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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忧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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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姑

明季余乡多土寇。乡民某,妻名雪姑,素贞静,事姑尤孝。一日其夫出,有土寇入姑室。姑度不能免,引刃自刺,血溅寇衣。刃夺去,不得死,竟为所辱。姑觇刃在旁,突取击寇,中其股。寇大恨,裸其衣,以刃刺下体,穿穴而死。或仿世修降表李家例,题其门曰“穿臀李家”。其家人皆以为耻,而不复言。

噫!是何弗思之甚也!夫家人子妇,一朝被劫,而其后遂为逐水之桃花者有矣。彼雪姑既已受玷,则此耻虽引西江之水亦不能灌矣。使未能励操雅于平昔,何能奋死不顾若是?特不幸而为贼所辱耳。然其志可哀也,有志风化者,犹当表而出之,以与费宫娥刺虎并传。而当事置之,乡之人笑之,即其家亦且讳之,人心之不明,乃至是非颠倒如是!余故表而出之,以愧世之为河间妇者。

吴烈女

吴烈女,乌程陆家兜李氏之童养媳也。其夫因家贫糊口于楚。女独与孀姑同居。茹荼苦,事姑如母,乡里称之。有无赖子某,其夫之从祖也。觇其姑出,知女方浴,排闼而入,蹲踞捉其足。女仓猝不知所为,急覆身盆水中发声大号。某遽以手掩其口,一手举白金相示。女陡然张口啮其臂,血流盆中。再欲啮之,而某创甚,已逸去。有顷姑来,邻里亦集。女懑甚,心冲冲不能出一语。良久,始泫然述其状,且曰:“我为女子而见辱如此,事虽未成,宁有活理!”遂奋身急趋,自沉于河。有救之者,得免。于是群相劝勉,女婉言谢之,神色较和。姑意羞愤渐平,防闲稍懈。乃甫及二更,女突出赴水死。迨人知,已无及矣。

呜呼!使烈女不死,亦未可谓之不贞,而竟死,其为名教增重何如?乃其时当道者,皆裦如充耳也。岂有慕于讼简刑清,而以为多事不如省事乎?

无赖子字宝三,以其躯之雄伟,人呼之曰“大炮”。近以盗魁被获,系于苏州府狱云。

安吉山中有村农妇某氏,年二十余。初夏携筐入山中采茶。时新嫁甫经弥月,以其所衣红裙,不便曲跪,解裙系树上。忽举头见其邻家子施四携筐亦至,妇含羞回身下跪,不敢反顾。施四突入搴其腕,睨而笑曰:“汝荏弱如此,而遽尝此苦,真令我见犹怜。若能从我,请代任其劳可也。”妇大号,施四即以一手掩其口,系妇于树而淫之。妇撑拒无从,听其恣行轻薄。事讫,施四径解其红裙,怀之而去。妇羞愤不复归家,极力解脱其缚,取带自缢而死。

迨暮,夫寻至,见妇缢于树上,其红裙已失所在,知其为人所污也。急归,将赴诉于县。中途陡然大风扬沙,黑云乱卷,遂返。甫及门,忽霹雳一声,电光之中,似有鹰爪攫一人,自空际掷于庭前,顶覆红裙,跪于泥中。揭视,则焦头烂额,其顶有细孔,似针剌者,血犹喷涌未已。而腰际有朱书“罪人施四”四字,似篆非篆,乃知致妻之死者,此人也。

程光奎

康熙间,江苏巡抚张伯行奏:今岁江南文闱放榜后,物议纷纷。有数百人拥抬财神,直入学宫,口称科场不公。寻以正主考左必番检举知县吴日新、方名所荐之吴沁、程光奎平日不通文理,上命尚书张鹏翮赴扬州,会同总督噶礼及伯行察审。寻得副主考赵晋与程光奎交通关节实情。部议:程光奎在贡院埋藏文字,拟斩。其呈荐之知县方名及吴沁等,斩绞有差。

先是,程光奎之父程翁,故山阳大商也。性贪鄙。年四十无子,乃至甘露寺,施僧许愿以祈焉。有肇庆士人赵文辉者,流寓寺中,素精会计。翁与语,悦之,遂携与偕归,使司盐筴数年。赵请以所畜千金贮翁处,许之,盖将因以为利焉。其后与其仆妇通,仆告翁,翁与密计,伪令其从往寿州运盐,迨夜潜归,伺其至而杀之。仆许诺。次日黄昏后仆至,操刀逾垣入,蹑至房前,闻其妻昵语曰:“狂郎,汝向尝以暂时相叙,未畅所欲,今乃可为长夜之欢矣。”少顷,云雨之声继作。仆忿焰中烧,破扉入至帐前,举刀直砍。赵惊起,刀中妻头。妻痛极,以两手持其刀,赵得脱去。须臾妻竟死。既报官,辑赵不获,仆论绞。

