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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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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那天早上,菲利克斯抱着一摞手绘本来找詹森。而詹森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耐心地听着他对那些奇遇的讲解,而其中许多都是一些草绘的插图,可他丝毫没提那些绘本的艺术价值。

当他翻过最后一页后,詹森平静地叹了口气,开始将那些绘本堆起来,筑成了一个小小的书塔,菲利克斯不得不问,他是否有些进步。

“进步?那有什么关系呢?要取决于你怎么看它。”

“那你怎么看呢,老朋友?”

“我——嗯!我是从地理学角度来看的。”

“你说得对极了。我这下算彻底明白了。”

“别生气,我亲爱的朋友,别误解我的话。我是说,你还处在初学阶段,即便你环游了世界,我要说有任何进步,都是些假话;可毕竟,你努力四处游转。尽管这样,我仍感抱歉。”

“为什么?”

“你是真的热心于搞艺术。也许你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半吊子,因为你具有达到非凡程度的必要品质。”

“是什么品质呢?”

“自信、时间和钱。不,先别生气。我说这些是非常认真的,而,当然,我没有必要让你相信我这么说是出于好意。认真说:你的这些旅行绘本画得非常有技巧,以至于一些插图纸都会认为有这样一个特别的艺术家在它们身上作画非常幸运。可我希望,既然你决心成为一名画家,你就不该画得这么熟练。”

“如若不然,还可找到补救办法。要是你给我一个模型,你很快就会发现我是多么不熟练。”

雕刻家轻轻地摇着头说:“不是双手,而是思想造就作品的超凡魅力,遗憾的是这种魅力却走错了方向,因为感染到你和那些非专业人群的是一种冲撞,所谓艺术家的敏锐,这些东西都是艺术家走上正轨的障碍。就好比不按平时的套路学习书法,取而代之的是速成法,那么永远也别想写出好书法。因为这种思想就是速成者所追求的,就像蹩脚的艺术,用替代品替代信件,用象征的东西代替形式。这样,所有顺应天成的形式所传达的真实感受、意义和美都失掉了。为什么业余爱好者会比真正的艺术家更快放弃呢?因为在一种压缩式的引导下,他们更愿直接看到事情的结果——相似度、精神、体验的美。因此,他们通常会超级熟练地从脸部开始,比如,在脸部敲敲打打,人们都会惊呼:‘好像!简直活灵活现!太快了!’真正的艺术家懂得掌握节奏,画出来的肯定是佳作。真正的演员明白花在作品上的时间的长短绝不是衡量优秀与否的尺度,演员不仅有对比例的大致观念,而且有对正确形式的想法,直到完全公正地完成之后,他才会休息,也就是说,直到他将眼睛所接受到、内心所理解到的内容由内而外地完全表现出来之后,他才会休息。他会短暂休息,在这休息期间,他会将湿衣服从他的酗酒女人身上松开,但是,在此之后,他会继续工作,你完全有自由相信所有这些仅仅是我的个人观点,仅仅是对真正艺术的夸大看法。

“在日常生活中,演员与业余爱好者间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将表演视为职业,而后者只是为了个人的消遣。据此,当你将男爵、政治家、法官或者活动家完全抛开的那一刻,你将成为一名演员,你有了自己的想法,并且都会在每一天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倒弄黏土,弄脏手指。如果你对此坚持不懈,那么台词对你而言会变得很难,在几年的时间当中,跟其他人一样,你无须掌握必要的机械技能。就算是像成为一名学术教授那样的远大理想,在你而言,也不该是无法企及的。除此之外,若要继续说,在我心中,我将会把你视作一个天生的外行,你可以和蔼地对着我微笑,推举我成为你的学院的荣誉会员,把炭火堆在我的头上。噢!我亲爱的孩子,我告诉你,如果你近距离地审视许多伟人,你明白的不会比那些由谎言、优雅的服饰或者再加上一点所谓的灵感而堆砌成的虚假而美丽的业余艺术爱好明白得少。我知道,画家们带着无畏的勇气,奋笔疾书画出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一匹马的头或者一棵橡树,就像一个速记员会将一个两小时的演讲压缩在一张八开的纸上。但是上帝怜悯他们,因为他们在停止所作所为之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此番对话结束后,画室里一段时间静得出奇。只听见麻雀的啁啾和霍莫那沉重的喘气声,因为那位老朋友又已在附近的圣作坊享受他的晨眠,又可听见助手拿着七八种凿子,凿啊、刻啊发出的噼啪声。

“谢谢,代达罗斯,”最后,菲利克斯说,“总的来说,你说得对极了,我非常感谢你如此彻底地提醒我。可是,经过你的允许后,我打算保持我的想象,直到通过自己的经验变得明智。如果,从现在开始一年后,你给我讲同样的事,你就会发现我是多么虔诚地捶胸忏悔我的罪孽。可现在,让我犯一些罪吧。看这里,我已经脱了衣服,我只能卷起我的袖管。”

带着自然的笑容,詹森回答道:“就这样吧,虽然不是上帝的旨意,但是现在就依你的吧!”

