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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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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来了。

每天凌晨,天还没亮,部队就开始出营操练。马蹄把大道上的薄冰踩得粉碎,马鼻孔和骑兵嘴里呼出灰蒙蒙的热气。冰冷的薄雾在沉重的剑鞘和轻型卡宾枪上结成了冰珠。这座小城似乎变得更小了。凄凉而低沉的号声已经无法吸引路人驻足倾听。只有旧停车场的马车夫每天早晨还会仰起他们满是胡须的脸庞。如果积雪厚了,他们就套好雪橇,马匹冻得瑟瑟发抖,马脖上的小铃铛不停地发出轻轻的叮当声。日子单调得像冰冷的雪花飘飘洒洒,天天如此。重骑兵团的军官们期待着某个异常事件的发生,以打破这单调枯燥的日常生活。今年冬天显得与往年有些不一样,似乎在它蠢蠢欲动的怀抱里隐藏着惊天的秘密。有朝一日,它终究会迸发出来,恰似从皑皑白雪里会迸射出一道红色闪电。

这天,骑兵上尉泰特格尔没有像往常那样孤零零地坐在糖果糕点店门旁那块巨大的玻璃后面。午后不久,他被一群年轻的军官伙伴围坐在后面的小房间里。他的脸色如此苍白,身材如此消瘦,这令在场的军官伙伴们感到大为诧异。他们没有吃午饭,喝了好多酒,脸色却和他一样苍白,没有泛出一丝红晕。上尉面前放着一大堆甜食。事实上,他今天比以往更加贪吃甜食,因为苦涩正吞噬着他的内心,几乎要把他的心掏空。他得活下去呀!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把甜食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张得大大的嘴巴,又开始不厌其烦地讲起了故事,这是第五遍了。一群好事之徒围着他仔细地聆听着,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好吧,诸位,关键是,对老百姓要严守秘密!我在第九骑兵团时遇到过一个嘴巴不牢的家伙,当然喽,他是个预备役的新兵蛋子,附带说一句,他满身铜臭味。自然喽,我们安葬可怜的塞德尔男爵时,他的事已经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我希望,诸位,这次我们一定要一起严格保密——”他想说“葬礼”,但又突然收住了,斟酌了好久,还是没有想到一个词。他抬头看了看,可怕的寂静包围着他的脑袋以及那些好事之徒的脑袋。终于,骑兵上尉打破了寂静:“——严格保密这件事情。”他暂时松了一口气,吞了一小块糕饼,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大家都感觉到他似乎已经把死神召唤进了屋里,此刻正在头顶上盘旋,死神对于他们来说神秘而陌生。他们在和平的环境里降生,在和平的演习和操练中成了军官。他们还没想过,若干年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地都会和死神见面。他们谁也没有听见在那些看不见的大磨坊里有巨大的轮子在转动,就是这些磨坊早已开始酝酿一场世界大战。白色的冬季和平景象依然笼罩着这个小小的驻军城市。但是隐藏在糖果店后面这间小房子里的死神却在他们上空飘荡,放射出黑色和红色的光芒。

“这事我无法理解!”有个年轻军官说。这话大家说过好多次了。

“可我已经讲过无数遍了!”泰特格尔回答说,“流动剧团,故事就是从它开始的!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儿,去戏院,去看那个,叫什么来着,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听着,叫什么来着?”

“《补锅流浪汉》!”有个人说。

“对了,故事就是从那个《补锅流浪汉》开始的!”

“我从戏院出来时,特罗塔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广场雪地里。我是在演出结束前离开戏院的,我经常这样,诸位!我从没有耐心看完,戏的结果很容易猜到的,第三幕一开始,我就能猜到后面的故事结局,我便离开了戏院,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离开戏院。何况,这出戏我已经看了三遍!啊!这时我看见那个可怜的特罗塔正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我说了句:‘这出戏好看极了。’接着我给他讲了德曼特不同寻常的举动。看戏时他瞧都没瞧我一眼,才看到第二幕就丢下他的妻子一声不响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本来可以托我照顾他妻子嘛,但他就那么一声不响地走了,简直太不像话了。我把这一切对特罗塔说了。‘噢,’特罗塔说,‘我和德曼特早就不说话了。’”

“可他们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一起呀!”有人大声喊道。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把德曼特奇怪的举动给特罗塔讲了。不过我并不打算过多地干涉他人的事情,便问特罗塔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他说,‘不了,我还有个约会’,于是我就走了。糖果糕饼店偏偏在那个时候关门了。命该如此啊,诸位!随即我自然就去了俱乐部。我把德曼特的事告诉塔滕巴赫了,当然也把那个特罗塔在戏院旁边有个约会的事情告诉了他。诸位!我可是毫无恶意的!听完我的讲述,塔滕巴赫竟然吹起了口哨。‘你干吗吹口哨?’我问他。‘吹着玩呗。’他说。‘请注意,我不说别的,只说:请注意!特罗塔和伊娃!特罗塔和伊娃!’他一连唱了两遍,好似在哼唱歌舞场的小调。我不知道谁是伊娃,还以为是伊甸园的伊娃呢!就是说,只是象征性的名字,一般而言的名字,诸位!明白了吗?”

