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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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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森像做梦一样回到了家里。看到他,小弗朗西斯欣喜若狂,但女儿的这种狂喜也没能把他从恍惚中唤醒。至于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的事情,他也没有问孩子或保姆的老母亲。他只是神情茫然地紧盯一个地方,不断地叹气,咕哝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之后,他吃了点儿东西,又喝了点儿烈酒,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保姆叫了他半天,他才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躺了下去,然后用仅剩的一点儿理智告诉她,6点的时候必须叫他起床。

到了晚上,小弗朗西斯使劲地喊他、摇他,才把他从那死一般的睡梦中叫醒。醒来之后,这个疲倦的男人眼神里竟然满是喜悦。他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享受着身体上的放松和心灵上的平静,很久之前,他就向往这种感觉了。他想起了心上人早上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他知道,她那么温柔地说了那么多,其实就只有一个意思。想到这里,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因为他觉得到最后这可能就是一种幻想。不过,那种确定无疑的幸福感最后还是占了上风。

他从床上爬起来,感觉就像是大病初愈,体内充满了新鲜的血液一样。面对这种心情的转变,连他自己都感到很吃惊。因为他还记得,就在今天早上,他还想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以后永远不再见阳光。他不断地亲吻女儿,又握了握保姆老母亲的手,就往朱莉的住处走去。这位老妇人完全陷入了一片茫然。

走到朱莉的房子前,他吃惊地发现,五个窗户居然都亮着,明亮的灯光从百叶窗上照射出来。他知道朱莉喜欢让屋子里亮着灯,但还是觉得现在这种情况有点儿不正常。他走进大厅,老仆人接过他的衣服。他问仆人这是怎么回事,但后者没有告诉他。他推开门,立刻看到亮堂堂的屋子里坐满了人。于是,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厌烦感,不过同时也有点儿吃惊。

这些人他都认识。安杰莉卡坐在沙发上,她旁边是老舍夫;罗塞尔坐在一张很舒适的扶手椅上;罗森布施和科勒像是被墙上的雕刻吸引住了,正在沉思;朱莉和施内茨、埃尔芬格在门旁聊着天。靠窗的那侧墙边摆着一个桌子,桌子上盖着桌布,放着美丽的花束。小弗朗西斯的保姆正在忙着收尾工作。大家都穿着晚礼服。罗森布施居然脱掉了那件颇有历史的天鹅绒夹克,穿上了一件华丽的燕尾服。要知道,就算是在夏天,他也会很认真地穿着那件夹克的。不过,这件燕尾服穿在他身上看起来有点儿肥,肯定是从罗塞尔的衣柜里拿出来的。最光彩夺目的当属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了。她简单地穿着一件纯白羊毛裙,有一部分白皙的肩膀和双臂露在外面;一条金项链围成好几圈缠绕在颈上,下面系着一个圆形小坠,坠子里嵌着她母亲的小像;柔顺光洁的头发向后梳着;一圈桃金娘花[又名桃娘、棯子、山棯、仲尼。夏日开花,灿若红霞。花期从4月持续到9月]环绕在头顶;胸前别着一朵深红色的石榴花。

在最初的吃惊过后,他脸上带着深深的失望转身向门外走去,只有朱莉看到了这种失望。于是,他还没来得及重新恢复平静时,就感到一双温柔的小手拉住了自己。这双手的主人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了一个字后,他就放松了下来。

她把这个沉默的男人领到屋子中央,说道:“他终于来了。首先,我想请他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他你们会来。在这次离别晚宴上,虽然我邀请的都是我们最好、最亲的朋友,但詹森,我知道今天晚上你只想看到我。我一直都愿意为你做所有事情,但是这次,我只能这么做了。朋友们都知道,我已经决定要和你一起生活,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你难道不觉得,面对新生活向我们敞开的大门,如果我们像犯了罪似的偷偷摸摸地进入,而不是像其他新婚夫妻一样正大光明地走进去,接受朋友们的祝福,就会有损我作为女人的尊严和骄傲吗?”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完全被激动的感情淹没了。此时,她还握着詹森的手。詹森也没有动,只是拉起她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于是,朱莉重新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声音稍微比刚刚低了一点:

“我们俩的角色完全颠倒了,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通常情况下,新娘站在圣坛前时,大家只会听到她说‘我愿意’。但这里没有圣坛,新娘必须自己宣读结婚誓词。既然我把自己的真心和誓言都交给了亲爱的朋友们,那我在这里可以坦白地说,我其实一直都希望事情会是另外一种样子的。我想,如果我能像其他新娘一样和新郎一起走向圣坛,让我们的结合得到神的认可,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希望是无法实现了。况且,我们两个人现在正处于困境中,如果我们还抱着一种狭隘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坚持一种形式的话,那会有什么好处呢?当我发现,我们如今是要决定他的生命和艺术面对的是幸福还是灾祸时,我就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我们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已经成熟了,所以根本没必要再欺骗自己的心。这两颗心已经紧紧地连在一起了。所以,上帝一定会允许我们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结合不是罪过,也不是什么放肆的行为。从今天开始,我将成为这个男人的真正的妻子,这个男人也将永远成为我亲爱的丈夫。”

说到这儿,她把脸扭到一边,不再说话。屋子里弥漫着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新郎定定地看着心上人的眼睛。其他男人则低着头,肃穆地站着,好像此时是在教堂里一样。年轻的保姆拿着手帕不断地擦拭着眼睛;大颗的眼泪从安杰莉卡的脸上滚落下来,她努力用一种带着鼓励的愉快眼神看着朋友。此时,朱莉转过身,看向她。她急忙把手里的小银碟子递给朱莉,然后暗暗地握了握她的手。碟子里放着两枚小小的金戒指,已经磨得很薄了,看起来好像已经戴了很久的样子。

“这是我父母的结婚戒指,”新娘说,“那么多年来,无论是福是祸,他们的关系都是越来越亲密。他们把这两枚戒指看成是这种亲密关系的象征。亲爱的,如果我用这两枚戒指让我们的婚姻变得圣洁一些,你应该不会反对吧?现在,我把母亲送给父亲的这枚戒指送给你,在这些朋友面前,我向你发誓,我要成为你真正的妻子,成为你孩子的好妈妈。如果你还没有后悔把你的生活交给我的话……”

她说不下去了,而他也突然被胸中溢出的一股感情攫住,于是就抓起另一枚戒指,胡乱地把它套在了新娘的指上。然后,他就把这个满脸通红的姑娘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再也不会放她走似的。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啜泣声,脸庞埋在新娘的脖子里,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泪水,新娘柔软的头发帮他拭干了所有的泪水。

此时,屋里的人们好像都没有注意到这种真情流露似的。罗塞尔好像在认真地研究地毯的花纹;老舍夫拿着手帕,擦拭着眼镜;埃尔芬格背对着新人站在钢琴前,慢慢地翻看着一本音乐书;安杰莉卡伏在保姆的脖子上;科勒和罗森布施亲切地握着手。

终于,新娘恢复了镇定,温柔地挣脱了丈夫的怀抱。在此之前,施内茨一直在用力地揪扯着自己的胡须。此刻,他走到这对新人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话,很诚恳地祝贺他们。他的行为给了周围所有人一个信号,于是大家开始愉快地与新人握手,异口同声地向他们道贺。每个人都紧紧握住新娘和新郎,好像永远都不想放开一样。每个人都想把几分钟前胸中满溢的感情藏起来,好像在这个时候,这种感情是多余的,是不合适的。在这团混乱中,安杰莉卡首先安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她敲敲玻璃杯,请大家去用餐。她说,几个小时候后,这对新人就要去新婚旅行了,新郎还没有收拾好行李,所以大家不要等婚宴上的菜放凉了再去享用。

