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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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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的另外一名同伴却留下了。霍莫肯定会跟着他们一起来探访这位病中的朋友的。只是在来的路上,它不像同类一样待在专门为狗布置的低矮隔间里,而是和主人及两位女士一起待在火车的最后一个包房里,因为大家都认识它,都很尊重它,也知道它脾气很好。但它觉得这个狭窄的房间太拥挤了,所以当火车在到站前的那个车站停下时,它就跑了出去,跟着火车跑完了剩下的路程。它很久都没有这样充满活力地跑过了,而且外面的天气还很热,所以当主人们从施坦恩贝格下火车后往别墅走的这段路程里,它就像一只蜗牛一样低着脑袋慢吞吞地走着,舌头因为干渴使劲向外伸着。走进病房后,它朝菲利克斯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半带怒气半带伤心,算是对他的问候。然后,它就舒展身体,躺在了床尾。詹森离开的时候,不管怎样做都无法把它从这个舒适的地方拉走。它假装在睡觉,朋友们都很尊敬它,觉得它个性自由,而且也很聪明,所以就没有打扰它休息。

恢复了体力之后,它表现得很得体、很稳重,也不要求别人特别关心或注意它,因为他很清楚大家没时间照顾它。对于大家给它的食物,它也欣然接受。如果跑到楼下的厨房,它可以吃到更好的食物。但它觉得,如果仅仅为了吃到好吃的东西就离开病床,那它就太自私了,而且躺在病人旁边可是它在一天里度过的最好时光,因为菲利克斯在半梦半醒时很喜欢抬起沉重的双手抚摸它的背,清醒时又喜欢用充满怜爱的语气和它聊天。

不和霍莫聊天的时候,菲利克斯就抬起发红的双眼,用模糊不清的眼晴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房间。他看到了科勒的进展很慢的草图,而科勒恰好正在照顾他,于是他就朝这位看护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满足。然后,他就又陷入新一轮的昏睡状态中,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名字。

他念叨的这个人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倒是她的叔叔每天都会骑马来到别墅的门前。如果门前恰好有人,他就会直接问这个人菲利克斯的情况;如果没有人,他就会跳下马背,把马拴好,走进屋里询问病人的近况。但他的行为并没有引起大家的特别注意,因为他是中尉的老朋友,他的侄女也参加过那场致命的水上派对。但当岑茨看到一个伯父和他的侄女同时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关心时,她再怎么不喜欢思考,也肯定会有自己的看法,也坚定了她之前的猜测。

从病房里传来的消息并不像詹森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好。病人肩上的伤口确实是在愈合,但速度很慢,因为病人一直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而且还在发烧。第二周的周末,詹森又过来探望病人。当他和罗森布施、埃尔芬格一起走出别墅的时候,菲利克斯的烧已经退了。但探访的时间还是没有超过十分钟,因为医生严格禁止他们在菲利克斯的肺部完全愈合之前和他聊天。罗森布施要顶替施内茨看护菲利克斯,但施内茨拒绝了。于是,他就觉得很痛苦,直到菲利克斯请求他到花园里,站在窗户下为自己吹奏竖笛时,他的痛苦才稍稍减轻了一些。埃尔芬格要为菲利克斯朗诵诗歌,病人向他保证说以后会听的。面对着朋友们的关爱,菲利克斯感到很开心。他还一直紧紧拉着“代达罗斯”的手,表现出了一种在其他人面前从未表现过的温柔。

三位访客离开的时候,霍莫也跟着他们离开了,这次它可是自愿的。

在詹森这次探访过后的第二天,科勒就来到楼下的餐厅。按照这天的安排,他这时应该在睡觉才对,也好为夜间的陪护养精蓄锐。但他的内心却为壁画煎熬着,如果不工作,他就无法安心。餐厅墙壁的颜色仍然是原来的石头灰,还不适合画壁画,但他还是试着用炭笔在上面画出了这一系列壁画的框架——一排带有坚实罗马式柱子的拱形游廊,柱子下面是很简单的地基。在这个维纳斯神话的每一个场景里,拱形游廊的数目都是相同的。科勒打算在柱子上面的拱肩[拱肩,拱形与相邻墙角线之间的部分]墙面上把这栋房屋里所有人的头像都画上。于是这里就会成为一个人物画廊,画廊以詹森未婚妻的漂亮头像开始,以安杰莉卡那张和蔼的圆脸结束。朱莉完全有资格成为最美的维纳斯(科勒已经在大脑中想象过维纳斯的形象了),而安杰莉卡则会披着看着赏心悦目的波浪卷发,双眼凝视前方,眼神里透着一种单纯。岑茨和老凯蒂会和画面上修道院里的人一起在这面墙上得到永生。

