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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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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到来了,但大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一月中旬的某一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在艾琳和她叔叔住着的宾馆外,老伯爵夫人的马车已经停了一个多小时。车夫的头缩在熊皮大衣的高领里,正坐着打盹儿。马儿们低垂着脑袋,忍受着不断飘落到身上的雪花,显得很温顺。在宾馆里面,老妇人的德语和法语齐上阵,一直在喋喋不休着,看起来这场语言风暴要比屋外那场安静飘落的大雪还要停得晚。年轻的艾琳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她的叔叔退到窗前,翻着一本带有插图的、关于打猎的书。他时不时会插上几句话,问问这个朋友或那个朋友的情况。这样,他就给了伯爵夫人新的话题,于是她就借着这些机会继续滔滔不绝起来。

她正在喋喋不休的时候,仆人进来说中尉来了。艾琳一听,不由得“啊”了一声。中尉走了进来,马靴被雪冻住了,身上裹着一件又破又旧的冬衣,只有眼睛上面的部分露在外面。要在平时,她可是很讨厌他这样的,但现在她很需要这样的朋友,所以就感激地微笑着,伸出手去欢迎他。他伸出戴着粗糙鹿皮手套的双手紧紧握住了这只小手。

但很快,她就失望了。因为在这之后,他安静地走到一张椅子前,一屁股坐在上面。然后伸开双腿,用马鞭有节奏地敲着他的高筒靴。而那位老妇人又拾起刚刚的话题,继续热情洋溢地滔滔不绝起来。

她的话题大部分围绕着节日里上流社会举办的各种活动,比如欢迎会、派对、盛大宴会、法国大使们的业余演出等。再就是有没有宫廷舞会啊,如果有的话会有几场啊等等这些问题。她很有激情地说着,还提到了她年轻时的很多事情。

突然,她发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讲话。

她转身面向施内茨说道:“mais savez-vous,mon cher schnetz,que vous avez une mine à faire peur?je ne parle pas de votre toilette(法语:亲爱的施内茨,你知道吗?你的表情看起来真可怕。我暂且不说你的穿衣打扮)——在这方面,你一直都跟我们不太合拍。我想说的是,我一直都想把艾琳带到一些活动上,好让她在冬天里能过得开心一些。我们从没想过让她去那个到处都是霍乱病菌和强盗的地方,那儿的人很可能会让我们的宗教和上帝消失。你坐在那儿,看起来很像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6—前377,古希腊名医,被西方尊称为“医药之父”,西方医学奠基人。现在著名的国际医务道德规范《日内瓦宣言》正源自他的誓言]——le dieu du silence; et on voit bien, que vous vous moquez intérieurement de tous ces plaisirs innocents.(法语:就是一个沉默之神;显然,你心里在嘲笑那些对其他人不会有任何伤害的乐趣)当然了,现在的绅士们对跳舞这件事都不感兴趣了。不过,即便那些狂欢无法带给你快乐……”

当她说到这儿时,施内茨严肃地插话道:“亲爱的伯爵夫人,你可真是搞错了。我一直都没有漠视过从跳舞中获得的乐趣。其实,我已经打算好了,如果我这个跳起来像熊一样的人能找到舞伴,那我就要从今天开始跳它个四天四夜。”

“从今天开始,四天四夜?vous plaisantez,mon ami.(法语:我的朋友,你在开玩笑吧。)哪儿会举办这样的舞会呢?”

“当然不是在上流社会了,高雅的夫人。是在一个很壮观、很得体的大厅里。而且,这还是一个化装舞会,这就更值得大家参加了。事实上,”说到这儿,他看了艾琳一样,然后继续说道,“这周六,我们准备在‘天堂’里来一次狂欢,我以前跟你提到过这个俱乐部。你肯定还记得那位年轻的男爵吧?就是那天在湖上把我们的船拖上岸,然后又因为一个凶狠的无赖陷入麻烦中的那个人。他要去美国了,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而我们又很喜欢他,所以想为他举办一次正式的离别庆典。以后,在全球的五个大洲里,估计他再也看不到我们为他举办的这种假面舞会了。”

他说完之后,屋里一片静寂。艾琳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看起来她好像都无法呼吸了。她的叔叔把书放在一起,直起身,想在暗地里踩上施内茨一脚,最后他也确实踩到了。施内茨却一脸无辜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玩着他那沉重的银色表链。表链上挂着一个野猪牙、一个印章戒指和几件小饰品。