其时翁妾方孕光奎,逾期未产,一夕方寝,妾梦—男子,自称姓赵,语操粤音,登床据其腹。惊寤,大呼腹痛,遂坐蓐,产一男。翁大喜。妾乃告以所梦,益喜,以为异征,名之曰光奎。顾儿自襁褓见翁至,辄啼不止。及稍长就傅,顽钝异常,而翁之期望颇切。年十五,携往甘露寺还愿。遇一相者,乞相儿将来可以读书起家否。相者谛视既久,乃曰:“令嗣貌虽丰肥,然眉目间但有金银之气,酒肉之色,而绝无一毫诗书气,恐一芹亦未可得,且其阴骘文中隐起杀形,即使夤缘得隽,亦未必为君家福也。”翁怒骂曰:“江湖饿鬼,敢轻觑而翁!他日吾儿成名。当来挖汝眼珠也!”拂衣而出。自是翁益发愤。后至辛卯乡试,翁素与监临某匿,遂以黄金百斤为寿,乞为关说,为光奎援例入闱,竟得隽。事败,翁亦以行贿论绞,籍其家赀入官云。

诸天骥

诸天骥,字子凯,湖郡诸生。幼警敏,七岁能诗。稍长,博览无涯。美姿容,闺阁见者争掷果焉,生清介自持,勿顾也。父母益喜,谓其必成大器,字之曰“大器”。十四入郡庠,次年遂食饩,名噪甚。

然生性故伉直,而跋扈文坛,下笔泉涌,常屈其侪辈。放多见嫉,惟与龙眠方拱乾善。而生屡踬场屋,年逾壮矣。继妻吴氏,美而贤,生一女。生计日蹙,资馆谷以养,所如又多龃龉。父常训之曰:“以汝所为,岂似功名中人?汝亦知荆山痛哭,古今岂少卞和?盍稍破觚以救贫乎?”生泣对曰:“世事易知。然玉可碎也,不可毁其白;若欲诡遇求合,无论儿饿死不屑,当亦父所不愿见也。”自是虽炊烟屡断,生卒自如。

无何,父母俱殁。父临卒呼生嘱曰:“始吾虽贫,然谓汝青紫拾芥,辄用自慰。今不及待矣,若他日能博一第,则泉下犹可藉慰。不然,犹有鬼神,吾虽饩不来食矣。”生恸哭受命。比葬讫,妻继殁。女年十五,生于是以与其友之子某为室。遍辞戚属,办装,以拔贡生应京兆试,誓不得当不返也。榜发又报罢,出门信步,独游陶然亭。一日者熟视良久,叹曰:“仆阅人多矣,今视君鼻有柱骨,腹具六壬,论寿可至大耋。而至发际以下,但有清气而无一点庸气,惟相君之背,他日当有奇遇。然必远涉海外,若此间恐无汝缘分也。”

生愤然归寓,念京师知交绝少,岂易久居,而拱乾方公戍宁古塔,遂往视之。比至,而方已赐环。宁古俗本淳厚,百里往还,随所投,率如旧主。生乃修刺谒一章京。刺甫入,章京大怒,抽刀出,将杀之。盖其俗尚白,以红为送终具,生适触所忌也。反奔至东京,喘息稍定。四顾殿础城基,夕阳明灭,揽辔踌躇,进退维谷。

忽一骑自东驰至,生意追及,复奔。闻马上大呼:“子凯何弗少待?”生回顾,识为远戚吴某。乃驻马询其何来,某言:“顷自宁古贩参还。寓舍不远,请往暂憩。”因偕至石佛寺宿焉。生所诉穷途之苦。某曰:“明日余将往贾柬埔寨。彼国谓儒为班诘,由此入仕者为清贯。以兄高才,至彼处何愁富贵哉?”生窃计一身落魄,即浮海亦得。迨晓即起,相将至海口,同附贾舶。风顺帆扬,两昼夜已达真腊(即柬埔寨)。

甫登岸,见者皆惊窜,或却立遥望。生讶询其故,某曰:“此地已近儋耳,俗皆以黑为美。兄冰肌玉骨,故不免蜀犬所吠耳。”生懊恨欲死。某日;“无忧也。”随解装取砚磨淡墨,匀面迨遍。次及生,生曰:“奈何为鬼脸以媚人?”强之再三,生无可如何,姑听所为。由此遨游城市,到处莫不昵爱。某又为揄扬,久而国王闻其才,特敕召试。生喜,橐笔入。