有的叫喊,有的点头,大家都明白了。他们不仅明白了骑兵上尉讲述的故事,而且还弄清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不过,他们还是想反复温习这个故事,在他们愚蠢的心灵深处深藏着一个秘密,希望骑兵上尉讲述的故事有朝一日会峰回路转,希望故事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他们一再追问泰特格尔,但他的叙述还是同一个调子,悲伤的故事连一丁儿细节都没发生改变。

“后来呢?”有个人问道。

“其他情况你们也都知道了!”骑兵上尉回答说,“就在我们—我、塔滕巴赫和金德曼—离开俱乐部时,正碰上特罗塔挽着德曼特太太向我们走来。

“塔滕巴赫说:‘特罗塔不是说他有约会吗?’

“‘也可能是碰巧吧。’我对塔滕巴赫说。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德曼特太太独自从戏院里出来,特罗塔感到有责任送她回家,便放弃与别人的约会。如果德曼特大夫在离开剧院时将太太托给我照顾,那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什么事也不会有!”

“什么事也不会有!”大家齐声说道。

“次日晚上,塔滕巴赫和往常一样在俱乐部喝醉了。德曼特进来时,他立即站了起来,说了声:‘嗨,可怜的家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真卑鄙!”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插了一句。

“对,是卑鄙,不过那时他喝醉了!我们能怎么办呢?我很正式地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晚上好,军医先生!’这时德曼特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对塔滕巴赫说:‘骑兵上尉先生,您知道的,我是团部军医!’

“‘要是我的话,我宁愿待在家里,好好看着!’塔滕巴赫说,身子紧靠在座椅上。巧的是,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讲过吗?”

“没有。”大家叫喊道。

“好吧,那你们现在知道了,那天是他的生日!”泰特格尔重复了一遍。

大家贪婪地咀嚼着这则新闻,仿佛这起可悲的事件会因为塔滕巴赫的生日而出现一个转机。每个人都在思索着塔滕巴赫的生日会给这件不幸的事带来什么转机。矮个子斯滕伯格伯爵脑子转得最快,一个一个想法从他的脑海里掠过,像孤鸟飞过空荡荡的云层一样不留一丝痕迹。他立刻第一个欢叫起来:“这么说,一切都好了!情况完全改变了!只是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

大家朝矮个子斯滕伯格看去,既迷惑不解又蔫头耷脑。这似乎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斯滕伯格的想法虽然荒谬,但细细想来,似乎有些道理,难道就不能有一丝转机?难道就不能有一点慰藉?可是,泰特格尔发出的阵阵干笑使他们产生了新的错愕。不管是目瞪口呆的,还是不知所措的,他们都以为刚才听到了一种令人慰藉的声音,看到一束令人愉快的微光,现在却张口结舌,圆睁着失神的大眼,全都陷入了沉默。麻木和黑暗包围着他们。在这个巨大的无声的冰雪覆盖的冬日世界里,除了泰特格尔已经讲过了五遍的一成不变的故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他接着说道:

“‘就是说,您应该待在家里看好您的妻子。’塔滕巴赫说了这么一句。

“至于大夫嘛,你们是知道的,像给伤员看病似的把头伸到塔滕巴赫面前说:‘塔滕巴赫先生,您喝醉了!’

“‘您应该待在家里看好您的妻子!’塔滕巴赫口齿不清地重复道。‘我们这号人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太太深更半夜和强盗一起在外面散步的!’

“‘您喝醉了,简直是个流氓!’德曼特说。

“我正想站起来,可没来得及起身,塔滕巴赫发疯似的大声喊叫道:‘犹太鬼,犹太鬼,犹太鬼!’他连喊了八遍,那时我还神志清醒,数得一点不错。”

“了不起!”矮个子斯滕伯格说,泰特格尔朝他点了点头。

骑兵上尉接着说:“不过,我也……我神志清醒地命令道:‘传令兵全部出去!’让这些小伙子在场干什么呢?”

“了不起!”矮个子斯滕伯格又大声喊道。大家点头表示赞许。

他们又安静下来。从附近糖果糕饼店的厨房里传来餐具的碰撞声,从大街上传来雪橇清脆的铃铛声。泰特格尔又把一块糕饼送到嘴里。

“这下可麻烦了!”矮个子斯滕伯格大声说。

泰特格尔吃完了面前的最后一块糕饼,只说了一句:“明天,七点二十分!”

明天,七点二十分!规则他们都熟悉:同时开枪,距离十步。之所以是用枪决斗,是因为佩剑对德曼特大夫来说是不顶用的,他不会击剑。明天早晨七点钟,全团人马要到湿草地进行操练。决斗场就定在古堡后面所谓的“绿地”上,离湿草地不过两百步。所有人都知道,明天在他们操练时会听到两声枪响。现在似乎都已经能够听到那两声枪响。死神正展开它那黑色和红色的翅膀,在他们头顶上呼啸着飞过。

“结账!”泰特格尔大声喊道。

大家惴惴不安地走出了糖果糕饼店。

又下雪了。深蓝色的人群鸦雀无声地行走在静悄悄的、洁白的雪地上,稀稀落落、三三两两或孤零零一个人。尽管他们都害怕独行,但也无法拢到一块儿。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这座小城的各个小巷里,过一会儿弯弯曲曲的小巷又会把他们引到一处。他们被困在这座小城里,但又一筹莫展。当他们相遇时,彼此都会被对方吓着。他们在等待晚餐时间,同时又害怕夜幕降临到俱乐部。今晚,就是今晚,军官们不会都到俱乐部去。

