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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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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那里盯着茅屋顶上碎柳条编成的草箍。草无比青绿。他可以尽览四个郡[14];屋顶由六根小橡木柱支撑,边缘简单地修整过;苹果树——欧洲野苹果——的枝条扫过屋顶。小屋没有墙。

意大利人有句谚语:“树枝盖房顶,医生来不停。”说得真对!他本来想咧嘴笑的,但这样可能会被人看见。

对一个从来不外出的人来说,他的脸竟是诡异的胡桃色;他那陷进脱脂牛奶一样白的枕头里一动不动的头,简直就是个吉卜赛人的头,黑色夹杂着银灰色的头发剪到短得不能再短,整张脸都仔细地刮得干干净净。然而,他的眼睛却异乎寻常地活跃,好像整个人的生命力都浓缩到眼睛和眼睑上了。

在那条割倒了大把大把及膝高的草之后清理出来的从马厩通到小屋的小径上,一个高壮的老农民踱了过来。他那双过长而多毛的手臂摇来摇去,就好像他还需要一把斧子、一根圆木,或者一整袋粮食,才能使他看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他臀部肥大,穿着灯芯绒裤子,臀部绷得紧紧的;他打着黑色绑腿,穿着前襟敞开的蓝色马甲和法兰绒条纹衬衫,敞开的领口里热汗流淌,还戴着一顶又高又方的黑毡帽。

他说:“要给你挪一下吗?”

床上的人慢慢闭上了眼睛。

“要喝点苹果酒吗?”

另一个人同样闭上了他的眼睛。站着的人把一只大手像大猩猩那样撑在一根橡木柱子上。

“我喝过最好的苹果酒,”他说,“还是爵爷给我的。爵爷跟我说,‘冈宁,’他说……就在狐狸钻进猎场看守员看守的雉鸡围场那天……”

他讲了起来,慢慢地讲完了一个很长的故事,目的是为了证明英格兰的贵族大地主是——或者应该是——更喜欢狐狸,而不是雉鸡。正儿八经的英格兰大地主。

“老爷不准杀那只狐狸,连吓它都不行,它肚子大得比……大肚子狐狸把半大雉鸡围场弄得一团糟……它得是吃了六只,还是七只,都长肥了。然后,老爷跟冈宁说……”

他是这么描述苹果酒的:“涩啊!这个苹果酒涩得发硬,比吝啬鬼的心肠、老处女的舌头都要硬。有口感。有劲。这是有来头的。十年陈的苹果酒。装在桶里十年了,放在老爷的房子下面,一滴都没喝过。一个星期要给屋里屋外的用人杀三头羊,还有三百只鸽子。鸽棚有一百英尺高,鸽子都在里面墙上的洞里做窝。给整面墙装上拉网[15]就能随手抓那些毛还没出齐的嫩鸽子了。世道已经变了,但是爵爷还是坚持这么做。他永远会的!”

床上的那个人——马克·提金斯——还沉浸在他的思绪里。

老冈宁顺着小径拖着步子朝马厩慢慢走去,他的手摇晃着。马厩是个草顶上盖了瓦片的棚子,不是北方人说的那种真正的马厩——在这里,老母马和鸡鸭一起躲在下面。南方佬就是什么都弄不干净。他们天生就不行,不过,冈宁可以绑出整齐的草屋顶,还知道该怎么修剪树篱。全活把式。真的是个全活把式,他会干很多活。他对猎狐、养雉鸡、木工、修树篱、挖排水沟、养猪,还有爱德华国王[16]猎鸟的习惯,全都烂熟于胸。一直不停地抽大雪茄!抽完一根,再点上一根,然后把烟屁股扔掉……

猎狐,危险程度只有战争的百分之二十,属于国王的消遣活动![17]他,马克·提金斯,从没有喜欢过猎狐。现在,他再也不会参加任何猎狐了。他也从没喜欢过猎雉鸡。他再也不要去猎什么雉鸡了。不是不能,是从现在起不想了……他觉得有点烦躁,因为在学着像伊阿古那样下定决心之前,他没有花时间弄清楚伊阿古到底说了什么……“从现在开始他一个字都不会说了”[18]……大概就是这样的话,但是你不能把这个写成一行无韵诗。[19]

