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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爵亚瑟·萨维尔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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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项关于责任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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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温德米尔夫人在复活节前举办的最后一次招待会,她的府邸本廷克挤挤插插的,比平常办的招待会更热闹。六位内阁大臣从下议院议长的招待会赶过来,满身的勋章绶带,漂亮的女士个个身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出席,在藏画室尽头站着德国卡尔斯鲁厄的索菲亚公主,一派浓浓的鞑靼人模样,黑眼睛一丁点儿大,身上戴着精美的翡翠,嘴里说着蹩脚的法语,声音很大,不管跟她讲什么她听了都纵声大笑。活脱脱一盘众生什锦。光彩照人的贵族夫人同暴戾的激进分子言谈甚欢,众人景仰的牧师与大名鼎鼎的质疑基督者衣裾厮磨,一帮主教大人,没得说了,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位肥硕的歌剧女主角一间房一间房地转,楼梯上站着几位皇家艺术研究院院士,个个艺术家的扮相,据说有一阵子晚餐室都让天才们挤得水泄不通。说真的,这是温德米尔夫人办得最风光的一次晚会,连那位公主都待到快十一点半才走呢。

她一走,温德米尔夫人马上回到藏画室,见到有位政治经济学家名人正给一位愤愤不平的匈牙利艺术鉴赏家郑重其事地解释音乐的科学理论,便和派斯利公爵夫人聊起来。她是个美人胎子,脖子跟象牙似的,一对大眼睛勿忘我花般的蓝,再配上一头浓密的金发,是真正的纯金色,不是现今那种盗用了金子美名的秸秆色。这金色,宛如交织于阳光中、蕴含在稀世琥珀里,让她的脸平添一种圣人的品相,又不乏罪人的媚艳。她是个心理学研究不可多得的奇特个案,年轻时就悟出一个重要的处世之道,没有什么能比不稳重更显得天真无邪。凭一轮轮孟浪之举,其中有一半无伤大雅,她便获得了名媛所有的好处。不止一次换丈夫,的确,照《德布雷特贵族谱》记载,她名下有过三次婚姻。但因为从不换情人,世人早也就不再提有关她的丑闻了。她今年四十岁,没有孩子,但寻欢作乐的激情不同寻常,这是她得以保持年轻的秘密。

突然她热切地四下张望起来,用她清脆的女低音问道:“我的手相师在哪儿?”

“你的什么,格列蒂丝?”公爵夫人嚷道,不禁哆嗦了一下。

“我的手相师,公爵夫人,我现在可不能没了他。”

“亲爱的格列蒂丝!你总这么出人意表。”公爵夫人咕哝道,一边寻思着手相师到底是什么货色,别弄了半天是个割鸡眼的。

“他每周定时两次来看我的手,”温德米尔夫人接着说,“非常有意思。”

“天哪!”公爵夫人暗自嘀咕,“到头来还不就是鸡眼师一个。真恶心。敢情是个外国人,那就不会那么太糟糕了。”

“我一定要把他介绍给你。”

“介绍给我?”公爵夫人嚷道,“你是说他人在这儿?”说着便四下里找一把小玳瑁扇和一条残破不堪的纱巾,好说走就走。

“当然在这儿啦。他要不在我还想着开什么晚会。他说我的手很纯,有灵性,还说拇指要是再短那么一丁点儿,我就铁定会是个悲观主义者,去修道院了。”

“喔,是这么回事!”公爵夫人说道,大大松了口气,“算命的,是吗?”

“好命坏命都算,”温德米尔夫人答道,“什么都给你算出来。明年,比方说,我命里就有大灾,陆上海上都躲不开,所以我打算住到气球上,每天晚上就用个篮子吊晚餐上来。这全都是从我的小指头上看出来的,要不就是从手掌上,我忘了是哪个。”

“但这可真是跟老天爷逗着玩啊,格列蒂丝。”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说真的时至今日老天爷还是经得起逗的。我觉得每个人一个月都要看一次手相,才明白什么事情做不得。当然了,大家还是照做不误,但有人提个醒感觉还是挺好的。现在,要是没人马上去把普杰斯先生找来,我就得自己去了。”

“让我去吧,温德米尔夫人。”一个高个子帅气的年轻人说道,他就站在旁边,听她们谈话,饶有兴致地微笑着。

“多谢了,亚瑟勋爵。但我怕你不认得他。”

“如果他真像您说的是那样一个奇人,温德米尔夫人,我不会有眼不识的。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我这就给您找来。”

“嗯,他可一点也不像个手相师。我是说他并不神秘兮兮,或者故弄玄虚什么的,看着也不浪漫。矮胖壮实,长着一颗滑稽的秃头,戴着一副大金边眼镜,样子一半像家庭医生一半像乡下律师。真不好意思这么说,但不能怪我。人就是这么说不准。我的钢琴师个个和诗人没两样,我的诗人又个个都像钢琴师。记得上一季我请了个可怕之极的阴谋家来吃饭,这人炸死的人可多了,身上总穿着铠甲,袖子里老揣着一把匕首。可你知道吗?他来了,那样子就像个慈祥的老教士,笑话讲了一晚上。当然了,他非常风趣,就这样,但我太失望了。我问他铠甲是怎么回事,他光是笑,说在英格兰穿简直太冷了。啊哈,普杰斯先生来了!喏,普杰斯先生,我想让你看看派斯利公爵夫人的手相。公爵夫人,你要把手套脱下。不,不是左手,是另一只手。”

“亲爱的格列蒂丝,我真觉得这不太好。”公爵夫人说着,一边勉为其难地解开手上污渍斑斑的白手套。

“有趣的事就好不了,”温德米尔夫人回应道,“世道如此啊。但我必须介绍一下,公爵夫人,这位是普杰斯先生,我最喜欢的手相师。普杰斯先生,这位是派斯利公爵夫人,要是你说她的月丘比我大,我就再也不信你了。”

“我肯定,格列蒂丝,我掌上可没有这东西。”公爵夫人一本正经地说。

“夫人阁下所言极是,”普杰斯先生说着瞄了一眼那只手指短拙的小胖手,“月丘是不发达,可生命线呢,就非常之好。请把手腕曲一曲。谢谢。三条非常清晰的手腕线!您会长寿的,公爵夫人,而且非常福泰安康。事业嘛,极为普通,智慧线也不夸张,心脏线……”

“嗐,放开讲,普杰斯先生。”温德米尔夫人嚷道。

“没什么会更让我高兴的了,”普杰斯先生说着,鞠了个躬,“要是公爵夫人什么时候真放开过自己。可是很抱歉,我看到的是坚贞不移的情爱,外加很强的责任感。”

“请接着讲啊,普杰斯先生。”公爵夫人说,一副美滋滋的样子。

“节俭可是夫人的一大美德。”普杰斯先生往下说,温德米尔夫人听了禁不住一阵阵大笑。

“节俭是个好东西,”公爵夫人得意地说道,“我嫁给派斯利时他有十一个城堡,却没有一处可以住人的房子。”

“现在呢,他有十二处房子,却一个城堡也没有。”温德米尔夫人嚷道。

“嗯,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说,“我喜欢……”

“舒适,”普杰斯先生接口说,“还加上现代的改良设施,每间卧室都要铺设热水。夫人您真是太对了。文明社会唯一能提供给我们的只有舒适。”

“你把公爵夫人的性格算得这么准,普杰斯先生,现在你该替华萝拉夫人算算了。”女主人微笑地点了下头,应声从沙发后尴尬地走过来一个高挑的女子,沙色的苏格兰头发,肩胛骨高高的,伸出一只又长又瘦的手,指头跟竹片一样。

“啊,钢琴师!我看得出来,”普杰斯先生说,“很棒的一个钢琴师,但也许很难算是个音乐家。生性非常矜持内向,非常诚实,也很喜欢动物。”

