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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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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克斯也没有环顾四周寻找艾琳,但他知道她已经进了门,消失在了旅馆里。

其实,他早就忙好了在岸边的活儿。现在,两条船牢牢地系在各自的铁链上,在巨浪的冲击下,木制的船体不断地撞击对方,发出了单调而枯燥的声音。此时,站在暴雨中可一点儿都不舒服,雨越下越大,雨滴也越来越密集。船坞附近有很多树,暴雨把树叶和树枝从树上撕扯下来,在四周形成了一个个旋涡。但这个孤独的男人却依然站在暴雨中,他还没有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进到旅馆里避雨。旅馆此时就矗立在他的面前,窗户里面还亮着灯,看起来很舒服。就是它保护了这群快乐的人,让他们免遭了狂风的蹂躏。

此时,两条船就停靠在船坞的房檐下。他想自己是不是该躲到船里去,那样暴雨也就淋不到他了,那儿至少也算是一个避难所。但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把周围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照亮了。然后,在雷声还没有响起之前,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嘲笑声。他这才知道,此时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外面。在汽船抛锚的地方,有一座木桥。木桥用木桩支撑,延伸进了湖中。那个年轻的船夫此时就站在上面,就是那个一个小时前预测暴雨马上要来,然后拒绝划船送贵族们回去的那个船夫。他站在狂风中,看起来很自在的样子:穿着一件衬衫,外套搭在肩膀上,头上没戴帽子,斜倚在木桥的栏杆上抽着一根短短的烟头。他定定地看着菲利克斯,眼神里有厌恶,也有怒火。因为菲利克斯刚刚一直在忙着固定那两条船,他可能误把菲利克斯当成那位年轻的伯爵了,雷声刚过,他就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他说:“是谁说希斯尔是一个白痴乡巴佬的,是谁说他什么都不懂,就连他自己的工作都不懂的?是谁说他还得向你们这些城里来的绅士学习?哈,哈,哈!我真希望暴雨把你们身上的肉从骨头上冲下来!现在屋里可是一片欢乐啊,如果老天下次长长眼……”

暴风雨的咆哮声吞没了他剩下的话。菲利克斯本来想骂他一顿,告诉他认错人了,但话刚要说出口,暴雨就突然像洪水一样倾盆而下。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于是,他只好摸索着向前跑,还好,跑到旅馆门前的时候,浑身还没有湿透。

狂风把那扇沉重的门掀开,在他进去之后,又哐当一声把门关上,声音真是震耳欲聋。入口处的房顶有点儿低,几个人正坐在几张小桌子旁。桌子靠铰链固定在墙上,上面只能放一个盘子和一个啤酒杯。一个乡村女服务员刚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告诉菲利克斯他的朋友们正在楼上跳舞,还问他要点什么。菲利克斯默默地摇摇头,迈着缓慢的步子沿着楼梯往楼上走去。他并不想和朋友们跳舞,只是想找找艾琳,看看她在哪间屋里,也好避开她。

走到二楼后,他发现灯光昏暗的大厅里空无一人。因为天气太热,所有房间的门都大开着,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烟雾也弥漫了出来。屋里吵闹声不绝于耳;正在跳舞的人们踏着有节奏的舞步,地板嘎吱嘎吱地响着;低音大提琴发出沉闷的声音,空气在颤抖着。舞厅位于走廊的尽头。菲利克斯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头,中间没有去查看任何一个房间。他站在观看跳舞的人们身后,可以很方便地看到房间里所有的情形。新郎好像是一个护林员,新娘是一个城里人的女儿,所以这个婚礼看起来就与普通的乡下婚礼有些不同。这对新人在宽敞的舞厅里有条不紊地旋转着,不像乡下人在跳舞时那样大喊大叫、乱蹦乱跳,为他们伴奏的是一些弦乐器和单簧管,偶尔还能听到某个樵夫的喇叭声。

在香烟的蓝雾中,菲利克斯认出了第一对情侣,那就是罗森布施和南尼。然后,他吃惊地看到,埃尔芬格和他的心上人居然就在罗森布施后面跳着优雅的华尔兹。那位上帝的小新娘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这种世俗的快乐中。

