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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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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森来时,已经很晚了。他就像往常一样,晚上都和朱莉待在一起;然后再送安杰莉卡回家,她总会抱怨说每一次她都不得已要当两人的电灯泡。

可朱莉坚持在观察期的这些年要由她来“监督”,于是,她只好认了,并且知道怎样表现,来使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过得愉快。詹森走进沙龙时,脸上还带着此前快乐的余光。接着,周围突然静止了,所有人都看着他,可他看上去谁都没注意,只是在寻找女主人,他和她握了手。她热情而熟练地迎接他,随之就只顾和他说话,还笑着责备他来晚了。

“先别否认这一点,”她笑着说,“你定是经过了一番挣扎才脱开身的吧。确实是这样,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分开而去找另一个女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要是他被迫离开一个漂亮女孩儿,而去稍微注意一下某个老女人,这代价就不是人们所能评估的了。”

“你错了,伯爵夫人,”他笑着回答,“我被迫挣扎出一条路,不是从一个女人那里,而是从两个老女人——她们总喜欢这样称呼自己——那里。可是,若我真要计算代价,你就得实至名归。我知道,在过去那些年我对你是多么忘恩负义。可你并不与我计较。”

“不幸的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你不能生他们的气,不管他们做了什么。ils le savent et ils en abusent(法语:他们知道,可他们并不珍惜)——可那又算什么呢?”

她突然中断了。因为她敏锐的眼光看到了房间的另一端,一位年轻的小姐晕倒了,姑娘们围着她忙碌。几秒之内她就来到她身旁,波澜不惊而且熟练地进行一些必要的救治。那个失去知觉的女孩儿躺在卧室里,不一会儿就醒过来了。伯爵夫人回来时,她边走着边对詹森说:

“那个可怜的孩子!想想,每天要练习九个小时,其间一直不能吃东西!那些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啊!”接着她对其他人说,“那位小姐已经好多了。是天气太热,导致她不舒服。也许我们可以将汽灯关掉一会儿,那样一来,气温就会更舒适。”

几个年轻人赶紧来执行这个指示。汽灯已经灭了,钢琴上的蜡烛和壁炉架上的灯盏发出柔和的光,晴朗的夜空中,月亮和星星透过窗户将光芒倾泻进来。在这黄昏之际,似乎每个人都感到高兴与自在。一位年轻女孩儿,之前恳求唱歌却没被允许,此刻,她便召集了足够的勇气,唱了起来,她那甜美而动人的声音在这静得让人窒息的迷人之夜响起。詹森在隔壁房间一个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半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在人们走过时,看阴影戏耍,他沉醉在这柔软的基调中,一心只想着他的幸福。他并不和谁说话。罗森布施刚开始坐在他身边,可见他不答理他,他就迅速走开了;菲利克斯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了;他再也受不了那种感觉。而现在沙龙里的气氛越发活跃,也越发精彩了。没有人会想着再来一首音乐。该工具仅有助于说明这样那样的断言,因为它只模糊地在对话中出现;现在只听见有人敲了几个和弦音,一些创作者沙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年轻的客人们分成小团体,显然在进行着一些与艺术无关的对话。人群最中间传来教授高亢而尖锐的声音,他不断地寻找新的受害者,来听他口若悬河的讲解,他一会儿扭着这个,一会儿又扭着那个。从他所吃点心的数量就可以看出,这样的智力消耗使他精疲力竭。他吃完了一篮子饼干后,又不断要冰块,最后,午夜时分,香槟送来了,他从服务员手里抓起一整瓶,和他的眼镜一起放在柱子后面的壁龛上。他做这些时,伯爵夫人冷冷地、几乎是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唇微微撅起。这样的表情极为增强了她脸部的美感。接着,屋里弥漫着的昏暗灯光又为她增添了几分神奇的姿色。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她的眼睛忽闪忽闪,似乎能点燃火焰。斯蒂凡诺泼斯贪婪地看着她,不断地寻找机会接近她。可她走过时往往不会注意到他;她也没再坐到詹森旁边。不难看出,她是在想着什么事。