“太对了!”公爵夫人大叫起来,转身对着温德米尔夫人,“绝对正确!华萝拉在麦克罗斯基那边养了二十四条牧羊犬,要是她父亲让的话,会把我们的三层排屋搞成动物园的。”

“嗯,每个周四晚上我在我家就是搞这个的,”温德米尔夫人笑着大声说道,“只是我更喜欢狮子,不是牧羊犬。”

“您的一个错误,温德米尔夫人。”普杰斯先生说着,夸张地鞠了一个躬。

“假如一个女人无法让自己的错误显得迷人,那她只是个女性罢了,”一句话回了过来,“可你得替我们多看几个手相,过来,托马斯爵士,把手给普杰斯先生看看。”一个慈眉善目身穿白马甲的老先生站了出来,伸出一只粗壮的大手,无名指特别长。

“天生喜欢冒险,出过四次海远航,还要再出一次。失事三次。不,只有两次,但您下一次有海难之险。很坚定的保守派,非常守时,很喜欢搜集奇珍异宝。十六岁和十八岁之间曾有大病。大概三十岁时获得一大笔遗产。非常讨厌猫和激进分子。”

“真是奇了!”托马斯爵士惊呼道,“你真应该也看看我太太的手相。”

“第二任太太,”普杰斯先生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手里还托着托马斯爵士的手,“你的第二任太太。我不胜荣幸。”可是马福尔夫人,一个脸带愁容、头发棕色、睫毛忧郁的女人,却坚决不让自己的过往和未来公之于众。不管温德米尔夫人再怎么好说歹说,科洛夫先生,俄国大使,死活不肯把手套取下来。事实上,不少人似乎都怕面对这位古怪的小个子男人,迎对他脸谱一样的笑容、金边眼镜和眼镜背后一双明亮锐利的小眼珠。等他为可怜的福莫尔夫人看了手相,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说出她对音乐兴趣缺缺,对乐师却喜爱有加,这时大家一致认为手相术是门异常危险的科学,不应提倡,除非在单对单的时候。

但亚瑟·萨维尔勋爵与众不同,他对福莫尔夫人的不幸往事一无所知,兴趣盎然地跟着看普杰斯先生,一股巨大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想让他看看自己的手相,可又不好意思自荐,于是走到温德米尔夫人坐着的房那边,脸上带着迷人的红晕,问她要是请普杰斯先生给自己看手相会不会造次。

“他当然不会介意了,”温德米尔夫人说道,“他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所有的狮子,亚瑟勋爵,都是上得了台表演的,我什么时候叫他们跳圈他们就跳。但我先得警告你一声,我什么都会说给西比尔听的。她明天同我一起午餐,说帽子的事,假如普杰斯先生发现你脾气不好,或者有痛风倾向,或者在贝斯瓦特区有个太太什么的,我一准全说给她听。”

亚瑟勋爵笑了,摇了摇头。“我不怕,”他回答说,“西比尔了解我,就像我了解她一样。”

“啊!很遗憾听到你这么说。婚姻的基础正正在于相互间的误解。不,我这可一点不是调侃,只是谈个人经验罢了,而这经验还真就那么回事。普杰斯先生,亚瑟·萨维尔勋爵可想让你看手相了。别说他同全伦敦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订了婚,那事在《晨报》上登出都有一个月了。”

“亲爱的温德米尔夫人,”杰德巴罗侯爵夫人嚷道,“你真要让普杰斯先生多待在这里一阵子。他刚刚说我应该登台表演,我还真有兴趣呢。”

“如果他跟你说了这个,杰德巴罗夫人,那我可得把他带走。马上过来,普杰斯先生,给亚瑟勋爵看个手相。”

“嗯,”杰德巴罗夫人撇了撇嘴从沙发上站起来,“要是不让我上台,那至少也得让我在台下当个观众吧。”

“当然啰,我们都会是观众的,”温德米尔夫人答道,“喏,普杰斯先生,一定要给我们说些好的。亚瑟勋爵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

可是普杰斯先生看到亚瑟勋爵的手时,脸莫名其妙地白了,什么都不说,全身似乎哆嗦了一下,一对大浓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样子又怪又吓人——他只有碰到解不了的怪相时才这样。接着,黄色的前额爆出豆子般大的汗珠,像有毒的露珠似的,胖胖的手指变得冰冷潮湿。

这副不安的模样亚瑟勋爵不是没看到,他平生第一次自己感到害怕,一念之间就想冲出房去,但还是忍住了。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老提心吊胆,还不如听下有何大灾大难,不管是什么。

“我等着听呢,普杰斯先生。”他说。

“大家都等着呢。”温德米尔夫人叫道。可是任凭她在一边急切不耐烦,手相师就是不吭声。

“我想亚瑟是要登台演戏了,”杰德巴罗夫人说道,“可让你刚才这么一骂,普杰斯先生不敢说了。”

突然间,普杰斯先生放下亚瑟勋爵的右手抓起他左手,身子弯得低低的仔细看起来,连眼镜的金边好像都快碰到手掌了。一时间他的脸吓得像一副白面具,但很快他就恢复镇定,抬眼看着温德米尔夫人,挤出笑容说道:“很棒的一双帅哥的手啊。”

“当然了!”温德米尔夫人应道,“可他会不会是个很棒的丈夫?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帅哥个个都是。”普杰斯先生说。

“我觉得做丈夫不能太帅气,”杰德巴罗夫人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了一句,“很危险的。”

“我亲爱的孩子,他们再帅也不会太帅的,”温德米尔夫人嚷道。“但我要听的是细节。只有细节才有趣。亚瑟勋爵命中有什么事?”

“嗯,不出几个月时间,亚瑟勋爵会出海远行——”

“没错,度蜜月,当然是!”

“会有个亲戚过世。”

“不是他姐姐吧?”杰德巴罗夫人问,话音里透着可怜。

“当然不是他姐姐,”普杰斯先生答道,手不屑地挥了挥,“一个远亲罢了。”

“嗬,我真失望,”温德米尔夫人说,“明天没东西告诉西比尔了。现在还有谁会管什么远亲不远亲的,这都过时多少年了。可我想她最好身上还是带块黑丝绸,教堂就是这样的,你知道。现在,大家进餐吧。他们肯定什么都吃光了,但我们可以找到些热汤喝。我的法国厨子弗兰索瓦过去有一段时间汤做得可好了,可现在让政治搞得魂不守舍的,我再也拿不准他了。我真希望他国家的那位布朗热将军不要再对英国说三道四了。公爵夫人,你一定累了?”

“一点也不累,亲爱的格列蒂丝,”公爵夫人答道,摇摇摆摆地向门口走去,“今晚过得愉快极了,那位鸡眼师,我是说手相师,太有意思了。华萝拉,我的玳瑁扇放哪儿了?喔,谢谢您,托马斯爵士,多谢了。还有我的纱巾呢,华萝拉?喔,谢谢您,托马斯爵士,好人,没说的。”这位可敬的活宝终于下得楼来,半道上没把她的香水瓶儿摔落超过两次。

亚瑟·萨维尔勋爵则一直站在壁炉旁,还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大难临头之感让他觉得恶心。就是他姐姐挽着普利戴尔勋爵的手从他身边翩然而过时,他也只哀哀地朝她笑了笑,他姐姐穿着粉红色的锦缎戴着珠链,很好看。连温德米尔夫人叫他跟自己走,他也几乎没听到。想起西比尔·莫顿,一想到他俩的事或者会碰到什么不测风云,他眼睛就让泪花模糊了。

看他那副样子,人们会说这是复仇女神尼米西斯偷了智慧女神帕拉斯的盾,让他看了蛇发女妖戈尔工的头。他似乎变成了石头,满脸愁容像大理石。年轻人出身富贵人家,生活优渥,无忧无虑,整天开开心心的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是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命运那不可测的险恶,什么又是冥冥中的劫数。

