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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比原计划提前两天返回哥伦比亚。由于与外界隔绝,两个人既烦躁又压抑,好像一起在一座监狱里散步。伊迪丝说他们真的应该回哥伦比亚了,这样斯通纳就可以准备要上的课,她也可以开始着手让两人在新家安顿下来。斯通纳马上同意了——同时心里告诉自己,一旦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生活在他们认识的人和熟悉的环境中,很多事情会更好办些。当天下午,他们就收拾好东西,夜里乘上去哥伦比亚的火车。

结婚前匆促、茫然的那几天,斯通纳在距离大学有五个街区远的地方,在一幢类似谷仓的老房子里找了间空置的二层的公寓。里面黑洞洞的,家徒四壁,带一间小卧室,一间小厨房,一间有着高高的窗户的宽敞的起居室。有段时间,一个艺术家,大学里的一个老师住在那儿,不是那种太爱干净的人。黑暗、宽木方镶嵌的地板上留下漂亮的黄色、蓝色和红色斑点污迹,墙壁被涂抹过,脏兮兮的。斯通纳感觉这个地方很浪漫,又够宽敞,断定是个开始新生活的好地方。

伊迪丝搬进这间公寓,好像这是个敌人,需要征服。虽然不习惯体力劳动,她还是亲自从地板和墙壁上刮掉大部分涂画,刮掉她想象无处不隐藏着的脏东西。她的双手已经长出水疱,脸庞变得有些扭曲,眼睛底下露出两个黑黑的小坑儿。如果斯通纳想帮帮,她会很倔强,嘴唇紧闭,摇摇头。他的研究工作需要时间,她说,这是她干的活儿。斯通纳强行要帮忙时,她几乎要恼怒起来,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既不解又无奈,索性不帮了,只好在伊迪丝继续笨手笨脚地刮擦闪亮的地板和墙壁时,自己站在边上郁闷地看着。她还要缝补窗帘,然后歪歪扭扭地挂在高高的窗户上,还要修补、涂刷、再涂刷他们开始积攒的旧家具。虽然开始时她默默不语干得十分卖力,等斯通纳下午从大学回到家里时,她已精疲力竭。她会强撑着准备晚饭,吃上几口,然后咕哝一声就消失在卧室去睡觉了,像个被麻醉过的人,睡到斯通纳第二天早上去上课才起来。

不出一个月,斯通纳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了。不到一年,他已经不抱改善的希望。他学会了沉默,不再固执地去爱。如果他要跟伊迪丝说话,或者在温柔的冲动下想抚摸,她就躲开,沉溺在自己的内心里,变得沉默寡言,强忍着,然后会连续好几天强迫自己达到新的疲惫极限。出于两人都有而不曾明说的执着,他们还同睡一张床。有时,晚上睡着的时候,她会不知不觉地活动过来挨着他。然后,有时,他的决心和学问在自己的爱面前粉碎了,就爬到她身上。如果她从睡眠中被彻底弄醒了,就会很紧张,很僵硬,以某种熟悉的姿态朝两侧转着脑袋,把头埋在枕头里,强忍着侵犯。在这种时候,斯通纳就尽可能迅速地表演着自己的爱,痛恨自己的轻率,后悔自己的激情。伊迪丝经常因为睡觉的缘故处于半麻木状态;接着又变得消极被动起来,似睡非睡地咕哝着,他不知道是表示抗议还是吃惊。斯通纳开始渴望看到这种罕见和难以预测的时刻,因为在那种睡瘾般的静默中,他可以欺骗自己找到了某种回应。

斯通纳没法告诉伊迪丝,认为她不幸的根源在哪里。每当他尝试指出,她就把他说的那些话当成对她的不当和私心的回敬,就开始病态地疏远他,像做爱时表现出的态度那样。斯通纳责怪是自己的笨拙导致了这种疏远,对她的感受自己负有责任。

他以某种从绝望中酝酿出的安静、冷酷无情态度,试验过好多取悦她的小窍门。他经常给她买些礼物,她会冷淡地接受下来,有时漫不经心地聊一聊他们的开支;他带她去散步,到哥伦比亚周边树木葱郁的乡下去野餐,但她很快就厌倦了,有时还会生病;他会像求婚期间那样谈谈自己的工作,可是她的兴趣又慢慢变得敷衍和任性。