午夜降临时,人群之中发出一欷歔声。那位美学教授走到沙龙中间,手里端着满满一杯酒,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敬我们尊敬的小姐一杯,我们正是以她的名义在此聚集。我并不是指这位优雅并且被我们真诚敬重的女士,不是指我们的主人。我已经无数次赞美过她了。我要敬的是一位比她更为伟大的小姐——敬我们伟大的音乐艺术,美术艺术,她们至高无上的权利日益被认可和颂扬。愿她,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非常光荣而神圣的音乐——鲜活,繁荣,生生不息!”

此番话过后,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就连酒杯碰撞的声音和不同的叫喊声都被湮没在一位年轻音乐家弹奏的钢琴声中。教授喝完一杯,立刻又倒上,他带着那自满的笑容走进詹森所在的小屋,詹森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握着半满的酒杯,他过很久才呷上一口,好像在数着里面冒出的酒珠。

“尊敬的大师,”他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我们还不曾碰过杯呢。”

他静静地抬起头看着说话的人。

“你在意你的决议被全体通过吗?”

“我的决议?”

“我是指你对音乐的颂扬是凌驾于一切艺术之上的。如果那只是为了赢得音乐家和音乐爱好者的掌声而说的礼貌之词,我就没什么可说。与狼共舞只是权宜之计。可万一你是在表达你的真实看法,那么你问我是否同意,凭我的良心说,那就请允许我默默收回我的酒杯。要是我喝了,就对不起我自己的想法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卡里西莫!”教授回答道,还一边点着头,“我非常清楚,你崇敬的是其他神灵,我只会更崇敬你秉持了真正艺术家坚持片面看法的勇气。愿你安康!”

詹森原地不动地拿着酒杯,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要与教授干杯的样子。

“非常抱歉,我要驳回你的估计,”他说,“可我真没你想象中那么片面。我不仅热爱音乐,而且它是我生存所必不可少的;假如我被剥夺了这种爱好,那么,倘若我的身体离开了它的沐浴,就会生病,而我的精神也会如我的身体那样。”

“真是奇怪的对比!”

“但是,也许,这是比它刚开始看上去要合适。难道沐浴不会刺激和稳定血液循环,不能洗净肢体上的污垢,不能抚慰各种痛苦吗?可它既不是饿,也不是渴,那些经常沐浴的人,会感到他们的紧张有所缓解,他们的血液循环加快,他们的器官变得性感而柔媚。音乐不也是这样吗?很可能我们该只感谢它,因为人类正逐渐失去兽性,变得越来越亲近上帝了。同样确定的是,那些此刻正沉迷享乐的人正逐渐沉进单调乏味的梦生活,如若有一天,音乐被颂扬为人类最高的艺术,那么人性最大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人类的骨髓也会变得虚弱无力——我很清楚,”他继续说着,并没有注意到沙龙里的人正听着这番对话——“我清楚地知道,若不是喝醉了酒,人们才不敢在某个圈子中说这种异端邪说。我也不喜欢和音乐家谈论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明白我的意思。这种‘有色思考’艺术的影响正在逐渐将那些凝固于头脑中的东西融化成柔软的一团,也只有那真正创造性的伟大的人才拥有欣赏其他智能兴趣的能力与秉性。不用我说,所有艺术的最高主宰都相互平等。对于其他人而言,某人运用于散文诗人的表达可恰当地用在他们身上——‘他们就像肝脏发胖的鹅;它有一副好肝脏,却是一只生病的鹅。’若是每天在一样工具前一坐就是九个小时,还不断练习着同样的东西,如何能找到智能力量的平衡呢?正因如此,我说服音乐家认清他执迷的错误时才该加倍小心。可对你,这个美学专家——”

他的眼睛任意看向门的那边,突然又中断。此刻,他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对着怎样的观众说话。教授觉察出了他的惊讶,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在对着你自己的毁灭说话,我亲爱的先生,”他提高了音量说,“你还可以到清真寺宣布真神阿拉不是真神阿拉,穆罕默德也不是先知,就像对着这些热情洋溢的年轻人说,还有其他东西比音乐更神圣,或者说献身音乐、服务音乐、培养音乐,都不太现实。你躲在大理石墙砖后面自我防御,以便我们能确保你平安。要是有人说那些每天使用大木槌九个小时以上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失去他的听觉和视觉,他的智能力量最终会被削弱、被石化,而他的灵魂将会和他锤石头时穿的罩衫那样泥泞不堪,你怎么看呢?”