这一切简直太邪门,太邪恶了!是不是他手上写着什么,那些字符他自己看不懂,另一个人却能破解,写着什么罪孽可怕的秘密,什么罪行血红的印记?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劫难逃?难道我们真的和棋子没有两样,任由一个看不见的力摆弄?和陶胎没有两样,人家爱怎么捏就怎么捏,荣辱全由别人说了算?他的理智不肯就范,可又觉得有个什么悲剧正悬在自己头上,他是突然间被叫来肩负一个不堪忍受的重担。演员就真幸运,可以自己选演悲剧,或者演喜剧,可以挑要么受苦,要么作乐,要么笑要么哭。但人世间就是另一回事了。男男女女大都被迫要演一个自己不配的角色。我们的配角盖登思代恩为我们演主角哈姆雷特,而我们的哈姆雷特们却得像《亨利四世》中的哈尔王子那样插科打诨。世界是个戏台,可戏班子的人没选好。

突然间普杰斯先生走进房来。看到亚瑟勋爵他吓了一跳,粗糙的胖脸变得青里透黄。两人对望着,一时无语。

“公爵夫人忘了一只手套在这儿,亚瑟勋爵,要我来替她取,”普杰斯先生终于开口了,“啊,看到在沙发上了!晚安。”

“普杰斯先生,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实话实说地回答我。”

“再找个时间吧,亚瑟勋爵,公爵夫人正急着呢,我得赶紧走。”

“你不能走。公爵夫人不急的。”

“不能让夫人们等啊,亚瑟勋爵,”普杰斯先生说道,幽幽地微笑着,“女人家容易动气的。”

亚瑟勋爵噘起他那宛如精雕而成的双唇,露出一副恼怒的不屑神情。可怜的公爵夫人此刻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只见他跨过房间走到普杰斯先生这边,伸出手来。

“告诉我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他说,“告诉我实话。我必须知道。我不是小孩。”

普杰斯先生的眼睛在金边眼镜后眨巴着,不安地两只脚换着站,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闪闪的表链。

“您怎么会想到我在您手相中看到了什么没跟您说,亚瑟勋爵?”

“我知道你看到东西了,告诉我是什么。我付你钱。我给你张一百镑的支票。”

绿眼睛闪了一会儿,又黯淡下来了。

“金币吗?”普杰斯先生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

“当然了。我明天给你送过去。你的俱乐部是哪家?”

“我没有俱乐部。是说目前一时还没有。我的地址是——但我还是给您名片吧。”普杰斯先生说着从马甲袋里掏出一张厚纸片,深深鞠了一躬,呈过来,亚瑟勋爵一看,读了出来:

萨第穆斯·r.普杰斯先生

专业手相师

西月街103a号

“我营业时间是十点到四点,”普杰斯先生机械地低声说,“全家看相有优惠。”

“快点。”亚瑟勋爵嚷道,脸色煞白,手伸着。

普杰斯先生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把厚重的门帘拉上。

“要花点时间,亚瑟勋爵,您还是坐下吧。”

“快点好不好,先生。”亚瑟勋爵又叫了一声,脚在光亮的地板上生气地跺着。

普杰斯先生微笑着,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面放大镜,用手帕小心地擦了擦。

“准备就绪。”他说。

ii

十分钟后,亚瑟·萨维尔勋爵脸吓得煞白,眼神悲痛欲绝,冲出本廷克,从大大的条纹遮雨篷底下站着的一班身着皮衣的男仆中硬挤过去,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天冷得不得了,广场四周的煤气灯在刺骨的夜风中摇曳闪烁,可他的手却热得发烫,额头火烧火燎的。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简直像个醉汉。一个警察觉得奇怪,盯着他走过去,有个乞丐从门洞里蹭出来本想讨点什么,可是吓了一跳,看到了一个比自己更凄惨的人。他在一盏街灯前停了一下,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心里想着看到了上面沾的血迹,不禁嘴唇颤抖,微弱地叫了一声。

谋杀!手相师看到的是,谋杀!这幽幽寒夜似乎都知道了。冷风凛冽,在他耳畔呼号着这个声音,长街萧瑟,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这个暗影。谋杀,在栋栋楼房顶上朝着他狞笑。

他先是来到了海德公园,似乎迷上了那里阴沉沉的树林。他软嗒嗒地倚在栏杆上,把头靠在湿湿的金属杆上冰着,听着树林间瑟瑟簌簌的静寂。“谋杀!谋杀!”他不断念叨着,好像念着念着这个词听起来就不会那么恐怖了。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浑身颤栗,可几乎又希望回音之神能听到,把沉睡的城市从梦中唤醒。他感到一股疯狂的欲望,想随便叫住哪个路人,将一切和盘托出。

接着他漫无目的地穿过牛津街,走进旁边邋遢的窄巷中。两个女人,浓妆艳抹的,见他走过去冲着他挤眉弄眼。从一处暗黑的院子里传出打骂声,紧接着是凄厉的尖叫声,他看到蜷缩在一道潮湿的门前台阶上,有几个因贫穷衰老而佝偻扭曲的身影。一股莫名的怜悯涌上心头:这些罪孽与苦难的孩子是否命定无翻身之日,正如自己那样?他们,是否也像自己,不过是一出惊天大恐怖剧中的小傀儡罢了?

然而,不是苦难的神秘,而是苦难的荒唐,让他耿耿于怀:绝对的枉然,只见怪诞而不见意义。一切似乎是那样的不知所谓!那样的漫无条理!他很讶异,时下浅薄的乐观与生活的真实会如此格格不入。他毕竟还非常年轻。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到了马里波恩教堂门前。寂静的街道像一条铮亮的长银带,上面点缀着摇曳的影子,黑魆魆的犹如一片阿拉伯风格的图纹。路边闪烁的煤气街灯逶迤绵延,伸向远方。在一所有围墙的小房子外,孤零零地停着一部带篷马车,车夫在里头睡得正香。他匆匆向波特兰街的方向走去,不时地环顾四周,好像怕被人盯梢了似的。在里奇街转角处站着两个人,正在看招贴板上的一张小布告。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好奇,就走了过去。就近一看,大黑字印着的“谋杀”映入眼帘。他打了个哆嗦,脸腾的一下红透了。那是张悬赏广告,要抓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年约三四十岁之间,头戴小礼帽,身穿黑上衣格子裤,右边脸颊有道伤疤。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想这个倒霉蛋会不会被逮到,他脸上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名字也会这么贴得满伦敦都是。哪一天,说不定,一笔赏金也会悬在自己头上。

这个念头闪过,吓得他一阵恶心,急忙转身走开,没入夜色中。

走到哪儿了他也不太清楚,只模糊记得像没头苍蝇似的穿过迷宫样的一排排破房子,在阴沉沉纵横交错的街巷迷了路,等到天大亮时才发现自己终于走到皮卡迪利圆环。他慢慢地往贝尔格雷夫广场方向走回家,看到街上过来许多运货的大马车,正往高云花园果菜市场去。车夫身穿白套衫,粗粗的卷发,脸庞晒得黑里透红,赶着车大步前行,手挥响鞭,不时地吆喝着互相招呼。一匹巨大的青骢马领着一队铃喧蹄疾的马车,马背上坐着个胖乎乎的男孩,破帽上插着一束樱草花,小手紧紧拽着马鬃在笑。车上蔬菜一大垛一大垛像累累碧玉辉映着晨光,像累累碧玉,背衬一朵神奇玫瑰漫天绽放的粉红色花瓣。亚瑟勋爵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触动,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曙色的曼妙中有种东西让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凄怆,他想到所有那些破晓时云蒸霞蔚入夜时风雨交加的日子。眼前这些乡下人也一样,声音粗哑豪爽,行事大大咧咧,伦敦在他们看来是多么不一样啊!一个没有暗夜罪孽没有白昼雾霾的伦敦,一座惨白如鬼域的市镇,一处荒冢遍地的废城!他寻思着这些人会怎么看伦敦:这座城的光荣与耻辱、它光怪陆离的暴烈狂欢、它可怕的饥饿、它朝暮之间所造就所糟蹋的一切,这些人知道吗?大概这只是个他们带着自己劳动果实来卖的市场罢了,最多逗留他几个钟头,离去时大街小巷依然静寂,千家万户依然酣睡。看他们走过去他觉得愉快。尽管样貌粗野,上了钉的鞋子厚重,步履笨拙,他们却带来一些世外桃源的淳朴。他感到他们居于自然天地间,天地教给了他们平和之心。他羡慕他们的不知不识。

