,罗马便再也没有那样庆祝过武功了;后来父亲对我解释,他觉得就连他出席的那一次也粗俗野蛮,然而在当时有政治上的必要。因此,我现在不知道自己当时所见的壮丽,是因为绝无仅有而被内心夸饰过的,抑或是对当时恢宏景象的真切记忆。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父亲了,在入城的庆典游行前,他也没有机会到罗马来。根据安排,李维娅会带着我以及府里别的孩子在城门与他相见,元老院的游行队伍会护送我们前往,让我们在尊贵的椅子上就座,等候他驾临。这对于我是个游戏;李维娅告诉我,我们会参加巡礼,要我一定保持平静。但是我忍不住频频从椅子上跃起,极力睁大眼睛,要从蜿蜒的路上找到父亲的踪影。当我终于望见他的时候,我又笑又拍手,马上要奔到他跟前,但被李维娅拦住了。等他靠近到认出我们时,他策了策自己一马当先的坐骑,将我搂进怀里,开怀而笑,然后拥抱了李维娅;他又成了我父亲。那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觉得我父亲跟平常人的父亲没有两样。

因为他很快就被元老院的裁判官们带走了,他们给他披上一件紫色与金色的斗篷,领他登上塔台战车,又领李维娅和我站到他身旁;巡游开始,向大广场缓缓行去。我记得我既害怕又失望;尽管父亲温和地揽住我的肩膀让我站稳,身旁的他却是个陌生人。游行队伍前头的号角吹响战斗的集结令,刀斧手们扛着饰有月桂叶环的斧棍,缓缓起步前行,我们便进到城来。民众攒动在我们经过的各个广场,呼声震耳,号角声也为之淹没;在我们终于停下来的大广场上,罗马人密密麻麻,一块铺地石板都无从看见。

庆典一连举行三日。我一有机会就跟父亲说话;虽然李维娅和我几乎时时在他身边,但是在他种种演说、献祭、颁奖期间,我觉得他离我很遥远,他身处那个我第一次开始看见的世界里。

然而他待我始终很温和,我说话时,他应答的态度也像是他一如既往地在乎我。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游行队伍里看见一驾闪着金光与铜光的车,上面有个雕刻的女像,比真人更大,卧在黑檀木与象牙的躺椅上,两个孩子各躺在她的一侧,像睡着一般合着眼睛。我问父亲那女子是谁,他看了我很久才回答。

“那是克莉奥帕特拉,”他说,“先前是一个大国的女王。她是罗马的敌人,但她是个勇敢的女子,她爱自己的国家就像罗马人爱祖国那样深;她放弃了生命,使自己不必看见国家的战败。”

哪怕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在当时的情形下听见这名字而涌起的奇特感受。名字当然是我熟悉的,先前常听人说起。我随即想到我姑姑屋大维娅,她实际上和李维娅一同持家,我也知道她曾经嫁给这个死了的女王的丈夫,马克·安东尼,他也死了。我还想到屋大维娅照顾的孩子,他们是我每天玩耍做活读书的同伴:马尔凯鲁斯和他的两个姐妹——屋大维娅初婚生的孩子、她和马克·安东尼结婚生的两个安东尼娅、尤卢斯——马克·安东尼前一次婚姻的儿子,最后也想到那新来的小女孩,全家人对她百般疼爱,她是马克·安东尼和女王的女儿。

然而并不是这些思绪的奇特感令我怦怦心跳。尽管我尚无法形诸言语,但我觉得,那时我第一次领悟到了女人也可能卷入世界大事,并被世界所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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