他走到一个大橱柜前,拿出一个颅骨,将它放在窗边的小桌上。同时,又从角落里拖了一张造型凳,放在桌前,一言不发地指着桶里潮湿而发着光的黏土隆起部分。

“我们要学颅相学吗?”菲利克斯非常紧张地笑道,他心中开始产生一阵怀疑。

“不,我亲爱的朋友,可是我们必须努力尽可能逼真地仿刻出这块圆骨头……一旦我们掌握了骨骼之后,就有足够时间来完成身躯。”

“要我仿制一整个骨骼吗?”

“骨头连着骨头,一直到脚趾。这样我们就可以结合解剖学练习造型。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他看到学生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笑着说道,“若你想刚开始就从女人柔软而细嫩的肉开始,那可就是对自己不负责。然而,既然你已经在这个方面有了不少准备——”

他突然停下来。这时,在外边的楼梯平台处传来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

“请问明娜·恩格尔肯小姐的工作室是由此去吗?”

“若你不嫌麻烦再上一层,”门房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在右边——门牌上有名字。小姐之前两小时都还在那里。”

“谢谢。”

“一听到那声音,詹森便匆忙跑到门边;他将门稍微打开,然后往外窥视。最后他转身对着菲利克斯,安静地开始工作,他的脸有些发红。

“那女人是谁?”菲利克斯问道,尽管他对此事并非特别好奇。

“我们昨天见到的陌生人。真奇怪!我一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她的脸就又浮现在我眼前。”

菲利克斯并没说话。只顾爬上他的造型凳,在一个黏土球上开始雕刻颅骨,看上去已经对新工作入了迷。

可是,他们工作时,从来都没有像这样,一言不发地待在一起过。这样持续了十几分钟,突然听到有人轻声敲门,接着罗森布施兴高采烈地走进来,一脸顽皮的样子。

他向朋友们点头以示招呼,接着朝他们走近了些,带着几分故作的神秘感强调说:“你们知道是谁在楼上吗?是美术馆里的那位小姐!安杰莉卡正在画画——她成功了——她将画中人塑造成一个果敢的女人,并且能像魔鬼一样守口如瓶!你姑且想象一下;我今天一大早就看见她在收拾屋子,就好像女王要来参观。所以,她的工作室看起来总是优雅而整洁——四处可见鲜花,满屋都是呛人的花香。可今天,竟成了十足的展览屋!‘安杰莉卡,这究竟是什么?’我问她,‘今天是你的生日吗?还是你要订婚了?或是你要画一位俄罗斯公主?’因为我早就将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她把放在椅子上的旧黄绢靠背翻过来翻过去,好像是想把洞最少的那一面展示出来,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说:‘做你的事去,小美男先生。’她发脾气时总这么叫我,‘我今天在家可不是为了你!’她用这样的方式自然地将我拒之门外,便没有再多的客套礼节,是的,我必须承认,我很喜欢她这样;有活力,毫不畏惧,有表达想法的勇气,这些特质就是在一个女人身上,也是很好的。于是我撤退了,边走边疑惑着。准备工作的时候,我听见有人上楼来了。是的,我对了,她朝安杰莉卡的房间走去,因为我和安杰莉卡房间的隔墙并不算厚,他们刚说话也没有注意压低音量,于是,我解开了所以谜团,就是昨天那位美女,她准备画画,她的名字叫朱莉。现在我向艺术界的朋友和同人承认,我们是男人还是胆小的懦夫?我们是能默默忍受一个女人在我们眼皮底下拿走这样一个奖项吗?是要在我们的屋檐下对这样一个绝世美人处处保留吗?或者,我们应该像真男人那样冲进屋里,以艺术的名义,围攻这样一个固执的女子,用武力或者言辞,强要她把门打开。”

“罗森布施,我建议你悄悄地再去楼上,将你对吕岑战役[德国的吕岑是著名的古战场之一。历史上曾爆发过两次大战。一次是在第一次全欧大战中,即17世纪初的30年战争,瑞典与德国之间的大战。另外一次是拿破仑时期的战役,爆发于1813年,是第六次反法同盟之战的第一战。]的军事狂热发泄出来。”詹森面无笑容地回答道,“但是,如果兴奋不能激发你采取行动,那就用你的笛音穿透墙壁,表达对那位夫人的尊敬吧。也许他们会邀请你过去,朗诵一些你的诗。