王坐七宝床上,近臣引伏阶下。王顾其相曰:“即以貌取,亦足增辉荐剡矣。”遂赐鹿皮粉条(其俗以糜鹿杂皮染黑,用粉如白垩为小条子,就皮画以成字。作皆从后书向前,不自上书下也),命为《庵罗树赋》。生援引《隋书》、《本草》,敷佐丰腴。顷刻脱稿,疾书呈上。王翻阅数过,卒不解。相从旁对以中国体裁如是。王怒曰:“既愿就试,何敢不遵程式?”裂皮掷下,斥令扶生出。生惭汗归舟,因思忍耻毁容,适以取辱,不觉痛哭。

时同舟货已毕售,闻其事者亦共悯其所遭,乃携与同归。中途遇飓风,舟覆,其戚与同伴皆殁。生幸附桅上,漂至一岛,匍匐登岸,询知已在日本。踊躅前行,数里外渐见人烟。遥望城南,群峰刺天,其下一带红墙,隐露丛竹间,意为贵家园林。

稍近,见园门洞开,有数婢华妆列门外,见生,群起相逐。内一婢绝娟好,语操吴音,见其状,讶问所自。生泣诉由来,婢恻然曰:“君乍来此地,言语不通。况日已云暮,投宿谁家?岂不寒饿死乎?幸是风雅士,且王犹未至,不妨暂留。”因商于诸婢,引入复涧重山,不辨路径。数折,入一旁舍,竹榻纸窗,雅洁可喜。

诸婢皆散,生独坐愁思。忽前婢携灯来,饷以肴饵。生取啖,香美异常。婢见其浑身寒战,即还取衾褥及薰笼至,笑曰:“适觅男子衣不得,君寝后,可自取湿衣燎之。”生不禁感泣曰:“蒙卿生死而肉骨,异日誓必以报。”婢复笑曰:“大丈夫不能自奋,以至于此。妾以同乡之谊,昧死相怜。明日国王行至,誓难更留,何云报乎?”生始知此为王之离宫。是夕虽卧,不能成寐。早起入园,思将更谋诸婢。但见层峦点黛之外,宫阙壮丽,珠箔沉沉;渐觉曙分林影,翠羽啁啾,杳无人迹。回忆家山万里,悲从中来。乃抽毫蘸桐间露,题一诗于壁曰:“湖海飘零气尚豪,撑肠文字剩青袍。劳薪欲驻难生角,名纸空怀但长毛。岛国涛声穿棘竹,故园春色认缃桃。题诗敢拟香山集,怅望乡关首重搔。”

书甫毕,遥闻墙外传呼声。未几,前婢仓皇奔入,见诗骇曰:“王且至,若问此诗,教妾何词以对?”生大惧,将别去,而王已呼拥入矣。婢急引生藏山后。王辇道适经壁下,瞥见诗,驻辇读之,问为何人所题,其人安在。婢以实对。王不怒,但呼婢入,密谕曰:“畴昔之夜,余曾梦游此中,正读是诗,旁一人似是大士像者,谓余曰:“汝二人再世之缘,行当再合。明日其人至矣。谨志诗词勿忘也。”今是诗一字不易,汝试往问,但是湖州诸生,便导与来。”

婢应声去,移时回奏,言其惧罪不敢出。王沉吟者再,遽起扶婢至山后。见生满面风霜,非复曩时玉貌,不胜惨恻,把生袂哽咽曰:“妾以国事来稍迟,致郎受惊恐。今尚幸无恙,犹识再世玉箫否?”生视女年约二十以上,亭亭玉立,明艳若仙。其发肤眉目,无一不酷肖前妻。一时惊疑不定,拭目曰:“得非梦耶?”王摇手日;“非梦也,妾生时颇忆前世事。昔自别后至冥司,冥司以妾未嫁时,尝为郎病,水浆不入于口三日,后郎病虽愈,妾之病瘵实始于是,此情实堪怜悯,故俾得重寻破镜,以补离恨之天。妾所以尚未缔姻,为迟郎也。”

