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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六十五  寓圃雜記上(明)王錡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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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圃雜記,二卷,明王錡撰。錡,字元禹,長洲人。世業農,隱居不仕,因自號葦菴處士。事蹟詳匏翁家集卷七四王葦菴處士墓表。是書傳世有二卷本、十卷本和一卷本三種。此次通校了明紀錄彙編二卷本,參校玄覽堂叢書十卷本。凡與二卷本文意無碍者,不另補入。)

寓圃雜記上

松江蔣黃門用和在京師時, (「松江蔣黃門用和在京師時」,明紀錄彙編本作「松江將董用和在京師時」。) 其寓舍與于侍郎謙相對。用和生子,親友致賀禮,定日會客,先已發書。至日,宰牲陳設已畢,忽聞于公喪母,舉哀於家。用和曰:「于公有喪,而吾家燕客,非人情也。」遂輟飲具,令人遍告諸客,請易他日。人甚異焉。用和一日與同官葉某退朝, (「用和一日與同官葉某退朝」,「葉某」,明紀錄彙編本作「葉盛」。) 並轡徐行。暑日方中,用和行愈緩,葉不能堪,曰:「君何不策馬?」用和曰:「子以熱乎?」葉曰:「然。」用和曰:「我與子熱,馬獨不熱耶?」終不加鞭。其性度如此。

嘉定宣嗣宗,為人溫雅,初授中書舍人,後進官郎中,仍掌制誥。一日,宣宗幸內閣,喜甚,以銀錢撒地。令諸從官競取,惟手疾者多得。嗣宗俟諸臣取畢,徐拾一文。上顧謂曰:「此秀才何不愛財耶?」以重幣賜之。嗣宗中亦遭貶斥,不久復官,卒于京。學士南郡楊公哭之以詩。

吾鄉劉廷美僉憲,薄于仕宦,雖愛作詩,京師稱為劉八句。年方五十,即乞致仕。成化初,瓊臺邢公宥為郡守,以梅花求題,廷美賦絕句云:「歲寒相見在天涯,玉色珠光帶露花。笑殺玄都狂道士,種桃何不種梅花。」邢公得詩甚喜。後邢公以郡中久荒,陂蕩起稅,民頗弗悅,或有以詩風之者曰:「量盡沙邊到水邊,只留滄海與青天。漁舟若過閒洲渚,為報沙鷗莫浪眠。」邢公聞之,疑為廷美所作,大銜之。此詩蓋宋人刺賈似道者,邢公不察也。

京師娼女有高三姐,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楊俊見之屬意,因與之狎,猶處子也。昌平侯去備北邊者數載,高閉門謝客。天順初,昌平為石亨所忌,奏以正統十四年,大駕陷土木, (「大駕陷土木」,「木」原作「寨」,據明紀錄彙編本改。) 昌平坐視不救為不忠。朝廷命斬於市。親戚故吏無一往者,獨高素服往哭,親吮其血,仍以絲綴其首, (「仍以絲綴其首」,原脫「以絲」,據明紀錄彙編本補。) 買棺殮之,遂縊而死。

甫里周國賓,有學之士也。跛一足,因自號「跛樵」。永樂初,江陰大家張氏延主其塾,奉之甚厚。每出入,恒以肩輿隨之,雖如廁亦然。一日主人出,命門下人侍飯,遽抗主席,國賓怒,叱之去。明日,遂束書以歸。後主人邀請,而卒不往。前輩風度之高如此。

袁廷玉在太宗藩邸,屢相,有奇驗。太宗登極,授太常寺丞。一日,出宋元諸君畫像,命廷玉相,廷玉見宋太祖、太宗,曰:「英武之主。」自真宗至度宗,曰:「此皆秀才皇帝。」元自世祖至文宗,曰:「皆是喫綿羊肉郎主。」及見順帝,則曰:「又是秀才皇帝也。」太宗大笑,厚賜之。豈順帝果合尊太師之子邪? (合尊,乃宋幼主趙顯之號也。)

王半軒先生止仲,嘗主吾鄉趙澤民家塾。澤民富而愛賢,命厨人每食必具一單詣先生求判,方敢進食。先生雅喜啖蛙。隆冬,澤民以蛙蟄不忍。先生疑主人有慢意,明日遂行。其友勸之曰:「賓主盡東南之美,何遽去邪?」先生曰:「寧能鬱鬱久居於此?」其友曰:「然則今將何之?」曰:「第往金陵耳。」時高皇帝造邦,法制嚴峻,其友復痛沮止。先生大聲曰:「虎穴中好歇息也。」迤■〈辶里〉至京,久無知者。偶舍於藍都督第傍,藍有家人子肄業先生。一日歸,藍取其學課以觀,重加稱賞。因延見先生。先生所談皆韜略,無一語及文。藍驚喜曰:「先生文武才也,相見晚矣!」乃徙至府中,以師事之。未幾,藍氏禍作,或勸先生曰:「可以行矣。」先生曰:「臨難無苟免。」遂被執。先生亦迂士也。