等他走到贝尔格雷夫广场,天已经透出一片微蓝,鸟也开始在园子里鸣叫了。

iii

亚瑟勋爵一觉醒来,是十二点了,正午的阳光透过房间里象牙色的丝帘照进来。他起身望出窗外,偌大的城市上空罩着一层迷蒙的热气,房顶看着就像一排排暗哑的银器。底下广场上绿意闪烁,一些小孩在当中跑来跑去,宛如白蝴蝶翩翩飞舞,路边行人道上熙熙攘攘的是去公园的人们。他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么美好,邪恶离他从来没有这么遥远。

男仆托着盘端进来一杯巧克力。他喝完了,伸手拉开一道厚重的桃色长绒门帘,进了浴室。光线穿过透明的薄玛瑙片柔和地轻泻而下,大理石浴缸里的水泛着光,像块月亮石似的。他迫不及待地扎进去,让凉凉的涟漪荡上喉咙和头发,然后径直把头没入水中,好像这样就能把某种耻辱的记忆所留下的污渍洗去似的。他出来时心情已差不多回复平静。当时当下,美轮美奂的物质环境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确是,秉性精妙的人常常都这样,因为感官如火,既能毁灭也能净化。

用过早餐,他仰面跌坐在一张沙发床上,点起一支香烟。壁炉台上,装在精巧的古旧织锦相框中的是一帧西比尔·莫顿的大照片,正是他们在诺尔夫人的舞会上初次见面时的模样。线条优美的小脑袋稍稍倾向一边,好像她那纤细的、芦苇般的颈项承受不了如此一份美的重负,双唇微张,似乎为甜美的音乐而设,少女的温婉纯真从做梦也似的双眼流露无遗,怀着惊奇望过来。她身穿柔软的紧身绉纱裙,手里拿着树叶形大扇子,宛如人们在塔那戈拉附近的橄榄树林里寻到的一尊精致的希腊少女小雕像。看她那身姿表情,还真有点希腊况味呢。但她可不是娇小型的。她只是匀称得简直无可挑剔——放眼如今,那么多的女人要么大而无当要么小不起眼,这样的女孩堪称天人。

亚瑟勋爵看着她的照片,心中充满着一种因爱而起的痛惜。他觉得,自己如与她成婚,而头上又悬着这个谋杀的厄运,那样的出卖堪比犹大,那样的罪孽连意大利恶贯满盈的波吉亚家族都难望其项背。他们会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天晓得什么时候就要招他去应验写在他手上的那道可怕的预言。他们的日子会怎么过呢?要知道命运的天平上仍然搁着这骇人的灾厄。婚事必须推迟,无论如何。这一点他已是铁了心。他深深地爱着这姑娘,俩人坐一起时哪怕只是碰到她的手指,他整个人就美滋滋的不知道有多快活了,但他同样清楚自己的责任所在,完全明白在还没干下那宗谋杀之前,自己是无权结婚的。这事一干,他就可以同西比尔·莫顿一起站到圣坛前,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她而心中坦荡荡,无愧无惧。这事一干,他就可以将她拥入怀中,心里明白她将永远不会因自己而惭愧,而羞耻低头。但这事必须先做,而且越早越好,对俩人都好。

有他这身份地位的男人,很多都会选择逢场作戏的花花之路,而非攀登险峻的责任高峰,但亚瑟勋爵这人讲诚信,追求的是道义而非享乐。他的爱不单只是男女激情,况且西比尔对他而言象征着所有的美好与高贵。一时间他对要他做的事自然而然地感到反感,但这反感很快就过去了。他的心告诉他,这不是个罪,而是牺牲;他的理性提醒他,除此之外别无它法。他非得做出选择不可,要么为自己要么为他人而活,尽管加诸于他的无疑是项可怕的任务,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让自私战胜爱情。或迟或早,我们都要面对同样的选择——我们每个人,都得回答同样的问题。亚瑟勋爵的情况是这问题来得早了——他的天性还没被中年的算计和玩世不恭所败坏,他的本心还没被时下唯我独尊的浅薄时尚所吞噬,他义无反顾要负起这个责任。对于他,同样幸运的是他不是个光有空想没有行动的虚浮之人。要不然,他就会犹疑,就像哈姆雷特,让个人职志消磨在举棋不定中。但他根本上就是个讲求实际的人。生活对于他就意味着行动,而非思想。他有万物之中最稀缺的东西:常理直觉。

昨晚上的惊恐烦乱这时候已烟消云散,他简直觉得羞愧,当时怎么会那样魂不附体地满城乱窜,心如刀绞。当时的痛苦太真切了,回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实。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傻,既是无可避免又何必气急败坏。唯一让他费神的问题似乎是,找谁下手。因为他清楚,谋杀这种事,就像异端宗教一样,除了有个祭师还要有祭品。他不是天才,于是就没有天敌。而且这也不是个报私仇泄私恨的时候,要他履行的使命可是件庄严的、玩忽不得的大事。于是他拿来一张信笺列出亲戚朋友的名字,斟酌再三,觉得克莱姆迪纳·波昌普夫人比较合适。老太太人很好,住在科参街,还是他自己的远房表亲。他向来喜欢克莱姆太太,大家都这么叫她来着。况且他本人已经非常富有了,一成年就继承了拉格比勋爵的全部财产,所以也就不可能庸俗地要从老太太的死捞什么钱财。说实在的,他越想越觉得这老太太像是个最佳人选,心想任何拖延都对西比尔不公平,便决定马上着手部署。

头一件,当然了,是了却手相师的事。他在靠近窗口的一张半古董名牌小书桌前坐下来,按一百镑金币的比值写下一张一百零五镑的支票,抬头为萨第穆斯·普杰斯先生,用信封装了,叫男仆送去西月街。接着便打电话叫马房备车,穿衣准备出门。走出房间前,他回头望了望西比尔·莫顿的照片,心中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自己为了她干下什么事,要永远把这份自我牺牲的秘密藏在心底。

在去白金汉俱乐部的路上,他经过一家花店,让店家给西比尔送去个漂亮的水仙花篮,白花瓣一片片玲珑剔透。一到俱乐部,他便直奔图书室,摇铃唤来侍者端上一杯柠檬苏打,拿来一本毒物学的书。他打定主意,处理这种棘手的事情,下毒最好。其他办法如诉诸暴力在他看来是下流之极,何况他非常上心的是用什么手段既可杀了克莱姆迪纳夫人又不会惹出大新闻,他才不想让自己在温德米尔夫人的招待会上让人八卦,或者成为低俗小报的主角。他还得考虑西比尔的父母,两个人都很老派,如果出个什么丑闻之类的东西,老人家可能就要反对婚事了,尽管他有把握,要是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给他们听,他们定会是第一个赞赏自己这番苦心的人。于是乎,他理所当然地决定下毒最好,既安全,又稳当,还神鬼不知,也不至于闹得场面惨不忍睹,同大部分英国男人一样,他对这样的场面是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对于各种毒药的药理,他一无所知,而且侍者在图书室里除了《拉夫指南》和《贝利月刊》好像也找不到什么。他亲自到书架上找,竟然还看到有一本装帧得很漂亮的《药典》,另外还有厄斯金的《毒理学》,编者是马修·里德爵士,皇家内科医师学会会长,白金汉俱乐部最早的会员之一,因为被错当成另一个人而选入会的,而这阴差阳错让理事会大为光火,真身出现时大家就一致通过将他黑了。亚瑟勋爵看着那两本书,叫里面的拉丁术语弄得一头雾水,正在后悔当初在牛津没多花心思在拉丁语古典学上时,发现厄斯金《毒理学》第二卷里有一处说明乌头碱的各种特性,用英语说得很白。这似乎正是他要的毒药。药效快——简直是即刻毙命——丝毫无痛苦,如果以胶囊吞服,马修爵士推荐的服法,那味道就一点也不难下咽。他于是就做了笔记,在衬衫袖口上记下致命的药量,把两本书放回原处,转悠到圣詹姆斯大街,拐进皮斯托和汉姆贝两位大药剂师的药店里。皮斯托先生看到贵族顾客总是亲自接待,听到他要买的药不禁大吃一惊,恭恭敬敬地嘟哝着说这需要医生证明什么的。但是一听到亚瑟勋爵解释说他必须用这药来除掉一只挪威獒犬,因为这犬出现了狂犬病的早期症状,已经两次把车夫的腿给咬了,他便接口说自己对这个理由完全满意,还恭维亚瑟勋爵毒理知识渊博,当即按方出药。