就连那位年轻的女伯爵也出现在跳舞的人群中,那位和她已经订婚的年轻伯爵带着她在舞厅里快速地旋转着,速度可比任何适合宫廷舞会的速度都快;他的伯爵哥哥站在一个很隐秘的角落里奉承芭贝特姨妈。但这位教母下定决心,不会接受任何人的邀请到舞池里跳舞。舞厅旁有一个房间,他只能看到里面一半的情形,科勒正在这儿专心致志地和那位老伯爵夫人聊天。

但他没有发现艾琳的踪影!她是不是在躲他呢?其他房间里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聊天、吃东西,这些人都是新娘和新郎的亲戚,所以艾琳不可能在这些房间里。但他必须得搞清楚她去哪儿了,也好避免再次痛苦地和她碰面。

就在这时,一名女服务员从一间房里走了出来,于是他决定去问问她。他朝这个穿戴整齐的女服务员喊了一声,她转过身后,两人却突然同时叫了一声,声音里半带尴尬半带吃惊。如果这声音再大一点儿,这个女孩手中的杯子可能都会掉到地上。她满脸通红,浑身颤抖着将手中的杯子放在了一张椅子上,然后就抬起手捂住了脸。

菲利克斯朝她走过去,还友好地伸出了双手。他说:“岑茨,我怎么会在这儿见到你呢!你来这儿有多久了?你居然不认识我了!你不愿意跟我握手,是在生我气吗?”

女孩满脸通红,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然后,她伸出双手,指头分得很开,好像在恳求他什么。她身上的衣服可比楼下的那些女服务员穿的衣服漂亮得多;她有一头浓密的红发,现在编成了两条粗粗的辫子垂在背上,辫梢用一串珊瑚珠绑着;身上穿着一条短裙和一件紧身上衣,姣好的身材暴露了出来;小臂裸露着,胸前插着一朵小玫瑰花,在这朵玫瑰的映衬下,她脖子上的领巾变得愈发白了,身上那条迷你小围裙也愈发漂亮了。在乡下肯定有不少人向她求过婚,所以她才正经八百地拒绝了那位年轻的船夫。

菲利克斯看她仍然没有出声,就接着说道:“哎,岑茨啊,难道我们往日的友情就这样完了吗?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以前怎么那么叛逆地离开我了呢?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你,不过我可没有怨你。你能告诉我那位年轻的小姐去哪儿了吗?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穿着雨衣的小姐。她现在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

看到菲利克斯这么冷静,好像已经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岑茨也就不再觉得尴尬。她回答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就是那位看起来比所有人都端庄、漂亮,跟别人很不一样的女士吧?她说房间里太热了,她受不了,想让我们给她安排一个楼上的房间,那样她就能一个人待着了。她还说她的头很疼。你认识她吗?哦,对了,你肯定认识她,你们是一起来的啊。我猜,她应该是你的……”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了下来,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脸上闪现出一抹惯有的那种轻浮表情。然后,她自嘲地撇了撇嘴,耸耸肩说道:

“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的心上人是谁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呢?上楼去吧,敲敲17号房间的门,你就能看到你找的人啦。”

听到她这么说,菲利克斯苦恼地说:“岑茨,你想错了。不过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你真的觉得这儿的生活比城里的生活开心吗?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他曾经那么残忍地拒绝了这个女孩对他的爱,所以他觉得现在有必要用某种方式表达一下自己的友情,好抹掉她对自己的痛苦回忆。她也感觉到了他的良苦用心,于是心头就油然而生一股感激之情,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微红——这可不是因为她觉得尴尬,而是因为她觉得很开心。

她笑着说:“我喜不喜欢这里呢?哎,至少目前为止还是很喜欢的。这个旅馆的人对我都很好。况且,我要是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干吗还要管别人怎么说?不过,在这儿就是感觉有点儿无聊和孤单。”

“但岑茨,我觉得只要你愿意,这儿肯定有很多人愿意和你一起消磨时间的。”

这时,她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侧耳细听楼梯方向的声音。有人沿着楼梯慢慢地走了上来,但走到一半时却停下来了,好像要偷听他们的谈话。此时,音乐声也刚好停了下来,如果站在黑漆漆的楼梯上,任何人都能清楚地听到楼上的对话。她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轻蔑和鄙视的表情,她好像知道偷听的人是谁,于是就故意提高嗓门,好让偷听他们谈话的人清楚地听到她的话。