最后,虽然斯通纳知道她怕羞,还是尽可能温柔地坚持说他们要开始热情地招待朋友。他们搞了一个非正式的茶会,请了系里的几个年轻讲师和助理教授。还举办过几次小型晚餐聚会。伊迪丝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表明自己开心了还是不开心,但是她为这些活动做准备时如此疯狂和痴迷,等客人一到,却会因为劳累和疲惫而表现得近乎歇斯底里。不过,除了斯通纳,没人真正发觉这点。

伊迪丝是个不错的女主人。她神采飞扬、轻松自如地跟客人们说话聊天,弄得斯通纳觉得她好像成了个陌生人,而且客人在场的时候,她跟他讲话时的那股亲密和爱抚劲儿常常让他吃惊。她管他叫威利,这奇怪地让他很感动,有时还会把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等客人们走后,表面上的东西就自动倒塌了,而且崩溃显露无遗。她开始尖酸地议论刚刚走了的客人,想象着龌龊的侮辱和轻蔑;她会冷静和绝望地陈述自以为不可饶恕的失误;她安静地坐着,在客人留下的垃圾中沉思默想,而且不让斯通纳打搅,回答他的问话时既简短又心烦意乱,声音平板单调。

只有一次,这种表面的东西在客人还在场的时候就破裂了。

在斯通纳和伊迪丝婚后几个月,戈登·费奇追上一个女孩,是他在纽约驻扎时偶然遇到的,女孩的父母住在哥伦比亚。学校已经给费奇安排了个助理主任的永久职位,这也就不言自明,等乔赛亚·克莱蒙特死了后,费奇将成为学院主任职务的首先考虑人选。也许有些为时已晚,在费奇的新职位和宣布订婚的庆祝会上,斯通纳请他和未婚妻来吃晚饭。

五月末一个温暖的晚上,天快黑时他们来了,开着一辆银光闪闪、崭新的黑色旅游车,当费奇娴熟地开着车在斯通纳住的楼前刹住时放出一连串爆破声。他按着喇叭,欢快地挥着手,直到斯通纳和伊迪丝下楼来。他身边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圆脸黑皮肤女孩。

他介绍女孩叫卡罗琳·温盖特,费奇把她从车里扶下来的工夫,他们四个说了会儿话。

“喂,你们觉得这车怎么样?”费奇问道,捏着拳头在小车的前防护板上敲击着,“美吧?是卡罗琳父亲的。我考虑弄一辆跟这一模一样的,这样……”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眼睛眯缝起来。他对待这辆车的态度显得深思熟虑又挺冷静,好像它就是未来。

接着费奇又变得活泼和兴高采烈起来。带着自嘲的保密劲儿,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偷偷地四处看了看,然后从小车前座拿出一只挺大的牛皮纸袋。“私酒,”他悄声说,“刚从船上弄下来。掩护我,伙计;我们可以把它弄到屋里去。”

晚餐进行得很顺利。费奇要比斯通纳前几年看到的样子更和蔼。斯通纳想起自己和费奇、戴夫·马斯特思下课后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那些遥远的下午。未婚妻卡罗琳很少说话,每当费奇开玩笑、挤眉弄眼时就开心地笑起来。斯通纳几乎如同遭到了嫉妒的一击般意识到费奇真心实意喜欢这位漂亮的黑皮肤女孩,而她的沉默不语就是对费奇的深情爱恋。

连伊迪丝的劳累和紧张都舒解了不少。她笑得很轻松,笑声听上去也自然而然。在某种程度上费奇跟伊迪丝嬉笑欢语、熟络得很,斯通纳想,他作为丈夫都办不到,伊迪丝好像比前几个月快乐了不少。

晚饭后,费奇从冰箱里取出牛皮纸袋,他老早把酒放在冰箱里冰着,从里面取出好多深褐色的瓶子。这是家酿的,在他那间单身公寓的密室里,在极其秘密和庄重的氛围中酿造的。

“都没空间放衣服了,”他说,“可是一个男人得保持自己的价值感。”