的的确确,军官们没有全部到齐。塔滕巴赫没有来,少校普罗哈斯卡、大夫、中尉赞德和少尉克里斯特,还有那些副官都没有来。泰特格尔没有吃东西,他面前放着一个棋盘,他自顾自地展开了对弈。谁都不吭声。传令兵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各个门口,只有巨大的壁钟缓慢地发出嘀嗒嘀嗒的无情的响声。最高统帅的画像就挂在壁钟的左边,画像里的他正用湛蓝的眼睛冰冷地俯视着这些沉默不语的军官们。谁也不敢单独离去或者带走自己的邻座。就是说,他们谁也没走,都留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谁也难得从唇间掉下一句话,或一个词,一问一答之间仿佛压着铅一样沉重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思念着那些没有来的人,仿佛这些缺席的人已经变成了尸体。德曼特大夫在长期病假之后归来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们仿佛看见了他那迟疑的步伐和闪闪发光的镜片;他们仿佛看见塔滕巴赫伯爵那短圆的身躯架在两条罗圈腿上,红红的脑袋以及上面竖着的干柴似的浅黄色短发,中间还分了个发路,一对明亮的眼睛,红红的眼圈;他们仿佛听见了大夫的轻声细语和骑兵上尉粗哑的吵嚷声。自从入伍的那一天起,“荣誉”和“死亡”,“打枪”和“格斗”,“死神”和“坟墓”等字眼已渐渐地进入了他们的骨髓,融入了他们的灵魂,但今天这些字眼显得陌生而遥远。他们也许要与骑兵上尉粗哑的吵嚷声和大夫的轻声细语永别了。每当巨大的壁钟敲起它那忧郁的钟声,他们便认为那是为他们敲响的丧钟。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都带着怀疑的目光朝墙上的壁钟看去,毫无疑问,时间永远不会停止。

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它在不停地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就在先后离去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对方,因此面露愧色。他们走得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马刺不响,佩剑不碰。他们的皮靴麻木地踩在毫无知觉的地板上,悄然无声。还没到半夜,俱乐部里就已经空无一人。

中尉施莱格尔和少尉金德曼在午夜前一刻钟就回到了营房二楼上—那里全部是军官的房间—只有一扇窗户有灯,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投向黑暗的院子,形成了方形的光束。两人同时向那里看去。

“那是特罗塔!”金德曼说。

“那是特罗塔!” 施莱格尔重复一遍。

“我们再去瞧瞧!”

“他也许会不高兴的!”

他们拖着叮当的马刺声向过道里走去,在特罗塔少尉门前收住脚步,侧耳倾听,毫无动静。中尉施莱格尔一把抓住门把手,却没有按下去。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两个人悄然离去。他们相互会意地点点头,走进了各自的房间。

事实上特罗塔少尉并没有听见他们上楼的声音。在刚刚过去的四个小时里,他一直在苦思冥想给父亲写一封长信详细地汇报这里发生的情况。他才写了两行就写不下去了。

“亲爱的父亲!”他这样开头,“我无意中成了一个有损荣誉的肇事者,但我是无辜的。”他的手好似一个没有生命的工具,拿着颤抖的笔在信笺上无力地晃动。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写的一封信。少尉觉得必须在事情了结之前把信写完发出去。从塔滕巴赫和德曼特发生不幸的争吵以来,他就把这件事一拖再拖,迟迟没写信向父亲汇报。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信写完,要赶在明天决斗之前发出去。

如果索尔费里诺英雄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卡尔·约瑟夫感觉祖父严厉的目光在脑后盯着他,英雄的目光给了胆怯的孙子以勇气,他做出了决断。

他必须写,立刻写,当场就写!

是呀,本来他应该坐车回去,当面向父亲报告这件事。他的父亲—那个地方官—就站在死去的索尔费里诺英雄和迟疑不决的孙子之间,捍卫着家族的荣誉,保护着家族的传承。地方官的血管里还流着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血液,鲜红鲜红的。如果不及时向地方官报告这一切,仿佛就等于对祖父隐瞒了什么。不过,要写这样一封信,也许应该具备祖父那样的品质,那么坚强,那么朴质,那么果断。可特罗塔却是个孙子呀!这种每周一封的家信一直以来传递的是幸福的消息,这也是家族里儿子对父亲应尽的义务。眼前这封信却要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打破往日的惯例,这是一封充满血腥味的信。然而,无论多么残酷,他必须要写!立刻就写!

少尉继续写道:

我在午夜时分和我们团部军医的太太有过一次并无暧昧的散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团部的一些军官伙伴们看见了我们。骑兵上尉塔滕巴赫—一位不幸的酗酒者—和军医开了一个嘲讽的玩笑。明天早晨,七点二十分,他们两人要开枪决斗。如果活着的人是塔滕巴赫的话,那么我将不得不向他挑战。条件将是苛刻的,结果也会是残酷的。

忠诚于您的儿子

卡尔·约瑟夫·特罗塔少尉

附:我可能不得不离开这个部队。

写完信,少尉觉得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昏暗的天花板时,他突然看见祖父面容上似乎有责备的神情。除了这个索尔费里诺英雄外,他深信他还看到了那个小酒馆白胡子老板的面容。军医德曼特大夫是他的孙子。他感到两位死者正在呼唤活着的人。明天早晨七点二十分他就要向他们报告决斗的情形,决斗的结果自然是倒下,倒下的结果就是死亡!