亚瑟勋爵把胶囊放进他在邦德街一家店橱窗里看到买下的一个漂亮的小糖果盒里,扔掉皮斯托和汉姆贝药店给的那个丑药盒,马上驱车往克莱姆迪纳夫人的家奔去。

“哎呀,你这小坏蛋先生,”看到他进门来老太太用法语招呼道,“怎么这么久都没来看我?”

“我亲爱的克莱姆夫人,真是一刻也分不开身啊。”亚瑟勋爵回答道,脸上堆着笑。

“你是说整天和西比尔·莫顿小姐泡在一起四处买好衣服,胡吹瞎侃?我真不明白,就结个婚嘛,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我那时候做梦都想不到谁会当众卿卿我我地招摇,私下里也不会的。”

“我向您保证有二十四小时没见到西比尔了,克莱姆夫人。就我所知,她把时间全给了她的女帽商了。”

“当然了。所以你才来看我这么一个丑老太婆。我真不懂你们男人怎么就不知道接受教训呢。哎哟哟,曾几何时本人也风光无限过,如今呢,成了个风湿病缠身的可怜虫,假撑门面,脾气又坏。这可不,要没有亲爱的珍森夫人为我送来她找得到的最烂的法国小说,我这日子该怎么打发啊。医生一点用也没有,除了收诊金。连我的心口痛都治不好。”

“我给您带了治这病的药来了,克莱姆夫人,”亚瑟勋爵很认真地说道,“这东西非常好,美国人发明的。”

“我不喜欢美国人的什么发明,亚瑟。我真是不喜欢。我近来看了些美国小说,胡说八道一大半。”

“哦,但这东西可不是胡说,克莱姆夫人!我保证药到病除。您一定要答应试试。”亚瑟勋爵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递了过去。

“嘿,亚瑟,盒子还蛮好看的哩。真的是送我的礼物吗?你太好了。这就是那特效药吗?看着像糖果。我这就吃。”

“天哪!克莱姆夫人,”亚瑟勋爵大叫着拽住她的手,“千万别这样啊。这种药是以毒攻毒,如果心口不痛就吃,那麻烦可大了。等病发作了再吃。效果肯定会让您啧啧称奇。”

“我现在就要吃,”克莱姆迪纳夫人说着,拿起那透明的小胶囊对着光看,里头的乌头碱液漂着泡泡,“肯定很好喝。说真的,虽然我讨厌医生,但喜欢吃药。那好吧,就留着下次发作再吃。”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亚瑟勋爵急切地问,“会很快吗?”

“希望不要一个星期。我昨天早上就难受得不得了。可谁也说不准。”

“可以肯定不用等到月底吧,克莱姆夫人?”

“恐怕不用。可亚瑟啊,你今天真会关心人!西比尔真让你长进不少咧。现在你得赶紧走,我今晚要同一些闷蛋一起用餐,他们不八卦的,我知道要是现在不睡会儿,吃饭的时候就睁不开眼了。再见,亚瑟,代我向西比尔问个好,还有,非常感谢你送来的美国药。”

“您该不会忘了吃药的吧,克莱姆夫人,是不是?”亚瑟勋爵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

“当然不会了,你这傻孩子。你真有心,这么惦着我。如果我还需要就写信给你说。”

亚瑟勋爵满心欢喜地离去,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晚上他同西比尔·莫顿见面,告诉她自己怎么突然间摊上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无论出于荣誉还是责任,他都得挺身应对。他对她说,婚事必须推迟,因为不把这件可怕的事情了结,他就身不由己。他恳求她相信自己,对将来千万别怀疑。一切都会好的,只是需要点耐心。

两人见面就在公园巷莫顿先生家的温室里,亚瑟勋爵如常在那里用晚餐。西比尔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这让亚瑟勋爵一时间差点都想打退堂鼓算了,写信给克莱姆迪纳夫人把那东西要回来,婚呢照结不误,就当世界上没有普杰斯先生这个人。但他好的本性很快就占了上风,即便西比尔哭着扑进他怀中,他也不为所动。她的美,不但撩拨着他的感官,也触动了他的良心。他觉得,为了多几个月的欢愉而毁了这么一个美好的生命,是不对的。

他和西比尔一起待到差不多半夜,安慰她,也让她安慰自己,第二天一大早便动身去威尼斯。走前写了封慷慨激昂、语气坚定的信给莫顿先生,说明为什么婚事得推迟。

iv

在威尼斯他碰见兄长苏比顿勋爵,刚巧从希腊的科孚岛乘自家游艇过来。两个年轻人一起快快活活地过了半个月。上午要不在丽都岛骑马,要不乘着他们长长的黑色贡多拉船在碧绿的运河中穿行,下午通常就在游艇上招待客人,晚上就在圣马可广场边的花神咖啡馆用餐,也在广场上吸了不知多少香烟。但不知什么缘故,亚瑟勋爵并不开心。每天都仔细研读《泰晤士报》的讣告栏,等着看克莱姆迪纳夫人的死讯,但每天都大失所望。他开始担心是不是她出了什么意外,常常后悔当初怎么不趁她急着试药效时,就让她把那乌头碱喝了。西比尔次次来信也是这样,虽然爱意满满,温柔缠绵,充满信任,可就常常语调哀戚,让他有时都觉得两人已再无相见之日。

两个星期后苏比顿勋爵玩腻了威尼斯,决定沿海岸去拉温纳,因为他听说那里的松树林有打野鸡的绝妙去处。亚瑟勋爵最初绝对不想跟去,但他太喜欢苏比顿了,最终架不住他劝,说自己要是一个人在达涅利酒店待下去会闷死的。第十五天清早,东北风强劲,海面浪也不小,两人起航南下。野鸡打得十分痛快,逍遥自在的户外生活让亚瑟勋爵又变得神采奕奕,但到了第二十二天,他焦躁起来,不知道克莱姆迪纳夫人到底怎样了,于是不管苏比顿再怎么说他怪他,决意乘火车回到威尼斯。

就在他从贡多拉船步上酒店的台阶时,酒店老板迎上前来,手里拿着一叠电报。亚瑟勋爵一把从他手里抓过电报,撕开封套。大功告成。克莱姆迪纳夫人在第十七天晚上很有点突然地死了!

