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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玉管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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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好事由天设,何论人工拙。任阻天涯,自然同室,自然同穴。问当时,那得个中情?有口浑难说。最是同心结,千古无休歇。世事浮云,一般造就,一般磨灭,独这些快事与奇人,长似天边月。———调寄《小桃红》

夫秀士佳人,妙人也。海誓山盟,至情也。嘉偶良缘,美事也。有如此之妙人,自然有如此之至情;有如此之至情,自然有如此之美事。生之者天地,成之者鬼神。其出虽无定时,而其遇终有定局也。究其所以然者,则惟大专(物故显其奇。留千百年之灵秀菁华,萃一二人之才情色泽。全功尽用造出绝妙的人,赋就至切的情,作合最美的事。委委曲曲播弄而成,使上下古今,知造化真有奇妙之处。噫,造人而至于秀士佳人,则人之菁竭矣。用情而至于山盟海誓,则情之种真矣。成事而至于嘉偶良缘,则事之美极矣。夫是以骚坛雅士录传奇者,恒以闺阁为先。而一日风流,遂为千秋话本也已。

先朝庆历间,有周生者,讳德闻字允升。湖之衡州人也。少孤而贫,其父周祯早卒,父弟祥以乡荐,仕至九江府尹。其兄德明,放荡不羁,世业日隳。母张氏深恶之,而莫可教也。还喜周生,生得体貌端庄,质性聪慧,喜诵读,寡交游。幼时张氏以经传教之,能记且解。张氏尝抚其背谓之曰:“昔尔父年少苦勤,赍志早卒。尔兄又浪荡废业,决不成人。则继阿叔而振家声者,惟尔一人耳。尔其毕尔学业,取尔功名。使上蒙天子之恩,下继先人之志。则为母百年苦节,亦可含笑于九泉矣。”生感而泣曰:“愿遵母训。”遂书张氏之言为座右箴。自是昼夜研精,刻不释卷。数年后,自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百家众流之论,阴阳图纬之学,周洽敏捷之辨,支离覆#之数,天文地理之说,山海尔雅之奇,无不诵习而熟其文。研究而穷其理。诗文词赋,众体俱工。尝有书斋杂咏十绝。录其二云:

更阑月色透窗纱,历落空阶树影斜,

闲读仙书犹未罢,且携樽酒酌梅花。

又云:

晓夜焚膏已十年,浮槎终隔万重天,

何时掉向云衢路,独步琼林第一仙。

又《望江南》词一阕云:

幽闲地,孤读复孤眠。万卷诗书归眼底,暗将藜火自熬煎,铁砚欲磨穿。凄凉处,雪案抹寒烟。秋水磨成空敛锷,毫光直透九重天,夺锦是何年?

其平时所为文章,不可殚述。是年十五岁,试童子军。题是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其小讲云,且世之贵乎君子者,贵其有用世之才乎?尤贵其有修己之道耳。夫道不取乎泛,举其重以该之,而道之体尊。道不取乎多,握其数以图之,而道之旨约。宗师奖其年少,首选青衿。明年春科试,案临以一等第一,补入优廪。

一日张氏谓之曰:“汝叔父自莅九江,三年于兹矣。人遐日远,未见一片家书。吾欲令汝往探一遭,未知可能去得?”生对曰:“儿有此意久矣,但儿既匹身长迈,兄又浪迹远游,菽水之间,即将谁望。”张氏曰:“汝嫂贤慧,我亦康强,汝其勉之。”适其嫂奉茶至,亦为之劝勉。生乃拜曰:“谨承慈命。”张氏叮咛曰:“山高水阔,处处小心。”生诺而退。越数日,束装行李,携家仆阿三偕行。路上困顿无聊,为之作歌曰:

我征徂西兮,阻且长。行踪靡定兮,使心伤。羌陟于山兮,山嵂嵂。欲涉于水兮,水洋洋。肆烟尘兮,溟漠。顾天地兮,微茫。立马兮,瞻望;望九江兮,天一方。

徐行数日,路经岳州。忽于曙色开处,遥望见风波浩荡,银浪汪洋,声撼山川,气蒸天地。盖已至青草湖矣。生大喜,偕仆而往,泛舟渡湖。生舟中指谓仆曰:“南面一山,木石苍茫,烟岚掩映。所谓青草山者非耶。”此时浪影波光,一望无际。生喜且想曰:“吾闻青草湖,南接汉湘,北连洞庭。东纳汨罗,泱漭弥漫,为荆南之巨浸。安得周游一遍,以识天下之大观耶。喜是日风轻浪静,一苇如飞。曾不崇朝,已抵东岸。由此辞岳州,渡洞庭,过吉安,统计几二千里。一路上,逢场饮酒,触景题诗。古迹所存,备极游玩。所以驰驱月许,自觉况瘁俱忘。

忽一日,有客自豫章来,适与生寓。闲话间,谈及豫章风景之胜,文物之奇。生性好游,遂作豫章之想矣。退而谋之仆,仆不可曰:“从此通袁州,往九江,即消几日便到。还游甚么豫章,添上无穷的路来。”生曰:“乘便耳。吾意已决,汝勿多言。”次日,开船进发。不数日,而造临江,寓于府城之仁和巷。居无何,忽一日闻门外有喧哗声。生出视之,见一士人,年过三十。怒狠狠的骂说甚么:“张凤仙恃才傲物,凌辱斯文。到底要出我这肚气。”且骂且行,奋然而过。生讶之,问于馆主人。主人曰:“从此仁和街通过,就是百花巷,中有一妓女,叫做张凤仙。去岁被鬻至此,闻说他生得十分伶俐,又有高才。但他生性忒过硬些。初到时,鸨母劝他接客,他死不听。有贵介公子,挥黄撒白,求一夜欢,他全不经心。只管作诗取笑。或有以淫词调戏的,他便拔剑相寻。他说只要考得过,他情愿终身服事。至今考来考去,也没有个中他的意思。方才行过的士人,必是考他不过,被他取笑了。”生曰:“以上府文华盛地,岂无一雄才伟略的压倒了他?”主人曰:“若要好文章,好诗赋,到也有人。但他的才情十分敏捷,执笔便成。考他的,也要执笔便成。少待思索,他便揶揄嘲哂。所以来考的,只此一着,往往输过了他哩。”生闻而悦甚。明日往访之,过百花巷中,但觉:

楼阁参差,帘栊掩映。炉香馥郁,物色辉煌。弦管均调,前而歌兮,后而舞。杯盘错列,此而醉也,彼而醒。卖笑楼前,列着两行粉黛。迷香洞里,摆开一簇胭脂。听滴滴之娇声,俱道东客来,西客去。睹翩翩之妙态,无非左边送右边迎。薮是风流,信可乐也。门无关锁,亶其然乎。

生且看且行,至一大院,重门坚闭,寂寞无声。门上大书“花关”二字,旁悬一绝云:

六朝金粉二乔才,都自瑶池谪降来,

为报世间尘俗客,非仙休得上天台。

后写豫章才女张凤仙书。生正看间,有小青衣自小门出。年可十五,顾生者久之。忽指曰:“门上这两个字相公识否?”生曰:“我不识,尔道是甚么字?”青衣曰:“我道是花开二字。”生笑曰:“花真开耶?妙妙。且问尔名甚么?”青衣曰:“我名小梅,尔也姓甚么,名甚么,来此做甚么?”生笑曰:“我姓胡名蝶,闻尔说花开,故来采花哩。”小梅嘻嘻笑曰:“咦,尔这句话,我也晓到了呵。怕我娘子听闻,教尔吃苦不了也。”生曰:“娘子可曾在此?”梅曰:“不在此,还往那里去。”生曰:“尔可传语娘子得知,说小生要来拜访。”说讫,袖出银子二钱赏之。梅接过名帖,入见凤仙,说门外有人请谒。凤仙接柬,见书着桂阳周德闻拜。因教小梅出回复曰:“娘子说,向来所谒,全是恶薄少年。没一个雄才雅士,今不愿枉费笔墨了。请自便为妙。”生笑曰:“我亦岂枉费笔墨耶,只消两合笔锋,当要斩关而入矣。”然枉道求合,有志者岂肯为之。因和其门前一绝云:

剧怜国色与天才,冒逐东风趁晓来,

不信神仙犹薄幸,空缘采药到天台。

写毕拂袖而归,小梅将其言与诗,禀知凤仙。凤仙听了,曰:“诗意固佳,然不肯枉道求合,更是加人一等,此雅士也。汝亟为我访之。”小梅曰:“他年才十六七岁,却是个伶伶俐俐的后生。俊俏风流真可人意,想他一定有些才调了。”

越二日,小梅出买果子。遇生于观音庵前,具致凤仙称许之意。遂邀生诣院外,遣入耳房坐之。生谓小梅曰:“汝可上禀娘子,说胜负之下,笔不饶人。倘小生输于娘子,情愿抱首而归,甘拜下风。倘娘子输于小生,速即纳首献关,勿复眼高于顶,凌辱文士也。”小梅应诺。将其言入告凤仙。凤仙笑曰:“此大言欺人耳。以文坛惯战之将,断不至败过了他。”因取花笺写成一绝,令小梅传出与生曰:“须要信笔和成,不许思索。生取原唱看之,却写着回文体一绝云:

春桃落地满残红,日暖浮烟紫苑东,

新柳绿时游客醉,人窥晓鸟语林中。

生看毕曰:“我道是甚么难题,此最易耳。”因一笔和成,传入凤仙看云:

春来到处落花红,袅袅清风晓阁东,

新水绿波光映日,人游满径草洲中。

时凤仙啜盏茶未完,小梅已奉诗入。惊喜曰:“如此才当得敏捷二字。”及看诗毕,赞曰:“字句融浑,无堆砌痕。回文体诗,可称上乘。”因命小梅开花关第一门,遣生入小房坐之。房颇精洁,杂悬图画诗章,壶盏杂陈,茶温可啜。而第二重门,仍是坚闭。须臾,小梅又奉一笺至。上写:“花月联珠体联韵”七个字,其起句云:

花满园池月满林,

生遂联平昃二句传入云:

花红月白兴难禁,名花得月添新色,

凤仙联平昃二句传出云:

皓月临花吐好阴。月下花羞开并蒂,

生又联平昃二句传入云:

花间月喜照同心,愿教月与花常好,

凤仙结句云:

花不飘零月不沉。

凤仙联毕,不觉遑然心动。快然心喜,畅然心开。双展蛾眉,抵掌称赞不已。又命小梅开第二重门,请生进小厅坐之。厅又更精雅,璃屏朱箔,玉案金炉,多所供玩。而案上悉列糖饴瓜果,随意啖之。生抬头一观,见第三重门,仍又坚闭,心中颇有愤意。小梅笑谓生曰:“相公造福,向来考的,也没一个得入头关。今相公连破二关,其第三关如反手矣。”生亦笑曰:“任凭他坚关百重,今日也要破关斩将的。”小梅曰:“我且先做个说客,教娘子火速割地请盟,使相公得以入关告谕。”言讫,由旁门而入。须臾,小梅手捧一木盍出来。木盍内具有水一杯、玉一块、莲一朵、钱一文。谓生曰:“娘子,请相公猜个迷,猜出便许相见。”生遂书一绝云:

才是青钱选,心同白玉坚,

两情深似水,愿作并头莲。

书完,令梅传入。仙得诗叹曰:“此知己也。舍斯人吾将焉归。”遂一面教小梅披绣闼,启纱窗,卷珠帘,抹玉几。重温壶茗,添起炉香。一面修饰更衣,悬珠)玉,既妆毕。又令小梅奉香汤锦巾,诣生坐所,与生洗尘。生浴罢,整起冠服。忽第三关,呀的一声,朱门豁处,闪出一个美丽、娇妆、艳色,宛似天仙,趋生揖之。前导而入,行遍花径,通出柳阴,穿过了川字栏,上到了亚字槛,诣一静室里。壁悬图画,座列琴书,宝鸭香浓,银缸火耀。凡珍奇玩好之具,充塞其中。及礼毕,坐定茶罢。凤仙曰:“贱人不量,傲慢先生,得罪多矣。”生答曰:“才人自重,大略相同,无足异也。”仙曰:“贱人蓬户庸才,涂鸦自愧。蒙先生惠然适驾,赐教佳章,可谓逢迎之幸。”生曰:“久聆芳闻,未承大教,故特抛砖引玉,以增旅况之辉。蒙娘子折节下交,俾得登龙门而游蟾窟,皆娘子赐也。”仙曰:“先生高许,殊足愧人。其秋波转处,见周生真个仪容秀丽,气宇轩昂,举止端严,精神潇洒,有谢家宝树风致。周生春色迷处,想凤仙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玉体轻盈,琼姿莹洁,有楚氏香莲风致。两下微窥,交相爱慕。仙喜而问曰:“敢请先生贵处何乡,盛族何氏,所为何事,欲往何方?望乞见教。”生具实对。且曰:“因慕上府胜景,故特乘便一游。休得见笑了。”仙曰:“史迁之文,半由阅历,文人游览何以笑为。倘贱人身比先生将与登昆仑之墟,游蓬莱之岛,醉西江之月,挽南浦之云。泛五湖,飘四海,遍六合,达八荒。正不知其游至何,穷乐至何极耳。”两下谈得酣畅,不觉笑将起来。

半日间,说地言天,谈今论古。不觉夕阳西坠,树影东移。生欲言归,锦席间,早已鼎鼐杂陈,壶觞错列矣。仙离坐曰:“先生辱临,无从致敬。少具薄酌,聊达微忱。生固辞,仙不许曰:“知己相逢,何消过却,还是作熟为妙。”生感甚谢而就席焉。须臾,小梅奉壶,凤仙把盏。殷勤致劝,转递相催。既开筵而坐花,遂飞觞而醉月。低斟浅酌,倾杯闻豆蔻之香。巧笑娇谈,举箸见樱桃之破,海棠春睡足,酒晕红颜。杨柳夜眠迟,情撩翠黛。问世间有如此之风流否也。神仙府求这般的快乐得乎。未几,月挂东山,风游北径。大罗天上长辉,牛女之星。古树林中,似谱凤凰之曲。凤仙饮到乐极,志气益豪。谓生曰:“先生如此才华,如此品格,龙门雁塔,其殆捷足先登矣。”生曰:“否,青衿耳。”仙曰:“然则其池里蛟龙耶,异日飞向天衢,行云施雨易易耳。”生曰:“固所愿也,其如命何。”仙曰:“君子固穷,无伤也。”