记得在那些早已远去的星期日,卡尔·约瑟夫站在父亲的阳台上,听着军乐队长内希瓦尔指挥他的乐队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时,觉得倒下和死亡是区区小事而已。皇家骑兵军官学校的这位学生对死神是十分熟悉的,但又觉得死神在遥远的天际,无限遥远。

明天清晨七点二十分死神就要来接走他的朋友德曼特大夫。后天,或是几天之后,它就要把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少尉接走。

啊,恐惧和黑暗!啊,黑暗正在向他迎面扑来,他终将被无边的黑暗吞噬!难道我就要像躺在路边的那许许多多的尸体一样成为黑暗的牺牲品吗?特罗塔的道路上排列着一个一个墓碑,宛如公路上的一座座里程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位朋友了,就像再也见不到凯塔琳娜一样,永远见不到了!这句话好似无边的死亡之海在他的眼前无声无息地不断延伸。

这位小小的少尉向那巨大黑暗的法则攥起了拳头,因为它正在把那些墓碑不停地向他推来,而不去制止这个无情的“永别”,不去照亮那永恒的黑暗。他朝窗口走去,试图把那苍白无力的拳头举向天空。但他只抬起了他的双眼,仰望着冬夜那闪烁的寒星。他想起了最后一次和德曼特大夫一起从营房向城里走去的那个夜晚,当时他就预感到那是他们并肩一起走的最后一夜。

他心中蓦地产生一种渴望友谊长存的情愫,他希望还有机会拯救德曼特大夫的生命!

一点二十分,德曼特大夫肯定还能活六个小时,伟大的六个小时啊!对少尉来说,这六个小时几乎和先前那个无边的永恒的黑暗一样巨大。他一步跨到挂衣钩前,束好佩剑,披上大衣,匆匆走过过道,飞也似的奔下楼梯,穿过夜色朦胧的长方形操场,出了营房大门,从哨兵身旁一闪而过,冲向寂静的乡村大道,十分钟就到了小城。不一会儿就碰到了一辆马车,在孤独的深夜里只有它仍在小城营运。

伴随着欢快的铃铛声,马车来到了小城的南郊,大夫家的房子就在这里。他飞奔过去。这座小屋正静静地睡在那道栅栏后面,窗户黑乎乎的。特罗塔按了按门铃,毫无动静。他呼喊着德曼特大夫的名字,仍然毫无回应。他等待着,并叫马车夫把马鞭摔得噼里啪啦响,还是没人回应。

如果他要找的人是塔滕巴赫伯爵,那倒不是很难。决斗的前夜他很有可能待在蕾西嬷嬷那里,自斟自饮。但是要找到德曼特大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他正走街串巷,也许他在常去的墓地那里散步,寻找着即将埋葬自己的坟墓。

“到公墓去!”少尉命令道,把马车夫吓了一跳。

离这儿不远,有几处公墓紧挨着。马车在古墙和紧闭的栅栏前停下。特罗塔跳下马车,向那道栅门走去。在这样一个深夜来到这片公墓,在旁人看来他一定是个疯子。他将两只手放在嘴边拢成喇叭形,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像是发自心底的嚎叫—对着那些坟墓,大声地喊叫着德曼特大夫的名字。他觉得自己是在呼唤死人而不是活人。他悚然一惊,全身颤抖,就像在坟墓间丛生的灌木,在冬夜的狂风中不停地战栗。佩剑在少尉的腰间发出咔嚓的响声。

这阴森的景象使坐在驾驶座上的马车夫感到惶惶不安。他的想法就和他本人一样简单,这位军官不是一个鬼魂就是一个疯子,但他也不敢扬鞭而去。他抖得牙齿咯咯响,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那厚厚的猫皮外衣。

“上车吧,军官先生!”他请求道。

少尉上了车,对车夫简单地说了声:“回城!”

他在城里下了车,一路小跑地穿过一个个小巷,仔细地寻觅着每一个角落。寂静的夜晚不知从何处传来轻柔的钢琴乐曲声,他循着琴声疾步走去。原来乐曲是从一家光线暗淡的小酒馆的玻璃门里传出来的。该酒店就在蕾西嬷嬷的妓院附近,平时只有士兵才会光顾那里,军官是从不踏入的。少尉走到一个有灯光的窗户前,透过浅红色的窗帘向里面看去。他看见卖酒柜台旁的瘦个子老板,他穿着短袖衬衫,神情憔悴。

在一张桌子旁有三个男人在玩纸牌,穿的也是短袖衬衫;一个下士坐在另一张桌旁,身边有一个陪酒的姑娘。角落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铅笔,伏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这时正停下来,呷了一口酒,仰望空中。他突然将目光转向窗口。卡尔·约瑟夫认出了他,那正是穿着便服的德曼特大夫。

卡尔·约瑟夫敲了敲玻璃门,酒馆老板前来开门;少尉请他招呼那位孤独的先生出来一下。军医走到大街上。

“是我,特罗塔!”少尉说着,同时向他伸过手去。

“你居然找得到我!”大夫说。他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低沉,但比过去要更加清晰。他那低沉的话音竟奇迹般地盖过了钢琴的演奏声。这是他第一次穿着便服站在特罗塔面前。换上便装后,他那熟悉的声音就如乡音般亲切。

是的,德曼特的外貌越生疏,声音听上去越亲切。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朋友的声音更使人宽慰,它消除了少尉的一切不安和恐惧。卡尔·约瑟夫几乎有几个星期都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他非常想念这个声音。是的,他明白了,他的确非常想念这个声音。

少尉正暗自思忖着,钢琴的乐曲声戛然而止。夜风呼呼地响,被它刮起的雪花直往人脸上打。

少尉向大夫又走近了一步—无法再靠近了。你不该死啊!他想这么说。他突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德曼特没有穿大衣,就这样站在雪地里,站在风口。他很快想到,因为他穿的是便装,所以没有立刻看出来。他动情地说:“你这样会着凉的!”