也许在伊阿古像他,马克·提金斯,那样下定决心的时候说的不是无韵诗……抓住那只割了包皮的狗的脖子然后杀了他[20]……干得好啊,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也算是个全活把式。他可能很像冈宁,知道伊丽莎白女王猎狐时的习惯,也非常有可能知道怎么剪树篱、铺草房顶、宰鹿、宰野兔,或者杀猪,也知道怎么传达法庭的命令,写糟糕的法文。他当时住在一户法国人家里,在十字架修士,要不就是米诺利斯[21]的某个地方。

鸭群在山上的池塘里吵得不得了。阳光下,老冈宁在马厩围墙和覆盆子丛之间重重地走着,朝山上去了。花园都在山上。马克从草地上看过去,看着树篱。等他们把他的床转过来的时候,他就朝下看那幢房子。房子很粗糙,灰色石头建的!

半转过来的时候,他看着那四个著名的郡;再半转过来,朝另一边,他可以看到大路旁高高的野草成垄地延伸到树篱那里。现在,他可以顺着牧草堆一直朝山上看去,视线掠过覆盆子丛,一直看到冈宁要去修剪的树篱那里……他们都为他考虑得很周到,所有人都如此。总是想着给他找点他可能感兴趣的东西。他不需要。他有足够的兴趣。

在上面的小径上,在树篱的外头,长满草的缓坡上,艾略特家的孩子们走过去了——一个十岁的瘦削的女孩,留着长长的小麦色头发;一个五岁的胖男孩,穿着件水手服——脏得都没法说了。那个女孩的腿和脚踝又长又瘦,头发也是软软的。因为战争,小时候挨饿了……好吧,那可不是他的错。他给了这个国家所需要的运输能力。国民应该能找到食物的。但他们没找到,孩子们的腿就长得又长又细,腕骨在烟杆似的胳膊上鼓突着。那一代人都是!……不是他的错。这个国家的交通该怎么管理他就是怎么管理的。他自己的部门,他自己亲手组建的部门,从低级临时文员到高级终身公务员都是他选定的,从他三十年前踏进门那天一直到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说一个字那天。

现在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啦!他必须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国家。让他们来照顾他,因为他之前照顾过他们了……从日食到普尔莫特,[22]他清楚每一匹赛马的父系和母系血统。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们给他读关于赛马的所有东西。他的兴趣够多了!

池塘里的鸭群继续大声吵吵着,乱糟糟地用翅膀把水搅起来,跑到山上,还不停嘎嘎叫着。要是它们是群母鸡的话,这么吵闹可能就是出了什么事了——有可能是有只狗在追它们。但鸭子没事,因为它们没事就发疯,像会传染一样。就像一些国家,或者一个郡里所有的牛一样。

冈宁缓慢而吃力地从覆盆子藤旁走过,摘了一两个花骨朵,然后用拇指和其他手指把那些惨白的玩意捻碎,看看有没有生蛆的迹象。覆盆子长着淡绿色的叶子,这是棵被更健壮的蔷薇科植物包围的脆弱的植物。那就不是因为战争挨饿了,而是因为竞争。它们的军需处足够有效,但是按说它们不是很耗肥料的植物才对。冈宁开始修剪树篱了,用他的弯刀干脆地、一上一下地修剪着。山楂树篱里还是剩了过多的黑莓树,再过一个星期这个树篱就又没法看了。

这也是他们考虑周到的地方之一!尽管他们想让树篱长得高高的,这样路过的人就看不到果园里面了……但他们还是把树篱修得很低,这样他就可以看着路上经过的人找点乐子。好吧,他看到了经过的人。比他们想象得还多……西尔维娅到底是想搞什么鬼?还有那头老蠢驴爱德华·坎皮恩?……好吧,他是不会干涉的。不过,毫无疑问,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玛丽·莱奥尼——原来叫夏洛特!——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毫无疑问,她肯定见过这两个人朝树篱里面偷看!