吾鄉沈處士恒吉,嘗蓄一金絲犬,長不過尺,甚馴。處士日宴客,犬必臥几下。後三載,處士病,犬即不食。數日,處士卒,殮于正寢。犬盤旋而號,竟夕方罷。停柩者期年,犬日夜臥其側。將葬,遂一觸而斃。物之義如此。

湯胤績為參將守邊。一日,胡寇突至,胤績領兵出戰,為寇所害。後數月,口外某驛, (「口外某驛」,玄覽堂叢書本作「口外通州驛」。) 天將暝,忽有兵官至,騶從甚盛,坐中堂,令免供具,但索筆硯、燈燭,閉戶而寢。明早,驛卒候其起,開戶寂無所見。但見壁間有詩云:「手持長劍斬渠魁,一箭那知中兩腮。胡馬踐來頭似粉,烏鴉啄處骨如柴。交游有義空揮淚,弟姪無情不舉哀。血污游魂歸未得,幽冥空築望鄉臺。」始知其為胤績云。

元有余某者,家長洲吳涇上,乃宋淵聖皇帝母舅。淵聖在元學佛于土蕃,號合尊太師,有子亦從其教。後元主坐其說法聚眾,皆謀殺之。一夕,余忽夢兩僧告曰:「吾乃趙某公之甥也,我無罪而元殺我父子,行奏上帝,舅當資我紙筆。」灑淚而去。是時余不知其死也。旦日以牲醴望西北而奠,焚紙千張,筆數枝。後元果馴致于亂。余之曾孫以私親為予言。

天順五年七月十三日, (「天順五年七月十三日」,「五年」原作「七年」,據玄覽堂叢書本及明史卷一二英宗後紀改。) 與劉宗序同謁武功徐公。日已午,公尚未盥櫛。良久方出,問曰:「君輩曾見夜來天象否?」錡二人對無所見。 (「錡二人對無所見」,「錡」原作「某」,據玄覽堂叢書本改。) 公徐曰:「宦官之禍作矣!我被曹吉祥所害至此,其禍當甚於我也。錡二人唯唯而退。是月,吉祥之姪欽反,株連吉祥。公之言始驗。

正統間,李時勉先生為國子祭酒。中官王振生辰,朝臣皆往賀,先生獨不往。振銜之。坐以擅斫文廟前古木為不敬,置百斤枷,命枷先生與司業趙琬、掌饌金鑑。中一枷特重,為先生設也。金掌饌曰:「鑑年壯,當荷此。」先生曰:「老夫筋骨甚堅。」即以自荷。諸生司馬恂等數百人伏闕求代,由是得免。後先生不半載即懇致仕。

吳僧昇日南,善畫水仙,猶善音律。永樂中,嘗至南京供佛,凡犬馬魚鱉之肉無弗食,俳優妓女之家無弗游,長髮為浪子者數年。後復剃而歸,惟以畫贈諸大家,資其日用。年八十餘,忽染瘋疾,久不死,汙穢不可近。其徒鎖於一室,團飯自穴中與食,被髮數寸,儼若一獸,終餓而死。真果報也。

鄒君文質,陝西蘭縣人。博學多技能。早遊江湖,居吳中四十年。 (「居吳中四十年」,「吳」原作「湖」,據明紀錄彙編本、玄覽堂叢書本改。) 嘗言其鄉有老御史者,莫不知其名,元大德間與李元禮同為執法,以言不用,歸隱深山中,精修煉之術。國初,有某平章自元來降,太祖命西征,過蘭途中遇之,下馬再拜,呼曰:「爺尚在,無恙?」遂去。文質父目擊之,知其異人,因與往來。後御史見文質聰慧,授書一帙。曰:「孺子得之可以益壽。」時文質少年,不知貴重,栖於梁間而去。及文質居吳,鄉人至者,每詢御史,皆曰:「尚在,但罕見其面。」成化十七年,文質壽七十九。將歸取書,為郤老計,未幾而卒。度御史之年將二百矣。

金陵張允懷,以畫梅遊蘇、杭間。其為人好修飾,雖行裝,必器物皆具。一夕,汎江而下,月明風靜,艤舟金山之足,出酒器獨酌。將醉,吹洞簫自娛,為盗者所窺。夜深,盗殺允懷於江,盡取其酒器以去,視之,則皆銅而塗金銀者也。此亦可為虛誇者之戒。

郡人都君文信喪父,時當元季之亂,母唐氏守節不嫁,艱保育,底於成立。文信為人,讀書好古,猶善楷字。里人有徐佑之者,富而好禮,知其賢,因贅為壻。文信小心謹慎,事之若父,徐甚樂之。洪武戊寅,以江南大家為窩主,許相訐告,徐在告中。文信曰:「我受徐恩厚,今且有子,生何為哉!」徐將治裝,文信冒其名,潛一日先行。抵京,下刑部獄。病甚,出獄而死。時年三十五。徐痛文言之没,終其身不蓄婢妾,竟以無嗣。及卒,文信二子震、巽買地葬之,歲時祀焉。