“comment?(法语:什么?)”伯爵夫人问道,“他要去美国?在现在这个季节——au cœur de l'hiver(法语:三九天),c'est drôle(法语:真是有意思)。亲爱的施内茨,我一直都想让你把这个年轻人带过来让我见见。看起来他的舞技一定不错。不过,从他的出身和教养看,他会喜欢很多社交圈里的舞蹈,但肯定不会喜欢你们这帮艺术家朋友们为他举办的任何舞会的。”

“伯爵夫人,这是个问题,”施内茨一边揉着他那难看的耳朵,一边冷冷地回答道,“或者应该这么说,按照我对他的了解,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我的朋友没有一丝一毫的偏见,所以他没必要去询问一位贵族,从别人嘴里知道自己是否快乐;他也不会只看一眼正在欢快跳舞的女士的双眼,就去判断她是否值得做他的舞伴。他对你刚刚提到的‘社交圈’已经经历得够多了。所以,当他背弃这种社交圈时,他绝对不会后悔。他现在正在寻找他的社交圈。你觉得这种圈子很丢人,但他却觉得这个狂欢夜足够精彩。这个‘好社交圈’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即使你要创作最短的诗,也能在这里找到素材’,这是一位著名的魏玛[魏玛,德国的一座千年古城。德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共和国“魏玛共和国”的诞生地,歌德和希勒在这里创作出不少不朽的作品]参议员说的话。”

听到这里,老伯爵夫人就笑了,她说:“toujours le même frondeur! mais on doit pourtant observer les convenances.(法语:又是一个叛逆的人啊!但我们必须得遵守礼节啊)我的意思是,即使你的朋友偶尔会像你一样屈尊加入到这群bohème(法语:波西米亚人[历史上,波西米亚是吉卜赛人的聚集地。在19世纪的法国,这个词指的是那些过着非传统生活风格的艺术家、作家和对传统不抱幻想的人等,在一定意义上是贬义词])中间……”

施内茨大声清清嗓子,打断她说道:“提到‘屈尊’”——他特意在“屈尊”这两个字上加强了语气——“在这件事上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敢保证,如果你那个社交圈里最有修养的大臣请求进到我们的‘天堂’里,我们都会拒绝,而且一个都不例外。这样说的话,你就知道我们的俱乐部里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了。至于这里的女人,虽然优雅的女士对她们都不太看好,但公平地说,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们都很有礼貌,也很清楚自己在这样的场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果不是这样,你觉得我现在会来邀请我们高贵的小姐去参加这次化装舞会吗?顺便提一下,我今天来这儿就是这个目的。”

“你是说艾琳?施内茨, 我必须得说,cést l'idée la plus extravagante que vous ayez jamais eue. irene, qu'en dites-vous, ma chère enfant, mais c'est un idée.(法语:这可是你有过的最疯狂的想法。艾琳,亲爱的孩子,你会怎么做?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施内茨没有理会伯爵夫人的插言,转身面对艾琳继续说道:“我们规定每个成员可以带一个女伴,其他人认识不认识她都无所谓。但骑士们要负责让自己的女伴表现得很得体。到目前为止,他们的选择看起来都很明智,还没听到过什么丑闻。当然了,这些女孩的教养和出身都不同。有人是某位受尊敬的市民的女儿;有人是小剧院里的女演员;你还可能看到做衣服的和卖帽子的女孩儿。她们都坚守着各自的行为准则,这一点无须我多言。不过,上了妆之后,她们之间的不同就会消失,你看到的应该都是圆乎乎的漂亮脸蛋。这些女孩儿的艺术家朋友会竭尽全力让这些脸看起来更有魅力。亲爱的小姐,与贵族朋友们举办的那些虚伪宴会相比,这样的舞会肯定会让你更加难忘。在那些乏味的宴会上,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你还会觉得不舒服,不开心。”

他看艾琳没有表态,就继续说道:“在化装舞会上,你也不需要遵守什么虚伪的礼节。跟我们这群波西米亚人在一起时,如果你感觉不自在,就把它当作是一幕喜剧,不要管结局是让人伤心的还是无聊的。和詹森私下已经订婚的那位女士以及我们的忠实好友安杰莉卡都要来,所以你可不缺少仪仗队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请您帮我劝劝小姐吧,我跟她的叔叔很熟,知道他肯定不会反对的。”