一阵齐声的叫好声从他身边的人群中腾起,一阵自满的嘟哝声穿过了整个沙龙。

那位伯爵夫人,现在终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只见她匆忙走过去,想要适时阻止一触即发的战斗。可是詹森已经站起来了,他对峙在教授面前,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喊道,声音大得使所有人都能听到,“我要说的是,每一种艺术中都有艺术家和工匠,后者对神知道得并不多,他们只是履行教堂司事的职责,打扫教堂,管理捐献箱。在所有的艺术中,有且只有一种艺术,它不沾染粉尘和车间,没有下属和助手,甚至最糟糕的是,只是自诩为大师的骗子;甚至连这些人都不知道那一类谋杀灵魂、削弱思想的机械准备。正因如此,它才是最高端、最神圣的艺术,人们在它们面前鞠躬,把它们当做神来崇敬。而你,习惯了讲授美学,我都羞于通过说明我喜欢诗歌来更全面地为自己辩解,难道你敬我的酒不是对那最崇高的缪斯的侮辱吗?对此我只能找借口假装你已经离开真正圣洁的寺庙,并且一不小心误入了清真寺。”

说这些话时,他举起酒杯,举到灯盏的火焰前,然后慢慢地喝干。紧接着是一片死寂;那位教授,眼看着就要作一番更加挑衅的回应,可伯爵夫人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也就控制住了。雕刻家在讲话时,她自己也在看着他,带着一种奇异、锐利而又闪烁的表情,她只是玩弄着手指威胁他,而他此刻正朝她走过来好像要离开了。

“留下来,”她小声对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接着,她转身对着其他人,再次邀请他们坐下来,不要这么快就离场。可就连她最热情的话语和举止都不能驱逐朋友的不快之感。没人再坐回钢琴边上,一名宫廷乐师,他还悄悄地将一首小提琴奏鸣曲赠予詹森,他也关掉工具箱,向女伯爵告辞,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詹森一眼。其他人也相继离开。最后,甚至是教授,那个轻易接受了失败的人,都在对他的对手说了几句玩笑话后离开了。而罗森布施,他本来要等詹森的,可他答应要送那位之前晕倒的年轻小姐回家。

此刻,只剩下艺术家和伯爵夫人,他们在昏暗的屋子里,相对而站。他们还能听到街道下面,离开的客人们的欢声笑语。

“我请求你从轻处置,伯爵夫人,”詹森笑着说道,“你留下我来,当然是要我在无人在场时,自我悔过。我谢谢你友好的意图,尽管,老实说,我宁愿公开受罚,如若我真的罪该万死!”

“你真是非常、非常欠揍!”她回答说,还慢慢摇着她的头,好像她说的这番话都是发自肺腑,“你既不怕神,也不怕人,最怕的就是——女人生气。正因为这样,我惩罚你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不,”他说,“我甘愿接受你的任何惩罚。我是多么希望,通过这样,我能够摆脱我的老毛病,在大声说话前先看看场合!”