他们——这又是他们考虑周到的地方了——在他小屋左边角落的柱子上搭了一个架子。这样他可以看看鸟开开心!有只篱雀,一点声音都没有,像贵格会[23]教徒那样灰扑扑的,幽灵似的正立在那个架子上。你再也不会见到比它更瘦小、更缺乏活力的生物了。它轻快地飞起,把自己深深地藏到了树篱里。他一直觉得它是种美国的鸟:一种不会叫的夜莺,瘦小,长条状,喙细细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纹路,一只基本上见不到太阳、只会生活在树篱深处的阴影里的鸟就该是这样。他觉得它是美国的,因为它胸口应该有个红字。他对美国的了解只限于他曾经读过的一本书——一个像篱雀一样的女人,在阴影里胆怯地走着,还和一个牧师惹出了麻烦。[24]

这只无精打采、瘦小的鸟,明显是个清教徒。它把细细的喙插进了冈宁特意放在架子上留给蓝山雀的烤肉油里。那些吵吵嚷嚷的蓝山雀、蓝头山雀、大山雀,整个山雀一家,都喜欢烤肉油。篱雀明显不喜欢;在这个有点暖的六月天里,烤肉油已经化了;这只篱雀的喙上都是油,上下嘴壳动了动,但是没有再吃烤肉油。它看着马克·提金斯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它,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警告,然后迅速地飞走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如果你经过而不盯着它们看的话,所有那些树篱里的生物都不会在意你。一旦你站住不动盯着它们看,它们就会对整个树篱中的其他同伴发出警告,然后迅速轻巧地逃开。不用说,这只篱雀的幼鸟就在能听见它叫声的地方。或者,那声警告只是出于合作义务,才告诉其他的生物。

玛丽·莱奥尼——娘家姓里奥托尔——走上台阶,然后沿着小径走过来。他可以通过她呼吸的声音知道她的行为。她站在他旁边,穿着件长长的印花棉围裙,一点身形都看不出来,她重重地喘气,手里拿着一碟汤,说:“我可怜的男人!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25]

她开始用喘不上气的速度说起法语来。她是那种高个子、金发的诺曼底人,四十五岁上下,她金得不能再金的头发非常浓密,引人注目。到现在她已经和马克·提金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了,但是她一直拒绝说哪怕一个英文词,对她选择定居的这个国家的语言和人怀有不可改变的轻蔑。

她继续说个不停。她把小托盘和里面那盘红黄色的汤放在一个用螺丝固定在床下可以旋转的木板上;汤里有一支闪亮的体温计,她时不时地拿起来看看,盘子旁边还放着一支有刻度的玻璃注射器。她说他们[26]——他们——联手让她的蔬菜汤变得难以下咽。他们不给她巴黎芜菁[27],而是给她圆圆的那种,像圆扣子一样[28];他们还故意让胡萝卜的根部腐烂[29];韭葱老得就跟木头一样。他们打定主意不让他喝蔬菜汤,因为他们想要他喝肉汁。他们就是帮食人族。什么都不吃,就是肉,肉,肉!特别是那个女孩!……

以前在格雷律师学院路的时候,她一直都是从老坎普顿街雅各布家的店买巴黎芜菁。没道理不能在这里的土壤里种巴黎芜菁。巴黎芜菁形状像个桶,胖胖的,圆圆的,圆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猪似的,一下子缩到它滑稽的小尾巴。那才是能让你开心的芜菁,让你改变想法、值得你花心思的芜菁。他们——他和她——不能让自己的想法被一个芜菁改变。