生乍闻,如梦始觉,乃问婢:“此汝国王公主耶?”婢掩口笑曰:“是即国王也已,吾国向奉女主。今王以神女降生,能役百鬼,故国中奉以为君。君不见给事左右别无男子耶?”(《魏志》:日本有男弟佐治国事,自卑呼弥为王以来,少有见者。以婢千人自卫,惟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词出入。居处常有人持兵守卫。)生于是喜极而悲,追忆从前,泪涔涔下。女为拭以绣帕,携还,令除宫舍生。次日即命驾,另以辇载生共还,告诸父母,授为驸马都尉,而合卺焉。入帏之后,真不啻如初定情时也。晓起,生即帘侧看女匀妆。引镜自照,转恨齿长,而女情好愈笃。

后数日,与生灯下联句,婢侍侧。生指之曰:“数虽前定,然非此人,何有今夕?”女冁然曰:“然则何以报德?”生不言,视婢而笑。女即辍咏,命他婢持灯携衾枕,导生就婢寝。婢惭不能仰视,女趋诸婢曳之行。既入房就枕,婢小语曰:“今夕之会,又岂梦想所及?但狂将不任。”生笑曰:“老夫耄矣,然此矢所以报也,焉避唐突?”已而流丹浃席,乃止。生从此左拥右抱,不复寻梦邯郸矣。

后女生一男一女,女名柳稊,男名龙剑。男绝慧,生自课读,凡经史过目辄了。生每指谓女曰:“此奇儿也。卿当记取,异日得返中国,必能博封诰以光泉壤。则克盖前愆,吾虽死,目亦瞑矣。”年七十九卒。卒时,命以桐棺素服殓,勿归葬先茔,以志遗恨。女不忍拂其意,如言葬讫,乃遣使奉表求入朝。朝廷许之。女遂传位柳稊,携龙剑及婢所出两男入朝。留京师,为儿求试。诏许以监生一体乡试。联捷殿试第二,入授翰林院编修。仕至都察院左都御史,清刚有政绩。既以皇子生,覃恩勋赠三代。年五十余,母卒,服讫,上表陈情,乞往迎父柩。上嘉其事,给假六月,俾迎还合葬焉。

外史氏曰:投书湘水,愁寄芙蓉;抱璞荆山,泪满怀袖。况乎烟墨无言,文章憎命,古今之以红为白,以白为黑,而颠倒是非者,岂独夷俗然哉?以余所闻,诸生神清叔宝,才艳安仁,其天姿磊落,不可一世,而儒雅恂恂,不敢失声于仆隶,亦何至所向辄穷乃尔哉?嗟乎!怀刺生毛,一生作客;卖文以活,四海无家。至于水尽山穷,而窜迹龙沙,投珠海国,亦谓琵琶别抱,庶几雪恨九泉也。而乃遭按剑于柬埔,泣冤禽于碧海,岂吾相不当侯耶?抑此中亦无汝文字缘耶?设延津不复再舍,东野终已无儿,则此恨绵绵,一腔血更洒何处?盖至前路更无知己,而欲以识曲子期望诸巾帼也,则天下之衔冤入地,而聚哭于青枫黑塞间者,当不少矣。噫!

雷殛

天者积气,故随园谓天之祸福人,譬犹人之于蚁:投一骨则聚族而享之,以为人之所福也;少焉倾其沸汤,而群蚁胥歼,则以为人之祸之矣,而人固不知也。其指点足令顽石点头。然至雷之殛人,自王公以及士庶,既彰彰史册矣。其他如章惇为妓,秦桧为猪之类,见于小说者不一。其有为余所目击,而理不可解者。

嘉庆间,余在郡中闻飞英塔中震死百足一条。其长径二尺余,阔赢二寸。周身完善,惟顶上一孔,仅大如针,黑水涌出未已。

后数年,至陈庄蒋时芳表兄家,见穿堂内壁间一凿痕,自椽末直下至地,阔指许,深入半寸。进至庭中,见檐前银杏树东南一朽枝,叶皆焦黑。一凿痕从梢至根,深阔皆如壁间。余从姊言:去年夏间,此树为雷火所烧,其凿痕亦皆雷殛所致。方其霹雳大作,满室昏黑如夜。但见火光绕屋,鼻中闻硫磺气,遍地炽热如火。时群儿皆著草履,雨过视之,足底尽起紫泡。或谓雷神追击妖物,故两处都有凿痕。其树上小枝,至今无叶云。

又芙江尝云:道光七年之秋,其家楼中一柱,尝为雷殛。柱中皆空,而其木屑插柱上殆遍,皆长寸余,尖细似针。周围如钉钉然。尤奇。

按:《花间笑语》:国初南城遭兵燹之后,郡学前最为荒凉,大成殿春秋二祭,绝不启门。丙戌夏,雷电绕殿三日而不下。众学役异之,启门遍视,见至圣牌板上有物,丛丛排列,而精光外射。细视之,乃一大蜈蚣环抱周遍,其白而丛丛者,乃其足也。学役中有黠者,知雷之盘空旋转,定为此恶物。但下击,牌板必碎。怪物有灵性,知雷神必畏文宣,不敢伤残其牌板,故借此以避雷殛耳。遂以火挠远钩牌板倒地,蜈蚣蜿蜒欲遁,而天雷下震,蜈蚣遂糜烂矣。众乃大快,环视之,见其腹有“逆阉魏忠贤”五字。飞英塔之蜈蚣,亦其类欤?