她说:“你也听到那些谣言了?如果以后有人再告诉你岑茨有男朋友了,那就请你先帮我问候一声他,然后再告诉他,他就是一个卑鄙的说谎者。我知道,莱奥尼的那个女服务员说了我很多坏话,那是因为追我的那个渔夫希斯尔以前是跟她在一起的。虽然我只是一个穷女人,但我可比那个野人要好上几百倍。他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总会跟别人吵架,平时挣点钱就花在了喝酒和保龄球上。你还记得那次我无意中在你桌子上拿走的那把西班牙小刀吗?我可能也不是在无意中拿走的,那天晚上我太难过,太混乱了,真想拿它杀掉自己,请上帝原谅我!从那以后,我一直都随身带着它。我把它放在了紧身上衣里,这儿本来应该放一把勺子的,因为我是女服务员嘛。一周前,我彻底跟希斯尔说清楚了我对他的看法,他就怒了,把小刀从我这儿抢走,还叫嚷着说什么‘如果发生什么事,那就是他干的’之类的。我当时就笑了、我跟他说,如果他不把小刀还给我,才会发生什么事呢,因为我会报警。让他做我的男朋友?老天,那我肯定是个白痴!而且我也不需要什么男朋友,因为到最后女孩们总是会被骗。况且,很多时候,你爱的人并不爱你,而爱你的人呢你又不爱。男爵先生,现在让我走吧,里面的女士们和先生们都在等我呢。你也走吧,去向那位小姐求爱去吧!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女服务员身上呢?”

说到这儿,她身体动了动,好像要把杯子从椅子上拿起来似的,不过看起来并不着急要离开。

这时,音乐声又响了起来。这是一首华尔兹舞曲,曲调欢快但缺乏活力,很明显是为了邀请老年人进入舞池的。

菲利克斯看着她的脸说:“岑茨,我一点儿都不关心屋里的那位小姐。我现在根本没心情谈恋爱。只要外面的暴雨一停,我就会离开这儿,而且也不会和任何人告别。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要去施坦恩贝格赶最后一趟火车。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是想知道我能不能帮你做点儿什么,或者从市里给你带点儿什么,又或者你有什么愿望,我这个好朋友可以帮你实现的?岑茨,只管说出来吧,我自己一直都很不开心,所以我很想给别人带来一点儿快乐。”

她用探寻的目光看他的脸,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心地说这些话的。但她真的不理解,他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呢。

然后,她开口说:“如果你不是在说笑,那我还真有一个愿望。而且这个愿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想跟你跳舞,跳一次就行。”

“和我跳舞?”

“我当然知道怎么做合适怎么做不合适。而且我也知道,除非是在农民的婚礼上,否则一个女服务员是不应该与参加婚礼的客人一起跳舞的。但是,一直听着这么好听的音乐,我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感觉很激动很兴奋,可是我又不能和别人一样在舞池中旋转,你不知道,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其实在房间外的过道里跳和在大厅里跳是一样的,反正我们能听到所有的曲子,而且地板既光滑又干净。你愿意和我跳舞吗?”

菲利克斯却仍然在犹豫,他真的没心情跳舞。这时,她突然伸出双手,很快地抓住了杯子,作势要离开。就好像她觉得他之所以会这么犹豫,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太优秀了,她根本不配做他的舞伴。但他真的不想让她第二次受到羞辱,第二次从他身边跑开了。

他说:“你说得对,孩子,那我们就跳舞吧。一个男人跳舞的时候,心情也并不一定就要特别好。来吧!但你得先教教我这儿的人们是怎么跳的?”

他的双臂抱着她修长、柔顺的身体,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显然很开心。第一支舞结束后,她悄声说:“真是太好了,我感觉我自己好像升入了天堂!你还记得那次你把我抱上马背的情景吗?老天!这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竟然还感觉就发生在几周前!”