每说几句话,她就会时不时地感叹,“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她的唠叨对马克并无多大影响,就像一阵水浪涌过滤栅,时不时地,只有那么一两个词会使他注意到。这没什么让人不舒服的。他喜欢他的女人。她养了只猫,每到星期五还不准它吃肉。他们住在格雷律师学院路一间装饰有数不清的里奥托尔家族各个分支的小雕像和剪影的房间里的时候还好些。里奥托尔妈妈[30]和里奥托尔外婆[31]都是给小雕像上色的工匠,玛丽就有好几个白得惊人的小雕像,都是著名的雕塑家卡齐米尔-巴尔[32]先生的作品。他一辈子都是她们家的好朋友,因为有人暗中捣鬼他才没有被授勋。所以他非常看不起勋章和那些得了勋章的人。玛丽·莱奥尼习惯了偶尔大段大段复述卡齐米尔-巴尔先生对授勋的诸多看法。自从他,马克,被君主授予荣耀之后,她就很少重复那些话了。她承认今天民主的价值跟她父母那代人时候的不一样了,民主党人不再那么令人敬佩了,所以可能更好的是把自己挤[33]进去——在那些被国家表彰过的人中间为自己找到一席之地。

她说话的声响来自胸腔深处,听上去也不会让人不舒服,一直不停地继续着。马克用一种逗弄孩子般的宠溺对待她,但当他还能说了算的时候,回家见到她真的会让他觉得放松,他每周一和周四都会去,在没有赛马的周三也常去。从一个充斥着无能白痴的世界回到家听这个聪明的人评论那个世界让他觉得放松。她评说道德、骄傲、衰败、人的职业、猫的习惯、鱼、教会、外交官、军人、放荡的女人、圣厄斯塔修斯[34]、格雷维总统[35]、食品质量检查员、海关官员、药剂师、里昂的丝织工、开旅店的人、绞刑刽子手、做巧克力的人、卡齐米尔-巴尔先生以外的雕塑家、已婚女人的情人、女仆……事实上,她的头脑就像一个橱柜,塞满、挤满了最没有关联的材料、工具、容器,还有破烂儿。当门一打开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从里面滚出来的会是什么,或者跟着滚出来的又是什么。对马克来说,这就像去外国旅行一样放松——只是他从来没有去过国外,除了那次他父亲——在他继承格罗比之前——为了他孩子们的教育带他们去第戎住的那段时间之外。他就是那个时候学会法语的。

她说的话还带有另外一种一直让他觉得好玩的特征:她结尾的话题总是和她开头的话题一样。因此,因为今天她选了巴黎芜菁开头,那她就一定要用巴黎芜菁结尾,观察她每次是怎么把这个话题拉回来的也让他觉得好玩。她有可能正在给一大段关于铁甲舰的评论收尾,突然必须要跳回奶黄酱上,因为门铃响了,而她的女仆又出去了,但是她在应门之前一定会完成话题转换。除此之外,她是个节省、精明、令人惊讶的爱干净和健康的人。