蟋蟀

蟋蟀之戏,始自天宝宫人。今此戏惟浙江有之。然被冻辄死,转不如蝇蚋之能禁寒也。间有可畜至次年者,大约其虫性必强,而又必护视惟谨。余尝畜一虫,至次年元宵,是日大冻,余偶他往,归视则汤已冷,而虫僵矣。又余父在时,畜一虫,至次年清明后而死。此二虫俱勇健,未遇其敌也。顷阅金鳌《退食笔记》,言宫中于秋时收养蟋蟀,至正月灯夜,则置之鳌山灯内。奏乐既罢,忽闻蛩声自鳌山中出。则本朝宫内亦有此物矣。

活佛

唐太宗尝使僧玄奘至西藏求取佛经,以佛本出西域也。康熙二十七年,以俄罗斯请和,上特命张鹏翮、陈安世前往。至俄罗斯境,遇番僧数人,面目类罗汉,而身骨俱软,能以足加首,以首穿腋。一僧能华语,曰:“言大西天人求活佛于中国,遍游五台、普陀、峨眉诸名山,不见有佛。闻达赖喇嘛有之,及往见而知其非也。又闻外国有金丹喇嘛似佛,涉穷荒视之,又非也。值额德兵乱,抢去行李,仅存残喘耳。”张子谓之曰:“尔舍生死,游遍中外,求活佛不得,究竟信得天下佛果有耶?”僧笑曰:“今日方知其无矣。”然则使此番僧与玄奘相遇,二人者应各一笑而返,不至费此跋涉矣。

通字

马要沈午桥,馆于郡中金氏。其徒某尚幼,读《左传》至共仲通于哀姜,问午桥通字作何解。午桥晓以私通之义,卒不解。因复晓之曰:“有如男女二人同榻而卧,是之谓通。”其徒乃点首喜笑。时金一女仆微有姿,与仆朱某私通。方夏日,每伺主人午睡,女辄出与某戏。其卧榻适在午桥寝后。午桥偶出,其徒见女上楼,久不出,潜至帐后窥之,二人云雨方酣,不觉也。其徒急下,至中堂,拍手大呼曰:“咦!小莫与朱某通了。”闻者无不绝倒。

昔有塾师讲书至淫字曰:“淫者,女人之大病也。”一蒙童窃听而志之。后以母病,数日不至。师问其故,辄对以其母方淫也。师骇然,细询其状,始知其母方病。大怒曰:“然则何以谓之淫?”将笞之,童泣而对以前日所闻,其师大笑而止。午桥之徒,其善悟亦复何减。

余向客合溪,赵氏有族子某,性素戆。与岕中许幻峰交昵,幻峰漠然也。后其邻某至合溪,赵遇诸途,询幻峰近状,备极殷勤。其邻诧曰:“尝闻幻峰语人:“予与赵氏子泛交也。”今观君眷注如此,则此语不应出自幻峰口中。”盖其人素与幻峰有隙故也。顾赵从未知有所谓泛交者,遂误以泛为饭。退而问于人曰:“何谓饭交?”其人未审其误听也,漫应曰:“意不过是肉朋酒友之类耳。”赵大怒曰:“赵某岂将以求食而交汝耶!”径往登门叫詈。幻峰出询其状,赵直前奋拳殴之,至于折齿破额,而赴公堂焉。

海鳅

乾隆间,乍浦海潮不退,海水过塘,漂没庐舍人畜无算。汤山天妃庙前石狮,直滚至都统衙门而止。其后潮退,有海鳅搁住塘坳不去。长数十丈。人争往割取其肉,熬油以代膏火。已而割者渐多,鳅不胜痛,一跃翻身,压死者数百人。