他细眯着眼睛,漂亮的皮肤和薄薄的金发上油彩闪亮,像个药剂师称量某种罕见物质般,把啤酒从瓶里倒进杯子。

“弄这东西得小心点,”他说,“会在瓶底留下很多沉淀,如果倒得太快了,会把沉淀带进杯子。”

大家每人喝了一杯啤酒,都赞美着费奇调的味道。而且真是惊人地好,纯正,清亮,颜色好。连伊迪丝都喝完一杯后又要了一杯。

几个人开始有些微醉,他们茫然又敏感地笑着,现在他们看彼此都像换了个人。

斯通纳朝灯的方向高高地举着杯子说:“我想戴夫大概也会很喜欢这种啤酒。”

“戴夫?”不解地问。

“戴夫·马斯特思。还记得他以前多馋啤酒吧?”

“戴夫·马斯特思,”费奇说,“挺好的老戴夫。真是太遗憾了。”

“马斯特思。”伊迪丝说。她不明就里地笑着。“不是你们那位战死的朋友吗?”

“是的,”斯通纳说,“就是那位。”昔日的悲伤油然而生,可他依然冲伊迪丝笑着。

“挺好的老戴夫,”费奇说,“伊迪丝,你丈夫和我、戴夫几个经常真的是促膝交谈。——当然早在认识你之前。挺好的老戴夫……”

他们在回忆戴夫·马斯特思时都面带微笑。

“他是你们的一个好朋友吗?”伊迪丝问道。

斯通纳点点头。“他是个好朋友。”

“蒂耶里堡。”费奇喝光了杯中酒。“战争是地狱啊。”他摇了摇头。“可是老戴夫,他没准在什么地方正嘲笑着我们呢。他不会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看到法国的什么东西了?”

“我不知道,”斯通纳说,“他刚到那儿不久就牺牲了。”

“如果他没看到什么,那真是太遗憾了。我总觉得那是他参军的一个重要原因。去看看欧洲的一些地方。”

“欧洲。”伊迪丝清清楚楚地说。

“是的,”费奇说,“老戴夫想要的东西不多,但是就想在死前看看欧洲。”

“我想去一次欧洲。”伊迪丝说。她微笑着,眼睛里闪着无助的光。“你还记得吗,威利?我想跟姨妈去,就在我们结婚前。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斯通纳说。

伊迪丝尖声大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很不理解。“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实并没有那么久。有多久了,威利?”

“伊迪丝——”斯通纳说。

“我来算算,我们想四月去。然后过了一年。现在是五月。我真该……”忽然她的眼睛噙满泪水,但仍然微笑着,保持着一种不变的明快。“我现在再也去不了那里了,我想。姨妈快要死了,我永远没有机会去……”

这时她的嘴唇上还紧紧挂着那丝笑意,眼里泪如泉涌,她开始抽泣。斯通纳和费奇从椅子里站起来。

“伊迪丝。”斯通纳无奈地说。

“哦,让我一个人待着!”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扭曲的动作,在他们面前笔直地站起来,眼睛紧闭着,双手在身体两侧紧抓着。“你们都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她转身踉踉跄跄地走进客厅,在身后摔上门。

一时无人说话了。大家听着伊迪丝在闷声闷气地抽泣着。接着斯通纳说:“请你们原谅她。她有些累,身体不太好。压力——”

“当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比尔。”费奇空洞地大笑着。“女人全都这样。想想我也会很快习惯的。”他看了眼卡罗琳,又大笑起来,尽量把声音压低。“好了,我们这就不打扰伊迪丝了。你替我们谢谢她,告诉她饭菜精美可口,等我们安顿进去了,你们可要上我们家来。”

“多谢,戈登,”斯通纳说,“我会跟她说。”

“别担心。”费奇说。他捣了下斯通纳的胳臂。“这种事情常发生。”

戈登和卡罗琳走了后,等听到那辆新车咆哮着冲进黑夜后,斯通纳站在起居室的中间,听着伊迪丝干巴巴又很有规律的抽泣声。这声音听上去好不平板,毫不动情,持续了很久,好像不会停止了。他想去安慰,想去安抚她,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那么站着,听着。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伊迪丝哭泣过。