德曼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过去那种熟悉的笑容,笑得嘴唇微微撅起,小黑胡子微微翘起。卡尔·约瑟夫满脸绯红,他想今夜大夫是不会着凉的。

德曼特大夫亲切地说:“我没有时间生病了,我亲爱的朋友。”他的声音仍然夹杂着笑意,但寂寥又回到脸上;他苍白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悲哀。

“我们进去吧!”大夫继续说道。他像一尊黑色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前,在积雪的大街上显得如此单薄、如此苍白。乌黑的头发上此时积了一些银色的雪花,在小酒馆微弱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头顶上的苍穹已经露出一丝晨曦。特罗塔几乎又想回去了。他想道一声晚安,就迅速离去。

“我们进去吧!”大夫又说了一遍,“我去问一下你是否可以悄悄地进去!”

他走了进去,把特罗塔留在外面。不一会儿,他和老板一同走出来。穿过一条过道和一个院子,他们来到这家酒馆的厨房。

“这里的人和你很熟吗?”特罗塔问。

“我有时来这里,”大夫回答说,“就是说我过去常常来这儿。”

卡尔·约瑟夫注视着大夫。

“你很奇怪吗?对的,我的确有过一些十分特别的习惯。”军医说。

为什么他要说“有过”呢?少尉琢磨着。他记起上学时,老师把这个称为“过去时态”。“有过”,那么军医为什么说“有过”呢?

老板搬来了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椅子,点亮了一盏淡绿色的煤气灯。酒馆里又响起了钢琴乐曲声,其中有《拉德茨基进行曲》开头那阵有节奏的鼓点声,在其他音响的干扰下有点走调,但还能听出来,它每隔一段时间就响一阵。灯罩在厨房白色的墙壁上投下一片微绿的阴影,阴影中模模糊糊地显现出一幅人们所熟知的、身穿洁白戎装的最高统帅画像,就挂在两只浅红色的大铜锅之间。皇帝洁白的外衣上尽是苍蝇留下的痕迹,像是布满了细细的铁锈。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两只眼睛—在这幅画像上当然也是用透明绿画成的—在灯罩的阴影里显得黯淡无光。大夫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皇帝的肖像。

“一年前它是挂在酒馆里的,”他说,“现在老板已经没有意愿表明效忠皇帝之心了。”

钢琴声又戛然而止。这时,壁钟重重地敲了两下。

“已经两点了!”少尉说。

“还有五个小时!”军医回答说。

老板送来了斯里沃维茨酒。七点二十分!它不停地猛击着少尉的心房。

他一把抓住酒杯,举得高高的,然后用发布命令似的声音大声说道:“为你的健康干杯!你必须活下去!”

“为没有痛苦的死亡干杯!”军医说完就喝,一饮而尽。

“这种死亡毫无意义!”大夫接着说道,“同我的生命一样毫无意义!”

“我不想看到你死去!”少尉大声喊道,脚踩在厨房地板上蹬得咚咚响,“我也不想死!我的生命也是毫无意义的!”

“打住!”德曼特大夫说,“你可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尽管他的死亡也有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这里还是存在着一点差别的:或是像他那样怀着坚定的信念走向死亡,或是像我们俩这样懦弱地死去。”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像我们俩,我们俩的祖父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只有那么一点,仅仅够支撑到我们毫无意义地死去。哈哈!”大夫把他的酒杯往旁边一推,那神情似乎是要把他的整个世界推得远远的,包括他的朋友在内。

“哈!”他重复了一声,“我累了,累了好几年了!明天我就要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像一个所谓的英雄那样,一反自己的常态,一反祖父的意志,去拥抱死亡!记得我曾读过的那些又大又厚的书本里有这样一句话:‘谁向自己的同胞举枪,那他就是在谋杀。’明天,有人将向我举起一支手枪,而我也会向他举起一支手枪。我将成为一个凶手。不过,我是个近视眼,我瞄不准。我会小小地报复一下自己。如果摘下眼镜,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啊!我会选择毫无目标地射击!瞎打!那样死亡就显得更为自然,更诚实,非常恰当!”

特罗塔少尉并没有完全理解军医的话。在渐渐习惯了这位朋友的便装,进而熟悉了他的身躯和面容之后,也熟悉了他的声音。但是德曼特大夫的这些想法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来自德曼特大夫的祖父—那个犹太酒店老板中的白胡子大王—生活过的地方。特罗塔极力地开动脑筋,就像他在军校学习几何学那样开动脑筋,可还是不理解,而且越来越不理解。他只感到要挽救这一切可能的信念正在动摇,希望在逐渐褪成灰白色,就如同嘎吱作响的煤气火焰即将熄灭的灯芯。他能听见怦怦跳动的心声,就像那不断敲击的壁钟声,低沉而空洞。他不理解他的朋友。也许他来得太迟了。他还有好多话要说。但他的舌头搁在口腔里无法动弹,像是压着千斤重。他张开嘴巴,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又闭合起来。

“你一定发烧了!”军医用的是平时跟病人说话的口吻。他敲了敲桌子。

老板又端来两杯酒,还不忘提醒特罗塔一句:“你一杯还没喝完哩!”