大胆地画出壁画的轮廓之后,兴奋的科勒难以自持,准备马上画第一个拱肩上的头像,因为他想快些说服那个永远持着怀疑和批评态度的罗塞尔,很想快点儿向他证明,这幅壁画是多么适合他拨给自己的这面墙壁。但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计划。

沉浸在故事中的读者们,如果你们在回忆起“天堂”里的第一次狂欢时,可能很难会想到一个很谦恭的人。他也参加了年轻人们的那次大狂欢,但一直静悄悄地没怎么出声。即使你还能记住他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和那满头的白发,但此刻当你看到他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旧草帽,脸上充满焦虑,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客厅时,你肯定也认不出他了。

看到他,科勒把手中的炭笔扔到一边,惊叫道:“我的老天,舍夫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你看起来糟糕透了!快告诉我……”

老人一屁股坐在最近的沙发床上,使劲地喘着气,好像被迫要从一口深井里吸几口新鲜空气一样。

他费了很大劲,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科勒先生,是你吗?请你原谅,我没有打招呼,就直接冲到这儿来了,可别打扰你了,再次请求你的原谅。有的时候,一个人所有的良好行为……别,别,我不想喝东西。”他看到科勒要伸手去拿一瓶雪利酒[西班牙产的一种烈性白葡萄酒],就说了这句话,那瓶酒是早饭时他们喝的,吃过饭后没有收起来,还在桌子上放着。老人继续说道:“科勒先生,我一滴都不会喝的。哎,上帝啊!谁能想象到呢?”

说到这儿,他试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于是重新陷在了沙发里,开始嘟哝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这样。

看到他这样,科勒感到非常吃惊。他一直很尊重这位老绅士,觉得他就是那种典型的既快乐又平静、脑子又清醒的人。如果在工作上或生活里遇到什么麻烦,他都会去找老人,问问他的建议。每当此时,老人总能亲切地给他提一些很智慧的建议。但他现在却看到老人那么无助,那么泄气地坐在那儿,像一只在夜晚活动的鸟儿到了白天迷失了方向一样,紧闭双眼,蜷缩在沙发里。

最后,老人好像使尽全力,才站了起来。他的脸干枯、苍白,满是胡碴儿。他努力睁大双眼,试图恢复原来那张亲切的脸庞,但最后只是咧了咧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老人说:“亲爱的科勒先生,你一定觉得我现在像疯子吧。如果你了解了所有的事情,你就会明白我这颗老脑袋为什么会这么混乱了。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现在……请别生气……你太年轻了,如果把事情都告诉你,你也很难理解的。请帮我叫一下中尉,他的生活阅历比较丰富……哦,算了,你还在工作,告诉我他在哪儿就行,我不想打扰你……”

中尉恰好在此时走了进来。看到老朋友这个样子,他却一点儿都不吃惊。科勒于是离开了房间,让这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虽然他急切地想工作,但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位精疲力竭的老人再走到别的房间里去。

老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施内茨伸出手去问候他,他抓住这只手一直不放,就好像要在焦虑中找到一个东西支撑自己一样。虽然他对年轻人很亲切,但总体上他是一个很内敛的人,不会表现得过度自信,也不会与这些年轻人过于亲密。

“我的好朋友啊,”他说,“你一定要可怜可怜我,耐心听我讲,不要打断我。只有了解了这个令人心碎的故事的始末,你才能帮到我。我也只能在感觉不到别人在听我讲话的情况下才能一直讲下去。来,坐到我身边来。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我以前从来没有提到过的事情。

