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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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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浑身很暖和,而且看起来也吃饱了。安杰莉卡坚持在这幅画完成之前一直请他吃饭,他象征性地反对了一下,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她此时其实很像佩内洛普[佩内洛普,奥德修斯的忠实妻子。奥德修斯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是希腊西部伊塔卡岛之王,曾参加特洛伊战争,英勇善战、足智多谋,著名的木马计就是他想出来的。在他远征20年期间,妻子遭到无数求婚者的骚扰,但她都拒绝了他们。这帮求婚者在她家住了10年,期间的食宿都由她提供。奥德修斯回家之后,用箭把他们全部射死。]。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找借口推迟画作的完成时间。最后,这幅画终于完成了,罗森布施明显也胖了。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杰莉卡已经帮他安排好了,否则他肯定又要回到原来的那种绝食生活中,又要开始日日沉思了。

她把这幅画带给那位伤心欲绝的寡妇,结果非常成功。寡妇的所有朋友都想为自己活着或死去的丈夫画肖像画,而且要跟这幅画的画法相同。于是,我们这位战争题材画家顷刻间就被这些“骑士肖像画”订单完全淹没。对于这些订单,他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因为骑手所穿的现代军装和他酷爱的沃尔曼[沃尔曼,1619—1668,即荷兰著名画家菲利普斯·沃夫曼]风格很不一样。之后,总有倒在战场上的马匹要他画,而他也一直尽心尽力地完成每一幅作品,虽然他总是会抱怨说,因为现代人在养马方面有偏见,高贵的弗兰德马和勃艮第马都已经绝种了,他仍然带着极大的热情画完了这些画,照他的说法,这是“为了填饱他的肚子”。在创作的过程中,他会一直画到黄昏,才不得不离开画架,一边在邻居身旁开心地转来转去,一边痛骂这些没有丝毫创意的任务。要知道,他可是牺牲了画伟大画作的时间来画这些骑士的。

听着他的抱怨,安杰莉卡一个字都没有回应。她只是说,如果他创作的成打的军事作品能给他带来一笔可观收入的话,那她觉得确实值得去画。她还举了很多著名的例子来证明她的观点。但是,为了给他一个创作伟大作品的机会,她还是说服了那位年轻的寡妇,让她向罗森布施订制一幅炮轰巴特基辛格的作品。这位寡妇的丈夫就是在这次炮击中落马身亡的。

但她显然没有考虑罗森布施的想法。他坚决拒绝画“炮轰现代城市”这样无聊的事情。他说,现代军队都躲在掩体里,炮轰敌人的时候,别人都看不到大炮,况且他也没有亲自参加过这样的战争。安杰莉卡恶狠狠地说:难道你亲自参加过吕岑会战吗?没有,他说,但这根本就是两码事。所有人都愿意亲身经历吕岑会战这样壮观的白刃战,如果某位画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扬起前腿的战马、吹着号角的号兵、向前冲着与左右敌兵拼杀的步兵们画在画布上,人们一定会感激他的。而现代战争只是依靠总指挥部里的地图优势而已。军官们依靠摆在桌子上的那些几何线条和不同颜色的小旗子制订出科学的进攻方式和制敌手段,人们只需遵循着这些方式和手段就可以了。

在这件事上,谁都无法说服他改变想法。在有些事情上,即使是安杰莉卡对他的影响都是有限的。不过,她越痛斥他的固执,越严厉地说服他,她心里反而感到越开心。因为,这样的他很独立、很有男人味,而且也很感性。她常常忍不住要逃开自己的角色,走上前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但是,他却顽固地守着那份安静的忧郁,她很不满意他这样,毕竟天气这么好,而且他也不缺钱了。他都把那件宽大的燕尾服脱了,现在穿着一件干净的夏日短上衣。以前他可总是无忧无虑的,于是她就把这种忧郁归结到了漂亮的南尼身上。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总对她提起南尼。不过她知道,他们的关系进展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所以,她好多天都是郁闷地坐在画架前,侧耳细听隔壁的每一个微小声音。但她朋友的工作室里总是静悄悄的,没有竖笛的声音,没有锤子和凿子的声音,也没有其他显示屋子里有生命的声音。