大人

昔有海舶,将往贾柔佛国,为飓风漂至一岛。其地四面叠嶂,周围杳无人径。同舟十余人,闷坐无聊,相将登岸,攀藤腰絙而上。半日甫及山半,有巨石如磐,俯瞰海岸。登之,觉天风浩荡,凛不可留,而鸱啸猿啼,震撼心魄,急寻去路而还。未数武,瞥见深箐中一大人,长十余丈,披发彳亍而来。见诸人,大喜,一跃已至。鸟语啁啾,抚而遍嗅。即向岩壁折一藤条,将数人逐一穿腮中,如贯鱼状。穿毕,屈其两头系树上而去。其人在树顶望大人已远,急抽佩刀断其藤,扳枝而下,狂奔至海滨,风势已转。登舟甫扬帆,而大人追至。时舟已离岸,大人以手挽之。一人掣刀断其手,大人缩去,坠二指于舱,皆只一节耳。称之,重八斤,长二尺余。

陆次云《八纮译史》言:成化时苏卫军士赴崇明,所遇长人与此同。而其所断指,则长径尺有四寸,乃一指中一节耳。今犹藏嘉定库中云。

陈曾起《边州闻见录》:康熙二十六年,有从滇南航海者,遥望浮屠峙云表,俄即之,人也。欠伸而起,捉七人啖之,还坐于浮屠。众潜奔走上船。其人举足即至,曳其船。众斧之,断指,长二尺有奇。归献制府范公。或曰:此独人国也。其即海贾之所遇欤?

至《神异经》所载,西北海人长三千里。《凉州异物志》又云,有大人在零丁,长万余里。与《楚词》所云“长人千仞”,皆太长。

海外西南夷有万丹国,在噶喇叭之南,南临大海。海中一山,崒兀嶙嶒,时有火焰,引风飘忽,入夏尤盛。俗呼云“火焰山”,盖处海之极南云。西洋番云:其国常有船至此山下。船中人上山探望,遥见其中山番穴处而食生鱼。觉人窥伺,噪而相逐。群趋而逃,后者辄为其所扼,争生食焉。比回船,仅存十六人,急挂帆而遁。自此无敢有复至者。

余父又言十五岁时,尝病伤寒,月余甫能起床,然犹未敢出房也。一日午前偶倦,斜倚在床。见一老姥,年约七十余,面阔而黑,体亦丰肥,衣褐色单衫,豆绿巾裙,手持一油纸扇至门前。父叱问:“汝何为者?”姥曰:“要寻汝老太太。”父曰:“老太太不在此间。”姥应曰:“哦。”即退出。时有缝工数辈在房外制衣,而楼下则厨房所在也。父疑家中素无此人来往,强起,出问缝工亦曾见此人否,皆言未见。随下楼,则余曾祖母及祖母方于灶下午炊,问之,亦未见其人。相与叹异。未几,曾祖母病作,十余日而殁。始悟来寻老太太之言,其为鬼物无疑矣。

捕鬼

红墩沈雪樵,尝于暑夜移宿堂中。时以炎热,窗户不掩。一夕睡回,月影微斜,晶莹如昼。见一人戴一凉帽,衣青布衫,足系麻鞋,面庞白皙而瘦,独坐西北隅。雪樵疑其为贼,跃起擒之,其人已出至檐前。追将及,其人跃登案上。急以两手持其足,则空空如也,而其人已不见矣。始知其为鬼也。

雪樵侄玉卿言:向尝读书楼上。板壁后,蚕月每贮叶其中。一夕上灯后,闻壁后谡谡有声,似有人取叶入筐者。旋闻屉声琐细,徐及于门。一少妇年约二十余,衣水墨单缣衣,黑绫半臂,浅绛裙,明眸高髻。探身谛视,良久乃去。玉卿讶之,急至门外。觅之不得,遂下楼问其母:“适来有往楼上取叶者乎?”曰:“未也。”玉卿告以所闻见。其祖母在旁叹曰:“此乃汝之前母陆氏也。渠生时常至此处取叶,其鬼魂想犹恋此,且欲一见汝耳。然其为人婉淑,今后若再至,儿勿怖也。”然则玉卿且得见其鬼母矣,何其幸欤!