他第一下就想到了西比尔,给她发去一份电报说自己马上回伦敦,接着就命男仆收拾行装赶当晚的邮递火车,给他的贡多拉船夫们送去约莫五倍的船资,直奔自己的起居室,脚步轻盈,心花怒放。

进了房他看到有三封信在等着他。一封是西比尔本人来的,满纸同情和安慰。一封是他母亲的,还有一封是克莱姆迪纳夫人的律师寄来的。看来当天晚上老太太是同公爵夫人一起进的晚餐,席间谈笑风生逗得个个都很开心,但却有点早就离席回家,说是心口痛。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死在床上,看样子死前没什么痛苦,就马上叫人去请马修·里德爵士来,可当然了,已回天乏术,克莱姆迪纳夫人将在第二十二日下葬于波查普·夏科德墓地。去世前几天她立了遗嘱,给亚瑟勋爵留了她在科参街的小房子,还有全部家具、个人物品和图画,但不包括她收藏的袖珍肖像,那是给她妹妹马格列特·拉福德夫人的,以及她的紫晶项链,那由西比尔·莫顿分得。房子价值不大,但她的律师曼斯菲尔德先生还是急得不得了,要亚瑟勋爵尽早赶紧回来,因为有好多账单要付,而克莱姆迪纳夫人从来就没有好好地记什么账。

亚瑟勋爵大受感动,克莱姆迪纳夫人还能这么记挂着自己,心想那个普杰斯先生真是罪不可赦。但是,他对西比尔的爱盖过了一切,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已经完成,这让他觉得心情舒坦。等他到查令十字火车站时,整个人又变得喜气洋洋了。

莫顿一家很亲切地接待了他,西比尔要他许了诺再也不让两个人的事节外生枝,成婚的日子定在六月七日。他似乎又过上了光明美好的日子,往日所有的欢乐又回来了。

但是有一天,他正在检视科参街的房子,由克莱姆迪纳夫人的律师和西比尔本人陪同,把一包包泛黄的信烧掉,清出一抽屉一抽屉的零碎垃圾,突然间,那年轻姑娘高兴得喊了一声。

“你看到什么啦,西比尔?”亚瑟勋爵问,停下手望过去,脸上微笑着。

“这个漂亮的小糖果盒,银子的,亚瑟你看。是不是精巧又别致?你一定要给我!我知道那紫晶链没过八十岁戴不了的。”

那正是装乌头碱的盒子。

亚瑟勋爵大吃一惊,脸上微微红了一下。他差不多把自己干过的事全忘了。对于他,这似乎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西比尔,为了这女孩子他没少受折腾,到头来却会是第一个让他记起自己干下了什么的人。

“当然可以给你了,西比尔。正是我把这盒子送给了可怜的克莱姆夫人。”

“哦,那谢谢啦,亚瑟!把糖果也给我吧?我还真不知道克莱姆迪纳夫人喜欢吃糖呢。我还以为她那么有头脑,不会好这口呢。”

亚瑟勋爵脸唰地白如死灰,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心间。

“糖果,西比尔?你说什么?”他问道,声音低沉沙哑。

“里头有一粒糖果,没别的。看样子放了好久了,都有灰尘啦,我才一点都不会想去吃呢。怎么啦,亚瑟?看你脸白成那样!”

亚瑟勋爵从房间那头冲过来,一把抢过盒子。里头就是那粒琥珀色的胶囊,还荡着毒泡泡呢。弄了半天克莱姆迪纳夫人是自然死亡!

发现这真相几乎让他崩溃。他把胶囊扔进火里,瘫倒在沙发上,绝望地大叫一声。

v

莫顿先生心里觉得非常窝火,女儿的婚事又给推迟了,他太太朱莉娅夫人已经订好婚礼要穿的服装,现在却千方百计要西比尔取消婚约。西比尔的确很爱她母亲,但她已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亚瑟勋爵,任凭朱莉娅夫人好说歹说,就是不变心。亚瑟勋爵自己呢,如此大失所望之后几天才缓过气来,有一阵子整个人精神都垮了。但他头脑非常清楚,而且具有很好的实干精神,很快他就不再犹疑,知道该干什么了。毒药证明是完全行不通的,那么炸药,或者任何一种爆炸品,就该派上用场了。

他于是乎又在那份亲戚朋友的名单中找开了,考虑再三,决定去炸他叔父,奇切斯特教长。这位教长知书达理,喜欢极了各种钟表,收藏颇丰,从十五世纪到时下的钟表都有。老先生的这个雅好,在亚瑟勋爵看来是他计谋得以实施的大好机会。至于上哪儿去购置一个爆炸装置,当然了,则另当别论。这一点,看《伦敦指南》没有用,他觉得去找苏格兰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那班人对炸药方面的动向似乎从来都不清不楚,直到什么地方真的发生了爆炸,可即使这样他们也往往不得要领。

突然他想到朋友茹瓦洛夫,一个思想非常革命的俄国人,他冬天时在温德米尔夫人家认识的。茹瓦洛夫伯爵大概在写一部关于彼得大帝生平的书,过来英格兰是为了研究有关这位沙皇客居英国当船厂木工的文献资料,但大家都怀疑他是反政府的虚无主义分子派来的特务,俄国大使馆对他在伦敦出没无疑是高兴不起来的。亚瑟勋爵觉得此人正合自己所需,有天早上便驱车到他在布鲁姆斯伯里的住处讨教求助去了。

“你这是当真要搞政治了?”听对方说明来意之后茹瓦洛夫伯爵问道。但亚瑟勋爵讨厌虚张声势,觉得自己必须坦承对社会问题一丁点兴趣也没有,需要一个爆炸装置纯为处理家庭私事罢了,除了自己与他人无关。

茹瓦洛夫伯爵饶有兴味地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看他不是闹着玩儿的,便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签上姓名首字母,递过桌子来。

“苏格兰场可是千方百计在找这个地址呢,老兄。”

“他们找不到的。”亚瑟勋爵笑着叫道,和这个年轻的俄国人热烈握手告别,之后便奔下楼去,仔细看了下那纸条,叫车夫驱车去苏豪广场。

到了广场他把车夫支开,自己沿着希腊街往前溜达到一个地方,叫做贝尔院。穿过拱门,眼前是个诡怪的死胡同尽头,看着像个法国式洗衣房,房子和房子之间纵横有致地拉着一根根晾衣绳,上面挂着的白布单在晨风中飘着。他走到尽头,敲了敲一间小绿房的门。等了一阵子,这时院里四周房子的窗户后面涌现出模模糊糊一片人脸,隔着玻璃在窥视。开门的是个模样粗野的外国人,用非常蹩脚的英语问他有什么事。亚瑟勋爵把茹瓦洛夫伯爵给他的纸条递过去,那人看了,鞠了个躬,把他请进一楼一个门面破旧的馆子,过了一会儿,温科普夫先生,这是他在英国的名号,快步走进房来,脖子上系着条酒渍斑斑的餐巾,左手还握着把叉子。

“茹瓦洛夫伯爵将我介绍给您,”亚瑟勋爵说着欠了欠身,“我有件生意上的急事要见您片刻。我名叫史密斯,罗伯特·史密斯先生,我需要您为我提供一个会爆炸的时钟。”

“认识您很高兴,亚瑟勋爵,”眼前这位和善的小个子德国人说道,脸上堆着笑,“别吓成这样,我的职责就是每个人都要认识,记得有天晚上在温德米尔夫人家见过您。希望夫人别来无恙。不介意同我坐一会儿等我用完早餐?绝好的肉酱,我朋友们都客气说我的莱茵葡萄酒胜过他们在德国使馆弄到的任何一款。”亚瑟勋爵因为自己被人认出来而大吃一惊,可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坐在里屋,手上端着个打有皇家徽印的淡黄色霍克高脚葡萄酒杯,啜饮着美味无比的莱茵名酒,用尽可能友好的谈吐与这位闻名的阴谋分子聊开了。

“炸弹钟,”温科普夫先生说道,“不是非常适合出口的,你就是过得了海关,火车班次如此不定时,说不定没到目的地就爆炸了。但是,如果您是为了家用,我可以给您一件非常好的东西,效果保证让您满意。请问能否说说想对付的是什么人?如果是警察,或者同苏格兰场有关的任何人,那我恐怕就爱莫能助了。英国的侦探可真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发现,凭他们的愚蠢,我们总能做什么成什么。这些人一个我都不能少。”

“我向您担保,”亚瑟勋爵说道,“这事同警察一点关系也没有。说实在的,那钟要炸的是奇切斯特教长。”

“天哪!我还真没想到您对宗教会如此反感,亚瑟勋爵。当今这样的年轻人不多啊。”

“恐怕您高估了我,温科普夫先生,”亚瑟勋爵说着脸红了,“说真的,我神学一点都不懂。”

“那就纯为私事了?”