凤仙此际不觉锁上双眉,愁容可掬。生疑而问曰:“今夕风流佳会,正可开心张颜。娘子作此情形何也?”仙恻然曰:“先生说一命字出来,遂令侬有不可解之处。”生曰:“有甚隐情,既属相知,何妨直白。”仙不言,但俯首而已。生固请再三,仙乃长吁答曰:“忝同知己,安可不言。事已至此,又何妨言。但言之痛心,故心不欲言,言之苦口。故口不能言耳。贱人固豫章良家女也,幼而孤母早卒。蒙先君以诗书教训,是以少获诸心。十五年前,固将托良媒而招佳婿矣。无何而先君亦卒,孤身孑立,举目无依。而族之无赖等,或分财产,或析田园。张氏一门,殆无遗物。且托言贱人无礼强鬻于斯。以飘香吐艳之身,而置诸逐臭趋膻之地。古来薄命佳人,真不是之甚也。兴言及此,能不伤悲。”言讫,声色凄然,涔涔而泣。生亦嗟叹不已。慰之曰:“学问文章,鬼神所忌。有才如此,难免其然。无足异也。犹幸其名似辱,其节自高。倘肯刮目垂青,何愁无并蒂同心之会。还请自重,毋乱芳心。”仙拭泪曰:“诚如君言,实所甚愿。相知之雅,千古难逢。恐终为泉下之尘,不得似天边之月也。”生沉吟者久之,忽曰:“前所谓花开并蒂,月照同心者何也?”仙曰:“此惟先生自裁,蒂之并不并,心之同不同,非贱人所得专也。”生曰:“依此言者若何?”仙曰:“贱人寥落闲花,倘蒙先生收拾,实出万幸。”生曰:“如此则情既定矣,愿亦足矣。然终于此而已耶?抑不终于此耶?”仙曰:“婿如先生,虽居*室,情所甘愿。至于正室之位,贱人决不敢当。其别图之可也。”生点头道:“如此才容易了。”仙曰:“还有一言相问,许否?”生曰:“试说来。”仙曰:“先生休怪者,窃以先生寰海游人,行踪靡定。设异日功名富贵,招赘高门。此时眷恋新婚,忘却旧识,还肯于千百里外,拾尘中之落蕊否耶。倘如此言贱人宁死黄垆,不能抱琵琶而过别船矣。”生乃洒酒于地曰:“娘子何情深而言浅耶,谓予不信,有如此酒。”仙起而谢曰:“贱人失言,得罪得罪。”

适小梅温酒进来,见凤仙余愁未解,说话支吾。因曰:“娘子毋愁者,我想前日不如此,今日安得乃如此。今日不如此,后日安得又如此。后日既如此,今日可不必如此也。”仙点头微笑曰:“良然,良然,汝固善解人意。”梅曰:“小婢有个歌儿,将以侑酒。许否?”生喜曰:“妙得,妙得,汝歌来者。”梅冷笑一声,摇头动脚,击几歌曰:

蛱蝶复蛱蝶,蛱蝶恋桃花。

今夜恋桃花,明年飞谁家?

歌喉宛转,其声冥然,生听毕曰:“这妮子好诬人,蝶见桃花焉肯更飞者,还有否?”梅曰:“有,有。”因又歌曰:

桃花复桃花,桃花喜蛱蝶,

今夜喜蛱蝶,明年枝满叶。

仙听毕曰:“这妮子好诬人,桃花喜蝶焉肯改变者。还有否?”梅笑曰:“还有个儿,只要些赏。”生乃出一扇赏之,不受。仙拔一钗赏之,不受。曰:“惟酒为妙。”仙乃酌而赐之。梅饮且歌曰:

蛱蝶恋桃花,桃花喜蛱蝶,

花蝶两相宜,春心只共知。

生等喜而笑曰:“这个才妙,才妙。”梅乃嘻然笑,遽然兴,提起银瓶,满酌二盏。捧一盏与生曰:“相公以己成人,饮这杯儿喜酒。”捧一盏与仙曰:“娘子因祸得福,饮这杯儿喜酒。”一时觥角求交错,逸兴遄飞。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也。未几参横斗转,月落乌啼。灯烛晦明,杯盘狼藉。生已酩酊大醉,兀倚琼筵,几至玉山颓,而瑶树倒矣。仙问曰:“先生醉么?”生曰:“然,且甚。”仙谓梅曰:“汝可治解酒汤来。”遂向内安排衾枕,扶生上床。低声曰:“先生安眠毋躁。”生胡应过。须臾,梅奉汤至,生强饮之。既毕,复睡。久之,迷梦中闻声滴滴然,有唱西厢曲者。唱云:“今夜和谐,犹是疑猜,露滴香埃,风静闲阶。月射书斋,云锁阳台。我审视明白,难道是昨夜梦中来。”曲未终,生忽惊觉。展帐视之,乃凤仙也。因吟曰:

旧曲已沉厢外月,何人犹作古人情。

仙笑而顾曰:“先生醒耶,梦耶?”生曰:“梦中来耳。”仙曰:“前所云者,其谓之何?非欲作古人之情,不过记古人之事耳。”生曰:“张崔之事,其取之乎?”仙曰:“乐而淫,郑之遗也。窃不取。”生曰:“娇红若何?”仙曰:“聚而散其有,狐梁之遗恨焉。”生曰:“卢李若何?”仙曰:“美已哉,淑女君子南国之旧也。”生遽起曰:“娘子论古有识,请与谐谈。”仙乃钩起纱笼,倚床并坐。两下各举所见,尔一桩,我一桩。说说笑笑,肆其恢谐。

一时间,眼角传情,个中渐有不可问之处。生笑曰:“还有一桩故事,最足快人。”仙曰:“愿闻之。”生曰:“女床山,有一女须国。其人性情幽雅,举止风流。汉刘+所谓温柔乡者是也。风土景物,种种可人。国之上有云髻山,螺髻,-,其光可鉴。每遇山花灿发,必主国人远行。其阳则有蛾眉山,形如卧蚕。苍翠如画。山之前,盈盈两沼,名曰秋波。每遇秋波转时,见者不觉心醉。由此而下,有玉唾泉。又由此而下,则有玉液泉。其泉在玉峰之上,以口微吸,其味甘香。其峰滑腻温柔,双双峙立。唐明皇酷爱此地,以新剥鸡头肉比之。国之左右有五指山,瘦小纤纤,参差卓立。当国之前,有玉门关。朱门粉壁,细草零星。杳冥怪奇,为万民出入之所。关之内有滴水岩,即水帘洞也。探以圆物,水淫淫然。每一月间,必有桃花水一出,固国中最奇之景也。其娇花异草,则有夜合花、含笑花、解语花、姊妹花、帝女花、合欢花、并蒂花、同心结、连理树、忘忧草、返魂香、玉笋、金莲,不可胜计。其花品最劣者,名鸠盘茶,一遇杨柳眉开,芙蓉面放,桃腮滴艳,杏脸含娇。而游其国者,辄不禁有秀色可餐之叹。其时,西天有安乐国王,素为欲海所溺。迁居于愁城中,因其夜国中灵台欲火大起,国王勃然曰:此必女须国所致也。乃以索风流债为名,命阳货统率意马精兵,洋洋溢溢,箕踞于女须国上,列迷魂阵,入摄魄关。女须国主大惊,急命阴大夫御敌。阴大夫大开幕府,笑谓阳货曰:寡小君辟处女床,与上国夙盟世好。十数年之上,未闻交兵。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阳货对曰:昔汝先君命我寡君花王曰:女须一国汝实偕之,以狎泥同室。赐我寡君美上至云髻,下至桃源,左至五丁,右至五指。汝贡玉瓜不破,寡君是征。婴儿溺河而不出,寡君是问。女须国主叹曰:事急矣,阴大夫乃陈花兵,列月阵,相持于渡迷津。阳货勃然大怒,挺身直进。三攻两打,大破玉关。阴大夫,吓然叹曰:阳货深入颈矣。两下浑战数合,初以火攻,继以水战。把一个玉关都浸做活泼泼地。那阳货战得神疲力竭,方才倒身出来。嗣后昼夜相持,而风流债愈不可算矣。女须国主困甚,乃与内府谋曰:我虽高垒深沟,彼却强弓毒矢。每月战斗,徒令血流成河,终是无益耳。不如奉还其子,方可少休。内府然之,乃令婴儿乘紫河车,由玉关而出。一索而得男,再索而得女,三索而又得男。安乐国王喜甚,相与罢战休兵。而红梦场中,遂藉为风流之故事矣。”

周生说讫,笑谓仙曰:“这件故事好听么?”仙不能言,但掩面大笑。笑软,则投于生怀。生醉态犹在,高兴倍加,遂揽其纤腰,推倒床上。仙犹娇笑不止。而自觉其绣带之轻松,罗裙之半展矣。忙揽住曰:“先生真耶?”生笑曰:“娘子假耶?”仙犹宛转娇辞,而生则细细揣摩,尽力就裂而已。那时但见:

下一个微斜凤眼,上一个轻拂蛮腰。春色初浓,梦断穿花蛱蝶。秋波暗转,飞来戏水鸳鸯。既醉月而沉风,遂撩云而拨雨。碧桃口里,含残五夜之霜。青草池边,浥遍三更之露。这事情是知其不可,那时节欲罢而不能。百种风流,未之有也。十分滋味,不亦乐乎。

事毕,仙谓生曰:“贱人去岁迄今,眼空四海。许登钓台者,惟君一人。是身虽涉于烟花,而志实犹同于冰玉也。然今夜既如此矣,微躯所属,非君而谁。惟愿有始有终,毋贻千古之羞,则幸甚。”生曰:“这个自然,何劳过虑。”相与谑浪笑敖,遑问夜如何。其无何而鸡鸣喈喈,鸟鸣嘤嘤。又无何而虫飞薨薨,燕飞泄泄。噫,晨光其熹微矣。东方其既白矣。起视东窗日已红矣。二人乃徐徐下床,相顾惊笑,娇羞困倦,莫可具状。俄,小梅奉盘至。偷视周生者久之。又转视凤仙者久之。又俯视自己者久之。忽笑曰:“今朝风气凉些,怎么管起甚早。”生笑曰:“惜花耳。”梅曰:“解语花不惜,还要惜甚么花?”仙忍笑佯怒曰:“汝忒多言,待汝得阿郎时,任汝日夜同睡才好。”生曰:“这妮子颇可人意。”及梳洗毕,用过早膳,生乃步回寓中。

仆问曰:“相公昨夜往那里去?”生诈曰:“朋友相邀哩。”仆曰:“原来是朋友邀了。”嗣后生悉往凤仙处宿,累夜皆然。忽一夜,偶遇故友,扯往花船,作游宴之乐。那花船乃剪花为船,内贮舞妓歌姬,以及琼筵玉几,琴瑟琵琶等物。浮游于江渚之上,其灯烛掩映,管弦杂奏。远望之,如月宫之谱霓裳,亦韵事也。生自想曰:“百个花船,当不似一花关耳。”屡欲辞归,为友所阻。及晓,乃访凤仙。由角门绕花阶,直达寝所。忽闻仙于窗内读杨容华新妆诗云:

宿鸟惊眠罢,房栊乘晓开,

凤簪金作缕,鸾镜玉为台。

妆似临池出,人疑月下来,

自怜终不见,欲去复徘徊。

仙闻窗外有履声,启户视则生也。隔帘笑曰:“先生昨夜失约,当罚以为后戒。”生曰:“果然失约该罚,那样罚法?”仙笑曰:“或诗或词,立成一首,方许进入。否则请回。”生笑曰:“易易耳。”遂信口吟《隔溪梅》一词云:

闲寻春色到天台,步慵抬。行遍香埃,随柳上闲阶。朱门呀的开。个侬当户笑咳咳,讶人来偷觊,帘前微露凤头鞋,闲吟鸾镜台。

仙喜曰:“妙妙,可以将功赎罪矣。”遂迎入,坐于案前。论及杨氏新妆诗。生曰:“此诗多见群书,惟《朝野佥载》一书,并记其事。谓其性敏慧,幼能文。其父盈川训之,不数年,而尽窥经史。世间诚有如此奇女子,如此妙才人,真令人有肠断萧娘之感。”又叹曰:“才难,才难。得诸男子固难,得诸女子则尤难。呜呼,举世昏昏,而欲求昏衢之巨烛焉,盖亦难矣。”仙曰:“宇内茫茫,未可量也。”生曰:“当今之世,可称才女者,仅得娘子一人耳。”仙曰:“才女之号,贱妾焉敢当之。所有者,恐将不止才女耳。”生惊问曰:“娘子女流,得毋有所见否?”凤仙曰:“颇幸一遇,”遂开花箱,取出小书数卷曰:“先生试看者。”生展而览之,见题其书曰:“静香小草”标其名曰:“豫章王玉兰稿。”其中歌赋诗词,古今文体,无不具备,兹不尽载。约录诗词各数,为好事者览焉。

春闺晓望

春到深闺兴倍赊,晨光寒映碧窗纱,

莺校密织青丝柳,燕剪轻裁紫锦花。

风暖长烟空野岸,日晴残雪散盐沙,

卷帘遥望南山外,得意清溪水一涯。

闺情

呖呖黄鹂唤晓眠,愁多无力倚床前,

千般夜梦迷蝴蝶,一点春心托杜鹃。

暗抹啼痕羞对镜,欲施妆艳懒加钿,

无端窥向纱窗外,魂断桃花又着妍。

秋夜望月

万里长空月一团,清光照彻玉楼寒,

姮娥夜挂飞夫镜,素女秋扶出海盘。

未拥桐阴来锦席,渐移竹影上雕栏,

此生此夜不常有,独立闲阶着意看。

春兴

最爱新春景,无边好物华,

松高云作叶,梅老雪添花。

曲唱林间鸟,歌传井底蛙,

今朝幽兴足,敲火煮清茶。

春园夜宴

纷纷红雨地,淡淡白云天。

席照梧桐月,窗横杨柳烟,

风轻群籁寂,露湿百花鲜,

未尽杯中酒,棠阴已八砖。

望春月

一样青天月,今宵倍皎然,

梨花初借色,梅萼更添妍。

淡荡新池水,清光出谷泉,

广寒深锁处,不见羽衣仙。

秋兴

萧疏桐叶夜,冷淡菊花秋,

锦瑟曾弹未,琼杯可醉不。

情随风袅袅,心与水悠悠,

此乐伊谁共,空庭月一钩。

望雪

今朝天降雪,到处白潺潺,

即道盐铺地,旋疑玉满山。

梨花和雨乱,柳絮逐风闲,

遥望寒江上,蓑翁钓未还。

闺词二首

晓日曈曈映画楼,新花开遍碧江头,

无端帘外双飞蝶,惹动深闺万种愁。

其二

寂寂香闺尽日暇,无言无语弄琵琶,

深居不觉春归去,空见帘前有落花。

白燕

一别鸦村露满衣,闲抛玉剪故飞飞,

藏梨梦觉池塘晚,自向银屏戴月归。

诗余

梅花

梅花素映黄昏月,暗点芳姿浑白雪,索笑凝神,独占江南第一春。水边低放飘香玉,自怯春寒偏倚竹。愁绝东风,万点催残色易空。———右调《偷香木兰花》

春词三阕

春色芳菲一遍,处处风拖柳线。独立数残红,又被飞花扑面。堪羡,堪羡。试听啼莺语燕。———右调《如梦令》

其二

春到处,尽芳华。青风开柳叶,白露着梅花,好天涯。四境苍烟绿雾,半窗红日丹霞。无限春情何处寄,弄琵琶。———右调《春光好》

其三

晓日上迟迟,丽景良时。猛听垂杨深处,啭莺儿。花发几多枝,乱舞胭脂。妙的寒蝉压笛,鸟吟诗。———右调《上西楼》

游春词二阕

今朝春色真堪喜,一遍千红万紫。柳有清阴,梅有清香,妒煞无言桃李。金轮晓日当空挂,消散了云罗雾绮。盼到处,满园光景,满天清气。林际微风又起,吹送小莺歌,声声入耳。幽思潜消,清兴徐来。触处芳华皆是。闲随戏蝶绕花阴,印遍了苍苔屐齿。快乐呵,莫令东君去矣。———右调《花心动》