夏天已经到了,罗塞尔就邀请老舍夫和他的外孙女到湖边的别墅里避暑。但老人觉得,和一个女孩儿一起到一个单身汉家里住会有点不妥,而且外孙女也不同意这个建议。所以我们的胖罗塞尔就只好继续住在市里,他觉得这样的安排没什么不妥的。别墅里现在只剩科勒和老凯蒂两个人,科勒要继续完成他的维纳斯壁画。小弗朗西斯的保姆从佛罗伦萨回来了,她给安杰莉卡带回了一箱子的艺术品和装饰品,也带回了那对幸福的夫妻的无数问候。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这对夫妻的美好生活,一点都不觉得累。她说,詹森先生画了很多很棒的作品,法国人和英国人都很喜欢这些画。小弗朗西斯和她的漂亮妈妈生活在一起也很开心。她还说自己见到了艾琳小姐和老男爵,但一直没有那位年轻男爵的消息。

听到这些,善良的安杰莉卡非常兴奋。快乐的小保姆走了很久之后,她还坐在桌子前,看着桌子上摆着的礼物、法庭上的照片、拼花胸针和漂亮的丝织品等,伤心地想着,如果朱莉邀请她的时候,她就跨过阿尔卑斯山去意大利,那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会好些呢。那样的话,她就不用坐在家里,用这种毫无希望的爱情来折磨自己的心了。

就在此时,她听到罗森布施吹着口哨从楼上冲了下来,速度之快可真是前所未有。一会儿工夫,他就出现在了工作室,脸上又出现了那种鲁莽大胆的表情。在他总穿紫色天鹅绒外套的那段成功日子里,他脸上就一直是这种表情。

女画家看到他这么开心,反而不像面对他的沮丧那样高兴。她问:“罗森布施,你有什么新消息了?看来你有大发现了,是在某个盐贩子手里找到了一幅沃尔曼的真迹,还是发现了伯爵夫人泰济基在埃格尔时梦寐以求的那块红布?嗯?”

罗森布施抗议道:“高贵的朋友,你又像以前一样想错了。我带来的可不是古董,而是两条很重要的消息。一条很严肃,一条很滑稽,你想先听哪个?”

“严肃的。罗森布施,我很担心。你看起来还真是挺严肃的。”

“这真的是很严肃的事情。战争爆发了!是真正的、真实的战争,听起来虽然很荒唐,不过所有报纸上都已经刊登了法国的宣言。看到这样的消息,人们都会觉得这是报纸的恶作剧。安杰莉卡,现在你想说什么?这个消息是不是足够严肃?”

“我的上帝啊!”安杰莉卡喊道,“这可真荒唐!”

“我尊敬的朋友,你的评论非常正确,但一点用都没有。就是因为这样荒唐的事,最聪明的人失去了生命,整个国家血流成河,丧失了大量财富。但必须得有战争啊,要不然我们这些战争题材画家怎么活下去?不过,你了解我对战争的想法。现在的战争中全是大炮和能快速射击的枪,考虑到这一点,你肯定不会觉得,我上战场不单单是因为艺术的原因。”

“你要上战场?罗森布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勇士啊,还是英雄?上战场这件事就是你所谓的滑稽消息吧?”

“亲爱的赞助人,你又错了,你总这样想错我可不好。第二条消息与第一条完全不相干。第一条消息是一个公共大灾难,第二条则是令人愉快的私人事件。南尼小姐和她的弗朗茨·泽维尔·基德胡柏先生宣布订婚了,三周之内就会举行婚礼。”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仍然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但声音听起来却有点不对劲。

最后,安杰莉卡开口说道:“我的朋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对你恋爱的事情知道得太少了。现在都不知道该祝贺你,还是该默默地安慰你。但我老实告诉你,说到你的相思病,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把这种激情放到那么一个微不足道、没有魅力,而且还爱卖弄风情的小洋娃娃身上呢……(现在,这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对她没什么危险了,所以她就靠这种严厉的批评把自己的嫉妒发泄了出来。)现在,你发现这个小伪君子的真实面目了,你感到很痛苦,所以要往那些大炮的炮口上撞,那儿喷出的可都是死亡和毁灭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打断她说道:“根本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命运要是以这种方法复仇,那就太荒唐了,我可丝毫没有讽刺的意思。因为我只在意她会让那位啤酒商的儿子很开心,她对啤酒和啤酒厂里马匹的喜爱程度超过了对我的颜料和战马。这份令人遗憾的爱情早就变成了幽灵和幻影,这一点在我的诗歌里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埃尔芬格曾当着我的面对我说:‘你根本就不爱她。爱得越深,爱情诗就会写得越差劲。但你现在的诗都很棒啊!’不过话说回来,你觉得我上战场是因为这种不适当的感情,这种想法其实并不完全错误。这份毫无希望的感情把我过去的那种愉快心情偷走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治疗这份荒唐感情的力量已经出现了!”