“纯为私事。”

温科普夫先生耸耸肩,离开房间,几分钟后回来,拿着一饼炸药,有一便士硬币那么大,还有一个漂亮的法国时钟,钟顶是尊镀金自由女神像,脚踏象征专制暴政的九头蛇。

亚瑟勋爵一看到这个眼睛都亮了。“这正是我要的,”他喊了一声,“告诉我该怎么引爆。”

“啊哈,那可是我的秘密,”温科普夫先生答道,凝神看着自己的发明,脸上理所当然地透着自豪,“说您要它几时爆炸,我就把它设在几时。”

“嗯,今天是星期二,如果您能马上寄出——”

“那不行,我手上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替莫斯科那边的一些朋友办呢。但明天或许寄得出。”

“好啊,那时间也绰绰有余!”亚瑟勋爵客气地说,“如果明晚,或星期四上午送得到的话。至于爆炸时间,就定在星期五中午正点。教长那时总在家里。”

“星期五,正午。”温科普夫先生重复了一遍,在壁炉边一张书桌上放着的一个大账本里记下了这个时间。

“好了,”亚瑟勋爵站起身来问道,“请告诉我该付的款项。”

“小事一桩,亚瑟勋爵,何足挂齿。炸药是七先令六便士,钟是三镑十,运费大约五先令。茹瓦洛夫伯爵的朋友,我万分乐意帮忙。”

“还有让您费的神呢,温科普夫先生?”

“哦,那就不必了!我乐意效劳。我不为钱,完全是为了我的艺术而活。”

亚瑟勋爵把四镑二先令六便士放在桌上,谢过这个小个子德国人,成功推脱了一个于下周六赴茶餐会,见一些无政府主义者的邀请,便离开那房子,往公园走去。

接下来的两天他处在一种无比兴奋的状态中,星期五正午十二点时他便驱车去白金汉俱乐部等消息。整个下午门房都在面无表情地张贴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电报,马赛结果啦,离婚案判决啦,天气状况啦,等等,收报机的带子在滴滴答答地打出有关下议院一次通宵辩论的无聊细节,以及股票市场上的一场小恐慌。下午四点,一份份晚报送来了,亚瑟勋爵拿着《帕尔默尔报》《圣詹姆斯报》《环球报》还有《回声报》躲进了图书室,惹得古德才德上校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想看有关自己那天上午在市长官邸发表演说的报道,话题是南非传教团,谈及在南非各省设立黑人主教的必要性,可不知为何又对《新闻晚报》很反感。然而,看到没有一家报纸哪怕是稍稍提及奇切斯特,亚瑟勋爵觉得事情肯定泡汤了。这个可怕的打击让他一时间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他第二天去见温科普夫先生,这德国人花言巧语地道歉不迭,提出免费再提供一个炸弹钟,要不就给一盒硝酸甘油炸弹,只收成本价。可是他对炸药已经信心全无,温科普夫先生本人也承认,如今什么东西都掺假,就连炸药也很难弄到纯的。但这个德国人一方面承认必定是机件出了什么问题,一方面又抱有希望,觉得那个钟也许还会爆炸,还举例说有一次他给俄国奥德萨这个港口城市的武官市长寄了个气压计,设定好十天后引爆,可最终等了三个月才炸。没错,当时被炸得粉身碎骨的不过是个家佣罢了,市长六个星期前就出行在外,但这至少说明了炸药,作为一种毁灭性力量,在机械的控制下是个强大的、虽然有些不准时的杀人利器。这番话给了亚瑟勋爵些许安慰,但尽管如此,他到头来还是免不了失望,因为两天后,他正要上楼,公爵夫人把他叫进房间,给他看一封刚收到的从教长府邸寄来的信。

“珍妮信写得很好,”公爵夫人说,“你真该读一下她最近这封,同穆第租书馆寄来的小说有得比。”

亚瑟勋爵从她手里一把抢过信来。上面是这样写的:

教长府,奇切斯特

5月27日

我最亲爱的姑妈:

多谢您赠予多卡斯救济会的法兰绒衣服还有方格花布。我很认同您说的他们想穿好看的衣服是毫无道理的,可是如今人人都这么激进,没有宗教信仰,真难让他们明白他们不该奢望像上流社会那样着装。我真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成什么样子。正如爸爸在布道中常常说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不信神的时代。

我们收到一个时钟,大家非常喜欢,那是爸爸一个不知名的崇拜者上星期四寄来的。用木盒子装着寄自伦敦,运费付讫。爸爸觉得那个人肯定读过他精彩的布道文“放纵即自由?”,因为钟顶立着个女性人像,头上戴着顶帽子,爸爸说那是自由之帽。我个人觉得那帽子不是非常般配,但爸爸说自古就是这样的,所以我看就没什么问题。派克开的包裹,爸爸把钟放在藏书室的壁炉台上,我们一家星期五上午就都坐在那儿,钟正敲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听到一阵嗡嗡声,从人像底座冒出一小团烟,自由女神像就倒了下来,磕在壁炉围栏上把鼻子摔破了!玛利亚吓坏了,可那情景真滑稽,詹姆斯和我禁不住大笑起来,连爸爸都觉得好玩。我们把钟检查了一遍,发现这是个报警钟之类的东西,你可以给它设定一个时间,在一个小钟锤下放些炸药和一个引信,那要它什么时候爆炸都行。爸爸说这钟绝不能再放在藏书室了,因为声音太响,于是列吉就把它拿走放在课室里,什么也不干整天就放炸药让它一次次小小的爆一下。您说亚瑟会不会喜欢有一个作结婚礼物呢?我猜这东西在伦敦很时髦的。爸爸说这很有好处,让人明白自由不会长久的,终究会摔下来。爸爸说自由是法国革命时造出来的。看来那真要不得!

我现在得去一趟多卡斯救济会,把您那令人振聋发聩的信读给他们听。您讲得真是太正确啦,亲爱的姑妈,他们那种社会地位的人穿着不该好看。我非说不可,他们如此沉迷于服装是很荒唐的,比这重要的事多着呢,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真高兴,您那件花府绸穿起来这么好看,饰边也没坏。谢谢您送的那件黄丝缎衣服,我星期三去主教家聚会就穿这个,觉得会很不错的。您会不会戴蝴蝶结?杰宁丝说现如今个个都戴呢,衬裙还要滚边。列吉刚又搞了一次爆炸,爸爸就命令把钟送到马厩去了。我觉得爸爸不像刚看到时那么喜欢这钟了,虽然当时还挺得意的有人送了这么一个好看又好玩的玩具给他。这说明了他的布道文有人读,有人从中受益。

爸爸向您请安,还有詹姆斯、列吉和玛利亚,希望赛西尔姑父的痛风病早日康复。请相信我,亲爱的姑妈,永远爱您的侄女,

珍妮·波西

又:一定要告诉我蝴蝶结是怎么回事啊,杰宁丝一口咬定这是当今潮流呢。

这信看得亚瑟勋爵悻悻然一脸严肃,公爵夫人见了不禁大笑起来。

“我亲爱的亚瑟,”她嚷道,“以后再有年轻小姐来信,我说什么也不给你看了!可这钟我该怎么说呢?我认为这是一大发明,我自己都想要一个。”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亚瑟勋爵说道,脸上惨然一笑,吻过母亲之后便走出房间。