“以前的我和现在你看到的我可不一样。我不是说那时的我比现在年轻,比现在容易满足,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不幸,而是说我那时还有一个名字。你可能也听说过这个名字,虽然我没把它的声誉提到一个多高的知名度上,但那些帮助早期路易斯王朝创作艺术作品的人可能提到过这个名字,你可能听说过。那时,我只是一个年轻的学徒,还没有被‘野心’这个魔鬼控制住。在我创作的所有画作和壁画上都没有我名字的首字母。我从一开始就非常崇拜绘画天才,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绘画的天资,所以脑子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自己也可以成为画家的这种崇高理想。在我的老师尼利厄斯面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藏在雄鹰翅膀下朝着太阳飞的小麻雀,只要不忘记自己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麻雀,就能庄严地享受自己的那片天空。我觉得,一切都要顺其自然,还总是安慰自己说,虽然我在艺术创作方面没有什么天分,但在生活这种艺术上,我却可以与最伟大的艺术家竞争。

“我有一个漂亮、温柔、聪明的妻子,有两个教养不错的孩子,还有足够的金钱,得到的荣誉也超过了我应得的。因为在当时,慕尼黑的这帮画家就像一个大家庭,或者说是一个corps élite(法语:精英军团),首领得到什么样的荣誉,我们这些小兵就也能得到。

“那时,我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不缺。慢慢地,我就开始坦然接受上帝倒在我口袋里的这些幸福。我骗自己说,虽然从‘男人’或‘画家’这样的角度看,我并不优秀,但在另外一个方面,我却很出众。我是一个完美的市民,是一个集真诚和美德于一身的模范人物。命运选中了我,让我成为没有得到它青睐的人们的模仿对象和快乐之源。我的好妻子最初并不同意我这些高尚的论调,但慢慢地她也变了,也逐渐进入了这种自鸣得意的状态。到了最后,她甚至认为自己的丈夫、孩子、朋友、家庭生活,甚至包括她的宠物都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瑕疵。

“关于这种骄傲自大和沾沾自喜,还有很多荒唐的事情,但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已经说得够多了。终于有一天,这种厚颜无耻的自大和法利赛主义[法利赛主义,是犹太教第二圣殿时期兴盛的一种社会运动和思想派别。法利赛人强调必须一字一句地遵守戒律,要求所有人必须遵守摩西律法。曾在圣殿上获得过无上的权威,但后来变得舍本逐末,骄傲自夸]受到了打击,在我们的大脑中彻底崩溃了。有一天深夜,我正坐在宫殿的脚手架上绘画,我的妻子突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看上去就是一幅绝望之图。她甚至都没有停下脚步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会偷听我们的谈话。发现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她的恐惧感让她的大脑完全混乱了,所以根本等不到我回家,就直接跑到这样的公共场合告诉我,我们的女儿……除了我们那个优秀、健康的儿子,她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了。我毫不吝啬地把父亲的所有骄傲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我们的宝贝,我们那么珍爱的女儿。说到这儿,我得稍微往后退一退,把其他一些事情告诉你,也好让你能听懂这整件事。

“那时,我妻子已经存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所以,我们随时随地都欢迎朋友们来访,但当时的慕尼黑人可不是这样的。不过,我们把自己想象成了模范人物,觉得不隐藏锋芒是一种责任。而且这样做我们也感觉很开心。我们对抗着当时的那种小气、不好客的风气,欢迎各路朋友分享我们的家庭快乐。就算到现在,我也不会责备自己当时的行为。在这方面,我们引以为傲的女儿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她其实并不好看,即使是普通的那种‘漂亮’她都算不上。她遗传了我这张普通的脸,眼睛小小的,嘴巴还很大。但她的眼睛里却总能闪耀出一种光芒,这种光芒能吸引住所有人。当她张着红红的大嘴巴,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发自内心地大笑时,你就会忍不住跟着她开心起来。她有种很不一般的天分,能把自己的快乐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年轻人,而且她的这种愉快情绪总是能达到一种疯癫的状态。但她一直把握得很好,没有超过界限,我呢,又很溺爱她,所以,当我妻子偶尔看着她摇头的时候,我就会说:‘随她去吧。她的天分可比我们的教育方法更管用,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我也知道其他人并不是这么想的。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听着这个或那个朋友的劝诫。他们有的人说得很清楚,有的就说得有些含糊,但都是在告诫我要勒紧女儿身上的缰绳,这么野性十足的女孩儿很容易会在某一天脱缰而去的。面对这类告诫,我总是傲慢地一笑,然后跟我妻子说,我真想嘲笑这些同事身上的非利士人习气。

“我是如此睿智,而她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信任她,可以任她在面对那些只有对弱者才是危险的事情或地方时自己做决定。

“之后,我们就发现了那件让我们备感耻辱的事情!于是,我们就从梦幻中的高度摔了下来,那种感觉可真是恐怖!