南园春信正相宜,杏脸桃肌。千红万绿争浓艳,露花儿湿透胭脂。只想游人早到,谁教戏蝶先知。海棠深处鸟栖枝,闲语移时。翻身蹴落新红片,识甚么弱质娇姿。尽道一般兴事,如何双锁愁眉。———右调《风入松》

其诗词文赋,不可胜观。内有拟离蚤二十八篇,拟演连珠三十章。自述道情曲五套,及十二楼赋、五岳赋、五湖赋,俱脍炙人口,篇长不能备录。生甫阅十之一,不禁骇然、惊跃然。喜曰:“芳心香口,绝妙好词。怎见一斑,已知全豹。比之杨女,此作真不啻云云之于泰山,望之自觉形小耳。”仙曰:“他平昔嗜学爱才,雅好著作,此特其一二耳。”生问曰:“娘子可识他否?”仙答曰:“乡邻耳,焉得不识。”生曰:“谁家之女?”仙曰:“系豫章王御史之女,静香其字,玉兰其名也。”生曰:“年纪若何?”仙曰:“与贱人同庚,十七岁耳。”生曰:“面貌若何?”仙曰:“玉体冰肌,风流窈窕,妙人也。”生听得神情飞舞,喜曰:“奇女也,小生何福焉得一见斯人耶。”仙曰:“论因缘耳,奚必福也。”生遑然问曰:“然则其扌票梅耶,抑桃夭耶?”仙答曰:“迨吉耳。”生沉思半晌,忽摇头曰:“难、难、难。”仙会其意,微笑曰:“先生其欲乘龙耶?”生笑而不言。仙曰:“易甚。”生请其故。仙曰:“静香红叶空题,恨无黄李。倘一旦拔识先生,吾知郄氏东床,断不外王家之逸少也。”生曰:“王谢门高,焉能以蒹葭而倚玉树。”仙曰:“静香抱负非凡,固重才华而轻门第者。先生有意正室其尚,千万图之。”生暗喜,默念诸心。由是而豫章之游愈决矣。

过月许,乃向凤仙具陈,欲游豫章,抵九江省候叔父等故。仙曰:“先生如此,焉敢相留。倘到豫章,静香之念不可忘也。”生曰:“至情至理,敢不听从。”是夜盛列壶觞,饮饯别之宴。绸缪眷恋,情态堪怜。一个说旅馆萧条,一个说深房寂寞。正所谓忧从乐致,兴尽悲来也。及晓生乃告辞,交相赠物,以为记念。仙长吁曰:“一心万里,只在须臾。触目兴怀。实难自禁。”言讫泪珠珠下。小梅旁曰:“英雄不洒离别泪,娘子岂未之闻耶。”相与偕送。生顾曰:“千万珍重,珍重千万。春风多厉,强饭为佳。”仙亦嘱曰:“吴山越水,处处小心。无贻妾虑是幸。”生诺而去。

于是挑行李,挂征帆,一苇如飞,望东而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水陆数日,直坻豫章。寓于府城之醉春馆。无何那老仆以况瘁故,偶感恶疾,未几而亡。生悲之,遣道陈斋,寄柩于弥陀寺。事毕,费用颇冗,囊橐俱空。朝夕饔飧,渐作曲衣饣胡口之态。久益甚,馆人索资不得。出之,转寓于紫竹庵。有小僧叱之者,生笑曰:“百姓苦而耕诸田,秃奴逸而享诸室,小生得志,比类而诛,所不待再计也。”内一禅师名月波,闻而异曰:“良士也,毋忽。”命小僧饭之。饭毕,又茶之。月波乃出问曰:“书生盛居何省?”生高应曰:“湖。”曰:“何州?”曰:“衡。”曰:“何姓?”曰:“周。”月波微笑曰:“小书生,忒狂些。”生大笑曰:“老和尚亦怕否。”月波曰:“汝果能属对么?”生曰:“尔止会吃斋耳。”月波顾谓众僧曰:“这士子举口成文,绝妙绝妙。”生又答曰:“诸秃奴摩头无发,大奇大奇。”

正说间,忽一长者,仪容肃穆,自外而来。入方丈与月波见,月波指生谓长者曰:“伊颇聪慧,自道为湖广衡州人,今早流落在此。”那长者把生上下一看,见生丰姿秀丽,皎如玉树临风前。而衣服冠履殊太淡薄。呼而问曰:“汝固湖人,因何至此?”生诈答曰:“因来贩货哩。”长者曰:“汝货安在?”生曰:“昨因风猛舟沉,今早匹身至此,还有甚么货。”长者曰:“原来如此,但汝还欲何往?”生曰:“归无家,去无货。吾将老于是乡矣。”长者曰:“后生年富力强,焉作此语。”言讫,作思量状。生乃请其姓氏,月波作答曰:“人人都识,王御史老爷。汝贩货惯走此地,怎么反不识得。”生暗想曰:“此必凤仙所称王玉兰之父,王御史无疑矣。”时王公思了一会,问曰:“我欲带汝回家,任汝一事,饣胡汝一口,可否?”生暗喜曰:“何不乘此机会图见玉兰一面耶。”遂应曰:“得仁公收留,实为万幸。但不知任甚么事?”王公曰:“老夫诸般事务尽有代理,惟欠掌书帖的一人,灌花木的一人。若掌书帖的,只消会写字便好,灌花木的颇费力些,两般惟汝自定。”生暗想道:“掌书帖的,默守静室,殊大无聊。灌花木的,游乐园林,倘那玉兰小姐看花折果,得窥一见,未可知也。”乃应曰:“写字吾不能,灌花可。”王公纳之。

茶毕,辞过月波,带生绕街而行,达南门外。远望见一所居庄,楼阁参差,树林荫翳。前环翠水,后倚青山。壮丽中饶有清致。俄而渡一桥,过一寺,行遍了许多闲林曲径,才到得门来。遣诸耳房待茗,王公坐而问曰:“汝取名甚么?方才未曾相问。”生诈答曰:“小姓周名爱兰。”王公未解其意,但曰:“这名颇佳,颇佳。昔有周子爱莲,今有周郎爱兰矣。”又问曰:“看汝身材秀雅极,似文学中人。怎么沉沦至此?”生恐露圭角,故作愚状。答曰:“小的贫贱者流,商计度日,那晓得有甚么文学的。”公曰:“汝有父母兄弟否?”生曰:“全无。”公曰:“有妻室否?”生曰:“未。”公叹曰:“极爱汝如此身躯,而却落寞如此,殊甚可惜。也罢,倘汝肯安心在此。当代汝娶个内人,与汝作对哩。”闲话晌许,命小仆寓生于万花园之小房中。生随仆穿过横廊,由小门出,便是万花园矣。生安顿毕,放踱其中。但见:

千林拥翠,似游锦石之山。万径摇红,如入众香之国。海棠睡足,杨柳眠迟。樱含樊素之唇,荷放六郎之面。李矣则沉朱浮素,兰兮则并蒂同心。桃之夭而实离离,葛之覃而叶漠漠。烟笼芍药,梦回玉帐杨妃。水浸芙蓉,醉倒银床西子。莺歌兮桂殿,蝶舞兮兰宫。竹君子雅韵堪夸,闲鼓湘灵之瑟。松大夫高风可挹,遥弹子夜之琴。金谷奇观,玉津胜览。岂羡曲江之杏,谩夸绣岭之梨。

一时,目看名花,耳闻好鸟。神情飘荡,栩栩欲仙。忽行到柳影浓时,花阴深处。隐露小楼一座,回廊曲槛,制度深严。绿树遮窗,奇花映户。生跃然喜曰:“此女亘娥之月宫也。此王母之瑶池也。此宋玉之东墙也。此张拱之西厢也。吾今渐入佳境矣。”立望间,忽闻楼上笑声说曰:“小姐,尔看这对蝶儿舞得好呵。”又有答曰:“果然好些,待我拍下来者。”忽有轻罗小扇,向窗拍之。那蝶渐舞渐去,那扇亦且拍且追。忽而露玉指掺掺,忽而露玉臂皎皎,冰雕雪塑,煞是惊人。生目注神凝,满胸痴痒,不知搔处。忽闻吟声曰:

怪他蛱蝶真无赖,偏向愁人作对飞。

这两声儿,就如雏燕初喃,新莺乍啭。吟讫,把窗外梅树,折其新枝。又吟曰:

攀来窗外树,收起树中花,

莫使狂飞蝶,时时绕碧纱。

此时玉体凭窗,早已春光尽泄矣。生放开眼光一望,真个是:

面似芙蓉乍放,眉如杨柳初开。香鬟三尺绾金钗,妆尽千般妙态。绰约浑如素女,轻盈谩道吴娃。轻抬玉指折红梅,惹动花心欲碎。

生不觉神思飘荡,魂魄消沉。欲饱看时,而窗已掩。偶立半晌,长吁而归。因唱花笺曲云:

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只闻鸟雀喧。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难消遣,乍流连,有几个意马心猿。

回至寓房,自以见面为幸,颠喜欲狂。想曰:“其白如玉,其香如兰。玉兰、玉兰!真不愧其为玉兰矣。”又想曰:“况其芳心香口,触物成吟。凤仙之言真不诬也。”取出纸笔书一绝云:

修竹千竿水一湾,柳阴深处隐红颜,

世人浪说天台远,今日叨逢咫尺间。

是夜思来思去,展转伏枕,刻不成眠。或诗或词,一唱三叹。及晓捱起身来,入径穿林,灌来灌去。灌一树,玩一树。灌一花,看一花。且曰:“花呵,我这般服事妆,汝可设色张颜,与我做个同心结者。”又灌并蒂兰曰:“兰呵,小生爱汝久矣,汝肯许小生一并蒂否哩?”又灌蝴蝶花曰:“蝶呵,闻汝蝴蝶善媒,小生将欲求汝也。”

说间闻背后潜步声,顾之,则青衣也。手执花枝,向生问曰:“昨闻请有灌僮周爱兰者然耶?”生曰:“然,娘子何名者?”答曰:“秀英、秀英。”生曰:“侍小姐者然耶?”英曰:“然。”生曰:“小姐安否?”英不答。生又曰:“小姐可常看花行乐否?”英又不答。生又曰:“小姐可曾定聘否?”英勃然曰:“小姐何人,岂汝所得问者。住口且罢,否将无容。”

因回谓玉兰曰:“那新来的灌僮,见花问花,见草问草。自言自语,痴得恁般可笑。”玉兰曰:“他痴即痴,癫即癫,管他做甚。”秀英曰:“他又问小姐安否,看花否,定聘否?被我骂了几句,他才住口哩。”兰带怒道:“狂奴贱仆,煞可恼人。倘或再依然,决当重责无任。”

生灌罢,怅怅而回。暗想曰:“不得小姐垂青,终是屈无益之身,而鲜有济之事。必须露些圭角,悚动了他。待他把眼了些,然后款款致意,或可一二。”忽忽捱过月余。

时值隆冬,寒气凛冽。小姐等垂帘掩户,未尝下楼。生极悒悒。值一朝柑果大熟,香气催人。闻呀的开门声,窥之见秀英冉冉而出。择柑折之,生近问曰:“娘子怎么久不出来,那柑甜心熟面相待久矣。”英不应。生曰:“小姐玉体安否?”英倒竖凤眼,怒曰:“无礼狂童,敢在此卖乖讨便。待说知老爷,要尔吃苦不了哩。”骂讫,提起一柑,望生便掷。生避之,冷笑一声,吟曰:

愧生不是潘郎貌,何幸佳人掷果来。

英喻其用意之妙,改容曰:“尔会吟诗么?”生曰:“会两句儿。”英曰:“待我试试,”因指日曰:“今朝晓日新晴,尔若举口吟得才算。”生应声吟曰:

一轮红日涌山阿,散出祥光满大罗,

笑煞微微西蜀犬,空劳惊望吠声多。

意以蜀犬吠日,喻英之骂己也。英曰:“尔道我是微微之犬,我又道尔是小小之蛇。”生又笑吟曰:

世人莫道蛇无角,他日成龙也未知,

不信但看天上月,偏留缺处待圆时。

英曰:“这个诗癫尔,再吟得一首,当以百钱赏尔。”生又笑吟曰:

情又痴兮诗又癫,花中逸客酒中仙,

伊如欲赏骚人意,只要风流不要钱。

英曰:“胡说,胡说。风流岂易许人。”遂持柑回去,笑谓玉兰曰:“那周爱兰竟是个诗癫,信口便吟,全不思索。”因将前诗并话悉念出来。玉兰听了曰:“不知何处得来,焉有一灌童而敏捷若是者。”英曰:“若是袭来的诗,怎得句句恰合如此。”玉兰曰:“不是成诗,必是套语。细思这等诗句,词粗意精,非风雅之儒,决不能致。尔道风雅之儒,而肯托业至此否?”英然之。而生之意,愈不得伸矣。度过残腊,交到来春。

其时豫章郡中,雅育英才。而文人雅士等,遂创文学之会。以卜得失,以励工夫。创会之法,先约一二十人,或三四十人。每人捐银几何,该得众银几何。统数按定,买田纳税,以为赏支。乃公举一公正名人,以掌数监考。每年止考春秋二次。春季以二月十五为期,秋季以八月十五为期。考后监师阅卷发案,然后行赏。将是年租银,分为两季。除监师束金外,第一的赏银几何,赏绫罗绸缎几何,赏笔墨纸砚几何,席位居首。第二的减之,席位居次。第三的又减之,席位居三。第四的谓之副车,赏微银无他物,席位居四。以下的谓之败军,有宴无赏。案后即宴,兴歌奏乐,列舞于前。既毕,乃以玻璃彩轿,弹丝吹管。送第一的并赏物回家。如有入学及科甲的,又有别租资养,不复入考。只任择自己贤子弟一人充之。时王御史于滕王阁下,筑一考场。纠合诸生,暨其子王兆麟等,共百数十士,结诗文会。公选德州府进士李世德,以为鉴师。是年二月中旬,考期已至,王兆麟整备文具,拟欲入场。生觉之,询知其故,问曰:“仆欲入场服事公子,并窥佳作,可否?”原来生曾与公子,谈及些诗文,公子悦之。故此一说即允。生曰:“恐场规有禁否?”公子曰:“尝有携仆入者,未之禁闻。”比届期,生偕往。至滕王阁下,便是试场。门悬有规数条云:

一试期:春以二月十五日为期,秋以八月十五日为期。届期必齐,风雨不改。

一场期之日,限于寅刻点名,申末邀卷。逾寅者扣名,逾申者不阅。

一试题,大率试记识者居多,进场文具,许带笔墨砚水等物。书卷纸包,一概严禁。

一誊文,不许多涂多乙,逾百字者不录。

一试诗近体外,加以拟古数章。既系拟古之题,必须代出古人情景乃为佳构。如有背古破体,及言不雅驯者,暨置遗车。

一迩来多士,于时艺则刻意求工,于典籍则全无博览。殊失洽闻强记之意。兹于诗赋外,加以策问三道,释典十条。如有诗赋虽工,而典策不足者,亦置弗录。

一策问及释曲,俱以条对详明,考核精确为佳。篇之短长可勿具论。

时主师端坐堂上,多士猬集,候点门前。及点到王兆麟,生乃携文具相随而入,坐于号房。兆麟闲指迎月亭、积芳池诸景致与生看。而外面江流激石,作潺潺声。生喜曰:“王子安所谓人杰地灵者也。”俄点名毕,主师传下题来,诸生蜂拥而观。见题目是:

滕王阁怀古七律一首(不拘韵)

春日即景回文体一首(韵限东之青)

花蝶联珠体七律一首(每句联三字)

积芳池首尾回环一首(限池字韵)

拟班固白雉颂一章

拟始元黄鹄歌一阕

拟尹伯奇履霜操拟齐处士朝飞操

惜春词一首(调寄玉楼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惜花词一首(调寄蝶恋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渭阳玉瑛赋(以阳为韵)

竹夫人传

策问三道问咎繇世谱问鸟鸣嘤嘤解问今文尚书古文尚书中文尚书之说

释典十条天龙一指燕台二女昆仑三角说诗四家凤鸣五音佛氏六通北斗七星穆王八骏明珠九品丹林十仙。

诸生看罢,面面相觊,都道题难。王兆麟走回号房,录出题目。谓生曰:“这些题真个奈何人,诗赋犹可苟成,只这典策,那里假得。”生笑曰:“诗赋也不可苟,典策亦不为难。公子读破万卷书。怎么这些就晓不得。”兆麟曰:“书曾读过,但于典籍纪载,每苦其繁,见过一半又不见一半。只见过的,亦止记得一半,又忘却一半。就如这十条典故,便是谁人,都记不全了。”生曰:“无虞,且为之。倘有遗忘,敢请补入。”麟口只应,心犹以生为不能。于是研墨濡毫,欲起滕王阁怀古诗稿。须臾,得起二句云:“故阁嵯峨倚碧霄,重门洞豁景偏遥。”以后苦思苦索,不复更成一字了。但口念滕王高阁临江渚之句。生在旁看得性起,慨然曰:“大夫为文,摘异搜奇独具只眼。何必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土块乎。倘不见嫌,敢为公子续成也。”麟喜,以笔授之。生遂续成怀古一首,麟阅遍,惊喜曰:“高妙入神,胜我十倍。盍将我起韵改去。”生曰:“起韵景偏遥三字,恰好生发下意不必改了。”麟曰:“汝既能诗,肯将全卷构成,当有重赏。”生曰:“倘不嫌亵渎,愿效微劳。但勿道个赏字为妙。”麟大喜,令生临笺。生曰:“恐招物议,公子自书可也。”于是生以口授,麟以笔书。半日之间,全卷誊备。麟乃交上卷子,携生出扬。抵家,麟在王公前,极誉生才敏捷。今日的卷,字字皆他所为。诗赋精工,典核广博。非寻常士子可比。王公摇头曰:“恐未必然。即是尔怠于构思,故令他糊涂抹过也。”越二日,主师发案,首选的则王兆麟。王公始惊异,索原卷阅遍,叹曰:“此大手笔也。”翻阅至再,乃传入,令玉兰小姐赏之。并说周生代作之故,兰亦惊异。展卷于案上读云:

滕王阁怀古七律一首

故阁嵯峨倚碧霄,重门洞豁景偏遥,

西山雾重天低树,南浦云开水汜桥。

明月自留歌扇影,垂杨还曳舞人腰,

可怜千载繁华地,寒雨凄风一寂寥。

春日即景回文体一首(韵限东之青)

青青柳色晓园东,蝶逐间林满树丛,

屏列远山云拥翠,户临新水雪飘红。

玲珑玉管歌迟日,闪掩鲜裙舞暖风,

亭月上时游客醉,瓶倾尽日几人同。

花蝶联珠体七律一首(每句联三字)

蛱蝶花开蝶与期,何花无蝶恋花枝,

蝶来蝶觉花开日,花落花催蝶去时。

蝶戏花心花更媚,花迎蝶意蝶应痴,

花间蝶傍花房宿,蝶醉花香蝶自知。

积芳池缩句回环体一首(限池字韵)

积芳池水映菱枝,水映菱枝两岸垂,

两岸垂杨花半落,杨花半落积芳池。

拟班固白雉颂一章

白雉白雉,载集天都。振乃皓羽,效灵素乌。+惟明皇,厥德覃敷。厥德覃敷,帝乃永锡之符。

拟始元黄鹄歌一阕

相彼黄鹄,金其羽,玉其足。饮于池,集于木。行--兮,飞逐逐。出入禁御,唼喋蓬茜。嗟尔灵祥,宁同羽族。

拟尹伯奇履霜操

予将远逝兮,满地飞霜。寒不可履兮,。不可襄。芦衣凛冽兮,我心忧伤。在昔有虞兮,号泣穹苍。吁嗟哉载,世莫我知兮,吾守吾常。

拟齐处士朝飞操

雉兮雉兮,飞高天。雌雄相逐兮,搏朝烟。相彼鸟兮,何得所。吁嗟予兮,空自怜。

惜春词一阕(调寄《玉楼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尽道玉楼春色盛,还喜画堂春未竟。

连朝闲赏沁园春,春水来时开一镜。

花柳分春娇欲竞,半径海棠春掩映。

共携玉盏醉春风,醒回一曲宜春令。

惜花词一阕(调寄《蝶恋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李子花开真足羡,沉醉花阴。月照梨花面,满地落花红片片。卖花声里春光变。几日后庭花尽炫,残腊梅花,坐惜花飞遍。蝶恋花枝深复见,赏花时入洛阳殿。

渭阳玉瑛赋(以阳字为韵)

爰有玉瑛,在渭之阳。雅称仁宝,不斲而章。萃菁英于沕穆,成质象于洪荒。展川岳之效珍,允天地之陶炀。品既重于玙璠,美且媲于珩璜。匪韫石而含真,乃在水之中央。具两间之精气,含万象之灵光。其远而望也,则辉腾贝阙,彩彻龙堂,遥通紫气,近混丹良。岂虹飞而霞映,何水碧而波煌。讶欲即而仍离,若欲盖而弥彰。色陆离而靡定,影闪掩而微芒。其近而相也,则无瑕无病,非琢非戕,华兮匪白,琮兮匪黄。光怪瑟若,奂乎其扬。质温润以坚贞,声清越以丁当。固织女不得而奉,岂河伯所得而藏。斯固天生之神物,而为圣世之余庆也。繄惟汉文有道,受命而王。但贵于德所,宝惟藏臧。教敷六羃,化洽八方。道臣民以三物,修朝野以五常。储圭璋于术序,怀瑾瑜于胶庠。功既隆于宇宙,德且格于穹苍。乃锡之符,乃降之祥。此玉瑛之所由见,而汉祚之所弥昌也。猗欤皇哉。

竹夫人传

竹夫人者,孤竹国之裔。其祖千户侯,产于渭川,聚族营生。以节直传世,如中书君、楮先生等,亦皆以文事名焉。固山林之盛族也。忆夫人初生时,载寝之地,载衣之裳。其母以锦绷裹之,惜其纤小也。及长,轻盈萧洒,有林下风。坡公酷爱之,得与之居。即食无肉而不恨也。后值炎夏之辰,新妆初罢。适为某翁所悦。聘之以归,作清夜之乐。见之者,窃喜其遍体风流,而惜无齐眉之雅焉。无何青女司权,翁以夫人冷面寡情,渐为时俗所忌。复娶汤婆子,以伴寒衾。故夫人之恩爱遂绝。而夫人虚心冷眼,寂无怨叹之声。犹冀翁之复念也。既而长夏初交,翁之热肠如旧。乃迎夫人于侧室中,拭目整容,亲与沐浴。仍盟旧好,恩爱如初焉。噫,若夫人者,宠之而不矜,弃之而不怨。其殆有古节妇之风欤!

策问三道

问咎繇世谱

粤稽古咎繇,名庭坚。生于曲阜偃地,赐姓偃。即轩辕有郭氏之后,颛顼高阳氏之子也。世史所载,轩辕之子曰昌意。意子曰颛顼。顼子曰幕,国于虞。及苍舒、隤敳、梼□、大临、龙降、庭坚、仲容、叔达等八人者。齐圣广渊,谓之八恺,而繇居其一。繇幼而喑,形同鸟啄,面如削瓜。初仕陶唐,后佐有虞氏,而官大理。敷其五刑,弼其五教。爵为秋伯,封之于皋。淮南子曰:“咎繇喑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此其明验也。嗣是神禹受禅,繇乃陈知人安民之谟,荐之于天,授之以政。自唐及夏,历仕三朝。及卒,禹泣而恸曰:“天何不欲平治天下耶?”命葬于六城之东,今寿州安丰县,东都坡内,大冢斯在。即封其子偃或等于英六。复分其支庶甫侯于邕。至春秋鲁文五年,楚子燮并英六灭之,而其嗣微矣。后如偃、英、许、莒、蓼、六,诸族,及越大夫之皋如,汉九江王之英布者,其盖咎繇之苗裔欤!

问诗经鸟鸣嘤嘤解

诗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嘤嘤之义,诸说不同。有泛指众鸟而言,有专指黄鸟而言。泛指者,如郑笺所谓嘤嘤鸟声是也。专指者,如禽经所谓莺鸣嘤嘤是也。然稽秦汉以前说者,不专以嘤嘤属黄鸟。其说启于张平子之东京赋,继于梁昭明之锦带书,成于白乐天之作六帖,及唐人莺出谷、莺求友等诗。博稽群书,别无证据。其盖相沿而误耳。惟李绰之尚书故实,王楙之《野客丛书》,骏之最当,辨之颇详。细读经文,益叹二公之言为不谬。为之断曰,嘤嘤之义,正文与注俱未指名泛指鸟声,似为得解。谓黄鸟者,其殆后人之附会欤!

问今文尚书古文尚书中文尚书之说

昔仲尼得帝魁迄秦穆之书,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为世法者,百有二十,是为尚书。尚者上也,上古之书也。其所谓今文者何也?秦火之后,书册无传。汉文时,济南伏生胜者,素习尚书,为旧秦博士。秦亡年老,乃授晁公。厥后欧阳夏侯之徒,悉学诸伏生。而写以汉文字,故号之曰今文也。其所谓古文者何也?汉武帝前,鲁共王欲广游宴之宫,而毁孔子之宅。于重壁下,悉获尚书,凡数十篇。皆科斗文字,有圣裔孔安国者。为之考论文义,定其可知,故称之曰古文也。其所谓中文者何也?伏生既授欧阳生,生又授于夏侯氏。此尚书所以有欧阳夏氏之学也。厥后,刘陶推大小夏侯欧阳三家,及古文是正文字七百余事,纂而成书。故名之曰中文也。此三者,字虽有古今之异,篇亦有多寡之殊,然不失圣经之旨焉。则一也。岂若梅颐张霸辈,创伪以乱真者哉。

释典十条

天龙一指

天龙一指,法指也。寂光境云,俱胝和尚,不知姓氏。尝有尼,戴笠执锡,绕师三匝。云:道得即拈笠子,三问皆无对。尼乃去。旬日天龙和尚至,师具述前事。天龙乃竖一指示之,师大悟。谓众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受用不尽。言讫,示寂。

燕台二女

王嘉拾遗记载:燕昭王时,广延来献二女,曰旋娟、曰提嫫。玉质清丽,芬香袭人。登于崇霞之台,蔽以单绡之幄。饴以丹泉之粟,饮以王需珉之膏。然后设以麟文锦席,散以荃芜香尘。二女舞之,逾时无迹。其曲曰萦尘、曰集羽、曰旋怀。人谓王好仙术,故元天二女,托形降生云。

昆仑三角

昆仑志,称昆仑山形跨宇内,势压西番。万嶂千峰,高蔽日月。其绝顶者,有三角焉。其一角正北,曰阆风巅,在阊阖中。其一角正西,曰县圃台,天帝所居。其一角正东,曰昆仑宫,王母所治。更有金台、紫馆、玄室、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非飚车羽驾,不能至焉。

说诗四家

四家者,齐鲁韩毛也。山堂考索载:齐诗始于辕固。固授始昌,昌授后苍。传及翼伏师匡,而齐诗盛焉。鲁诗始于浮邱伯。伯授申公,公授孔安国。传及瑕江贤贺,而鲁诗盛焉。韩诗始于韩婴。婴授赵子,赵授蔡谊。传及王食长孙,而韩诗盛焉。毛诗始于毛亨。亨授徐敖,敖授马融。传及郑元贾逵而毛诗盛焉。毛诗既行,而三家掩矣。

凤鸣五音

郭璞曰::凤瑞应鸟也。孔演图曰:凤为水精,生于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被五德:首文德,翼文顺,背文义,腹文信,膺文仁。鸣中五音:昏鸣固常,晨鸣发明,昼鸣保长,举鸣上翔,集鸣归昌。雄鸣即即,雌鸣足足。古者圣人出,而凤凰来仪,非瑞应之鸟哉。

佛氏六通

维摩经云:佛身,即法身也。从六通生。何谓六通?一曰天眼通,见远方之色。二曰天耳通,闻障外之声。三曰神境通,飞行隐显。四曰他心通,水境万虑。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尽通,慧解累世。

北斗七星

甘氏星经云:斗为帝车,运于中央。象号令之主,取运动之义也。其四星,方形为魁。三星直指为杓。第一星曰天枢,二曰天璇,三曰天机,四曰天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瑶光。一为天,二为地,三为人,四为时,五为音,六为律,七为吕。一主秦,二主楚,三主梁,四主吴,五主赵,六主燕,七主齐。一主天,二主地,三主火,四主水,五主土,六主木,七主金。斗之系固多矣。

穆王八骏

拾遗记载:八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霄,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又穆天子传云:天子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义。天子主车,造父为御。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逾轮。右骖道骊,而左山子,伯天主车,参伯为御,奔戎为右。东南翔行,驰驱万里马。