“难道是另外一份爱情?天啊,你这个坏蛋!我现在都想支持那位漂亮的南尼了。她肯定是发现了身边飞着的是一只长有蓝色天鹅绒翅膀的花蝴蝶!”

“哎,不管她做的是对是错,她其实还是很喜欢我们的,从她的行为和言语中很明确就能看出这一点。我曾经拼尽了全力要把这份感情永久地维持下去,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发现这个非利士人的女儿,这个我为了她把胡子和长发都剪了的妖妇不值得信赖后感到痛苦,于是也就慢慢地消沉了下去。但是,可能是因为心中那股正义感有点过头了,这时我开始对另外一种美大献殷勤,或者也可以说是在稍微晚点的时候。现在,我得到了最残忍的惩罚。但我也没办法了,只希望这种惩罚不会持续太久。我们打算以志愿护理人员的身份奔赴战场(埃尔芬格都等不及了)。作为志愿护理人员,我们不用马上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去。但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保证我们晚些时候会不会以士兵的身份上战场,在接受一系列的训练之后,跟随着其他人一起去打仗。在战场上,一切都是混乱的,所有人都有可能会和带头往前冲的士兵一样僵硬地倒下,或者从哪儿飞过来一枚流弹击中我们……”

“罗森布施,不要用这种无神论的语气讲话!你想和那些人一起上战场,这代表你很高贵、很勇敢,这当然会给你带来荣誉。但这么神圣的一件事,你能不能扔掉你那些笑话,忘记你那些‘轻浮的玩笑和嬉闹的乐趣’。当你到了战场的时候……真的……”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下来。一想到他马上就要离开自己,可能会面临很多危险,也可能会非常需要她的帮助,她就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

而他这时正低头看着地面,脸上满是忧伤,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流露出的感情。

之后,他看着一幅很大的照片——切利尼[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雕塑家、战士和音乐家,主要以其雕塑闻名于世。1545年创作了一尊名为《珀尔修斯与美杜莎》的青铜雕像,现存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兰齐回廊]的雕塑“珀尔修斯”[珀尔修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把著名的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头砍了下来]——说:“你又开始打趣我了。你可以嘲笑我以前所有的‘恋情和殷勤’,把它们看做是一些源自我热爱冒险天性的亚里士多德式的休闲消遣[亚里士多德被誉为“休闲之父”,很多学者都在研究他的“闲暇思想”。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存在于“闲暇”中,它是哲学、科学、艺术产生的条件,公正和谐的城市生活需要充足的闲暇时光]。但你不能嘲笑这份感情,这是我最后的一份感情,也是最为永恒的一份爱情了。它跟原来的感情完全是两码事,虽然我不敢告诉你她的名字,但我觉得你一定会承认,这股爱情之火与之前的南尼、安妮和芭芭拉们不同。但如果你不承认,我不会傻到非要说服你接受我的这份自信。你可以朝我发泄你的愤怒,可以对我开玩笑,但我希望离开的时候我们还是好朋友。”

“罗森布施,你这是说谜语让我猜呢。如果你真是在理智的情况下丧失了理智——我是说在某些值得你去烦恼的事情上,那我为什么不能嘲笑你呢?”