兵部尚書江陰徐公孟晞,初以小吏授兵部主事,進員外郎、郎中,又進侍郎。正統初,與總兵官同征麓川,以功為尚書。一生宦途,惟掌兵事,亦奇也。公有德量,為吏時,人奉以財,必問其所從來,言出諸己者,十取一二,或云假貸,反以資之,愈盡心其事。後雖居八座之尊,清儉自奉,儼若寒士。

海虞之木城有李某者,素好刁奸,人畏之如虎。晚年家頗饒裕,有子登景泰二年進士,立「進士枋」。陰陽家以為動「七殺」之地,其家連死五人,不三月,子訃音至,李老自迎喪歸。至臨清,亦感疾死。其僕度不能帶兩喪,遂火化之,函骨以歸。天之報施,固不爽哉。

唐、宋間,皆有官妓,仕宦者被其牽制,往往害政,雖正人君子亦多惑之。至勝國時,愈無恥矣。我太祖始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雖赦,終身弗敘。此聖政之第一也。

黃巖林公一鶚為江西布政時,嘗中元日晝寢,夢一婦人祭之,而所享之物若在齒頰,家枋屋舍宛然不忘。公怪之,命一健卒,指其所向,物色之。果于某枋見一老婦,年七十餘,祭其故夫,所焚紙灰尚未寒。問其祭物與夫死之年月日時,以復於公。其物乃公夢中所食,而夫死之年月日時無不同者,亦甚異也。

通州在京城南四十餘里,嘗積糧數百萬石。己巳胡虜南侵,諜至云:欲先據此。諸大臣議,將焚其倉廩。適周文襄公忱入京,陳僖敏公鎰時長憲臺,因諮其計。文襄曰:「何至如是!宜檄示在京官軍旗校,預給一歲之糧,令自往支,則糧歸京師,且免軍運之費。」諸臣如其計。不數日,通州倉糧皆空。虜至,無所獲而去。其通變如此。

吳松江由嘉定以入於海,江口淤塞百年,民受其患。吉水龍遵敘以御史左遷為嘉定知縣,到官歎曰:「事孰有事於此!」即日親蒞其所,召父老講求水利,且多設施。踰月,盡疏通之。復開支河五百餘里, (「復開支河五百餘里」,「支」原作「皮」,據明紀錄彙編本改。) 利及旁縣。民號曰:「御史河。」先是,有河夫掘地得石碑,長尺餘,上有刻曰:「得一龍,江水通。」然則龍君之開河,亦有數邪。後朝廷旌其能,擢守徽州,改常州,卒。

李莊字敬中,其先懷慶人。父某,以功臣子尚太祖第七女大名大長公主,拜欒城侯。洪武末,北征没于王事。敬中時年七歲,得襲父爵。太宗即位,公主納其誥券。敬中年已長,尚未知書,或有勸之學者,乃從劉源博先生遊。敬中為人襟度灑落,刻意詞翰,有所作,人爭傳之。年七十九,髮不白,齒不搖,步履如四五十人。一日無疾而逝。

太倉陸孟昭參政,嘗為刑官。一日錄囚獄中,見重囚皆三木偃臥,不能展轉,鼠夜嚙之,流血涔涔,孟昭憫焉。遂買數猫置獄中,鼠患頓息,囚德之至死。自是獄中蓄猫矣。

常熟章孟端為御史時,多所彈劾。正統初,權貴忌之,罷歸。 (「罷歸」,原脫「歸」字,據明紀錄彙編本補。) 京師士大夫以宋人贈唐子方「去國一身輕似葉,高名千古重如山」之句分韻作詩送之,送者皆被遠謫。不數年,孟端諸子連科進士為京官,同處一邸,書春題於壁曰:「四壁金花春宴罷,滿床牙笏早朝歸。」人多羨之。

鼓吹,古之軍容。漢唐之世,非功臣之喪不給,給或不當,史必譏之。近來富豪子弟悉使奴僕習其聲韻,每出入則鼓吹喧天。雖田舍翁有事,亦往往倩人為之。可謂僭矣。

毘陵胡忠安公為大宗伯者幾三十年, (「毘陵胡忠安公為大宗伯者幾三十年」,「幾」原作「餘」,據玄覽堂叢書本改。) 兼有師傅之重。後致仕而歸。天順癸未八月,臥病於家,時年幾九十矣。郡守卓天錫日往詢候。 (「郡守卓天錫日往詢候」,「卓天錫」玄覽堂叢書本作「龍晉」。) 一日送迎,頗倦困,晝寢,忽夢見公紅袍玉帶由中道入,天錫不覺驚悟。頃之,公訃音至。天錫往弔畢,即具奏朝廷,葬祭之禮極厚。公早年遍遊名山,或傳其嘗得異人,故多福壽。其見夢於守,蓋有所託也。

吾鄉周伯川,為人頗有風致,中年棄室入道。每至人家,輒索酒痛飲,醉則飄然而去,略不辭謝。或訝之,則大聲曰:「吾所飲食者,乃天地間物耳,於汝何與!」聞者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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