上了楼,他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满眼泪花。他已使出浑身解数去杀人了,但两次都功亏一篑,而且都错不在他自己。他尽力去履行他的责任,可恰恰是命运自己,似乎背叛了他,在从中作梗。他心中很纠结,好意图但没有好结果,要做好人却找不到好门路。也许还不如将婚约一解了之。没错,西比尔会伤心,但伤心并不会真的把她这么一个高尚的人怎么样,至于他本人,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世上总有让男人赴死的战争,总有要男人捐躯的事业,既然生活于他已无欢乐可言,死亡也就不足为惧了。且看命运要如何把他置于死地,他才不会动一根手指去帮忙呢。

七点半时他换好衣服,下楼去了俱乐部。苏比顿正和一班年轻人在那里,他只好勉为其难坐下来一起吃饭。他们琐屑的言谈和无聊的玩笑引不起他兴趣,等咖啡一上他就走人,编个事脱开身。他正要走出俱乐部时,门房递给他一封信,是温科普夫先生寄来的,要他明晚过去看一把炸弹伞,一开就炸,是个最新发明,刚从日内瓦运到。他二话没说把信撕成碎片。他已下定决心不再尝试了。接着他漫步走到泰晤士河堤,在河边坐了几个小时。月亮透过鬃毛般的褐色云层窥视着,像狮子的眼睛,寥廓的夜空无数星星闪闪烁烁,好像紫色的穹顶上撒满了金屑。不时地,有驳船颠簸着驶入浑浊的水流,随潮流漂浮而去,铁路信号灯由绿转成猩红,一列火车呼啸着驶过大桥。过了一会儿,西敏寺高塔上的钟隆隆地敲响了十二点,每一下钟声,似乎都把夜色震得簌簌发抖。然后铁路的信号灯灭了,只剩一盏灯孤零零地闪着,宛如一根巨大的桅杆顶上悬挂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城市的喧嚣也渐渐归于淡静。

两点时他站起身来,漫步向黑衣修士火车站走去。一切显得多么虚幻啊!多么像个怪诞的梦境!河对岸的房子似乎是用黑暗建成的。整个世界简直可以说是让银光和暗影变得面目全非了。圣保罗大教堂巨大的穹顶透过夜色像个气泡似的忽隐忽现。

快到克莉奥帕特拉之针那地方时,他看到有个人俯靠在河边的胸墙上,走得近一些时,只见那人抬起头来,煤气灯光照在他整个脸上。

是普杰斯先生,那个手相师!谁都不会看走眼的,那张肥胖松弛的脸,那副金框眼镜,那病恹恹的笑容,那一张充满酒色之气的嘴巴。

亚瑟勋爵停下脚步,心头闪过一个妙计,于是蹑手蹑脚地从他身后靠上前,一下子抓住普杰斯先生的双腿一掀,就把他推入泰晤士河里。随着一声嘶哑的咒骂,一下重重的哗啦声,一切归于平静。亚瑟勋爵紧张地望着水面,但手相师人已无影无踪,只剩下一顶高帽子在月光下的旋涡中打转。过一会儿,帽子也沉了下去。普杰斯先生消失得连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了。有一下他以为自己瞥见一个身形庞大模样怪异的人影正拼命游向桥边的梯子,失败的感觉顿时袭上心头,但定睛一看却不过是片倒影,月亮从云背后一冒出来就不见了。看来命运之神的旨意终于执行成功。他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西比尔的名字蹦上了舌尖。

“掉了什么东西吗,先生?”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他转过头来,看到是个警察,手提一盏牛眼灯。

“没什么重要的,长官。”他回答道,微笑着,叫住一辆路过的马车跳上去,吩咐车夫去贝尔格雷夫广场。

接下来几天他在希望与恐惧之间忐忑着,一会儿觉得普杰斯先生就要推门进来,一会儿又觉得命运对他不会这么不公平。有两次他还去了手相师在西月街的住处,但都没有勇气拉门铃。他巴望着弄个明白,却又怕知道结果。

结果终于出来了。那时他正坐在俱乐部的吸烟室,一边喝着茶,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苏比顿在谈歌舞喜剧院最新出的调笑歌,侍者送进一叠晚报。他拿起《圣詹姆斯报》,无精打采地翻看着,突然这个奇怪的标题跃入眼帘:

手相师自杀

他兴奋得脸唰地白了,赶紧往下看。内容如下:

昨日清晨七时,著名手相师萨第穆斯·r.普杰斯先生的尸首于格林尼治冲上河岸,地点正对船舰酒店大门。这位不幸的先生失踪已有数日,对于他的安危手相界人士大为担忧。据称他因为劳累过度,导致暂时性精神错乱,故而自杀。验尸陪审团已于今日下午做出这一裁决。普杰斯先生新近刚完成一部专著,详论人类的手掌形相,不日即将出版,势必引起广泛注意。死者现年六十五岁,身后似无遗下任何亲属。

亚瑟勋爵冲出俱乐部,手里还攥着报纸,把门房吓了一大跳,拦他都拦不住,只见他驱车径往公园巷而去。西比尔从窗口就看见他了,预感他应该是带了好消息来的,便跑下来迎接,一看到他的脸,她就知道如愿以偿。

“我亲爱的西比尔,”亚瑟勋爵大叫,“咱们明天就结婚!”

“你这傻小子!连蛋糕都还没订呢!”西比尔笑着说道,眼里闪着泪花。

vi

婚礼在事过有三个星期之后举行,圣彼得教堂挤满了衣冠楚楚的一群男女。奇切斯特教长主礼,证道祝词念得令人为之动容。来宾无不同意,这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对佳偶。何止是漂亮,他们还很幸福呢。为西比尔他受了那么多苦,但亚瑟勋爵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而她呢,则给了亚瑟勋爵一个女人可以给任何男人的最好的东西——崇拜、温柔,还有爱。对于他们俩,浪漫并没有被现实摧毁。他们永远觉得青春不老。

过了些年,夫妇俩添了两个漂亮的小孩。温德米尔夫人造访,来到阿尔顿院,一处幽美的老宅,是公爵给儿子的结婚礼物。一天下午她同亚瑟夫人一起,坐在花园里一棵柠檬树下,看着一对小男孩小女孩在玫瑰花径跑上跑下地玩,宛如忽闪不定的阳光,她突然抓起女主人的手问她:“你幸福吗,西比尔?”

“亲爱的温德米尔夫人,当然幸福了。您呢?”

“我哪得工夫幸福啊,西比尔。我总是喜欢最新认识的那个,可从来都这样,人一熟就腻。”

“您那些狮子不能让您满意吗,温德米尔夫人?”

“啊,亲爱的,不行啊!狮子只能好一季。他们的鬃毛一被剪掉,就成了天底下最没意思的东西了。况且,他们会使坏的,你要是真对他们好的话。你还记得那个可恶的普杰斯先生吗?他就是大骗子一个。当然,骗不骗我才懒得去管呢,甚至他想从我这儿借钱我也不跟他计较,但让我受不了的是他跟我做爱。他当真让我恨透了手相术。我现在喜欢上了传心术。有意思多了。”

“您千万别在这里说手相术的不是,温德米尔夫人。这是亚瑟唯一不喜欢人家拿来说笑的话题。相信我,对这件事他可较真呢。”

“你该不是说他信这个,西比尔?”

“问他吧,温德米尔夫人,喏,他来啦。”只见亚瑟勋爵穿过花园走来,手里拿着一大束黄玫瑰,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跟在他旁边。

“亚瑟勋爵?”

“什么事,温德米尔夫人?”

“你该不会说你信手相术吧?”

“我当然信了。”年轻人笑着回答。

“可这又为什么呢?”

“因为我生活中的全部幸福得来全靠它。”他轻声说道,转身坐在一张藤椅上。

“我亲爱的亚瑟勋爵啊,你靠它得了什么啊?”

“西比尔。”他一边回答一边把手里的玫瑰递给太太,凝视着她紫罗兰色的双眼。

“这是哪门子的瞎说啊!”温德米尔夫人嚷道,“我这辈子还没听过有这么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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