玉卿又言:其祖翰王,生前每夜关锁门户,必亲自携灯,到处检阅一过。其后既殁,每夜黄昏后,必有一灯荧荧然,自后门巷中出,直至第一重门而止,但不见其人耳。如是者几及三年,乃不见。

郭某

后珠村郭某者,尝自新塍卖布归。中途遇一皂衣人,似富豪家奴。邀至一处,高闳巍焕,仿佛官居。入门,一阍者引入,见主人衣冠坐堂上,状貌伟然。左右列侍数十人,或冠带肃穆,或短衣草履。主人呼问里居姓氏,郭叩首自言无罪,乞放还。主人曰:“勿多言,此定数也。”遂命左右设筵,令郭与数十人者杂坐。须臾乐作,水陆毕陈。酒数巡,郭起告归,不许。郭哀祈不已,主人不悦曰:“既尔,须记取来岁六月某日,当于亭子桥西畔相俟,勿爽约也。”郭诺而出。至门外,初月已斜,回顾并无舍宇,但见一古冢而已。踉跄奔归,言其事,举家亦不识何故。

无何,至次年六月。插种既毕,偕村中数人往东岳庙看戏,日晡始还。行过亭子桥西,未及里许,同伴回头忽不见。众异之,相与寻至桥西,见郭危坐水际,疑其将洗浴也。呼之不应,迫而视之,死矣。屈指计之,适符六月某日之期也。

张痴

乙未仲春之十日薄暮,予将闭关,见西邻张痴,挈篮持伞,冒雨往肆中市物。次日晨起,闻其已死于金鼓桥之小港中。饭后,偶至二姊家谈及。姊言昨夜二鼓后,风雨方作,园外有数人,叫骂之声甚厉,似相格斗者,久之乃寂。随闻隔岸有人声,乃起,从窗隙窥之,见前邻数人,执灯持竿立岸上,指水中曰:“似有二人相抱,幸尚未沉。”遂相与捞起,则已死矣。盖张本以市物至街上,不知何缘至此处也。张索有痫疾,半年前,曾破其次子之棺,而出其尸,曰:“此金菩萨也。”自是其面上青黑如靛。予谓其殆不食新矣,然不意其竟死于水,且是时疾未尝作也。

先是,张有媳奚氏,以张责其窃食,含愤自沉于门外溪中而死。及是,其同居有张阿五尚幼,以拾柴至溪西,道经奚氏厝柩旁。归而寒热交作,口中喃喃言:“婶母(即张五母)勿谓儿前日来索翁命也。凡溺鬼必三年始上岸,又三年方可觅代。儿时固未至,翁之死乃彼处自有一鬼交代耳。”因问其在冥间乐否,答言:“儿此时却无管束,但苦饥寒耳。母只须以纸钱数百、羹饭一碗送儿足矣。”如其言行之而愈。或者,张痴之于子媳,不慈已极,故不待媳之为厉,而特使他鬼速之死,以示惩耶?

相传凡溺者,视其口鼻有泥,必溺鬼索命,不可救。今年五月,余方在家,见东村姚氏小儿溺水中。及捞起,泥塞其口鼻。救之,竟不复苏。

绮琴

绮琴,丽水沈氏,始字湘碧。幼孤,性绝慧,而容姿艳冶,娟娟如琼瑶。工填词,精于音律。母爱如拱壁,选婿颇艰,以故年十七犹待字也。有邻妪宋媪至其家,见女啧曰:“姐苗条如此,使老身而男也,得不甘为情死?”母笑令其物色佳偶。妪拊掌曰:“颇牧自在禁中,何必远图?”母曰:“妈谓韩生耶?吾亦稔其才久,无如其才而贫何?”妪曰:“焉有陈孺子而长贫贱者?”时韩生泰瞻者,邑中名士也,馆于其家,适断弦逾年矣。母因商诸其子。子曰:“得婿如生,何啻参军?然渠家须亲自操作,恐妹食贫不惯也。”母亦犹豫。女适至,颇阐馀言。自是早作晏息,凡烹饪补纫之事,辄手自拮据不倦。兄嫂微窥其意,以告母,母意乃决。召妪,俾示意生。生固深于情者,乍闻不胜感激,既虑事有翻复。

先是,女以所佩汉玉拱璧,托妪求工琢双凤于上。及闻此言,辄还家取佩,矫命以赠,曰:“此物所以志也。”遂入复命。旋至女所,告以所赠。女惊且咎曰:“事若不谐,奈何?”即命婢绣春往索返壁。绣春,女所素爱也,即下跪曰:“此事婢子为姑筹之久矣。如生之为人,岂负约者?今若往索,不将寒生心而伤老母意乎?”女泣下,隐忍而止。然自是生有所需,必以婢至。

女善吹箫,尝于灯下填《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至末句,搁笔者再。遂以草稿封付婢曰;“此曲尚有一字未稳,汝为我往问韩郎,俾足成之。”兼命携手炉与生。婢至斋中传女命,以词授生。生展读,称叹不已,为援笔更定其字。既而目眈眈视婢,婢嗔曰:“君未识妾耶!”生曰:“卿仙肌映雪,云鬓堆鸦,今夜视卿,觉更胜于昼。异日若天从人愿,卿能否抱衾以从?”婢红晕于颊,俯首拈带,不能作一语。生不觉神荡,遽起揽婢于膝。婢固夙以小星自命,然不意轻薄遽尔,撑拒曰:“若必如此,有死而已!”生不忍相逼,即释手。婢脱去,其后不复至矣。