在这又长又窄的过道里前前后后地转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菲利克斯没有回答她,就那么一直跳着,神情庄重而严肃。他感觉自己的舞伴与自己贴得越来越紧,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温柔,但他却始终很冷静。他感觉跳得差不多了,于是就把她放开,然后站在那张放着啤酒杯的椅子前,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小圆脸,说:“小家伙,这样行了吧?”

她浑身微微地颤抖着,眼神掠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通往楼上的楼梯。然后,她突然把他推开,低声说了句“谢谢”后,就抓起酒杯从他身边往楼下跑去。

他吃惊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女孩怎么变得这么快?突然,他开始怀疑一件事。于是,他快速跑到通往楼上的楼梯边,朝黑漆漆的楼梯上看。什么都没有啊!此时,楼上的过道里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然后是拉门闩和开锁的声音。

这肯定是她!他大脑中浮现出了这个想法。顿时,他浑身一阵战栗。她肯定是要下楼找大家,然后为了不打扰他和一个女服务员跳舞,就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回去了。

发现了这个事实之后,他彻底崩溃了。他站在过道中央,一动也不动,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一位客人东倒西歪地走过来,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他这才从恍惚中惊醒。然后,他慢慢地走下楼,经过低矮的大厅,走到了外面,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可怜。

此时,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但空气依然在颤抖着。偶尔会有一滴水从屋顶落下,偶尔也会有一道闪电划过远方的天空,然后很快就消失了;山峦矗立在地平线上,看起来很像轮廓分明的轻云;星光在湖面的波浪上跳跃着;湖面上依然波涛汹涌,暗黑的波浪不断拍打着湖岸。看起来,湖面上的喧嚣要比其他地方都持续得久。

菲利克斯走到湖岸上,向码头的尽头走去。现在,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刚刚的那一幕真是骇人听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不可原谅!是不是应该立刻去找她,跟她解释清楚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跟她解释清楚为什么和她痛苦地见了面之后,还对“调戏女服务员”这种行为没有鄙视和轻蔑;为什么什么事都做了,就是没有反对这个服务员的要求,没有对她保持冷漠。然后告诉她,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连串不幸的、倒霉的事件。但他怎么向她解释他为什么会对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么温柔呢,他到底是受了什么东西的诱惑啊。她会听他解释吗?好像写下来会好一点。他陷在了一种半严肃半可笑的困境中,即使他成功地给她解释清楚,也只是从这个困境中的最后阶段脱身了而已。如果他继续待在她的附近,他怎么能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呢?

他斜倚在木桥的栏杆上,在桥上站了很久很久。看着桥下焦躁、汹涌的波浪,他的大脑里满是疯狂的想法,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旅馆的窗户大开着,短促、尖厉的竖笛声和低音大提琴声透过窗户飘了出来,听起来好像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很开心似的。

最后,他用尽力气才直起身来。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避开所有人,然后步行去施坦恩贝格。

但是,当他转过身时,却看到了一个黑糊糊的身影正定定地站在狭窄的木桥上。他立刻认出这个身影是那个船夫希斯尔。虽然周围一片漆黑,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敌意和憎恨。希斯尔好像是故意要堵他的路,他双脚跨立,双臂伸开地站着,还对着他无礼地咧嘴笑。

“伯爵先生,现在天气还不错,”他大声喊道,生意粗哑而低沉,“这天气很适合散步啊,一个人散步也可以,和同伴一起散步也行。我想你一个人不会待很久吧,哈,哈,哈!她可能很快就要离开那个婚礼,过来和伯爵先生你跳舞呢,而且她只会和你跳吧!哈,哈,哈!”

听到他这么说,菲利克斯朝他走近了几步,大声说:“走开,小子!如果你想吵架,那你就找错人了。”

“找错人了?”这个农民冷静地站在原地,把胳膊抱在胸前,冲口说道,“笑话!如果我会找错人,我就把双脚切下来。你是个伯爵,而我只是一个愚蠢的乡巴佬——不就是这样吗?岑茨不愿意答理我,却愿意和你跳舞,愿意搂着你的脖子。所以,我现在明白了,也清醒了。我跟其他人一样,对自己的事情还是很清楚的。如果伯爵先生现在想和这个姑娘一起到湖中划船,那我希斯尔很愿意为尊贵的先生提供一条小船;如果这个笨蛋乡巴佬还要为伯爵先生提灯的话……”