“面对着一件让人感觉伤心和害怕的事情时,其他人首先会审视自己,会先责怪自己,会觉得这件事是对自己愚蠢和盲目的惩罚。但我这个模范人物却觉得自己比这类弱势人物都高贵。哎,我的好朋友啊,有一种观点认为,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但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其实,一个人的外在行为是能够逐渐战胜他的本性的。经历了多少痛苦我才明白了这一点。在自己可怜的孩子备感羞辱和痛苦的时候,她的父亲却把她从家里撵了出去,不许她以后再见他,这个父亲是多么愚蠢、幼稚和残忍啊。但如今,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一丁点儿这个父亲的影子,任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我也犯过错误,身上也有缺点,却把自己的亲骨肉从身边赶走,把她扔到外面不管不问,这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孩子其实比她的父母更优秀、更高贵。她很坚定地告诉我们,她觉得已经失去了我们的爱,这让她感觉很痛苦,所以以后再也不会接受我们的任何资助。我们觉得这就是一句漂亮的话而已。不过很快我们就发现,她这样说的时候是认真的。于是,这个可怜的姑娘突然间就从我们家里和这个城市里消失了——可能是从这个国家消失了,因为我们最后怎么找都没找到她。

“她很固执,一直都没告诉我们那个背叛她的男人是谁。我们就不得不,或者说是忍不住怀疑来过我家的所有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仍维持着原来的样子,还为女儿的失踪找到了一个似乎是可信的借口。但是,我们家的快乐和幸福却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想念女儿,虽然家庭的快乐和幸福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她却为这种快乐和幸福带来了生命,增添了魅力。

“到了这时,我们的痛苦还没有结束——儿子很快也离开了我们。他当时正在学医,是一个安静、稳重、表面上看很冷漠的男孩儿,但他的荣誉感却很强烈。我们的女儿很久都没有回家,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也开始流传起来。到最后,他只要听到关于他姐姐的任何事情,即使是很普通的聊天,他都会暴跳如雷。就是因为这些话,他和他的好朋友进行了一次决斗。之后,他满身是血地跑回他那已经充满不幸的家里,带走了这个家庭里的最后一丝快乐。

“于是,防洪水闸就彻底打开了,我们的模范家庭也彻底完蛋了。大家都知道了我们女儿被我撵走的原因,也知道了我们的儿子为什么会死掉。朋友们忍不住就会可怜我们,但一看都是假惺惺的,这让我妻子感觉很伤心,所以,我们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去了德国的北部。一年后,我就亲手安葬了她。在这之后,我很快就放弃了绘画,开始专注于雕刻。我把这种单调沉闷的苦力活看成是一种惩罚自己的工具,一种消磨我的骄傲的方式。我的名字让我有一种耻辱感,我很讨厌它,所以离开巴伐利亚州之后就彻底不用它了。那时,我在所有的报纸上都发过广告,请求那个被父亲赶跑的女儿快点儿回到她孤单的父亲身边,然后原谅他,帮助他熬过余生。

“虽然我持续不断地发了很多年,但一直都没有回音。

“于是,我觉得她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了足有十年,然后就被证实了。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整个人突然就改变了。经历过所有这些悲惨的事情之后,我整个人又变得温和起来,内心也重新平静下来,甚至都有点儿认不出这个曾经因为愚蠢和过错而酿造很多悲剧的自己。我的性格彻底改变了,灵魂也得到了重生,然后很想回到原来的城市看看。在那儿,曾经的那个我经历了多少痛苦和羞辱啊。

“于是,我回到了慕尼黑。在这座城市刚刚建立的时候,我也出力画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彻底变了,一座新的城市已经拔地而起。我根本认不出这座城市了,这座城市当然也认不出我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安静而孤独,有着一个新的名字,生活得像隐士。白天的时候,我基本上哪儿都不去,就待在家里。偶尔会到一些比我稍微年轻点儿的艺术家那儿转转,在我年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儿定居了;偶尔会到一个啤酒花园里去坐坐,身边就是某位我在当年成功时认识的好朋友,但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安静的老人,不知道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东西、喝东西的这个老人是谁。