特罗塔顺从地喝完先前的那杯酒。

“我学会喝酒太迟了—真遗憾!”大夫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常常为自己从不喝酒而感到非常遗憾。”

少尉使出全身力气,抬起头,呆呆地看了大夫几秒钟。他举起第二杯酒,但酒杯太重了。手在发抖,溅出几滴酒。他一饮而尽。内心的怒火一直在上蹿,直冲到脑门。他满脸通红。

“这么说我要走了!”他说,“我无法忍受你开的玩笑!我是多么高兴能找到你!我去过你家,按了门铃。我也去过公墓找你,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墓地叫喊着你的名字,我还—”他突然不说了。两片抖动的嘴唇间蠕动着无声的词语,像是一些无声的影子。他的双眼突然噙满了热乎乎的泪水。他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他想起身离去,因为他感到十分羞愧。怎么,我哭了吗?他想。我是哭了。他感到全身虚弱,极度虚弱,根本无法抑制内心的情绪。他很想逃避这种心态。他听命于虚弱的极乐,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却为这声叹息而欢欣;他感到羞愧,却为这种羞愧而喜悦。他正在拥抱这种甜蜜的痛苦。他一边不停地哭泣,一边像个小孩似的喃喃说着:“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我不想!我不想!”

德曼特大夫站起身来,在厨房里来回地走着。他走到最高统帅的肖像面前停了下来,开始数皇帝外衣上苍蝇留下的污迹,可又突然停止了这个荒唐的行为。他走到卡尔·约瑟夫面前,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抽搐的肩上,闪闪发光的眼镜凑到少尉浅褐色的头发上。他—聪明的德曼特大夫—已经与这个世界做了了结:他把妻子送到维也纳她父亲那儿了,放了他的勤务兵的假,锁好了自己家的门。从发生不幸争吵的那一天起,他就住进了“金熊”旅馆。他已经万事了结,了无牵挂。自从他一反常态学会喝这种烈性酒以来,他觉得自己甚至还在这场荒唐的决斗中找到某种意义,把死亡作为他荒诞可笑的生命旅程的一个合情合理的终结。是的,他已经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一束微光,他过去就一直相信它的存在。事实上在死亡的危险来临之前,他就熟悉了那许许多多的坟墓,并和那些躺在坟墓里的死者成了朋友。对妻子的天真爱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几周以前,忌妒之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而现在已经熄灭成一堆死灰。他的口袋里放着他刚刚写好的寄给上校的遗嘱。他没有多少东西要遗赠他人,也没有多少人需要他挂念,因而也没有什么要被遗忘的。酒,使他放松,而等待却让他难耐。“七点二十分”,几天以来这个时刻一直敲打着伙伴们的大脑,而在自己的大脑里则像一个挂铃似的晃来晃去。从穿上军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愉快,如此勇敢坚强。一个康复者会为重获生命而欢欣鼓舞,而他却为死亡的临近而喜悦。他对一切都做了安排,他就要了结了,一了百了!

现在,他又站在年轻的朋友面前,还是那样茫然而无助。是的,他有过青春、有过友谊,并为之洒下过热泪。猛然间,他对生活又萌生了一丝眷念之情。令人作呕的营地,可憎可恶的军服,单调乏味的巡诊,赤裸裸聚在一起的士兵,无聊的针剂注射,野战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妻子喜怒无常的脾气,舒适安逸的小房屋,死气沉沉的工作,精神不振的周末,苦不堪言的骑术课,愚蠢的军事演习以及空虚的军旅生涯,这一切都让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丝思念,一丝不舍。心底里对生活世界的强烈呼喊却被少尉的抽泣和叹息给粗暴地打断了。在他试图用话语安慰特罗塔时,无限的同情在他心里泛滥,深深的爱在他心底燃烧,那种冷漠—这几天一直陪伴他的冷漠—被远远地抛在脑后。

壁钟重重地敲了三下,特罗塔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三记钟声在厨房里慢慢地回响着,逐渐地消失在煤气灯的呼呼声中。少尉开始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你该明白这件事是多么愚蠢!我和大家都认为泰特格尔这个人无聊透顶,我已经告诉他了,那天晚上我在剧院门前有个约会,后来,你太太从剧院走出来了,就她一个人,我不得不送她回家。正当我们经过俱乐部时,他们大家从俱乐部走出来了。”

大夫把双手从特罗塔肩上抽回去,又在厨房里踱来踱去,脚步十分平缓,毫无声息。

“我得对你说,”少尉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料到事情可能会很糟糕。我根本没跟你太太说上话。当我走到你家院子时,路灯都亮了。我记得,那时我还能在院门到房屋大门之间的雪路上看到你清晰的脚印,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疯狂的念头……”

“是吗?”大夫说道,随即站停下来。

“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我在一刹那间想过,你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就好像某种守卫者,我无法表达,不管怎样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觉得它们正从雪地上抬起头注视着你的太太和我。”

德曼特大夫又坐了下来,仔细地端详着特罗塔,缓慢地说道: “也许你爱上了我的太太,而你自己没有察觉?”