她环抱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

“我们为什么要伪装自己呢?”她顿了一会儿说,“我们不用费心思去欺骗愚钝的大众,我们也无法愚弄聪明的少数人。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撕下面具吧。我和你想的一样,也可能我的感觉较为强烈,因为我是女人。对于我来说,音乐也就像一次沐浴。可是我怀着更多的激情来享受它,因为作为一个比你们有着更多约束的女人,我更为感激每一次摆脱枷锁和镣铐,让自己的灵魂一头坠入巨大兴奋和激动人心的元素的机会。对于我来说,这种元素就是音乐;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音乐——不是那些只顾欢快地嘤嘤咽咽的肤浅音乐,而是那些声滔湮没我大脑的讳莫如深的音乐。对于我来说,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歌,就是一片无岸的海洋,‘纵身跃下的感觉美妙无比’。可我们不谈那些漂亮的灵魂,不谈失败与下属!就你——你自己也说过不少次——物质真就那么重要吗?当你看到一幅菲迪亚斯的作品,你的整个人不会为之一沉,就像进入了神圣的冰河吗?最后,这才是重要的事。我们满足内在欲望的生命少数时刻,就是那些我们几乎相信自己正在死去的日子。艺术的享受,热情,伟大的行为,一阵激情——主要的是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结局。你同意我说的吗,亲爱的朋友?”

他做了一个手势,以示赞同,尽管他只零散地听到一些。他对这个女人并没有多大兴趣,尽管他人还在她旁边,可他的思绪早已飘飞到朱莉那里,而她的样子占据了他的整个内心。

她转沉默为一声长叹,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知道吗?”她继续说道,“和你说了这些,我感到很满足。一个人很少能找到理解自己,并且能够分享任何秘密的人。这是所有主宰生灵的特权,通过这种特权,他们能将一切向另一个人坦白——最高贵和最卑微的想法——即便我们坦白的是弱点,我们也能从做这些事的胆量和勇气中感受到高贵。哦,我亲爱的朋友!要是你知道一个女人要怎样努力才能获得那样的自由——那种你们男人宣称的与生俱来的权利——就好了!因为错误的羞耻,以及成千上万种其他顾虑,我们耗费了多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就是从那时起,我将它视为一种道德责任,这种责任有助于我自身的天性:要成为自己的主人,做任何我喜欢之事;敢为我所为;对着合意的聆听者讲述任何事情——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会尊重自己。可是我忘了;你对这些坦诉并不感兴趣,不管你对它们感到多么怜悯。我,毫无疑问,并不是第一个向你如此坦白的女人。你生活的世界里常常会看到垂下的面纱和遮蔽物,在这个拘谨的平凡世界里,我们用它们来遮掩自己。我留你于此,也并不仅仅为了要和你讲这些感受和想法,如果我在心底没有别样——”

她坐在沙发上休息,神情漠然,姿态优美,她的双臂优雅地放在头后。她的脸颊苍白如大理石,她的双唇微张——可并无笑意。

“爱慕?”他心不在焉地问道,“你知道吗?伯爵,我正准备接受惩罚呢。这太突然——”

“谁知道要是你同意了这个请求,对你算不算惩罚!”她又忙说,“总之,你能为我刻一尊肖像吗?”

“你的肖像?”

“是的,一个肖像雕塑,站着坐着都好,随你喜欢。我向你坦白,我是从今天早上才有这个想法的。尽管我不会骄傲地希望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子相比较——尤其是在你的眼里,可你那位漂亮朋友的迷人肖像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想要它,有特别的原因;我认识一位傻男人,他还认为我年轻漂亮,还想要我的肖像——尤其是出自这样一位大师之手——那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与他常年分开,若是我能送他一幅肖像做补偿,他不知有多高兴呢。”

当她说这番令人激动的话时,詹森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却没有任何地方暴露出他是否会答应她的请求。她在他冰冷而锐利眼光的注视下,红了脸,垂下了眼睛。

“他已经开始关注我了。”她想。“可你不准想,”她继续说道,“我的要求再合理不过。我是为了他才想要这幅大师手笔,而即便是你仓促而成的作品,他都会不惜重金购买。可是,好像你对这件事不怎么感兴趣?坦白地告诉我吧;无论如何,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伯爵夫人,”他开始说道,这晚,他第一次暴露出了迷惑,“你真是太——”