面对这个心里充满嫉妒的家伙的疯狂攻击,菲利克斯真的生气了,他咆哮道:“走开,你这个笨蛋!如果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把你浑身的骨头都敲碎。你这么愤怒地大喊大叫着,可是我一个字都没听懂,那个女服务员并不是我的心上人。如果我这么说你还满意的话,你就可以再等等,看她会不会溜出来跟我约会。如果你还有点儿理智,如果你的双眼还没有被啤酒蒙蔽,你就能看出来我并不是你说的那位伯爵先生。所以,快点儿走开,我可没心情站在这儿跟你说这些废话!”

希斯尔没有回答,也不笑了。他紧紧盯着菲利克斯的脸,像个木杆一样杵在那儿。菲利克斯往前走去,经过希斯尔身边时,他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对方抓住,又被对方狠劲地推了回去。顿时,一股热血涌上了他的脑门。他大喊:“你这个恶棍!很多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就别想得到。”

说完,他用力朝对方的胸部猛击一拳,强壮的希斯尔不得不松开了抱在胸前的手臂,他再次抓住菲利克斯的手臂,把他往后推到了码头的边缘。附近的水里杵着几根用来固定船只的杆子,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刚好有一个人头那么高;对于汽船的龙骨而言,这儿的湖水也足够深了。

这位暴怒的农民喘着粗气说:“不是你,就是我!不是你,就是我!如果她不选择我,你也不能拥有她,你这个从城里来的混蛋花花公子!”在新一轮的愤怒中,他使尽浑身解数想把菲利克斯推到栏杆上。但这次菲利克斯有了准备,使尽力气迅速地推了对方一把,他又回到了木桥上靠近湖岸的这边,而希斯尔则被他推到了木桥的最后一块木板上。这时,两人都暂时停了一会儿。但很快,菲利克斯就感到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这是一个很尖利的东西,已经插在了他的腋窝下,就在胸部和肩部之间,他的左臂顿时就无力地垂在了身体的一侧。

他立刻就感觉到自己伤得很严重。顿时一股盛怒涌上了心头,他大喊道:“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懦弱的流氓,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使尽浑身力气把希斯尔推倒在桥上,用右手死死地掐着对方的脖子,使劲地喘着气。躺在木桥边的船夫眼看就要被掐死了,这时却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狡猾地抽出西班牙小刀,用尽力气刺向掐着他脖颈的手。顿时,菲利克斯的手就汩汩地冒出鲜血来,他放开了船夫,后者顺势从码头的边沿溜了下去,消失在了木桥下的湖水里。

听到湖面上传来一阵沉闷的水花声,桥上的胜利者才恢复了意识。看着船夫从水里冒出来,上了岸,菲利克斯心里竟然没有任何感觉。对于这场莫名其妙的激烈打斗,他是相当地厌恶,所以当他发现这个高高的码头上只剩他一个人时,他就感到浑身一阵战栗,就好像刚刚把一条疯狗踹到了水里,摆脱了它的纠缠似的。他盯着桥下的湖水,想试着笑一笑,但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居然也在颤抖,听起来很奇怪;还有那听起来呆头呆脑的尖厉的竖笛声,那听起来很舒服的低音的大提琴声,都在他的耳边回响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怎么这些声音都挤在了一起呢?此时,他正靠在栏杆上,手上的鲜血不断地往下流。然后,他直起身,第一次感觉到了肩膀上的疼痛,但他的双腿还能动!离开,只有离开!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两个字。其实在那个杀人犯挡住他的道路之前,他就决定这么做了。现在,这个想法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要赶紧去施坦恩贝格,从那儿先回到市里,然后再从市里出发走到地球的尽头。只有离开!不管身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回头!