那次跟戈登·费奇和卡罗琳·温盖特有些别扭的聚会过后,伊迪丝好像差不多心满意足了,他们比婚后任何时候都要镇定平静。但是,她又不想让任何人到家里来,到公寓外面去都显得很不情愿。斯通纳按照伊迪丝写的单子负责购买他们的大多数东西,这份单子是她用一种奇怪、费劲、像孩子般的笔迹写在小块蓝色便笺纸上的。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她似乎就格外开心。她会坐上几个小时做针线活儿或者绣桌布、围裙之类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冷淡的微笑。她的姨妈达利开始经常来看她。斯通纳从大学回来后,总是看到她们两个在一起,喝着茶,用一种低得也许是咕哝的声调说着话。两人总是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可斯通纳看得出来,她们很不愿意看到他,他到了后达利太太很少再多待几分钟。他学会了对伊迪丝开始要生活其中的那个世界保持着某种不贸然闯入和小心翼翼的尊重。

1920年的夏天,斯通纳在父母家待了一个星期,其间伊迪丝去圣路易斯拜访了几个亲戚。自从婚礼后斯通纳就没见过父亲和母亲了。

他在田里帮父亲和那个雇来的黑人帮手干了一两天活儿,可是脚下那温暖湿润的泥土和鼻孔里闻到的新翻泥地味道已经难以在他心中唤起过去或者熟悉的感觉。他回到哥伦比亚,夏天剩余的时间全都用来准备下学年要教的新课。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图书馆度过,有时很晚才回到伊迪丝身边和家里,穿过忍冬花浓重的香气,那活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和茱萸树柔嫩的叶子间的香气,在黑暗中茱萸像鬼一般沙沙作响,摇曳不已。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昏暗的书本有些发疼,头脑被看到的东西弄得昏昏沉沉,手指因为还留着陈旧的皮革、封面和纸张的感觉隐隐约约有些刺痛。但是他仍然向这个世界,这个他很快漫步穿过的世界,敞开心扉,并且从中寻找些微欢乐。

系里召开的会上,偶尔会出现几张新的面孔。有时某些熟悉的面孔又不在了。阿切尔·斯隆继续在缓慢地衰老着,斯通纳在战争期间就开始注意到这点了。他的双手抖个不停,总是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说的内容上。英文系凭着自身的传统聚积起来的能量及其在那儿存在着这个单纯的事实继续运行着。

斯通纳以某种令系里新来的老师敬畏的强度和坚韧不拔的态度投入到自己的教学工作,这在认识他一段时间的同事中引起了小小的关切。他脸庞越来越憔悴,又瘦了不少,肩膀驼得更厉害。那年的第二学期,他获得一个多教课额外加薪的机会,他接受了。同时,为了获得额外的报酬,那年,他还在新成立的暑期学校兼课。他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想攒足钱出国去看看,这样就可以让伊迪丝看看因为自己而放弃的欧洲。

1921年夏天,在寻找一首他已经忘记的拉丁诗的参考资料时,他看了一眼三年前提交后再没看过的申请学位的论文。他通读了一遍,认定这篇论文站得住脚。他考虑把它改造成一本书,同时对自己的冒昧有些害怕。虽然又在教整个夏季学期的课程,他又重读了许多以前用过的众多文献,而且开始扩充研究范围。一月底的时候,他已经想好,做成一本书是有可能的。到初春的时候,他已经有充分的把握写出最初的试探的若干页。

同年春天,伊迪丝平静又几乎无动于衷地告诉斯通纳,她决定要个孩子。

这个决定来得很突然,而且没有明显的来由,所以,一天早晨吃饭时她宣布了后,离斯通纳必须离家去上第一节课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她宣布时几乎有些惊讶,好像做出了一项发现。

“什么?”斯通纳问道,“你说什么?”