“不!你在试图躲开我——看,别否认了。也许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请求的原因。你有着不得不面对的责任。要是你的朋友发现你就像对她那样给予我同样的帮助——我虽不了解她,可是,尽管如此,也不是不可能,她有一点儿嫉妒,这也情有可原!我说得不对吗?你不是正因此而犹豫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似乎还处在心不在焉的状态,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平静地说:

“嫉妒?她才不会。”

那不当的表情掠过他的唇间,同时他身上掠过一阵战栗,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他刚才竟该死地羞辱了她。他惊恐地看着她;他看到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她的脸颊,唯有双唇死白。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恢复自控,让刚才那番话不至于那么伤人,她就强挤出一个微笑,迅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

“谢谢你,我的朋友,”她用最轻松的语调说道,“你并不擅长献殷勤,可有一点过人之处,这也难能可贵,那就是——你很直率。你是对的;除非一个女人能摒弃嫉妒与猜忌,就像你那我所不知的美人朋友,不然她也不会成为你艺术中的瑰宝。我真该再长大、再成熟一些,让自己能明白这些道理。可是,正如我所说,我所以有这样愚蠢的想法,你也逃不了干系——那个美丽女子的肖像转变了我的想法。可是,现在,它又回到了正确的位置,我要多谢你这么快就将其端正。prenez que je n'aie rien dit(法语:就当做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吧)。我希望你能有风度些,让我之前那迟来的请求——或许,在前些日子来看,是无礼的请求,成为我们俩之间的秘密。所以——就这么说定了——soyons amis(法语:让我们做朋友吧)!那么,现在,晚安了。尽管我不会引起她的嫉妒,可我还没厉害到能免受那恶意闲言的伤害,再说——你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

他处在如此痛苦的纠结中,试着结结巴巴说几句宽慰的话。可她不会听他说,几乎是把他赶出了门,然后她立刻把门锁上。

詹森一走,她的样子就变了;唇间的笑容,退却成为苦涩,光滑的前额呈现出吓人的怒容。愤怒的羞辱让她的眼泪从睫毛处流下,她已经忍了好久,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要将自己的心从窒息中拯救出来。她就这样站着,在门槛旁边,她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漠然注视着那个侮辱她的男人走出的方向。若是强烈的希望拥有杀死人的神奇力量,那么詹森绝不会活着走出她的房间。

她听到临屋传来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手从眼前晃过,她拿起一杯水,一口气喝干。又剩她一人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穿着简单,几乎是一身黑衣,可打扮很精细,这点就暴露出她在穿着艺术上进行过长期练习。她显然四十来岁了;可是,她真实的面容被掩藏在化妆品的涂层下,它们被熟练地涂抹上去,她那柔和而匀称的身形,令人赏心悦目。

“你还没走吗,亲爱的?”伯爵夫人叫道,她试图掩盖她的难过,“我以为你很早就厌烦了,早就回去了。”

“我度过了一个无法言喻的快乐夜晚,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我想来跟你说谢谢。自从我离开舞台以来,我已不记得自己还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听过这么多好的音乐。沙漠中的曼娜,我亲爱的伯爵!——沙漠中的曼娜啊!可我是多么有幸能听这场音乐会啊,我在那边的黑暗小屋里听着!诚然,他没有注意到我,而我尤其不想出现在他面前。自他私通以来,他似乎对任何别的事情都不在意,分开这么多年,岁月成功地让他认不出我来。可是,想象一下,伯爵,那个年轻的画家——正是我们发现那幅烧坏的画作那晚遇到的那个——他不小心走进了你的房间!幸运的是,他很快又退出去了。月光从未如此明亮。谁知道他是否再次认出我来,尤其是那幅画还在那儿——”

“是啊,”伯爵夫人点点头说,“你说得没错。谁知道呢?”

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哦,我敬爱的恩人!”后者继续说道,“要是我能告诉你,再次见到他,让我感到多么愤怒就好了——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是他让我可怜的女儿的生活过得如此悲惨——他带着傲慢的气场走进来,还处处受到尊敬;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一听到他激烈的言辞——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讨厌他!可是一位母亲就没有讨厌她女儿敌人的权利吗?——尤其是这个女儿还如此愚蠢地爱着那个弃她于不顾的男人?”