“因为……算了,再说也什么用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相信奥利维耶先生能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吗?你觉得他会像学生联合会里的成员那样,‘为了得到名誉’就那么愚蠢地挑战自己吗?不久之前,这个男人还……”

“范·小美男先生,请你不要回避问题。你告诉了我那么多,现在又闭上嘴巴不说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你真正真心的朋友,对你有好奇心不仅仅是我的权利,更是我的职责。说出来吧……最后的这股火是关于哪个女孩儿的?……如果我能在行动上或言语上帮到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而且还不敢抬眼看他。他也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另外一个方向,眼神在工作室里游移着。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他终于结巴着开口说道,“那我就告诉你。告诉你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我提到的这位女士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我真的无法相信自己对她会是一个危险人物,甚至做梦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想过。而且她还是唯一一个让我有这样想法的女人。她对我没有爱也没有恨,在这一点上,她已经给了我很明确的暗示。她会训我,会埋怨我,会戏弄我,但还会和我保持着一种亲切的、如兄弟般的友谊。只有在确定自己不会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女人们才会有这样的表现。我应该对此有所警觉,然后保护好我的心才对。但刚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是很盲目,就那么一头扎了进去,于是就陷进了一种最绝望、最永恒也最轻浮的激情中。现在,我对你可是够坦白了,我想你不会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不耽误你了,我看你把调色板都准备好了。再见!”

说着,他就转身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就听到安杰莉卡在喊他的名字。这个声音太温柔了,听起来和往常很不一样,于是直接击中了他的心脏。他停下脚步,像被钉在地上似的站在那儿,想听听她还要说什么。过了很久,她都没有说话。于是,他就利用这段时间开始观察面前的这堵墙。这面隔在他们的工作室之间的墙很大,完全可以在上面开一扇门。

终于,安杰莉卡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开口说道:“亲爱的罗森布施,你刚刚说的事情太新鲜了,我根本没有预料到……所以,我的脑子很混乱……来吧,让我们像一对理智而友好的朋友一样好好聊聊吧。”

听到她这样说,他动了动身体,还是想离开。什么“理智的聊天和美好的友谊”啊,如果她只想说这些……

她继续说道:“别走啊,你先听我说完。罗森布施,你总是这么匆匆忙忙的。如果你能保证听到下面我说的这些以后不生气,因为我会非常坦白的……你能保证吗?”

他很快地点了三下头,几乎是害羞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看着地面。虽然她还处于一片混乱中,而且还感觉很尴尬,但看到这个平时很自信的“女性杀手”居然露出这样害羞、忏悔的表情,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根本不在意你,这一点不能否认。我不仅没有感觉到你是一个危险人物,甚至还有点讨厌你,请原谅我这么说。‘罗森布施’这个名字听起来充满了香味,还带着一股多愁善感的感觉……”

他很无礼地打断她说道:“如果这样说,那弗洛伊莱恩这个名字听起来简直是甜得发腻。”

“但它听起来没有犹太人的感觉啊。我当初以为你是个犹太人呢。”

“三百年前,我们的家族都已经受洗过了。我的奶奶来自一个基督教家庭,还是弗利德穆勒家族的一位小姐。”

“除了这些,我还觉得你……应该怎么说呢?作为一个男人,你太‘漂亮’了,人们还都说你很‘可爱’。我一直都忍受不了漂亮、可爱的男人。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己漂亮可爱,所以一旦别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就会对着镜子沉思,用梳子梳梳胡子啊、梳梳眉毛啊。他们只关心自己,不关心别人。如果这种男人自称对某个女人产生了感情,如果这个女人还算正常的话,那她宁愿让他扇自己一个耳光,也不会接受这份感情的。罗森布施,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你长着这样一个漂亮的小鼻子,看起来这么可爱,这不是你的错,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但你应该懂得,一个已经不再漂亮、不再被别人形容为‘可爱’的老女人……”

“噢,安杰莉卡……”

“别,别打断我!我还是很理智的,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也很清楚将近三十年来,认识我的人对我是什么印象。如果我连这都不知道,那我也太傻了。罗森布施,你今年多大了?

“到今年的8月5号,我就31岁了。”