“我想要个小孩,”伊迪丝说,“我想怀个孩子。”

她轻轻咬着一块面包,然后用围裙的一角擦了下嘴唇,定定地微笑着。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孩子吗?”她问道,“我们结婚都快三年了。”

“当然应该。”斯通纳说。他极其小心地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托盘里。他没有看伊迪丝。“你想好了?我们从没说过这事儿。我不想让你——”

“噢,好了,”她说,“我想得很好了。我想我们应该有个孩子。”

斯通纳看了眼手表:“我要迟到了。我希望我们有更多的时间谈谈这事。我要你想清楚了。”

伊迪丝眼睛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皱眉动作。“我告诉你我想清楚了。你不想要吗?你干吗老问我?我不想再多谈这事了。”

“好吧。”斯通纳说。他坐在那里看了看伊迪丝。“我得走了。”可他并没有动身,接着很不自然地把手放在伊迪丝搁在桌布上的长长的手指上,按了会儿,直到伊迪丝把手抽回去。他从桌边站起来,从伊迪丝身边绕过去,几乎有些羞怯,然后收拾起自己的书和纸。伊迪丝跟往常一样,走进起居室,等着他走。他吻了下她的面颊——这种事儿已经有段时间没干了。

到门口时他又转过身说,“我——我很高兴你要个孩子,伊迪丝。我知道,在某些方面,我们的婚姻,对你来说是个遗憾。我希望咱们能把这当回事。”

“是的,”伊迪丝说,“你上课要迟到了。最好快点。”

他走了后,有那么几分钟伊迪丝还站在屋子中间,盯着已经关上的门,仿佛在努力回想什么,接着又焦躁不安地走过地板,从这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在衣服里拧着身子,好像无法容忍它贴着肉体发出的沙沙声和不断地活动。她解开硬巴巴的灰色塔夫绸晨袍,让它掉落在地板上。她双臂从乳房上交错过去,抱住自己,隔着薄薄的法兰绒睡衣揉捏着上臂的肉。接着她再次中断这一动作,很有目标地走进那间小卧室,打开一个柜子的门,里面挂着一面全身镜。她把镜子调整好对着光线,然后站在前面,仔细审视着镜子里照出的穿着笔直的蓝色睡袍的细长身材。她的目光没有从镜子上移开,开始解睡裙上端的纽扣,然后从身子上面拉出去,越过头顶,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站在晨光中。她把睡衣叠好扔进柜子里,接着又在镜子前面转着身子,检查着自己的身体,好像这身子属于别人。她双手掠过小小的下垂的乳房,让双手轻轻地顺着长长的腰部落下去,落在平坦的腹部。

离开镜子,走到还没有收拾的床边。她一把拉过被子,漫不经心地叠好,放进柜子里。她抚平床单,然后躺了上去,双腿伸直,胳臂搁在身边。她眼睛一眨不眨,一动不动地向上盯着天花板,整个早晨和漫长的下午,都在这样等待着。

那天晚上,斯通纳回家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但是二楼窗户里没有亮着灯。隐隐约约有些担忧,他赶紧上了楼梯,迅速打开起居室的灯。房间空空的。他喊了声:“伊迪丝?”

没有应答。他又喊了声。

他去厨房里看了看,吃过早餐的碟子还在那张小桌上。他迅速穿过起居室打开卧室的门。

伊迪丝赤裸裸地躺在光秃秃的床上。门打开时,起居室的光落在她身上,她把头转向斯通纳,但并没有起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盯着,张开的嘴里传出微弱的声音。

“伊迪丝!”斯通纳叫了声,然后走到她躺的地方,在她身边跪下来。“你没事吧?怎么回事?”

她没有回答,但弄出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体在他旁边活动着。忽然,她的双手像爪子般伸过来,他几乎跳着躲开了!但是这双手只是伸向他的衣服,紧紧抓住,开始撕起来,把他拉到自己旁边的床上。她的嘴向他贴过来,大张着,热得发烫;她的双手在他全身抚摸着,拽着他的衣服,探索着他;自始至终,她的眼睛都睁着,盯着,毫不厌烦,好像这双眼睛是别人的,而且什么都没有看。

这次他对伊迪丝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这种情欲就像饥饿感,如此强烈,好像与她的自我没关系,还没有开始就很快获得满足,然后又迅速滋生出来,就这样两个人都生活在对欲望出现的紧张期待中。