他朝大路的方向走了几步,但没走多远,就双膝跪地,毫无知觉地倒在了满是雨水的地上。

过了一会儿,旅馆的门打开了,施内茨走了出来,科勒手里撑着一把大伞跟在他后面。老伯爵夫人请求他们出来看看现在能不能安全地划船离开,他们自己也很想快点儿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闷的、吵闹的婚礼。其他的朋友现在已经得了舞蹈狂热症,所以根本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只瞥了一眼天空,施内茨就像一个勘察敌方阵营的老兵一样自信满满地说道:“一切都好,我们可以发送撤退的信号了。现在,我们得先去看看那条船。但我在想,男爵先生今天是怎么了?科勒,你注意到没,从出发到现在,他就像一只在暴雨中的小猫一样,不管面对什么事情,他都假装很平静。nom d'un nom(法语: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上帝啊)!我真希望……”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了自己刚刚提到的男爵。这位绅士像死人一样躺在湿漉漉的地上。他惊恐地弯下腰喊他的名字,但却听不到任何回应。接着,他就看到了男爵身边流的一摊血,顿时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立刻恢复了镇定,冷静地考虑着现在的情势。

他对科勒说:“在这个像洞穴一样的旅馆里,我们是得不到任何医疗方面的援助的,所以必须把他送到罗塞尔的别墅里去。我们得去找那位住在施坦恩贝格的医生,听说他的医术还不错。科勒,你怎么哭得这么惨啊,他还没死呢!在非洲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个伤势比他还严重的人,但最后人家都恢复健康了。我的朋友,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这儿的其他人。在我们安全地离开之前,谁都不能知道这件事。现在,罗塞尔的船上只能坐三个人,因为只有这样菲利克斯才能伸展开身体。至于其他人怎么回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那帮年轻人一定会脱离困境的。”

他从一个笔记本上撕下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它递给了科勒。他说:“把这个交给岑茨,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女服务员。她看起来好像还挺勇敢的,不会随便就乱了方寸。你告诉她,让她在我们出发后把这张纸条交给那位年轻的女伯爵。这儿的这么多人中,我只需要跟她交代一声就可以了。快点儿去吧,科勒!我现在要到船里去给菲利克斯铺床去。”

五分钟后,科勒飞奔着跑回来,身后紧跟着岑茨。之前,科勒已经嘱咐过她,要她保持绝对安静。所以,到了之后她一个字都没说,但她的脸却像粉笔一样煞白煞白的。看到受伤的男爵后,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身边,开始大声抱怨起来。

“安静点儿,”施内茨命令她,“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姑娘,你有亚麻布吗?我们得赶紧做一条绷带。”

她没有起身,直接把白围裙和脖颈上的方巾解了下来。施内茨用这些东西迅速地把菲利克斯肩膀和手上的伤包扎好,然后和科勒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昏迷过去的菲利克斯抬到了船上。岑茨站起身,跟着这两个男人来到湖岸边。

她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说道:“我要跟你们一起走,我必须跟你们一起走!我把纸条给了另外一个女服务员,她会把纸条交给女伯爵的。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你们那儿有谁能照顾他呢?”

听到她这么说,施内茨咆哮道:“简直是胡扯!在路上,他不需要照顾;到了之后,我们那儿的人手也足够。姑娘,你在想什么呢?你在工作啊,你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跑了呢?”

此时,岑茨的心里全是焦虑和悲苦,在这种情绪下,她竟然充满挑衅地笑了起来。她说:“我看谁敢拦我?我这个人只属于我自己!我告诉你们,我一定要跟你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可以让他把头放到我的腿上,这样他就会舒服些。如果你们不带我走,我会划着那边的那条旧船跟在你们后面,我以我的名字担保我会这样做。我必须得听听医生怎么说,我得知道他是死是活啊。”

“看在魔鬼的份儿上,那就跟我们来吧,你这个巫婆!不要尖叫,也不要骂人!科勒,上船吧。小心抬起他……姑娘,你就坐到船中央去。你说得也不错,如果他的头能放到一个比木头柔软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好的。”

几分钟后,这条细长的小船就离开了湖岸。施内茨负责划船,科勒继续坐在舵柄旁。就在几小时前,这条船里还坐着一群快乐的人。他们唱着歌,吹着笛子,高兴得不得了。而现在呢,船上却躺着一位脸色惨白的乘客,他双目紧闭,旁边蜷缩着一位脸色同样苍白的姑娘。这位姑娘一直沉默不语,过一会儿就会用自己长长的红发把绷带上渗出来的大滴鲜血擦掉。她的头垂在胸前,脸上不断地滚落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过另外两个人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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