“可怜的嘲笑者!”那个善于画战役的画家大声呼喊着,“我思量着拿这个消息回报你呢,但是你缺如此野蛮粗鄙,竟然不能产生一丝一毫的激情,好吧,愿主与你同在!看来我在这儿是没法被理解的!”他冲出了门,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最催人心软的笛音。但是,在隔壁房间里,似乎并没有人理解这门语言。安杰莉卡房间的灯仍然没开,在几小时之后,房门打开,传来轻轻下楼的脚步声,在楼下窃听的人以此判断座谈结束了。在晚餐时间即将到来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用人已经停止干活儿,离开了房间,詹森也离开了,尽管,他很规律,一般不会在两点以前休息,现在他放下了建模工具。“来,”他说道,“你必须向我们的房客表示礼貌。”

他们走上楼梯,首先走进了罗森布施的工作室。没人在意他的长笛演奏。现在,罗森布施正坐在画布前,急切地通过画笔将自己的愤怒泄于笔尖。他的房间也呈现出一片非凡之象:墙壁闪着光,就如机械库的墙壁,上面挂着陈旧的武器,有戢、步枪,还有剑。四处都是带马刺的军靴,还有皮革项圈、马鞍和奇异的马镫。一面巨大的铜鼓,摇摇晃晃地放置在一个陈旧的手扶椅前,主人把它当做桌子,上面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些有着大红色花的仙人掌在窗边盛开着,在他们中间是一些精致小巧的钢丝笼子,装着两只不知疲倦不停上蹿下跳的小老鼠,它们吱吱叫着,红色的小眼睛里露出对两张新面孔的羞涩。

吕岑战役在画架旁边立着,这真是一幅满富激情的作品,菲利克斯可以问心无愧地赞美这幅画。画中的马栩栩如生。特别是当画家坦白自己有生以来从未骑过马时,男爵更是不敢相信。他们对此打趣了一番,罗森布施也为维护浪漫派发表了一篇诚挚的演讲,然后,罗森布施脱掉了陈旧且满身补丁的瑞典骑兵夹克,他经常穿着这件衣服作画,据他说这样可以产生真正的英雄精神,罗森布施不顾天气炎热,穿上了一身紫色的天鹅绒外套,以便和朋友们一同拜访隔壁的房间。他们的敲门换来了安杰莉卡热气的回应,罗森布施一点也没夸张:工作室确实像为了节日而装饰一番的温室样般,草图,半成品的绘花图被用作装饰品,画家自费在房间的东面开了一扇窗,以便在她的工作不需要纯粹的北光的时候,给她精心照料的花儿充足的阳光。这些植物着实长得很好,三簇两簇地开着,棕榈和无花果细细的茎几乎要触到天花板了。

安杰莉卡穿着过时的外套,站在画架前面,她的草帽斜在一边,双颊绯红,她正忙于将背景色弱化,所以当朋友们进来时她没有停下工作,只是轻轻点头示意。

“她走了!”她对着朋友们大声说道,“不然的话,无论我多么愿意,也不能让你们进来。我的朋友们,你们无法想象她有多迷人!如果我是男人,我就会娶她,不然也会为她而死!”

“你就别自顾妄言了,”罗森布施挺直了腰板,摸着他浓密的胡子插嘴说道,“让我们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这么危险。”

安杰莉卡从画架边移步转身。

“先生,”她说,“我希望你能赞美我。或是我非常善于画烤鹅,要么就说这将成为我最得意之作,真正的艺术品。且看看这些曲线!都是这么大弧度,简单且高贵,就像天外之物。我第一感是立即开画,但是,在关键时刻,我意识到这样便会非常愚蠢。因为我能有越长时间研究这张天人般的脸,便会越开心。看看这身形,詹森,你经常遇到这样的事物吗?”

“这位夫人很有范儿。”罗森布施评价道说,似乎是想尽可能平息怒气。“但是,她看上去不是特别年轻,要么就是你的深色调为她增添了十年的岁月。”

“你真是个怪人,小美男先生,”画家生气地回答道,“在艺术上,你只能炫耀那旧皮革,但是在生活中,哪怕学校女孩们的皮肤再红润、再光滑,也无法与你相称。是的,我的美女刚才告诉我她已经——但是,我还没傻到告诉你们这些绅士一个女孩儿的秘密。但是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到目前为止二十年,就算是漂亮精巧的娃娃的脸也会变得发旧和退色,可这位女士也会一如既往地美丽,人们还是会在街上为她驻足。”

“那么我们可以问问她是哪个国家的吗?”菲利克斯询问道。

“为什么不能?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来自萨克森,尽管你们绝不会从她的口语中察觉,她的名字是朱莉,她在一年多前失去了她的老母亲,现在在世上孤苦伶仃。但是,我们不仅仅是在说闲话,而是在就艺术进行深刻的对话。她对这些事很有见地,比我们许多同行都要有见地。如果我不让你们打搅我的工作,而是继续在今天之内,在颜料风干之前完成这幅背景,绅士们,现在你们得向我道别了。”

直到现在,詹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朝安杰莉卡走过去,伸出手说道:“我亲爱的朋友,若你不将它搞糟,定会有你的好处,再见!”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出了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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