她就像演戏那般,用手帕擦拭眼泪,就好像她已经痛苦难耐。

伯爵夫人冷冷地看了她眼一眼。

“别在我面前演戏,亲爱的,”她刻薄地说,“根据我听说你女儿的情况,我可不认为她有多悲惨。你凭什么认为她还爱着他?”

“我了解她的心思,伯爵夫人。她太骄傲了,所以不会悲伤流泪。可她怎么不叫她的母亲去和她住在一起呢,难道接下来她不是被迫要放弃得到女儿的消息吗?要是她知道我像这样四处监视要付出多大代价就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立马给她写信,然后告诉她,她那铁石心肠的父亲的境遇——可怜又无辜的孩子!然而,尊敬的伯爵夫人,要是我曾成功修复我们的关系,并将那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男人从毫无价值的激情的陷阱中解放出来,成功地让他回到合法妻子身边——”

她已经泣不成声了。伯爵夫人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

“够了!”她说,“太晚了,我也累了。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这个男人了不起的天赋会在这错误的周遭和庸俗的情事中毁灭,除非有人将他引向正确的道路。明天下午再来找我吧,亲爱的。我们再进一步详谈。再见!”

她心不在焉地对着那个歌手点了点头。而后者在她面前鞠了一躬,然后匆忙离开屋子。当她走到门槛处时,她叫了她的名字。

“你不觉得我今天穿着很不得体吗,亲爱的乔安娜?在我看来,自己带着这威尼斯式头饰,显得又老又憔悴。要是那样,我真该取消聚会;我快站不起来了,我头好痛。”

“你就有着这种与众不同的优势,那就是即便是苦痛都能让你看起来更漂亮。在我所住的房间里,我发现一些话,它们可以证明你这个说法对自己有多么不公平。”

“马屁精!”伯爵夫人笑着说,还带着点儿苦涩,“走吧,我——快走吧!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否认我自己亲眼所见,这才是证据。”

那歌手离开后,纳利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用母语嘟哝了几句,又用德语说道:

“他想要惩罚,不是吗?他该的!——他该!——他该!”

她走到壁炉上的镜子前,壁炉前有一盏快要燃尽的灯,正发出微弱的红火焰。钢琴上的蜡烛都已经烧到窝槽处。在这幽暗的灯光中,她面色看起来更加苍白,眼睛更加深邃,她额前的怒容似乎再也无法抚平。

“幸福真的太迟了吗?”她大声说,几乎是号叫的声音。

冷冷的夜风吹进屋来,她打了个寒战。然后,她慢慢地摘下头发上的玫瑰,任其掉落在地,让花瓣撒在地毯上;接着,她从头上取下面纱,拿出梳子,梳着及肩的头发。她梳头时,血色又回到脸上,她眼里闪着光芒,她再次开始对自己感到满意。il y a pourtant quelques beaux restes(法语:我还是很漂亮),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说着走过去揭开钢琴。她放手敲击着琴键,钢琴发出一阵刺耳的和弦。她蔑视地笑了,“他会遭到惩罚吗?他会的!——他会!——他会!”她再次张开交叉的手臂,走进那间小屋,站在那位年轻希腊人的漫画前。她凭记忆知道这幅画。可她还是站在画前,陷入了沉思,仿佛她是第一次见到这幅画一样。

她脖子上突然感到一阵热气,于是她微微战栗,然后转过身。

斯蒂凡诺泼斯正站在她身后。

“你疯了吗?”纳利达小声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出去!我的仆人快来了!”

“她在睡觉,”年轻人小声说,“我告诉她你不会再叫她了。你会怪我吗,伯爵夫人?——我,我只存在你的笑容里——你的不经意一瞥对我来说,不是天堂就是地狱!”

“嘘!”她说,还任由他抓着手,“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的朋友。不过,你的声音很好听,还有,我不能生你的气。vous êtes un enfant(法语:你真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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