“就这样,我一个人生活了六七年,每天都扳着指头数着日子,看我什么时候能跟着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入土为安。偶尔,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那张脸时我会感到很吃惊。亲爱的朋友啊,有时生命真的很残酷,残酷得令人难以置信!如果我对艺术没有兴趣,如果不是善良的年轻朋友们对我的尊敬,给我带来的自信,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毫无意义的。另外,当时摄影技术也普及了,我觉得自己的那把雕刻刀根本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除了能刻一些商业名片和酒瓶上的标签外,基本上没有什么用途。

“我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生活着,越来越喜欢沉思,或者如果你愿意听的话,也可以说是越来越睿智了。但对于盘踞在这具毫无用处的身体里的智慧,我一点儿敬意都没有,有时还会觉得特别讨厌。”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老人的头低低地垂在胸前,语气里充满了悲伤。看到他这样,施内茨忍不住就对他产生了一种善意的同情。他问自己,这个老人在如此努力地挣扎着生活,自己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抽出空去关心一下他的过去呢?这一点着实让他感觉很吃惊。

坦白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老人开始骂这个恶劣的社会,语气里充满了怨恨。

他半是自言自语地抱怨道:“这个社会还真是一个天堂啊!我们都清楚大家对于彼此的重要性。但有些人就让我们很恼火,他们就像是躲野兽一样躲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当然,对于你的这种情况,我们可不能负全部责任,你自己为什么就从来没想过要打破我们之间的坚冰呢?如果在很早之前,你就和我们之间的某个人保持很亲密的关系,那对你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说到这儿,老人抬起头,双眼紧闭,摸索到施内茨的手,亲切地抓住它们不放。

“可能现在还不晚,”他声音颤抖着,继续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我在人生中的位置。

“大约两周前,有一天早上,一个男人从大街上跑过来,给了我一个密封的小袋子,上面没有地址。看到封口上的东西后,我大吃一惊,因为那可是我给女儿的红玉髓[红玉髓也称麦加石,产自西藏高原,是陨石撞击矿区时产生的,多为橘色或红色,是一种价格较低的宝石。],上面还刻着一个埃及甲虫。我问这个男人,是谁给他的这个袋子。他说是一个女孩儿,她把我房子的样子和我的模样都告诉了他,她还知道我的名字,我是说现在这个名字。我怎么也想不通,女儿是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我觉得很惊慌,但也很开心,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五味俱全,整个人都快要发狂了。在一片混乱中,我没有拆袋子,只想到了一件事,就是得找到那个女孩儿。我问这个男人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儿。男人告诉我,她是在大街上雇他的,直接付了钱后就转过街角消失了。他又描述了女孩儿的长相!那就是我的女儿,每一项特征都很吻合。不过她的年龄跟女儿被我抛弃时的年龄差不多,所以肯定不是她,而是她自己的女儿!这个孩子也像她那可怜的妈妈一样从我这儿逃跑了!

“我解开系在袋口的细绳,一封信和两张小照片掉了出来。照片是用银版照相法[于1839年8月19日公布于世,由法国画家达盖尔发明,故也称达盖尔银版照相法,在1839年到1855年之间盛行。主要是利用镀有碘化银的铜板,在暗箱里曝光,然后用水银蒸气显影,以普通食盐定影。得到的影像很清晰,且可永久保存。但拍摄时的曝光时间长,照片易损坏,不能触摸。1839年8月19日因此被定为摄影术的诞生日]照的,就是用银版成像的照相法,那个时候人们用这种方法照相。一张是她妈妈的照片,是我女儿离开家时从家里带走的唯一东西。另外一张是一个年轻男人,当时我都记不起这张脸是谁了。