生时已婉致父母,将缔姻矣。会去城二十里,有富室顾氏女,亦婉媚。生父又惑于媒氏,艳其奁资,决意行聘。生不愿,其父责以大义,生乃不敢复言。亲迎有日,女始闻知,斥铅华不御,却水糁不餐,镇日蜷卧。母来慰之曰:“儿奈何灰心至此?生虽寒盟,此外岂无良匹?”女泣曰:“母教敢不听从,但玉佩已入人手,不可返矣。”母始悉前事。知其不可骤转,姑嘱婢善视勿怠。乃去。数日,女忽强起理妆,呼婢携茗饮。及婢携茗至,不见女。一小婢言:“顷见琴姑入后园去。”婢随入,则女已在池中矣。婢亦跃入,—小婢在侧大号,家众奔救不及。其母朝夕哭泣,未几亦卒。

时生方新婚,与顾氏琴瑟甚谐,然常独坐咄咄,出玉佩玩之零涕。一日,顾见之,询得其故,就其手夺取,将藏之,佩坠地折为两。生怒,愤然出门,猝遇宋媪,睨生曰:“闻新人颇能如意,亦欲知故人消息乎?”生急叩其状,妪为缕述近事。言未毕,生大哭曰:“吾负琴姑矣,然吾亦何心复履人世哉!”遂去。访其友于青田,将从之学剑。

行至括苍山中,远望见二女绰约在前,讶其独行无侣,策蹇追及。其一人乃是湘碧,其一即绣春也。骇问:“汝二人何得在此?”女举首见生,似有怨色。绣春星眸微转,尤觉愤态可掬,小语曰:“琴姑去休!”相将入林中,终已不顾。生从之,行数里,林尽,峭壁插天,杳冥无路。二女联步以上,至山腰,壁砑然开,女入,绣春亦入。生缘藤继至,望壁呼号,并无缝隙。微月渐上,虎啸狼号,俯视断涧千尺,清澈如镜,仿佛二女在焉。生即亦不惧。返身入,则已在平地矣。踯躅至晓,不复入城,一意渡江,将至灵隐祝发。

至冷泉亭,遇一痫僧,迎笑曰:“汝亦欲证菩提乎?但此间从无色界仙人,且汝鸳鸯簿上一重公案,尚未勾却,何得妄想升天?”生膜拜曰:“但求忏悔冤孽耳。”僧笑曰:“即此足证汝情根未断。”生复拜曰:“还求解脱。”僧教其仍往相从,生有难色。僧怒,俯拾一砖掷之曰:“去,去!持此敲之,门当开。”生知其非凡僧也,受之而还。

渡江复至其处,缘壁上,才扣数下,闻壁间有人叹曰:“负心郎,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其语音绝类绣春。生方侧听,忽石门豁然双启,喜极,跃入。其间琪花瑶草,雾幔云窗,如入广寒仙窟。数折,见女华妆倚石栏,方执红梅一枝簪髻上,瞥见欲避。生前牵其裾,先谢负约之罪,继诉相觅之苦。因挈佩刀将自刺,女急夺去,曰:“妾自死后,冥司以妾愤恨殒命,俾得返魂。妾与绣春,皆已无意人世。妾亦知负约之罪,不尽在郎,但不能使人无耿耿耳!今使郎抛弃骨肉,跋履艰险,妾心何安?然自遭罹小劫,回忆尘缘,既已冷如冰雪,今当与君为世外交,了今生缘。若言儿女之情,则请仍归寻故剑可也。”生因请为腻友。久之渐狎,闺房之事,殆有甚于画眉者。女不堪其扰,乞以绣春自代。由此煮石为粮,采花作酿。年余,绣春竟举一子。

无何,秋风骤起,庭中落叶飘然,生不禁思家之感。女劝令归省,生不忍言别。女出羽衣一袭授之曰:“此夜飞游女所赠,如蒙记忆,衣之,半日可以飞回。”生披上,自顾居然鸟也。试一振羽,翩然冲举。顷刻至家,则举目非旧。问其妻,亦前殁,惟父在垂危,生入视,已不能言,见之一恸而绝。生哀毁成服。既葬,衣羽衣飞去,不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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