“我对这整件事没有任何责任!”特罗塔说。

“是的,你是没有任何责任!”军医赞同道。

“但大家似乎都在责怪我啊!”卡尔·约瑟夫说,“你了解,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和斯拉曼太太的事情!”他又停下来,然后接着说:“我害怕,走到哪里都害怕!”

军医展开双臂,耸耸肩,然后说:“你也是一个孙子呀!”

此刻,他想的并不是少尉的恐惧,而是想现在还来得及避开这一切危险。是的,逃离这儿!他思忖着。背弃誓言,损坏名誉,逃离这儿,当三年二等兵,或者干脆逃到国外去,千万不要被枪打死!

特罗塔少尉—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大声地讥讽道:“蠢货!不折不扣的蠢货啊,怎么可以陪同别人的太太回家呢?难道你没看出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吗?你不是出于荣誉而拯救过上面—他手指着皇帝的肖像—那个人的生命吗?真是愚蠢!”

他突然大声喊道:“十足的蠢货!”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老板,他送来了满满的两小杯酒。军医端起酒杯就喝。

“喝呀!”他说。

卡尔·约瑟夫喝了。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大夫的话,但已感觉到德曼特不再想死了。时钟嘀嗒嘀嗒,时间并没有停止,它在一秒秒地流逝。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除非奇迹出现,德曼特才不会死,可少尉知道没有什么奇迹会发生!除非他—多么了不起的想法—明天七点二十分准时到达现场,说:“诸位,德曼特已经疯了,就在昨天夜里,我来替他参加决斗!”多么荒诞,多么妄想啊!他又无助地抬头看着大夫。时间仍然没有停止,时钟依然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很快就要到四点了,只剩下三个小时。

“就这样吧!”军医最后说道。听声音,他似乎心里已经做出了决断,好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其实他一片茫然!他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茫然无措地在漫漫雾气中飘来飘去。是的,他一无所知!一个不光彩的、卑鄙的、愚蠢的、铁一般强有力的法则捆住了他,要把他送给一个愚蠢的死神。他听见酒馆里传来深夜时分特有的声响。显然客人都已经走了。老板正把啤酒杯丢进水里,水花四溅。他在收拾桌椅,身上的一串钥匙响个不停。

该走了!街道、冬天、夜空、群星和白雪也许能给人良策和慰藉。军医走到老板跟前,付了账,穿上大衣,戴上黑色宽边礼帽,他站在那里,再次转身对着少尉。卡尔·约瑟夫觉得他已经全副武装,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远胜于平常一身戎装的状态。

他们穿过院子,穿过过道,走进了黑夜。大夫抬头仰望天空。静谧的星斗没能赐给他良策,它们比四周的皑皑白雪还要寒冷。一栋栋房屋浸泡在一片黑暗之中,一条条街巷悄然无声、死气沉沉,白雪被夜风吹得纷纷扬扬。特罗塔的马刺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和着大夫的皮靴踏踩声。他们脚步匆匆,似乎是急着要赶往某个地方。他们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一些支离破碎的主意、想法和意象。他们的心房咚咚地跳个不停,好似正被无数把榔头急速而沉重地敲击着。军医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着路,少尉则默默地紧跟着他。

他们来到“金熊”旅馆,站在旅馆的拱形大门前面。德曼特的祖父—犹太酒店的那个白胡子大王—突然出现在卡尔·约瑟夫的幻觉中,他一辈子就是坐在这样一个大门前,也许比这个门还要大。当那些农民出现在酒店门前时,他才站起身。因为他耳朵不灵,那些矮个子农民不得不踮起脚,将两只手凑在嘴边大声向他点酒。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又响起了这个声音。七点二十分,这位祖父的孙子就要死去了。

“死亡!”少尉大声说。

啊,他—聪明的德曼特大夫—已经不再聪明了。他自由而勇敢地度过了这几天,却发现只不过是虚度而已。现在事实已经表明他并没有了结,一个人是不可能那么一了百了的。无论是少尉从淳朴乡村继承的简单脑袋,还是他从先辈身上继承的聪明脑袋瓜,此时都毫无主意,谁也难逃这牢固无情的法则。

“我是个笨蛋,我亲爱的朋友!”大夫说,“我应该早点和伊娃分手。我无力逃脱这场愚蠢的决斗,是荣誉习俗和勤务条例将我打造成一个英雄,一个愚蠢的英雄!”

他大声地笑起来,笑声刺破了夜晚的寂静。

“英雄!”他又说了一遍,同时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旅馆门前踱来踱去。

一个天真的希望闪电般地掠过少尉年轻的脑袋,它急切地想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们也许不会开枪,他们也许会和解!一切都会好转的!他们会被调到其他兵团!我也是!傻瓜,真可笑,这是不可能的!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一点。

大夫在他面前不停地踱着步,他则呆呆地站着,垂头丧气,伤心绝望,脑袋空白,双唇干渴,四肢僵硬。

几点了?

他不敢看自己的表。

想必钟楼上不久就会响起钟声。他想再等一会儿。

“万一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大夫说着又停了下来,过了几秒,又接着说,“我建议你离开这个军队!”说完,他伸出一只手,“再见了!祝你一路平安!我会独自了结的!再见!”