明珠九品

蚌之yin精凝为珠,可以照乘辟寒,可以辟尘辟火。鲛龙龟鳖,或皆有之,而蚌为贵耳。南越志及续博物志皆云:珠有九品,径寸八九者为大品。珠一边平似覆釜者,为珰珠。珰珠之次为走珠,其次为滑珠,其次磊;珠,其次官珠,其次雨珠,其次税珠,其次葱珠。斯皆得天至厚,而为物之最贵者也。

丹林十仙

楞严经所称十种仙者:一食道圆成,地行仙。二药道圆成,飞行仙。三化道圆成,游行仙。四精气圆成,空行仙。五润德圆成,天行仙。六吸粹圆成,通行仙。七法术圆成,道行仙。八思忆圆成,照行仙。九感应圆成,精行仙。十觉悟圆成,绝行仙。是等皆于人中炼心,不修正觉,别得生理者也。

玉兰阅卷毕,惊喜赞曰:“锦绣之口,金玉之音,列宿之胸,生花之笔。浑雄富丽,不足尽之。周氏子何人,而固才华若此。”王公曰:“我乍看他仪容秀雅,知非庸碌中人。不意他更有高才,足以出人头地,必奇士也。”玉兰曰:“英雄落魄,自古有之。此人学问才华,足以驰骋今古。异日前程,未可量也。愿父亲其厚待之。”王公曰:“吾向曾叩他学业,问其家门。他每抵塞支吾,不肯倾心吐露。真不可解。他今既自露圭角,正可审个的当了。”乃出唤仆往召周生,说有话相问。公于堂俟之。玉兰以一向未见过周生,遂潜往于屏后窥看。须臾,周生随仆而进,登至画堂。鞠躬待问,生得:

皎如玉树,秀若琼兰。态度端凝,精神淡荡。珠辉玉润,休夸傅粉何郎。月湛霜明,谩羡凝脂杜义。霞轩轩兮李太白,月朗朗兮夏侯初。石氏无双,信是风尘外物,谢家第一。堪称将相中人。

王公唤问曰:“公子试卷,系汝所为么?”生对曰:“不敢,不敢。小仆无知,万望恕罪。”公曰:“汝既抱负非常,自当乘浮楂而依日月,乃为得计。怎么卑身慝迹,放浪于池塘苑囿间耶?”生想:“此时若不露出真身,恐终无济于事。”遂答曰:“大人恕小生欺罔之罪,敢不具陈。生委系衡州邑庠生周祯之子,即九江尹周祥之侄也。先君早亡,惟承母训。去岁十五,幸捷童军。母固歉之,且恐终止也。命生前往九江,亲炙家叔,重加煅炼,以待秋闱。路闻盛府风景清嘉,人物俊秀。故特乘便至此,以为一世奇观。不意囊橐俱空,遂至中途落魄。实非小生所心乐也。”王公大喜曰:“原来如此何不早先直说,老夫自有相帮哩。”既而曰:“老夫不识泰山,致令英雄屈辱,惭愧多矣。”生曰:“小生蓬茅贱士,袜线微才,何云英雄。为长折枝,理亦应尔,何云屈辱。”公又问曰:“如今还思功名否?”生答曰:“登云捧日未惬鄙怀也。”公大悦曰:“贤契才学高奇,志愿远大。异日出入将相,悉可拭目俟之。”乃复馆生于闲闲轩,待以宾礼。

时玉兰在屏后,听生说得,暗地惊喜。潜步回楼,谓秀英曰:“汝谓周郎何如人者?”英曰:“不晓得他。”兰曰:“汝忒没些眼儿,既曾见他,怎么将这样人物,一浑抹倒了。不闻汝赞他一句,则他一声。”英曰:“我曾道他诗癫,小姐不信便罢,还赞做甚。”兰叹曰:“未睹其外,安信其中哉。”乃袖出卷子与英看,并述生堂上应对之言。英喜曰:“原来是个饱学秀才,可惜,可惜。”兰曰:“黄香之才,天下无双。谢晦之貌,江左第一。周郎其兼之矣。”英点头微微而笑,忽又哈哈大笑。笑罢,又叹一声。兰询其故?英曰:“有所深思,有所极惜耳。”兰又询其故,英曰:“思则不能言,惜则或可说。”兰曰:“惜甚么?”英曰:“惜小姐生不是个男人,若是个男人,与周郎月下花间,微吟浅酌,岂非快事。”兰曰:“快则快矣,其如我之不好何。”英曰:“咦,小姐还要作生些,珠玉在前,安肯弃而弗顾否。”兰曰:“我真个弗顾,汝不肯弃,汝自为之。”英笑曰:“我道说甚,秀英有敢大的福分,消受得个样的丈夫。”说讫俱笑。兰曰:“汝真没分晓。”英亦曰:“我真个没分晓。”兰曰:“不晓便罢,与尔何干。”英曰:“虽然伯劳飞燕各西东,吾不忍也。”兰嘿然。英微微讽之,兰故不听。

越二日,英遇生于水镜亭。着意窥之,果然美貌撩人,丰神绝世。俯首默默,若有所思。英低咳一声,遽避去。生览而挽曰:“娘子佳者。”英回顾曰:“做甚么?”生曰:“有话相问。”英曰:“问甚么?”生欲言不言者久之。英又去,生又挽之。英曰:“我来尔又不问,我去尔又要问。我住尔又不问,我去尔又要问。当问就问,不当问则勿问。”生问曰:“小姐玉体安否?”英答曰:“半安半不安,何劳动问。”生曰:“小生则日不安,夜不安,时时不安。”英曰:“谁叫尔不安?说与我听做甚。”生曰:“虽然娘子必有安刘之策者。”英曰:“汝读书人,不闻静而后安,安而后虑乎。”生曰:“虑则虑矣,如不能得何。”英曰:“说个得字,真是难了。”生曰:“小姐近日曾一念小生否?”英曰:“似念着些。”生曰:“娘子可周旋其间,此事若成,死不忘也。”英曰:“亦曾言之,奈小姐性儿硬些,坚不肯听。”生曰:“夸娥、织女尚且从夫,伦理中人,焉能外此。娘子殷勤致意,岂小姐真铁石人耶。”英曰:“秀英无能为矣。无已盍遣媒求之。”生曰:“在小姐耳,小姐若愿,奚必媒。小姐不愿,焉能媒。”英沉吟一会曰:“君倘诚心,神仙且降,况小姐乎。只管放心,决不虚负。”生喜甚,并嘱咐之。英诺而去。且想曰:“这样好姻缘,古今罕有。倘或当面错过,还向那里寻求。必须想个计儿,成就他两人的美事才好。”

回至阶前,见小姐轻倚朱栏,对花浩叹。英会其意,喜曰:“机可乘矣,乃佯曰:方才闻周郎与老爷说,要往九江去。小姐知道么?”兰恍然若有所失。问曰:“真个么,不知老爷许他否?”英曰:“老爷只道不敢强留,怎得不许。”兰恻然。英又故把些花木闲话说一会。兰曰:“汝可劝周郎再住几日儿者。”英曰:“他去即去,与我们何干,留他做甚?”兰曰:“虽然无干,留他停时,我自有个区处。”英曰:“有甚么区处?”兰曰:“将践汝前日所言耳。”英曰:“此惟小姐自为之。秀英没分晓,不会作媒哩。”兰笑曰:“汝不会作媒,偏又会还嘴。岂不知我非木石,能独无情。昔特许于心而饰于口耳。这个意思汝不知道,所谓没分晓者非耶。”英喜曰:“原来小姐有此深情。秀英实不晓得,所以多口了。”兰曰:“事须速图,周郎一去,将无及矣。”兰似有忧色。英笑曰:“周郎原未言去,特欲探小姐实意,故设此事哩。”兰沉思半刻曰:“虽然我诚如此,但未知周郎果有主意否?”英曰:“周郎有张敞般情,尾生般信。他说始至之日,睹小姐拍蝶吟诗,美貌高才,倾心爱慕至于今。其钟情于小姐者切矣。其寄意于小婢者多矣。婢以未合小姐,故特隐忍不言,惟嗟两美相逢,徒为画影耳。”兰长吁曰:“君子多情,我却一向如梦,辜负多矣。”语讫,为之恻然。

自是幽思深情,结不可解。乃书莺花词二阕,以摅其怀。书成置诸妆次,偶为秀英所见,取纳袖间。至晚月明时,英以研墨故,误污其手。索水不得,乃出洗于印月池。适生步月林间,闻拂水声,窥之,则英也。生戏曰:“池非洛水,焉得神人?”英抹手曰:“我非洛神,郎君得非陈王否?”生曰:“掬水月在手,娘子戏得乐些。”英曰:“有事在心,焉能乐此。”生问曰:“今日之事,小姐何以言之。”英曰:“不愿,不愿。”生叹曰:“如此,则吾命休矣。”英曰:“否,戏之耳。”乃探袖取莺花词与生曰:“此小姐摅怀句也。”生展于月下看之,乃最高楼词二阕。其一咏莺云:

多愁处,切莫听春莺,宛转一声声。昨夜庭前呼皓月,今朝窗外报新晴。语闲愁,啼远恨,诉幽情。这一个闲歌花下过,那一个娇声林上和。求故侣,恋新盟。孤音不似同音好,人心难向物心倾。费深思,劳梦想,动魂惊。

其二咏花云:

多愁处,切莫看春花,新发遍家家。万种含情迎晓日,一般妒艳映流霞。惜娇姿,怜妙态,怨芳华。空占了南园幽雅韵,怕落了东风缭乱阵。朝着面,暮飞沙。名花浪说颜如玉,愁人自觉泪如麻,益凄其添,展转倍咨嗟。

生曰:“小姐其真有此情么?”英曰:“然,且深焉。”遂将栏下之言,细述一遍。且曰:“若不如此着急他,他还要饰口好听。”生喜曰:“妙个说客,合从之计行矣。”英曰:“虽然还有虑。”生问何虑?英曰:“那老爷与夫人,酷爱小姐有如怀中美玉,掌上明珠。不知要择甚仙子神郎,才肯拟配。恐他微有不合,此事亦难必成。”生曰:“夫人则吾不知,若老爷固已微示其意矣。”英曰:“老爷曾说过否?”生曰:“也未,但常赞小生之抱负,又叹佳偶之难逢。其意有然,特未宣诸口耳。”英曰:“老爷首肯,夫人焉能外之。倘异日妙事一成,君可忘秀英是个媒婆否?”生曰:“个样媒婆,自然要谢。”说讫,相视而笑。时秀英俏立月下花间,愈觉玉体含光,冰肌着色。风流飘洒,媚态撩人。正值破瓜时节。生已忍耐不得,暗向秀英股里轻轻探来。英曰:“做甚么?”生笑曰:“要的。”英曰:“要甚么?”生曰:“要那里事。”英曰:“甚么叫做那里事?”生指曰:“要尔两腿间的玉瓜儿哩。”英低声曰:“尔忒想,这乃女子们深藏的宝物,岂肯轻易与人。”生笑曰:“到此地位,是谁都难。焉有饿虎见羊,而能弗食否?”说讫,便松其带,便展其裙。英变色曰:“君独马单枪,敢至此奋然搦战,岂谓月阵可攻耶?岂谓花城可夺耶?岂谓玉关可破耶?岂谓金锁可开耶?”生曰:“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其谁曰不可。”秀英力拒之。生又曰:“月下花间,人不知,鬼不觉,正好我们做事。怎又要作生起来。”英叹曰:“不然,贱妾一芥微躯,岂能自惜。独惜君子读书明理,德比圭璋,立品敦行,以期不朽。倘一旦毫厘之错,遗千古羞。岂不将片刻之欢,自致终身之大累乎。惟幸君子俯纳微言,垂怜薄质。忍所不忍,容所难容。使君为烈烈丈夫,妾亦是贞贞女子可也。”生意少阻,乃置英于膝。解其扣,披其襟。把那白如玉,软如绵的娇乳儿,细细抚摩。温柔滑腻,莫可具状。弄了一会儿,又看一会儿。又笑之惜之一会儿。英不能辞,但含羞慝笑而已。生谓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虽然子其怨我乎?”英答曰:“服而舍之,何怨之有。”生喟然曰:“鸡肋,鸡肋,吾无奈鸡肋何矣。”乃纵之去。且曰:“莫令小姐知道呵。”英顾笑曰:“我定要说小姐知道,问尔还肯这般否?”生曰:“尔若说时,我定要这般的。”英曰:“尔愿要只是不得。”生曰:“我偏要得。”英曰:“我又道尔不敢来。”生径擒之。英却冷笑一声闪入,门儿呀的掩了。

回至楼,兰戏之曰:“好个新人,恭喜,恭喜。”兰口即说眼只向秀英裙里窥来。英讶曰:“恭甚么喜?”兰笑曰:“汝与周郎月下佳期。藉花园以为洞房,倚明月以为花烛,假垂杨以为帐。借芳草以为毡。交颈同心,岂非快事。”英笑曰:“小姐未眠,安得说梦。”且矢曰:“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谓予不信,有如。日。”兰笑曰:“干柴烈火,焉得不燃。天日何干,肯管此事否?”英叹曰:“小婢乃轰轰烈女,周郎乃落落丈夫,野蝶间花未可诬也。”兰曰:“若否,一洗濯耳,何太久为。”英曰:“偶遇周郎,谈及前事,故尔。”兰笑曰:“否,戏之耳无异。”又问曰:“周郎云何?”英曰:“意极殷勤,情极恳挚。不足以言语传也。”兰悒悒为之慨然。时生既纵秀英,踌躇花下。企望小姐,如隔天潢。因诵亵词句云: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又成五古一首云:

月殿影朦胧,飞身杳难到,

雾怅重重遮,那见嫦娥貌。

独立几徘徊,形影自相吊,

欲诉与桃花,又恐桃花笑。

须臾,风回露滴,寒气侵人,乃就卧于闲闲轩。春色恼人,耿耿不寐。适次日,有胡姓者慕玉兰,遣媒求婚。意颇殷勤,并具诗文一册,嘱公点定。意盖欲显其才也。王公阅遍,传入与兰。兰知其来意,阅毕,顾谓英曰:“作亦颇佳,然终是剪红拾翠,无甚奇趣。”英曰:“比周郎者若何?”兰微笑曰:“执鞭可矣。”乃搦笔欲批。英曰:“彼好意来,也须赞些好话。”兰曰:“这个自然。”乃书字谜一绝于卷末,传出与王公。公看其批语云:

十八年来公与侯,凡间独听小虫秋,

秦淮不见佳人唱,酒肆良朋已半休。

公读过,竟自废解。又玩数遍,自想曰:“首句是丁固事,次句是欧公事,三句是杜牧事,末句是王仲事。意殆以此四公比胡氏子耶?”乃携以质周生。生阅甫终,遂书松风水月四字于上曰:“这就是小姐的批语了。”公大悟曰:“此谜是这样猜了。”又想曰:“观此批语,其文之有理趣,已略可知。小姐得毋属意于胡否?”乃入而询于兰,兰但问何人晓得批语。公云:周生。兰笑曰:“我固知是他也。”公曰:“胡家子与周郎其才孰愈?”兰曰:“大巫小巫安可比拟。”公正待着想,忽见书案上题有《望江南》一词云:

和氏璧,弥洁更弥坚。何事楚王终未识,席间待献已多年。埋到欲生烟。

公见之,知兰素属意于生,而怨己之不纳也。于是意遂决,乃出谓胡媒曰:“小女年幼,未可造舟,汝可为我辞之。”媒诺而去。是晚公谓夫人曰:“我看那周家郎,人物标致,才学非常。欲将他与小姐结个良缘,也慰我两人的素愿。”夫人作色曰:“胡说,我小姐千金贵体,怕没有甚么王孙公子做个阿郎。怎又要这个家奴来,老爷莫不是癫了。”公曰:“汝妇人们,那晓得此事。”夫人曰:“谁不晓得,只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则致辱小姐,二则贻羞家门,三则取笑亲戚。我小姐又不是木雕成泥捏就的,怎么轻弃了来。”公知其不可与谋,乃止。

次日,夫人谓玉兰曰:“汝父亲忒过蒙憧,怎要将汝金枝玉叶,拟配了周二郎。亏我折倒了他,不致我女受累哩。”兰怅然,嘿嘿不语。夫人又曰:“我想那周郎,家道既贫,身名亦贱。世上尽多高门子弟,怎要这个穷秀才。”兰曰:“周郎多文为富,何尝贫。厚德足贵,何尝贱。郎总贫贱,恐富贵莫加焉。伊虽富贵,曾贫贱不若耳。”夫人曰:“岂不闻读万卷书,不如蓄一囊钱。我女往时明白,怎也似父亲一般蒙憧了。”兰曰:“匹夫薄卿相,韦布傲王侯,在人耶,在钱耶?”夫人曰:“虽然卿相王侯,也原是富贵的人,未必匹夫韦布比得他过。”兰顿足转面艴然曰:“说到富贵两字,真个恼人。”夫人厉声曰:“汝性儿硬,不准我说呵。异日叫饭不来,呼茶不到,那时就莫怪为娘的错置了尔哩。”兰口不能言,但偷垂珠泪而已。夫人知语不合。暗想除非黜开周氏子便好。乃密伺周生短处,媒孽于王公之前。公知其诬,不具论。夫人计极,转诬生与秀英私,言必逐生,勿坫闺范。公意不然,但唯诺而已。

一日,夫人想得一计。乃诱秀英近前诈嘱曰:“汝可往闲闲轩,拈列女传一部回来。”英曰:“我那晓得甚么列女传。”夫人曰:“周二郎在座,唤他寻来。”英曰:“我怎可与男子相见。”夫人曰:“昔为灌童,今为熟客,畏他做甚。”若英诺而从,遂去。夫人又回谓王公曰:“方才偶过闲闲轩,闻室内有谈笑声,想是有客来者。”公亦不觉其谋,答曰:“既有客来,待我出见便是。”夫人曰:“周二郎在彼,何必老爷亲陪。”公曰:“天下有以主待客,焉有以客待客之理。”遂起身出闲闲轩来。时秀英正在房中,与周生寻捡《列女传》。东箱西架,并无此书。英方转身欲出,而公适至。见英甚疑之。问曰:“汝女子们何故至此。”英曰:“是夫人叫我来取《列女传》的。”公叱曰:“此处有甚么《列女传》,还不快回。”英带羞而出。生亦自觉不雅,满面羞惭。公益疑之,只不说话,坐半晌回去。至阶,夫人闻履声,知公回至,乃诈捧壶出,唤仆谓曰:“汝拿此茶往书斋去,奉客一杯者。”公挽住曰:“没有甚么客来。”夫人曰:“明明有谈笑声,非客而谁。”公曰:“秀英耳。”夫人佯讶曰:“秀英闺阁中人,何故至彼。”公曰:“他说是夫人叫往取书的。”夫人曰:“我又不甚识字,还要甚么书。这都是婢子诬人了。”公点头曰:“咦,怨女旷夫,这事情怎么瞒得我过。”忽又怒曰:“若然,则周氏子真不可留矣。”夫人曰:“此事未知真否?且谩些唐突了他。”公曰:“往日尚是耳中闻得来的,还未可信。今日明明眼中见得的,那有不真。今番实要出他,誓不相留也。”夫人犹诈为劝解。轻一句重一句,热一句凉一句。说得王公五腑火腾,怒不可遏。

时秀英适过窗外,尽听所说。大惊,回诉于兰。兰曰:“此夫人欲逐周郎,故设此谋,以加罪耳。”英吁曰:“欲杜周郎婚约,有话任说。何遽以此陷人。”说讫,欷/而泣。兰亦嗟叹之。英挥泪曰:“小婢何足重轻,独惜两璧相逢,终然瓦解耳。”兰曰:“母氏之谋既行,父亲之意亦变。今日之事,虽有张苏舌剑,范蔡唇锋,而欲中秦楚而求成焉,盖亦难矣。”英曰:“然则乐昌之镜终破耶,延平之剑终分耶,合浦之珠终去耶。果尔,则百劫尘中,空作三生之梦矣。”兰不语,但悒悒而已。英又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请小姐谋之,人心既至,天眼自开也。”兰犹有难色。英又曰:“此事我思之详矣,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倘徒区区,有阻千载下,其谓之何。吾恐叹小姐守礼者无多,而笑小姐薄命者不少也。”兰默思久之,乃曰:“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了。”英问其意,兰曰:“今夜可约郎于花前月下,立定婚盟。待郎异日富贵荣归,遣媒议事。夫人能不动念否?”英喜曰:“小姐此言,深合我意。”

至夜,云空月朗,天气清和。兰乃令英邀生及阶,遇生倚月伴花,作依依状。英低声曰:“先生夜未就枕,岂与月花有约耶。”生惊喜答曰:“否,春色闹人眠不得耳。”英近前曰:“今日之事,先生曾知也否?”生曰:“不知。”英乃将夫人诱他寻书,欲令老爷嫌疑,以绝婚约等语,细细说来。生长吁曰:“若然,则此事休矣。”英曰:“无虞,请到花园,自有佳话。”遂挽生偕行,穿过了杨柳阴,踏遍了牡丹影。忽见荼0架下,俏立着一位佳人。秀雅端庄,满天丰韵。英顾谓生曰:“还认得拍蝶美人否?”生惊喜,急整冠服,以半礼见之。兰亦束袖敛衽,徐徐答礼。礼毕,复以扇蔽面。生曰:“小生俚俗寒儒,穷途落魄,过蒙尊大人垂怜下纳,德义兼深。自顾微躯,殊深愧赧。”玉兰轻启朱唇,娇声滴滴,答曰:“自昔先生驾临,未知卞璧,辱慢之罪,固不容辞。讫至文会开时,窥先生之一斑,想先生之全豹。乃知文渊学海,尽属先生。陆海潘江未之过也。妾诚愧悔交迫,爱慕兼深。故特略内外之嫌疑,以聚文人之好会。俾得一亲雅范,以魁天下英才。而先生惠然肯来,不以长揖见拒,真逢迎之幸也。”生曰:“小生樗栎微才,一经未达。小姐盛赞,何以克当。”兰曰:“贱妾岂敢虚称,先生何须过逊。权请暂坐,以接清谈。”命秀英铺下花巾,同坐于白石片上。英随以香茗进之。

生曰:“莺梭密织青丝柳,燕剪轻裁紫锦花。此非小姐佳句乎?错采镂金,真令人有梦刀停笔之愧。”兰曰:“此鄙作也,何以觏之。”生曰:“径寸之珠,具目人自然识得。”乃备述遇凤仙巅末。兰喜曰:“先生亦识凤仙耶?”生曰:“颇见一面。”兰曰:“先生曾知道他由来否?”生曰:“知之,薄命红颜,深为婉惜。但他说与小姐有旧,其然乎?”兰曰:“然,琢句交杯,颇称莫逆。回念旧好,曷禁伤怀。为之唱叹不已。”转问曰:“一别三秋,未尝相见。不知他近日作何情状?”生曰:“登钓台,而钓巨鲤。遴选三载,未获一人。许登龙门者,惟小生一人耳。尔道如此柔弱花枝,匹身四海。邈权贵于一芥,贱黄白若1土。其笔锋舌剑,真令飞将心寒。鏖战以来,从未有能斩关而入者。非女中之大豪杰而能若是乎?”兰喜曰:“然则非先生断不能斩此关矣。”相顾而笑。兰曰:“先生谓其才何如?”生曰:“春椒秋菊,未足相方,固小姐之副车也。”兰曰:“仙姐随风弱絮,语委尘嚣。不意于悲愤中,获遇先生,可谓不幸之幸。”生曰:“小生才疏学谫,浪迹天涯。落魄之余,得以登瑶池而见王母,非仙之幸,实生之幸也。”兰曰:“妾正有未解之事,请先生详之。窃以先生负江淹之奇才,抱解缙之壮志。时非贾谊,年少韩琦,正可弭笔天庭。吐其气于白日,青云之地,乃竟抽身海外,托迹园间。自绁龙媒于枥下耶。此妾之所不解也。”生叹曰:“小姐爱生,可谓深矣。然生岂薄功名,而甘放浪者哉。特以红绿难逢,而青紫易拾耳。”兰犹不解其故。生乃曰:“愿小姐宽天地之量,高日月之心。俾小生得罄孤衷,向小姐尽情一剖,死且无憾。”兰曰:“有话但说,毋为逊词。”生叹声曰:“生自与凤仙会面时,聆小姐之芳名,睹小姐之佳作。倾心酷爱,刻骨不忘。故不辞千里之劳,而图一面之识。计穷智尽,得至于斯。去岁迄今,忘餐废枕者数矣。心枯肠断者屡矣。梦魂所属者,非小姐而谁。不意天假之缘,得小姐垂青刮目。今夜之会足慰孤魂矣。”玉兰听得心头酸处,不觉珠泪潸然。长吁曰:“原来如此,先生怀如此之孤衷,抱如此之隐情,负如此之幽恨,设如此之深想。我玉兰蠢然罔觉,竟似了木石中人。雅谊芳情,辜负多矣。”又曰:“以妾蓬茜之姿,而折君松柏之节。千载下其谓之何?将叹君子之多情,而笑玉兰之冷面也。”

秀英谔然曰:“先生落落,小姐轰轰。既未相知,何以相爱。此言具可勿论。所可虑者,今日之事耳。愿先生与小姐着实商之。”兰曰:“是在先生耳。”生曰:“这甚么说。”兰曰:“妾蒙先生深情,感先生雅意。特沥肝胆,以定终身。”生曰:“婚姻重事,内承亲命,外待媒言,非我等所得专也。”兰曰:“媒言或可待,亲命实难承。既娘娘见阻于前,复爷爷见信于后。若必拘以定礼,守以常经,则今日之因缘,窃恐终成虚望也。”生曰:“如夫人何。”兰曰:“夫人势利心多,彼盖薄先生寒微耳。今如尔我计定,共订山盟。异日先生衣锦荣归,遣媒拟事,夫人能不含笑而允否。”生曰:“异日未卜其然,今日已有可虑。”兰问何虑?生曰:“小姐乃柔弱花枝,焉能自主。恐一时难违父命,别许高门。即小生异日荣归,而人面桃花,不知何处矣。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将今日海誓山盟,岂不付诸流水耶。”兰怃然曰:“君何不谅之甚耶。妾虽柔弱微躯,昏庸陋质。而于志节二字,无不持之甚,定操之甚。严设不幸,刀锯在前,鼎镬在后,妾宁束手待烹,此身可死,而心终不可变也。今生不偶,愿订来生。来生不偶,愿订三生。生若为薄命之人,死当作风流之鬼。决不至推移靡定,等弱絮之随风,浮萍之逐浪也。郎君其勿忧之,惟望郎君早占鳌头,以偕凤侣。幽怀夙愿,共了诸心。倘再荏苒年华,则贱妾之终身却将谁望。有志之士,岂可使青萍结绿,不长价于薛卞之门耶。”这一场话,说得周生心又酸,气又豪,色又喜,泪又落。慨然曰:“小姐既有冰玉心肠,小生岂无铁石肝胆。有此志节,夫复何忧。吾辈何人,断不肯与草木同腐也。”因指天月同誓曰:

皎皎青天(生),溶溶明月(兰),

假尔有灵(生),听兹盟诀(兰),

吾节坚贞(生),吾志壮烈(兰),

山兮可颓(生),海兮可竭(兰),

惟此同心(生),亘古不灭(兰),

如背斯言(生),碎身拔舌(兰),

天月有灵(生),俾成缔结(兰)。

誓毕。时明月为之增光,群花为之着色。适秀英采得一并蒂桃,请生与小姐各啖之。生顾英笑曰:“投我以木桃,愧生无琼瑶之报耳。”英笑答曰:“匪报也,愿先生与小姐,永以为好,有如此桃足矣。”生曰:“娘子,雅有深情。异日有成,誓不忘也。”兰曰:“今日英姐索书之故,君其知否?”生曰:“非夫人诈为之计耶?”兰曰:“然也。”生曰:“夫人如此加诬,老爷亦已入信。这般冤债,教小生何以辩之。”兰曰:“事已酿成,何从置啄。为今之计,远避为佳。君须打点登程,往九江去。一以杜物议,二以图荣名。这些小是非,不久必有白矣。”生唱叹低回,似有怨别之意。兰为之解曰:“先生且行,相见有日。妾岂铁石人者哉。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耳。”生曰:“小生喉头之寸气,心头之点血,尽在小姐一人。一旦割然远离,其能无相思烟水之嗟否。”兰曰:“先生放心,自有佳期为慰。”说讫,命秀英取出玉管笔一枝,赠生曰:“此笔乃贱妾玩好之奇,谨以赠君。为异日相见之质。”生收下,亦以沉香扇赠之。兰又出白银一封,进生曰:“聊具饯仪,为文场润笔。”生慨然不辞,谔然曰:“大丈夫不乘驷马车,誓不复见小姐耳。”兰大喜曰:“此妾之所心祝也。但郎君此行,须知急流勇退。光阴似箭,毋误佳期。楚水吴山,小心为妙。”生诺,各嘱珍重,眷恋而别。

时值三月初际,日暖风和。生乃告知王公,束装就道。公私愤未释,颇不相留。然其爱生之情,终未尽割。亦具白银数十,以赆周生。生固辞不受,并谢顾育之恩,感激不尽。公不可强,相送出门。不觉爱心复盟,握生手曰:“贤契此去,可复睹乎。”生曰:“可见则见,不可见则不见。”公曰:“贤契一身千里,道途险阻,吾深忧之。”生曰:“男儿志在四方,涉水登山,是其素位,无虑也。”生说此话,其色甚壮。说讫,慨然起行。公立望之,为之叹惜。后公散步于闲闲轩,入周生之寓房,登周生之卧榻。遗下诗稿,不下百余。内有孤栖鸟曲一首。上有小序云:

生素读圣贤之书,立圣贤之品。洁身砥行,质比圭璋,固可信也。无何矫寓于斯,有侍女来讨书者,主人见之,疑与生会。生冤甚,无从致辩。爰赋此曲,以自鸣焉。

曲云:

孤栖鸟,绕幽枝。未迁乔,逐时悲。暮餐秋菊英,朝饮明月池。岂是恋春芳,何以东风欺。潜身独哀鸣,不知怨阿谁。聆此嗷嗷声,吾生竟如斯。顾我何所尤,旋生嫌与疑。抱此耿耿怀,孰从而见之。欲诉与天公,如聋复如痴。鸟音兮我闻,我心兮鸟知。寄一落落言,与汝长相期。守道以待终,令名庶可垂。

公阅遍,半疑半释,乃入而语夫人。夫人以生已去,方把前谋直告。且曰:“吾恐老爷真要婿他,故作此离间之计耳。”公勃然曰:“如此诬陷,好屈煞人。倘或不容,岂非大误。”夫人自知不是,亦不则声。公又曰:“我一向隐忍于心,未曾审他半句。他也那里知道今日之去,必为此也。”一时懊悔不已。夫人曰:“一个穷秀才,何关轻重。他去便罢,何必惜他。”公怒曰:“愚蠢贱人,误事至此,真可恨恨。”时夫人有一侍女,名春花者。旁闻此语,告之秀英。英转告之玉兰。兰喜曰:“此事若明,可无忧矣。”按下兰等不表。

且说周生辞王府起行,匹身长迈,伶仃独步,愁苦交深。隐恨幽情,寄诸笔墨。尝于舟中,作一丛花词云:

半江绿树影重重,云散碧天空。青春白日浑如梦,辜负了一簇春红。梦断巫山思深,湘水何处觅飞鸿。木兰独驾路匆匆,幽怨锁眉峰。江烟海月伊谁共,凄凉处,一望无穷。万斛闲愁,一担别恨,寂寞寄东风。

跋涉半月,坻九江城。与叔子周祥相见,祥讯及家事,为之凄然。馆生于官廨中,遣人侍事。祥每公余,必与生坐。叩生所得,直是学海文渊,富丽浑雄。一问百对,祥喜,甚期以大器。忽忽交到初秋,场期在迩。祥乃促生旋反,以入秋闱。生乃辞归,望湖返驾。不满一月,已抵省垣。生未暇回家,居省以待。届期入闱就考,三场卷罢。金榜大开,而首录者则生也。生以年少登科,声名大噪。主考杨懋修者,深嘉器之。许为木天巨笔。鹿鸣宴罢,生乃荣归。光耀门楣,举家喜极。祭祀宴享,诸事务毕,已是初冬。

生又打点进京,赴春官之试。时杨懋修亦返京复命,向诸僚友辈,极誉周生。诸友咸慕之,悉与生见。晋接间,聆其言论之雄伟,挹其志气之高华。皆指而目曰:“此廊庙之巨器也。”既而春闱期至,生入棘闱,场事未完,忽然疾作。但草草图就而已。既罢,复娱杨公。公叩其所作,生以疾对。公怅然者久之。乃问曰:“原稿记得否?”生曰:“细忆可得,”公命生抄录,自坐席旁看之。稿未竟,公喜色曰:“此杰构也,决中无疑。”迨春榜开,生果中第十二。时生疾尚未愈,杨公深为忧之。居无何,殿试又至。是日天开文运,圣驾威临。文华殿中,严严肃肃,望旌旗而淠淠,听弦管而喧喧。仪卫森然,官员卓尔。正所谓,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者也。生虽勉强就试,而神气昏然。场罢,阁臣擢取三卷,呈上御览。天子御笔点定,金榜大开。生适膺探花之选。

生以少年登第,远近蜚声。故畿内诸名门,咸欲招之为婿。有闻生受知于杨公者,则央杨公理之。生心恋玉兰,悉辞不允。杨公因谓生曰:“贤契少年及第,男女居室,何不念之。”生唯唯。公曰:“得毋未快所选乎?予有故人王勉斋者,为御史官,有令媛,美而慧,极善文辞。勉斋挂冠时,曾以择婿嘱我。迄今数载,未获所从。今贤契龙文凤姿,殆足慰东床之选者。欲荐贤契,以结鸳俦。贤契其或首肯么?”生问曰:“王勉斋其系豫章王公否?”杨公答曰:“然。”生曰:“颇如所闻,倘幸玉成,感荷靡尽。特恐枳棘之林,非鸾凤所栖耳。”公大悦,慨然担当。生益喜甚,诸僚友闻及亦深赞之。适有豫章之客者,杨公乃修封信以赍王公。时玉兰年已长成,王公甚急之,终以未获快婿为憾。及接得杨公此信,乃拆而读曰:

远疏芝宇,日切葭思。烟水云山,每怀靡及。兹际春花笑客,晓燕归巢,而遥忆仁兄于山林泉石间,自觉宦海沉人,徒增扼腕耳。曩者,择婿之嘱,弟诚铭之。蒿目邦畿,亦云罕觏。窃见探花周德闻者,湖之衡州人。凤逸龙蟠,雅称佳士。而畿之阀阅辈,辙求为坦腹王郎。生犹待之,胥未之允。盖其所期许者大,而所慰愿者少也。弟爰以令媛故从中撮合。用讯于生,生固闻之,为之首肯。而诸友兄等,亦闻而赞曰:邦之彦,邦之媛,斯固天生嘉偶,而为人间快事也。弟不敏,恐辱钧命。俟异日遣生请谒,以听尊裁。爰<丹兰,并候近祉。

王公把书想曰:“前所见者,周爱兰。今所闻者,周德闻。二子孰贤,犹未可定。然爱兰穷而未达。德闻显而已荣。况为受知杨兄,其殆不同凡响者。适玉兰小姐造房省候,公乃以书示之。”兰看毕,双锁蛾眉,低头不语。公问曰:“汝意下若何?”兰又不答。公曰:“周德闻少年及第,殆非他人可比。”兰曰:“孰有如周爱兰者。”公曰:“周爱兰虽有抱负,未掇巍科,恐非高门雅配。”兰曰:“用舍在人,穷达有命。以是定去取则固矣。况周二郎,才高志大,岂终为枥下材哉。”公曰:“泉流不归,山两落不上天。我观二郎,怨愤交深,能保其去而复来否?况二郎在日,我虽有意,尚未及言。周子德闻,乃为公荐。则前日之事,未可定。今日之书,正足凭也。”兰曰:“前日之意,我与二郎曾言之,证之于秀英,质之以玉笔。则二郎安得不来耶。”公变色曰:“呀,汝有是事耶?男女私谈,礼义安在?”兰曰:“从权耳。”公曰:“事属嫌疑,何以取信?”兰曰:“有天地日月鬼神可信,此心可以对天地,岂不可以质父亲耶。”其激烈之气,见于词色。公沉思晌许,乃曰:“汝心尽乎?”兰曰:“尽矣。”公曰:“汝志坚乎?”兰曰:“坚矣。”公曰:“汝言定乎?”兰曰:“定矣。”公曰:“汝望切乎?”兰曰:“切矣。”公曰:“俟异日请见,以决从违。”适夫人偶过窗前,尽听所说。乃入曰:“周爱兰未协所愿,固不足从。周德闻未见其人,亦未可决。其缓图之可。”

后值六月中旬,夫人返驾临江,作归宁之举。将亦为其父寿焉。其父居临江府城,姓文讳昭明。尝为九江提督。夫人既至,祝寿事毕,亦未遽归。一日,夫人赴同族之宴,傍午方回。路逢一伙从人,骤拥玻璃彩轿,大喝而过。轿内坐着一位贵介公子,年少翩翩,气宇轩昂,丰姿俊美。背后金牌两面,书着翰林院编修职衔。直抵府衙,方才停轿。夫人目送一会,心许曰:“我何福招得这样女婿,愿亦足矣。”原来轿内的不是他人,乃周生也。周生在京师待诏,诸事务毕,乃返九江。适其叔周祥迁临江之任,故亦随任在此。是日有事外出,达晏回衙,恰为夫人所遇。昔日夫人固识生面,此时富贵装饰,却也不认得了。

夫人回去,备述所见,问于其父文公。公曰:“此周府尊之公子也。”原来周祥无子,令周生嗣之,故称公子。夫人曰:“好个公子,那样人物,平生实未曾见过。”文公曰:“人材固奇,即他少小年纪,连科及第,这真奇了。”夫人曰:“不知他曾受室也不?”文公曰:“我尝问于周府尊说未曾受的。”夫人曰:“想女儿玉兰,年已长成理当定匹。去岁他父亲欲许周氏子,叫名爱兰。虽是个秀才,却甚寒酸无状,事也终阻。今又有友人荐一佳士,亦姓周名德闻。又谓未见其人,亦未可定。我看那周公子,年纪才貌,种种相当。欲令与女儿结个姻缘,不知他肯相愿否?”文公曰:“甥女与周公子才貌相若,门户相当,怕不一说就允。”夫人曰:“就烦父亲一说何如?”公曰:“诺。”文公乃具柬帖,入见周祥,备陈夫人约婚之意。祥固逊之,文公致款再三。祥乃入而与生酌,生闻而知为玉兰也。暗喜称允。祥出而许于文公,公归而语之夫人,夫人深喜之。复推文公入立婚书,并索定物。祥定以琥珀簪一对,凤凰钗一双,转达夫人。事定,夫人乃返豫章之驾。

抵家,兰闻夫人归,入室问候。夫人命坐于侧,爱怜者久之。喜色曰:“我为尔得一快婿,今无忧矣。”兰暗吃一惊,嘿然不语。转是王公曰:“夫人才去月余,何得人容易若此,必非佳婿也。且问选的谁者?”夫人曰:“是临江周府尊的佳公子,姿容俊雅,年少登科。老身固曾见之,恐周子德闻不是若也。”王公曰:“府尊的公子便好么?”夫人曰:“富贵人家,又胜周爱兰多矣。”兰听得周爱兰三字,不觉刺动芳心,珠泪偷垂,转面他顾。王公曰:“周爱兰且不必言,周德闻又未曾见,周公子亦未必定。惟待异日会同,任择为妙。”时玉兰步回妆楼,思夫人言,恐夺其志。忧愁交迫,伏枕忘餐。渐觉玉削香消,卧病不起。夫人着了慌,连进汤药,兰俱却之。问其病根,但娇叹而已。

其时,周生既居临江,临文应事,未有暇日。值一日清燕少故,乃往百花巷访张凤仙。入其家,则满目荒凉,花草凋谢,那有甚么张凤仙。生疑之,正欲转步,有老妪自小房出。生以凤仙问之,妪曰:“张凤仙去岁春间,已不在此了。”生曰:“他却往那里去?”妪曰:“闻说他夜半出行,不知所往。”生怏怏而回。越数日,有京使来,呈上杨公书信。书内专要周生,往豫章进谒王公,以议婚约等事。生暗想曰:“前有小姐之盟,中有杨公之荐,后有夫人之约。父母媒妁亦已兼之,此去豫章,事必成矣。”生喜甚。禀命于周祥,祥许之。生遂打点盘缠,鼓豫章之棹。

既至,复矫寓于紫竹庵。从行之徒,蜂拥而入。那月波师,闻堂外有喧哗声。出视之,与生礼毕待坐。月波见阶下列着,辛未科探花一副金牌。彩轿鸣锣,填塞门外。月波甚讶之,问曰:“敢请老爷尊姓?”生笑答曰:“可认得乞饭书生否?”月波恍然想得,乃率诸徒,请昔日欺慢之罪。生悉抚慰之,月波感焉,备极款待。次日,生装束毕,直投王公庄来,先将拜帖传入。王公接帖,见上写着周德闻之名,乃入而语夫人。夫人有周公子在心,殊不理会。公知其不可,自忖曰:“倘协吾愿,即日许成,看夫人能奈我何否?”公欲出,夫人急曰:“吾已许定周公子矣。望老爷着实辞他。”公不答,即管着上冠服,下堂迎接。须臾生进来,公揖之。历阶而进,直抵堂上,行宾主之礼。既毕,坐而献茗焉。

公把生微窥,极似周爱兰色相。正在疑甚,生遂叙去年眷属之谊,并别后契阔之情。公跃然惊喜曰:“原来杨兄所称,正是贤契。只因前后异讳,遂令老夫错认了来。若非今日说明,犹有两端互执之虑。”生曰:“前名爱兰者,乃小名非命名也。以称于老大人尊前,理必如此耳。”公大悦。时秀英闻说周氏探花郎进谒,自潜于堂后听之,欲定王公从违也。及闻说,周德闻即是周爱兰。着意窥之,果然也。英大喜,回报于玉兰。兰正卧病在床,闻之,精神顿爽。遽然起曰:“是耶,非耶?”英曰:“是也。”兰喜曰:“如此,吾无忧矣。”其时,有传此话于夫人者。夫人半疑半信,亦于花屏后窥之。适王公以有事退入,夫人迎着谓曰:“这事可笑呵!这客官非他人,却原是临江的周公子。”公瞿然曰:“这越发奇了。恐夫人认得不真。”夫人曰:“体貌宛是,怎得不真。”公曰:“可闻得临江府尹讳名甚么?”夫人曰:“姓周名祥。”公悟曰:“果然无疑,这就是爱兰的叔子了。”夫人曰:“爱兰是他,周德闻周公子亦是他,非可笑么?”公曰:“若依我昔日之言,事早已定,何至委曲如此。”俄,此语又闻于玉兰。兰大喜曰:“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可谓奇外之奇矣。”与秀英宛转谐谈,娇笑不已。

公出而问生曰:“令叔大人,今升授何职?”生对曰:“改任临江。”公曰:“贤契可是由临江掉驾否?”生曰:“然也。”公笑曰:“这真奇事了,想昔日贤契屈驾寒舍时,老夫欲以小女结个姻缘,以慰夙愿。后因有故,事亦中止,是一次也。及贤契返驾荆南,连科及第。此时人遐路远,各不相知矣。而恰有杨伯荐之,是二次也。及贤契随任临江,此时维日更久,几不相识矣。而适又为拙荆遇之,约以丝萝,一说而就,是三次也。合看来,事出三番,人即一个。参差颠倒,幻尽奇观。若非天作之缘,安能巧合乃尔哉。”生暗喜辞曰:“材非松柏,安施2萝。大人此言,恐难从命。”公曰:“天作之合,违天不祥,何却焉。”时庖人入,告备席。公命开筵于闲闲轩。导生饮之,备极款待。生问及王兆麟何往?公说:“出就外傅去矣。”一时清谈畅论,寄兴恢谐。时秀英隔帘窥之,惹得遍体酥麻,不知搔处。心赞曰:“果然好个伶俐的郎君,眼得见与小姐做一对儿好夫妻,死且瞑了。小姐,小姐,不知尔下日怎商议谢我哩。”生虽微觉之,不敢视也。饮至斜阳西坠,方才停杯。生欲归,公重以婚事属生,并订婚期,殷勤无已。临行,公犹出狐裘一领赠之,生衔甚,致谢回寓。