“我们之间几乎差了13个月。你没觉得这一点很不好吗?我继续往下说吧。你爱吹竖笛,还养小白鼠,又有那么多的风流韵事,如果我觉得你这样的人一点危险都没有——至少对我是这样,那这能怨我吗?在怎样对待能征服我的男人这一点上,我跟别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如果我恰好碰到这样的一个人,那我立刻就会知道这一点:如果我认真对待这个人,那肯定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因为这样的男人总是想要很多不同的妻子,他们其实也没错。所以,我就用‘幽默感’把这颗可怜的心包了起来。你也看到了,这样做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我能熬过很多痛苦的时光;坏处是,我会变得越来越不可爱。面对一个幽默的女人,一个说话时根本不考虑的女人,哪个男人还会相信这个女人会善良、会有女人味呢?尤其是像你这样自负的男人,肯定会对这样的女人嗤之以鼻。听着你们的精彩话语,看着你们那精致的胡子,除非我们能够卑躬屈膝,能够表现得甜美一些,羞怯一些,否则我们根本不配得到你们那伟大心灵的爱。所以,听到你刚刚说的那番话后,我才感觉很惊讶。其实,自从……应该说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对你的看法已经有了很大改变。在当着你的面向你坦白别的事情之前,我有责任告诉你这一点。罗森布施,我现在非常尊敬你;我……我甚至觉得应该用更强烈一点的形容词来形容对你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已经真心爱上你了,已经喜欢上你了……别,千万不要打断我,一个字都别说,我必须先说完。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那么淘气……你想起来了,对吧?你那么亲昵地吻我,对你来说,这只代表着你的勇敢和绅士风度,但对于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儿来说——当然,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在这方面我也不会那么保守——这种感觉就很不好,因为你对一个你根本不爱的人表现得这么亲昵,这么随便。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合眼,自己在家里哭了很久,因为……因为,不管我做什么,我竟然都不生你的气!”

“安杰莉卡!”听到这儿,他急切地喊了一声,想去握她的手,但她立即就躲开了,“如果你不想让我开心,如果连亲吻你的手你都不允许的话,你还说这些干什么?我不能不说话了。不管你觉得我还有多少恶劣品质,你都不能否认你喜欢我,你对我有好感这个事实。这才是主要的事情,多少次了,我想都不敢想这一点。亲爱的安杰莉卡,你是最优秀的,你只要试着去相信一个31岁的战争题材画家还能改变就行了。我永远都不会再吹竖笛了;我会把马钱子碱[一种极具毒性的白色晶体碱,用于毒杀啮齿类动物和其他害虫]撒在瑞士干酪上给小白鼠吃;我会用东西把鼻子遮起来,让他们看到我就逃;至于我的风流韵事,难道你真的觉得,当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真爱、善良、智慧和优雅之后,我还会对那些普通的瓷娃娃感兴趣吗?我这么做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动机啊。”

说到这里,他抓住了安杰莉卡的手,热切地握着它们,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眼神里透出一股真诚和淘气。她满脸通红,几乎把持不住自己。但她很快镇静下来说道:

“罗森布施,你真是一个危险的男人,我现在算是亲身体会到了。如果我不依靠仅剩的那点理智和自觉,现在我们可能就抱在一起了,那么一切就全毁了,而你的恋爱名单上就又多了一个女人的名字。你马上要上战场了,当你置身于这种可以名留青史的重要事件中时,你很快就会找到很好的借口把这点小恋情从你的记忆里抹去。算了,我想得也太多了。我相信,我这个受尊敬的人在你眼里已经变得重要了。因为,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完全抵抗住你的可爱,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啊。一旦你觉得我也是个软弱的女人,那你就不会再关心我了。我真是笨啊,这么坦白地把所有都告诉了你,但我并不觉得绝望和迷茫。一旦你去了战场,我们俩的情况都会变好,我们会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去忘记对方。我一个人待在这间死一般寂静的屋子里,除了你那只小白鼠的‘吱吱’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这段时间我可能会过得比较艰难。但是,也可能会有其他对我来说很危险的男人走进我的房间,可能是一位匈牙利黑人,也可能是一位波兰人。我比较偏爱深色皮肤的人,所以爱上你这个红胡子男人真是一个错误。”

说到这儿,她再也没办法开玩笑去掩饰自己的感情了,于是就转过脸,悄悄把卷发按在那双泪眼上。他伸出胳膊拥住她,把她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但她却使劲地摇着头。

“不要,不要这样!”她低声说道,“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你。你会发现事情会变得越来越糟的。我真傻啊,怎么能哭呢,这不是把刚刚说的那么多聪明的话给揭穿了吗?我的这颗心也蠢的,它应该早就成熟了,不应该再被别人骗了……”

这天晚上,安杰莉卡给朱莉写了一封信。

她把心里想到的很多关于朱莉的事情都写了下来,一共写了12页。写完这些,她突然鼓起勇气,重新翻开了一页,写下了下面的内容:

说实话,如果不把今天发生的这件大事告诉你,我会觉得自己很胆小,是在欺骗你。我不是说法国对我们宣战这件事,我的信到你手里的时候,这件事早就不新鲜了。我想说的是,今天我和一个人建立了攻守同盟。至于这个人是谁,我其实很想让你猜猜,但要想知道你的结果是对是错,我恐怕要等很长时间才行啊,常言道,得到了幸福,就丢了精明啊。我现在就告诉你吧,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狡猾的罗森布施,就是那个总对我的坚定和谨慎感到吃惊的男人。跟你坦白这件事时,我的脸通红通红的,希望你没有千里眼,看不到这一幕,这可关乎我以后的名誉啊。要知道,我很久都不会脸红了。噢,亲爱的!我们的心到底是什么啊?我总感觉身体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可靠的东西,它控制着我们的血液流通,而且还会在我们把双手放到另外一个人手里时,让这双手变得或冷冰冰的,或热乎乎的。这个东西还是独立存在的,与能够控制这个世界的其他力量完全没有联系。有多少次,我都把罗森布施当成了笑柄开着玩笑。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少次我都在数落他人性上的弱点和缺点——你上次见过他之后,很多缺点他都已经改了——在取笑这个养小白鼠的人,笑话他的竖笛和蓝色天鹅绒衣服。但同时,我的心却像蹲在笼子里的小白鼠一样蹲在他的屋里一动不动。不仅如此,我的道德心竟然也没有反对他的无神论做法(亲人朋友之间本应感受到更多的爱,但因为无神论,我们拒绝了这些爱)。但现在,突然间……

“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的名言]

噢,亲爱的!你要跟我保证,一定要赶快忘掉我那些恶毒的话。而且,你得相信,在这个坏男人向我坦白他的心意之前,我的心早就处于一种很危险的状态了。我没有在信中告诉过你这件事,是因为我很自然地觉得,如果陷入刚刚提到的这种状态,那真是一件很糊涂的事情,会让人很苦恼。就算到现在,我都不大相信。你知道,在获得真正的幸福这一点上,我从来都不是那么幸运。所以,即使是在现在,我都没有多少信心。他说,他已经爱我爱到发狂了。如果真是如此,我也不会感到丝毫快乐。况且他要以志愿护理人员的身份上战场了,他肯定会被打死的。但我竟然没有试着阻止他,让他不要迈出这颇具男子汉气概的一步。你应该记得,我讨厌他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不够男人。现在,毕竟战火会考验他的这份爱,我们就看看他能不能把这份爱从充满硝烟的恐怖战场上完整地带回来。但我怎么能忍受这种分离啊!我会画上几幅差劲的画,长出来几丝白发,他回来的时候就会意识到他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不过,这是上帝的旨意啊,我会安静地忍受下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谁还有权利去思念自己的爱人呢?所有的人都非常热情。埃尔芬格也去了(那位小修女好像让他感到绝望了);施内茨重新回到了原来的部队,像另外一个人一样看待生活,你应该感到很开心吧;善良的科勒今天早上来找我,一直在骂自己的身体,要不然他也能去体验体验战争的艰苦。听到他这样说,我着实很感动。他设想了一幅颇为壮观的画面:日耳曼民族赶跑了罗蕾莱礁石[德国莱茵河中游的一大块礁石。这里是莱茵河最深和最狭窄的河段,山岩险峻、水流湍急,所以很多船只在这里遇难。在德国神话传说中,在这里曾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妖罗蕾莱,经常用美妙的歌声引诱经过这里的水手,使他们遇难。这里因此而得名]上的那个女妖,自己站在上面,鼓励儿子们唱着胜利之歌与敌人作战;那个一旦离开摇椅就会毫无用处的罗塞尔至少还为伤亡的将士捐了一千基尔德。每个人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我会把画布撕开做一些软麻布,用这种方式贡献自己的心血。再见了,我的朋友,你就在南方享受那种阳光灿烂、如在天堂般的平静生活吧。你这个美丽、幸福的女人,快点给我回信吧,你是我唯一的姐妹。罗森布施也希望你能永远记得他。在这间屋子里,曾经有那么多亲爱的朋友在一起生活过、工作过,但两周之后就会剩下一颗心在这里跳动了,那就是你的。

---安杰莉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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