他按了按门铃,里面响起沉闷的铃声,也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

少尉抓住大夫的手,用一种连自己都很惊奇的平平常常的声音说了一句普普通通的告别话:“再见!”他连手套都没来得及脱掉。

门已经关上了。德曼特大夫已经没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似的,他沿着那熟悉的大道走回营房。他没有看到在他的上方,即在三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了。大夫探首窗外,朝楼下看去,目送着他的朋友拐过角落,直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关上窗户,然后点亮了室内所有的灯。他走到盥洗架前,把刮须刀磨锋利,在大拇指上试试,往脸上擦了点肥皂,一切动作就和每天早晨一样平静。洗过脸后,从衣橱里取出军服。穿上军服,束好佩剑,坐下来等着,等着等着就打起盹来了。他就坐在窗前那张大扶手椅上睡着了,睡得很安详,无梦。

醒来时,屋顶上方的天已经亮了。一缕微蓝的晨光照在雪地上。马上就会有人来敲门了。他听见远处一辆雪橇的铃铛声。它正在向这里靠近,它停下来了。门铃响了,楼梯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马刺也叮叮当当地响起。有人敲门了。

驻地步兵团的中尉克里斯特和上尉万格尔特已经站在房间里。他们站在门旁边,中尉站在上尉身后,距离半步。

军医朝天空瞥了一眼,耳畔响起遥远的童年时代祖父那早已消逝的回音。“听着,以色列人,”这个声音说,“主,即我们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

“我已经准备好了!”军医说。

他们坐在一辆小小的马拉雪橇里,略微有点挤。小铃铛无畏地响着,两匹褐色马翘起短短的尾巴,把一颗颗又大又圆的黄色粪球抛到雪地上。一辈子也不关心牲口的军医突然想念起他那匹马来,它要比我活得久!他想。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悸动,他的陪同者也沉默不语。

在离林间空地大约几百步的地方马拉雪橇停了下来。他们步行到了那个“绿色广场”。太阳还未升起。冷杉静静地挺立着,秀丽而挺拔,自豪地用树枝托着积雪。远处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塔滕巴赫大声地和他的同伴说着话。主治医生曼格尔大夫在决斗者双方之间走来走去。

“诸位!”一个声音说道。

就在此时,德曼特大夫和往常一样迂腐地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个宽阔的树墩上。尽管如此,他却不可思议地看清了他前面的路、指定的目标以及他和塔滕巴赫应保持的距离。他等待着,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等待着晨雾。但是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军医从来没有近视过。

一个声音在数数:“一!”

军医举起了手枪。他又觉得轻松而勇敢,简直是目空一切,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目空一切。他开始瞄准了,就像当年做志愿兵时练习打靶那样瞄准,虽然那时他的射击水平就已经很糟糕。为什么我不近视了呢?他问自己。我将再也不需要眼镜了,从医学角度讲,这是无法解释的。军医决定去查查眼科学的资料。

正当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眼科专家的名字时,耳边又响起了报数的声音:“二!”

大夫的眼睛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怯生生地啼叫起来。远处传来军号声。此刻重骑兵团已经上了操场。

特罗塔像往日一样骑马加入第二骑兵连的行列。呵出来的气雾在沉重的佩剑套和轻型卡宾枪上凝结成一颗颗冰珠。喇叭声唤醒了冰雪中沉睡的小城。穿得像狗熊的马车夫昂首坐在他们熟悉的停车场上。

全团人马来到湿草地,跨下马来,像往常一样排成两列横队,做起每天早晨惯常的操练动作。金德曼少尉走到卡尔·约瑟夫跟前,说:“你不舒服吗?你脸色很难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面漂亮的小镜子,举到特罗塔眼前。在闪闪发亮的四方形小镜子里,特罗塔看到一张十分熟悉的苍老的脸:一对乌黑闪亮的小眼睛,有着高高鼻梁的大鼻子,呈青灰色的消瘦的面颊;嘴唇闭合成一条长线,没有一丝血色,它像一道早已愈合的剑痕横亘在下巴和小胡子之间。卡尔·约瑟夫觉得只有那褐色的小胡子是陌生的。从父亲书房挂着的那幅肖像上看,祖父那灰暗的脸上是光秃秃的。

“谢谢你的关心!”少尉说,“我一夜没睡。”说完就离开了操场。

他在树丛中间向左拐去,那里有一条小路直通往宽阔的乡村大道。已是七点四十分,却没有听到任何枪声。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他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奇迹!至多再过十分钟,普罗哈斯卡少尉就会骑马奔来,那时我就会获悉详情。

他能听见小城苏醒后高高低低的嘈杂声,也能听到火车站传来的汽笛嘶鸣。当他走到林间小径与乡村大道的连接处时,少校正骑着他的栗色马飞奔而来。少尉特罗塔向他敬礼。少校说了声:“早晨好!”就没有再说什么。小径太狭窄,无法让骑马人和步行者并排而行。少尉只得跟在骑马而行的少校后面。在距离湿草地约两分钟路程的地方,这里已经可以听到下士的口令声。

少校停下来,坐在马鞍上,半转过身,只说了声:“两个人!”又继续骑行,然后补充说明。好像是对特罗塔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真的是没办法!”

这一天,全团比以往要提早一个小时收操回营。军号手和往常一样吹着营号。下午,值勤的下士向士兵们宣读了上校的通告:骑兵上尉塔滕巴赫和团部军医德曼特大夫为了捍卫本团的荣誉而光荣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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