越数日,生带侍从,将返临江。中途间,忽遭山寇行劫,盘缠行李,一掠而空。生率诸仆从力斗之,奈众寡不敌,尽被伤杀。贼徒等悉获财物,四散鬻之。尚有彩轿金牌,毁于路上。二日之内,传遍豫章。俱说周探花经过某山,被贼劫杀,连仆从财物,都丧尽了。话传及王公,举家闻之大惊失色。公曰:“风闻之言,未可信也。”乃出而询于人,人皆然之。又尝往大街中,见故衣客有鬻狐裘者。公取看之,上有鲜血一点,恰是往日赠周生的。公骇然,亦不细问,急转回家。刚至门,忽一仆由内奔出,怆怆忙忙。大喝曰:“正要寻老爷回来。”公忙问其故,仆指耳房曰:“入这里便知。”公入房中,见一来人,满面血痕,衣衫烂坏,凭几危坐。作呻吟声。公问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人叹声曰:“我乃周老爷家仆也。”遂诉说被劫之事,且曰:“随行十余辈,尽被杀伤。除我受伤少些,故奔走得到此哩。”公曰:“闻说周老爷被杀是否?”那人曰:“甚有胆力的都死,况老爷力无敌鸡,便有百个,都也休了。”说讫,放声大哭。公知其实,回告夫人,亦哭起来。当时玉兰闻之,大叫一声,登时气绝。秀英急告夫人、王公,闻之大惊。急投之方,既苏,口不能语,但欷/淹泣而已。公慰之曰:“来者所言,未经眼见,则周郎之生死,犹未可知。须遣人往临江探个是非,便知端的。”遂令一仆往探之。兰犹泣卧啼眠,连日不起。

越半月,探者回来,说周老爷未曾遭凶,只死家丁数个。并将周生书札呈上,王公公披之,果周郎手笔也。书内具道人寡贼众,毙仆五人。愚婿潜慝芦间,幸免此难。细述一遍。书后重订入赘日期。公阅毕,以示玉兰。一家闻之,方才安乐。打点奁具以待婚期。时周生潜脱此殃,偕二三仆从,奔回临江,具把寇端,告知叔父。周祥乃移文总督,伸奏朝廷。出将兴兵,剿除贼党,此是后事。生计所掠去等物。几值数百金,然心固轻之。独失去玉兰贻的玉管笔,乃极懊恨。兀居数日,复访张凤仙于花关中。入室穿房,并前番的老妪亦不见了,一时凄惋不已。

度过残腊,已是来春。二姓婚期,卜将不远,生与周祥计议亲事。复往豫章,行纳采之仪,及奠雁之礼。僚友来贺,车马填门。弦管旌旗,千般闹热。周生着上冠服,加上簪缨。兀立中堂,待行拜礼。须臾,珠帘卷处,簇拥出一位新人。玉裹金装,珠围翠掩,鲜艳夺目,芬香袭人。众侍女扶至中堂,行拜礼毕,然后送入洞房。饮合卺之宴,房中左右二席,各坐饮之。侑以弦歌,薰以兰麝。金炉吐篆,银烛摇光。月桂抱金瓶,秀英扶玉盏。劝肴劝酒,备极殷勤。酒至数巡,秀英是个乖性儿的,先教诸侍女各散睡了。自立于小姐之旁,捐开小姐锦巾,止以一扇掩映。生与玉兰互相窥看,彼也暗喜道:“真好个千秋佳婿。”此也暗喜道:“真妙个百代佳人。”两下魂魄飘扬,芳心欲碎。生忍耐不得,笑曰:“这段姻缘,分头自选。颠来倒去,恰只在小生一人。旷古奇闻,真快事也。”兰不答,但暗转秋波,低头微笑而已。生乐甚,倾壶覆盏,吃个不休。秀英闪近生前,低声曰:“郎君少饮些,醉了误事。”生会意,点头笑曰:“然也。”秀英知趣,唤集侍女,彻了壶觞。自己薰暖衾窝,扶小姐于银床上。捐去服饰,放下罗帏。并附小姐耳朵边,沉沉吟吟,不知吩咐些甚么佳话。且曰:“春风微凉,寝衣又薄,小姐好安寝罢。”说讫,带笑故出。

生乃轻遮绣户,暗掩纱窗。重添华烛,高剔银缸。披开锦帐,潜上牙床。游安乐之国,入温柔之乡。抱晶莹之软玉,偎馥郁之温香。忙穿花之蛱蝶,惊戏水之鸳鸯。于是款款推心,低低致语。又爱又惊,欲辞欲许。着无限之娇羞,寓无穷之兴趣。芳心乱而惚惚,娇声笑而絮絮。既倒凤而颠鸾,遂撩云而拨雨。少焉,春夜交深,玉露淫淫,精神飘荡,魂魄消沉。风流汗落,粉黛油侵。绕阳台之梦,堕碧玉之簪。柳叶翠欲落,梅花瘦不禁。极一天之快意,慰两地之幽忱。斯固订三生于片石,而值一刻之千金也。予尝有洞房四绝,附录于此,为好事者览焉。

其一曰:

烛灭篆烟微,呼鬟掩玉扉,

低头弄裙带,不自解罗衣。

其二曰:

素手携团扇,半掩梨花面,

欲顾复低头,怕与郎相见。

其三曰:

兀坐意憧憧,潜惊夜半钟,

问他来睡否,但说尔由侬。

其四曰:

背面倚银床,含羞觊玉郎,

罗衾薰个暖,欲就又徬徨。

个中快乐,人间仅有,天上全无。生房礼毕,弹着小姐香肩,笑曰:“小生素非刘晨,幸得伴仙人枕席,偎香拥玉,何乐如之。今而后毕生之愿足矣。”兰不应,转面微笑。生复被衣展帐,揽玉兰于怀间,细细抚摩,遍体观玩。看其面,暗道:“莲面生春。”看其眉,暗道:“眉黛青蘋。”看其眼,暗道:“眼横秋水。”看其鬓,暗道:“鬓纵巫云。”看其发,暗道:“发光可鉴。”看其口,暗道:“一点朱唇。”看其足,暗道:“金莲三寸。”看其手,暗道:“玉笋一群。”看其语,暗道“樱桃略破。”看其笑,暗道:“三楚精神。”看其坐,暗道:“座中菩萨。”看其卧,暗道:“醉倒文君。”看其体,暗道:“芬香秀丽,真个是神仙中人。”生看到神思迷处,重伸雅意,再觅鸳鸯。兰惊得玉面含羞,忙揽裙带,低声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生笑曰:“二吾犹不足,定于一吾弗能已矣。”兰曰:“一朝而获十,而子为我愿之乎。”生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兰曰:“后生可畏,如之何?”生曰:“男女居室,其味无穷,何畏焉。”兰笑曰:“又赞其妙,吾不信也。”生曰:“不信,请尝试之何如?”兰曰:“其有所试矣不可。”生曰:“非疾痛害事也,却之,却之何哉。”兰笑而不言,任生展转。生乃再鼓精神,作竟夜之乐。时秀英于窗处窃听,尽晓所为。因情所牵,欲不能禁。为赋《如梦令》词,以解庆:

今夜佳郎美女,浑倒鸳俦一处。揭起碧纱笼,做尽翻云覆雨。真趣,真趣,试听低谈絮絮。

是夜夫妇谈及昔时遇合,今日双成,快乐风流,彻夜不眠。兰问及凤仙近状,生以不知所往告之。相与叹惜不已。自后生与玉兰,朝云暮雨,月酒花诗。曲尽恢谐,眷恋忘返。一日有临江客至,投一书与生,生接拆之,乃凤仙所寄也。书云:

宇宙茫茫,知心有几?万有所值,孰不钟情。妾自跌足尘嚣,四年于兹矣。往来触目,曾几何人。求一二知己良朋,殊未之觏。抚兹弱质,每怜薄命如花。而卓氏丝桐,空留虚调耳。越自去岁春间,君驾宠幸,甫领大教,复挹兰仪。区区之心,庸以少慰。所可异者,一迎目际耳。而君则惊妾为笼中凰凤,妾则奇君为池里蛟龙。情谊兼深,肝胆具沥。所谓知己,孰与加焉。及君远栖异域,妾亦寄寓尼阉。将以避权雄而待君子也。一心千里,心望刀头。凭吊而今,泪涸者数矣,肠断者再矣。忘餐废枕者,又屡矣。梦魂所属,非君而谁。兹闻君足捷青云,身衣白日。妾诚悲喜交集,以为君子扬眉。但自顾微躯,依然孑立。孤衷怅怅,谁与同之。东望豫章,徒增忉怛耳。倘君尚念前盟,肯垂青眼。拾尘中之落瓣,以度余香。俾得善始善终,免致风摇雾锁。君之惠也,妾之愿也。为此谨布鲤糺,以候尊裁。楮短情长,搦管呜咽。天有尽日,心无巳时。惟君子怜之!

生得书,方知凤仙矫寓尼院。然终恐玉兰有碍,未敢开言。因此绕乱心肠,计亦终阻。一日与兰对坐,不觉长叹一声。兰讶之,再三盘诘,生乃曰:“心有所虑耳。”兰问何虑?生乃出凤仙书示之。兰接看毕,微笑曰:“君与仙姐,何志之坚耶?何情之结耶?”生曰:“知己相逢,实难遽割。”兰曰:“君其欲之乎,两斧伐孤树,吾不愿也。”生噫曰:“将以成其志耳,卿既不愿,吾又安可强之。”兰笑曰:“否,戏之耳。仙姐吾之知交也。吾之事,既蒙仙姐先荐之。仙姐之事,可不自吾玉成之。乞速迎归,以慰饥渴。”生大喜。居过满月,乃携玉兰、秀英同返临江。生率新人,谒见周祥。祥大喜,令居后阁。

明日,兰亟劝生往访凤仙。生然之,直抵尼庵。问张凤仙何在?有老尼把生望一望,合掌曰:“非探花郎耶?”生曰:“然,安得赏识。”尼曰:“张娘子曾达书于君,非君又安知娘子在此。”生曰:“既如此,敢烦引见。”尼乃前导,诣一小厅,遣坐奉茶。因顾左房,隔帘呼曰:“张娘子那里,周郎来矣。盍复整原装出来相见。”忽房里有惊喜声。须臾,湘帘响处,张凤仙冉冉而出。两下执手,悲喜交乘。于是相对而坐,各叙契阔。仙叹声曰:“去岁自君远离,孑身独守。恐为豪贵所迫,故假为女道士,矫寓于斯。蒙老师傅见收,得以安居度日,感激多矣。及闻君连科及第,妾诚得为君子吐气扬眉。今君果惠然肯来,共续鸾胶于昔日。真不负前番之苦志也。终身之幸,何待言哉。”生又将重访花关不遇告之,仙甚为感叹。仙又问往豫章玉兰之事,可曾遇合。生点头曰:“事济矣。”遂将托为灌园,其中离散遇合,始终曲折,备细诉知。仙听了,叹声曰:“君用情至此,可谓深矣,切矣,尽矣。苦尽甘来,固其宜矣。但今王小姐现在何处?”生曰:“现在此府城,吾欲偕娘子携归衡州也。”仙大喜,二人又闲话移时,约了归期,生乃辞去。

居月许,生念母嫂独处,慨然思归。先约凤仙于江头待之,自率玉兰、秀英拜辞周祥。纠同凤仙,相与偕返。兰途中复与仙遇,问及被鬻苦情,凤仙甚为凄悲。玉兰甚为惋叹。驰驱半月,回至衡州。生率玉兰、凤仙拜母及嫂。母等见两位新人,如花似玉,欢喜非常。念生离家数年,既享荣名,复偕佳偶。此番际会,岂比等闲。于是开庆贺之门,设宴享之筵。行祭祀之礼。门楣生色,远近蜚声。生念秀英旧好,娶于三房。三位夫人,孝母敬嫂,有加无已。并其兄德明,亦化于善。一家喜庆,人咸慕之。生念昔日从行家仆,死于豫章,寄柩弥陀寺。乃遣人盘归葬之。

一日玉兰捡凤仙花箱中,得玉管笔一枝。上有“静香清玩”四小字。惊曰:“此我昔日赠周郎物也,莫非周郎转赠仙姐否?”乃携以问生,生见亦惊曰:“吾昔在某山被寇时,已曾失去此笔。不知仙姐何处得来?”因转以问仙。仙曰:“有人携入尼庵鬻之,吾以数银购得耳。”生曰:“真凑巧事了。”玉兰曰:“此殆天教妾以贻周郎,而转使周郎以贻仙姐也。”因与偕笑不止。

明年秋,生之兄德明,以国子监纳选县丞。旋擢河南许州、分州,复迁襄城县知县。盖德明素有胆量,刚决有为。故屡见奖于上司。生之嫂亦随任在官,多所劝勉。

后生为豫章太守,生欲之任。挈家偕行,玉兰喜曰:“此天助我以归宁之举也。”既莅任,生乃令玉兰、秀英归宁王公以及夫人。夫人抱玉兰加之膝曰:“不意吾女儿至有今日。”翌日,生母张氏,亦以姻戚往谒之。彼此喜欢,款留数日。既返,生视事毕,亦往拜王公。是年王公之子兆麟,亦以弟子员登江西乡荐第二。明年登进〔下原缺十一字〕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周德明官〔原缺六字〕兆麟官至江南巡抚。其亲戚贵盛,赫绝一时。而令子贤孙,遂贻谋于勿替云。

总论:

烟花子曰:“写周生如神龙出现,捉摸不定。写玉兰如出水芙蓉,亭亭可爱。写凤仙如石壁奇花,可望而不可即。但周生与凤仙之事易,周生与玉兰之事难。文妙在写周生灌花园一着,为周生识玉兰张本。又妙在写周生试文会一着,为玉兰盟周生原由。至其写玉兰选的周爱兰,王公选的周德闻,夫人选的周公子,是化一为三。至末后写周爱兰,无非周德闻;周德闻无非周公子,是又转三为一。写得委曲变化,幻成一段奇观。奇事,奇人,可称一快。

或谓凤仙之事,可以不书。而不知玉兰、凤仙缺一不可。非凤仙又安肯荐玉兰以居嫡。非玉兰又安肯容凤仙以居次乎?凤仙之事,玉兰固终之,而玉兰之事凤仙实始之也。

周生之谒凤仙,情何殷殷。凤仙之拒周生何矫矫。然而周生非轻身也,其量高也。凤仙非轻世也,其品重也。周生凤仙,各自〔以下原缺二十字〕周生灌园之举,是计穷力尽,万不得已而为之。所谓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固不消以枉尺直寻,代为解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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