听到他的最后这句话,伯爵夫人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大笑,她大声喊道:“居然让我帮你,你这个被无神论迷惑了的年轻人!mais décidément vous tournez à la folie, mon cher schnetz!(法语:亲爱的施内茨,你肯定疯了)!你难道忘了吗,我可是艾琳的精神教母,pour ainsi dire(法语:可以这么说)。对于她在慕尼黑的所有行为和想法,我都有权负责。而你居然让我说服她去参加一个连女店员、女工人和模特儿这些de la plus basse extraction(法语:出身低微)的女人都会参加的社交圈?虽然你们这些臭男人很喜欢,但归根结底一句话,这完全就是一个mauvais genre(法语:很坏,很糟糕的群体)。”

她竹筒倒豆子般地说着,语速极快。施内茨对她是又同情,又生气和鄙夷。讲完之后,她作势要把艾琳拉到怀抱里,好像艾琳是一只小鸡,需要栖身在一只老鹰的利爪下一样。施内茨慢慢站起身,在沙发前站定,然后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用一种带有满足感的干巴巴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善良的伯爵夫人,你现在太老了,头脑已经被宫廷里的风气熏染得过于僵硬,所以我可不想冒险去改变你对人和事物的看法。但是,我必须郑重地请求你,不要把‘mauvais genrein’这个词与我有幸邀请艾琳小姐加入的任何社交圈子联系起来。如果在某个地方,我尊敬的小姐可能会因为邪恶、粗俗的事情而受到侮辱,我就不可能把她带到那个地方去,因为这样做完全违反我的原则。虽然你是她的精神教母,要尽到一些责任,但在这件事上,我的想法可要比你的高尚得多。在所有城市里,你所谓的那些‘社交圈’都差不了多远。当我还是这些圈子的常客时,我常常会在舞会上听到一些话,这些话在我们的‘天堂’是不能容忍的,就连那些经允许可以化装进场的女士们也无法忍受。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可不太会假正经。他们用流利的法语说这些话,熟练地使用着双关语,他们觉得这样说是他们的权利。好了,关于他们所说的话,我就先说到这儿。现在再从道德层面上说说这些‘出身高贵’的人的行为。您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人对宫廷礼仪非常熟悉,但却对一些原则性问题毫不在意。在这一点上,他们跟那些女工或者模特儿其实差不到哪儿去。他们体内的蓝色血液[蓝色血液,在英语里有“贵族血统”的意思]最终会像这些女性一样变成红色。尤其是那些绅士,您不就是因为他们才毫不犹豫要把艾琳小姐带到一个正式的沙龙舞会上吗。那能否允许我提醒一下您,让您回忆一下您同伴们的故事呢?比如,男爵×,他……”说到这儿,他弯下身,在伯爵夫人面前耳语起来,她挣扎着要逃离这些强迫性的话语。

“mais vous êtes affreux(法语:你这个丑陋的家伙)!”她终于忍不住用法语大声喊起来,然后用她的手帕打了他一下,就像要驱赶一群讨厌的昆虫一样。

施内茨再次面对艾琳,低声说道:“艾琳小姐,非常非常抱歉!c'est contre la bienséance, de chuchoter en société(法语: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窃窃私语是很不礼貌的)——你看,我还没有忘记那些代表好教养的教理问答[对受洗后的儿童或青少年进行宗教教育的教材,大都采用问答体。16世纪宗教改革时期,作为考核入教者信仰深度和教义知识程度的规范之一。最早在著名教理问答有马丁·路德于1529年编写的《小教理问答》和《大教理问答》。]吧,虽然偶尔我还会违背这些道理。我只是想让伯爵夫人明白,在那帮‘波西米亚人’里有我很多朋友,他们不是天使,而是普通的人,否则我怎么会把小姐你介绍给他们呢。他们就像一些优秀社交圈里的人一样,能向这个城市的道德史和文明史里增添一些值得大家借鉴的东西。”

这时,老伯爵夫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满脸通红,鼻翼微微地颤抖着,然后轻咳一声,对着帮她拿皮草大衣的艾琳露出了一抹慈母般的微笑,说道:

“ce cher schnetz,il a toujours le petit mot pour rire.(法语:施内茨一直都知道怎么逗人开心)。好吧,ma mignonne,faites ce que vous voudrez. je m'en lave les mains. adieu,baron!à tantôt!adieu(法语:我的小可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管了。再见,男爵!一会儿见吧。再见)。施内茨,你真是一个叛徒,一个卑鄙的小人!现在我才发现,别人对你的评价还真正确。以前我还总是为你争辩,现在才知道,你的舌头还真是这座城市里最恶毒的舌头。”

经过他身边时,她轻轻拍了他一下,本来是想表现得快活一点儿,有风情一点儿。但她的动作太突然了,施内茨明显感觉到,如果她再使点劲,那就是对他又一次狠狠的教训,而她也一定会因此而感到非常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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