于是,大家走到餐桌前各就各位。老舍夫荣幸地得到了新娘身边的位置;罗森布施坐在安杰莉卡的身边;罗塞尔在用餐的时候,通常会避免和女性坐在一起,但现在他却挨着保姆坐了下来。说到这场婚宴,我们必须提一下,爱德华·罗塞尔把自己的厨师和仆人都拨给了安杰莉卡,让她随意调用。而且他还认真地选了一些酒,又把它们冰冻了起来。不过,除了他自己,好像并没有人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坐在新人对面的朋友们好像被他们的幸福、朱莉的魅力、詹森那很能激励人的梦幻表情深深吸引住了,几乎都不看自己面前的盘子。安杰莉卡就是其中之一,她动不动就把手伸到对面,在大花束的阴影里去握朱莉的双手。

朱莉计划和丈夫一起去意大利,然后找一个地方定居下来,组建他们的家庭。等他们决定好是佛罗伦萨、罗马,还是威尼斯后,他们再回来把小弗朗西斯带走。天气这么寒冷,她还是不要跟着父母去新婚旅行比较好。

朱莉利用坐在老舍夫身边的机会,和这位老人聊起了他外孙女的未来。虽然她竭尽全力说服老人,但还是很难打破他的固执心理。她坚持说男爵的忏悔是很真诚的,还努力说服老人说,如果他和男爵和解,他的外孙女就会得到很多物质上的实惠。但她发现,再怎么说都没有用。于是,最后她只好把自己“可爱”的一面召唤出来。朱莉对老人说,如果他同意她的请求,就帮了她一个大忙,也算是给她的新婚礼物,这样的请求丈夫的老朋友肯定是不会拒绝的。果然,这位颇有绅士风度的老人答应了她,两人还严肃地握了握手。照现在的情况看,老人和男爵有可能完全和解。男爵提出的所有合理要求,朱莉都向老人提了出来,老人也都答应了。

两人谈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但詹森一直竖耳听着。此刻,他按了按老绅士的手,对他表示感谢。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说话。他感到欣喜若狂,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根本没办法说话。对他来说,周围这些善良的朋友们所发出的声音离他很远。他只是紧盯着盘子前的花束,不敢看身边这位尊贵的女士,虽然她现在终于是他的人了。当大家因为中尉讲的笑话和安杰莉卡的热情话语而哈哈大笑时,他只好艰难地逼迫自己露点笑容。

突然,朱莉的钢琴响了起来。埃尔芬格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婚礼进行曲的第一个小节,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大家站起身,聆听这优雅的旋律。此时,冬日的夜空中镶嵌着无数闪闪发亮的星辰,它正俯瞰着这群人。但他们却完全忽略了它,只是看着香槟酒泡沫下的精灵所玩的把戏。

钢琴曲结束之后,屋子里仍是一片静寂。在此之前,新娘和安杰莉卡去了隔壁的房间,现在又回来了。新娘身上穿着旅行服。施内茨建议罗森布施把他的诗歌赠送给这对即将离去的夫妻,作为对他们旅途的祝福。罗森布施以前很容易就会答应别人的请求,但这次怎么也不同意这样做。只是向大家保证,他以后会把那些很差劲的诗抄下来,在旁边做一些注释,然后邮寄给他们。

此时,朱莉开口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和孩子告别。我们走之后,她肯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顾。我也希望能快点儿回来见她。现在我们得和大家说再见了。”

她首先和孩子的保姆拥抱了一下,然后很亲切地吻了吻她。之后,她温柔地看着朋友们,和他们一一握手告别,还说了一些很亲切的话。最后,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于是就冲出了房间。詹森也带着浓烈的感情和朋友们一一道别,他请求大家不要出门送他们。但安杰莉卡坚持把他们送到了马车旁。其他人站在窗前,看着这对新人和老埃里克钻进马车。安杰莉卡站在马车的踏板上,抱着朱莉,久久不肯放开。她从踏板上下来后,马车的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此时,朋友们站在大开的窗户前,或端着满满的酒杯,或提着灯笼,或拿着蜡烛,对着即将要离去的新人大喊“祝你们好运”。詹森双手伸出马车门外挥舞着,朱莉则挥舞着一条手帕回应他们。终于,马车渐渐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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