虽然接下来的两个月是斯通纳和伊迪丝在一起来仅有的充满激情的一段时间,但他们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改变。很快斯通纳就意识到,把他们的肉体拉到一起的那股力量跟爱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交合时那种决心既凶猛又超然,被扯开,然后又交合,并没有那种满足他们需求的力量。

有时,白天,斯通纳在大学里,那种需求来得如此强烈,伊迪丝都无法继续保持身心的安宁。她会离开公寓,在街上快速地走来走去,毫无目标地从这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又回到家里,把窗帘拉下来,自己脱光衣服,蹲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等着斯通纳回家。他一打开门,她就贴上来,双手疯狂,贪得无厌,好像这双手有自己的生命,把他拉到卧室,爬上昨晚或者早晨使用过后仍然凌乱的床。

六月的时候,伊迪丝就有了身孕,然后又迅速堕入跟她全天等待的那段时间里一样的、没有完全恢复的病态中。几乎就在她怀上的刹那,甚至在按照她推算以及医生确认这个事实之前,那两个多月的大部分时间在她内心咆哮的对斯通纳的饥渴就已经停止了。她清楚地向丈夫表明,无法忍受他的手在自己身体上的抚摸,开始变得好像连他看看都成为某种冒犯。他们焦渴的激情变成一种回忆,最后斯通纳看它就好像一场梦,与两个人都毫无关系。

于是,那张曾经笼罩着他们激情光环的床成了她疾病的支撑。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赖在床上,只是早晨起来缓解一下恶心,然后下午又晃晃悠悠地在起居室走上几分钟。下午和晚上,从大学下班匆匆赶回家后,斯通纳负责扫房间,洗碗碟,做晚饭。他把伊迪丝的晚饭放在盘子里端过去。虽然不愿跟他一起吃饭,伊迪丝好像很高兴晚饭后跟他一起喝杯淡茶。然后,晚上,两个人安静地随便聊一会儿,像老朋友或者精疲力竭的对手那样。随后,伊迪丝很快就睡了。斯通纳回到厨房,把家务做完,然后在起居室的沙发前支起一张桌子,在那里批改作业或者备课。接着,午夜过后,他给自己裹一条整整齐齐放在沙发后面的毯子,然后全身蜷曲在沙发上,时断时续地睡到早晨。

1923年三月中旬,经历了为期三天的辛苦后,那个孩子,一个女孩,出生了。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格蕾斯,是照伊迪丝多年前已经去世的一个姨妈的名字取的。

格蕾斯甚至在出生的时候就是个漂亮的孩子,五官分明,头上长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绒毛。几天之内,皮肤最初的红晕就转变成耀眼的金红色。她很少哭,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有着清醒的意识。斯通纳立刻就喜欢上她了,他那无法向伊迪丝流露的感情可以向女儿流露,他从对孩子的关爱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乐趣。

格蕾斯出生将近一年后,伊迪丝还差不多卧床不起,她担心自己会终身残疾,尽管大夫没有发现任何具体的毛病。斯通纳雇了一个女人来,早上那段时间照顾伊迪丝,同时还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课程以便下午能早点回家。

因此,差不多一年时间里,斯通纳负责收拾屋子,照顾两个无助的人。他天不亮就起来,批改作业,备课,去大学前先喂饱格蕾斯,给自己和伊迪丝准备早餐,然后给自己做好午餐,然后放在包里去了学校。上完课后又回到公寓,扫地、除尘、清洁。

对自己的女儿,他更像一个母亲而不是父亲。他要换洗孩子的尿布,要给她挑选衣服,破了后还要缝补,给她喂吃的,给她洗澡,在她烦躁的时候抱起来晃悠。伊迪丝又不时吵吵嚷嚷地叫孩子,斯通纳就把孩子抱给她,这时伊迪丝从床上支起身,抱她一会儿,无言无语又很不自在,好像孩子是别的什么陌生人的。很快她就厌倦了,叹口气把孩子递给斯通纳。受到什么说不清的情绪影响,她又哭泣一会儿,轻轻地抹抹眼睛,又转身背过斯通纳。

所以,在出生的第一年,格蕾斯·斯通纳只认父亲的触摸,以及他的声音和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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