“这封信是很多年前写的。她在前几行里说,只有在她去世之后,才能让我看这封信。她一直都是一个很骄傲的孩子啊,她心中的负罪感和思念,以及她那悲惨的生活都没有改变这一点。她的语气很温柔,充满了柔情,带着一种永别的感觉,就算你心肠再硬,心里有多少仇恨,看到这些内容之后都会心软。看着这封简短的忏悔书,我的心脏都快要爆裂了。她说,她恨自己偷走了我的幸福,毁掉了我的生活,惹得我那么生气,所以根本就不值得原谅她,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回到我的身边,最初是怕我还会把她赶跑,后来是因为她不想成为我的包袱。她知道我换了一个名字,过着真正的隐士生活,如果她和女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能会给我带来很多不便。她请求我,如果她不再是我的负担——很快就会了,她的肺部一天天在坏掉,就不要再让她的女儿继续承担她的错误。孩子本性善良,没有被宠坏,就是有点儿不讲道理,有点儿轻浮,需要一双父亲的手引导她走过这段危险的岁月。在我赶走女儿后的最初几年,她还恳求过那个男人回到她身边,但一直没有回音。于是她就发誓说就当他死了。这时,她对他的恨就如当年对他的爱一样深,所以很容易就做到了这一点。

“为了这个孩子,十八年来她第一次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如果他还活着,我就能去找他算账,逼着这个男人为自己的孤女提供一些生活上的资助。

“接下来,她简单地向我告了别,题上了她的名字,名字边还有一个括号,里面是背叛她的那个男人的名字。照片的背面也有这个名字,还有他亲笔写给我女儿的自我介绍。

“亲爱的朋友,帮我倒杯水吧。我的舌头都粘在上颚了,好像刚刚吞下了一块墓地里的土似的。谢谢你……我很快就讲完了。

“因为我得注意些,不能告诉你我在收到这份遗物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是怎么过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疯子,不分昼夜地在大街上乱跑着偷看戴着帽子的姑娘们,如果看到哪栋房子的窗户前出现了红色的头发,我就会闯进去。”

他说到这儿,施内茨打断他喊道:“我的老天!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呢?啊,她肯定是我们的岑茨!”他在屋里大步走着,使劲地揪下巴上的胡须。

老人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头。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或者说是猜到的。昨天,我刚好碰到了罗森布施先生,他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儿的这个红发用人和我的外孙女,就是那个不想和抛弃她母亲的外祖父相认的外孙女,就是同一个人。所以,还没等天亮,我就跑到了这儿,想把这个唯一属于我的小东西紧紧搂在怀里。就在刚刚,我还满怀激动地走进花园,那会儿我的双腿几乎都抬不起来了。透过灌木丛,我远远地看到了她的红发,看到了她那张圆圆的脸、红红的嘴唇和小巧的鼻子。她站在那儿,挥动着耙子,把刚刚割下来的新草往一起堆。我朝她走过去,大声喊着:“岑茨,你不认识我吗?”

“她没有扑向我伸开的双臂,而是大叫一声,像碰到一只野兽一样从花园里跑走了。我一边追着她围着草坪乱转,一边心碎地大声喊着,恳求着她。但最后她还是逮着一个机会,拉开花园的门,逃到了外面的大路上。

“亲爱的朋友,虽然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我可不像一个跛子一样跑不动路。我追着这个小笨蛋,心里满是苦恼和痛苦,又觉得这种追逐很可笑,一点儿用都没有,所以又很生气。这个傻孩子就这么拒绝了我的好心,我真是败给她了。我使尽浑身力气终于追上了她,但她却挣脱了我,就像她背后是死神在追她一样,整个人那么盲目,而且对我的话也毫不理睬。我觉得,她宁愿扑到马上要过来的火车轮子上,也不愿意让我抓住她。

“于是,我突然意识到,这颗年轻的心里的恐惧和厌恶感是多么地难以控制。我觉得特别震惊,于是就大声朝她喊,让她不要怕,我不追她了。看着她逃到马路右边的树林里后,我转过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别墅。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双臂和双腿都在颤抖。你看,我这个人有多惨!施内茨先生,你的年龄已经足够大了,不管看到一个人面临多么悲惨、多么奇怪的命运,你应该都不会感到吃惊了。我觉得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现在,我身上的愚蠢和智慧一起消失了,经历过这一幕后,我再也不指望以后能接近女儿留给我的这份遗产了。她的女儿觉得我就是一个恐怖的稻草人。我为她提供的温暖小窝是那么可怕,甚至比那些可以让她栖身几晚的干草堆或篱笆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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