同时,她在给他喂汤,每隔半分钟她就把玻璃注射器插进他嘴里,她看着手表计时,她现在说的是家具……他们不让她给客厅那堆兔子笼刷上她从巴黎弄来的清漆;在她真的给一张尤其令人没面子的椅子刷了清漆之后,她的小叔子表现出来的——表现出来的不安真的让她感到可乐。有可能现在时髦的就是破破烂烂的家具,要不就是形状难看的。至于他们不让她在客厅里摆上她去世的母亲那张刚刷过金漆的扶手椅,或是过世的卡齐米尔-巴尔先生雕刻的尼俄伯[36]和她的几个孩子的群雕,还有那座用青铜制成的完全仿造巴黎卢森堡公园美第奇喷泉的壁炉台钟——那就是品位问题了。她[37]自然会感到生气,因为她,玛丽·莱奥尼,会拥有这些公认的受尊敬的物件。还有什么是比一张刚刚刷过金漆的、一直保持着——她可以向全世界保证——如此令人炫目的光泽的第二帝国的扶手椅[38]更让人无可挑剔的?瓦伦汀自然会生气,当你想到她做园艺时穿的那条裙子是……好吧,简短地说,就是那个样子的!可是,她居然让牧师看见自己穿那条裙子。但是为什么他[39],我们要承认他是一个高贵的、讲理的,据说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来世的可能也知道的人——他为什么要参与到贬低伟大天才卡齐米尔-巴尔的作品这个愚蠢至极的阴谋里?她,玛丽·莱奥尼,可以理解,他——在他困难的处境里——不愿意在客厅里摆上会令瓦伦汀恼怒的作品,因为她的财物里没有像这样被全世界公认的经典级的艺术品,更别说那串珍珠项链,那可是她,玛丽·莱奥尼——出嫁前姓里奥托尔——因为马克的慷慨和她自己的节约才有的。还有其他又值钱又有品位的东西,那是合理的。如果你不能好好地宠溺自己的女人……我们就叫宠溺吧……因为她,玛丽·莱奥尼,才不会去批评那些处在困难境地里的人……她这么做可不合适。不管怎样,这么多年以来,她都是诚实、节约、生活有规律的,而且爱干净……她问过马克有没有在她的客厅见过泥浆的印迹,就像在下雨天里她肯定会在某个人的客厅里见到的那种……对楼梯下的一个橱柜里的状况,或者厨房里某一个碗柜后面可以看到的情况,她都可以说出个一二。但是连管用人的经验都没有的话,你还有什么经验?……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么多年都把心思花在她刚才简要勾画的高水平家政管理上,人就自然有权利——当然——委婉地评论某位年轻人的家务[40],即使她微妙的处境可能会使她的尖刻评论回避其他某些事。然而,在她,玛丽·莱奥尼看来,在一位牧师面前穿着一条沾了至少三块汽油污迹[41]的裙子,戴着泥巴结成硬壳的手套,泥壳厚得像把松露放进火炭里烤之前裹上的面糊一样——手里还拿着——别的什么都不拿——偏偏拿着一把普通的园艺泥铲……还和他笑着开玩笑!……这种场合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就让他们这么说吧——更为低调的举止吗?她才不是要赞同那些教士号称自己拥有的过分特权。已经过世的卡齐米尔-巴尔先生总是会说,要是我们给了那些所谓的[42]精神导师想拿走的一切,我们就会躺在一张没有床单、没有羽绒被[43]、没有枕头、没有长靠枕,也没有靠背的床上。而她,玛丽·莱奥尼,倾向于认同卡齐米尔-巴尔先生的话,尽管身为一八四八年街垒上的英雄之一,他的原则总是略微有点极端。不管怎样,在英国教区牧师也属于国家公职人员,接待这样的人应该是谦虚又收敛的。然而她,玛丽·莱奥尼——出阁前姓里奥托尔——她妈妈的娘家姓拉维涅-布尔德罗,因而她可能流淌有一丝胡格诺教徒[44]的血。照此说来,她,玛丽·莱奥尼,是知道如何妥善接待新教牧师的——那么她,玛丽·莱奥尼,从楼梯旁边的小窗户里,非常清楚地看到瓦沦汀把一只手放在牧师的肩膀上,然后指向——你要知道,是用泥铲指的——打开的前门,然后说——她听得非常清楚:“可怜人,要是饿了,你可以去饭厅找提金斯先生。他在那吃三明治。真是让人觉得饿的天气!”……那是六个月前的事了,但是一想到那些话和那个姿势,玛丽·莱奥尼的耳朵还是会发麻。泥铲!用泥铲指着,想想看[45]!要是泥铲都可以的话,为什么不拿着铁棍[46],拿着畚箕?或者更居家的什么容器!……然后,玛丽·莱奥尼咯咯地笑了。

她姓布尔德罗的外婆记得,有个走街串巷卖陶器的贩子有次把他那堆容器里的一个——一个夜壶[47]——当然是没用过的,装满了牛奶,然后连壶带奶免费送给任何敢喝掉牛奶的过路人。一个叫拉博德的年轻姑娘当场接受了他的挑战,就在努瓦西-勒布珲[48]的市场上。结果她没了未婚夫,因为他觉得她的行为太过分了。可是,那个陶器贩子是个爱搞恶作剧的!

玛丽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好的报纸,然后从床下掏出一个双画框——两个用合页连起来的画框,这样它们可以合在一起。她把一张报纸插在两个画框之间,然后把它们挂在一段从草屋顶下面的大梁上垂下来的挂画框用的钢丝上。还有另外两段钢丝,分别从左边和右边的柱子上牵过来。它们把画框一动不动地固定在那里,微微朝马克的脸倾斜着。她高举双手的样子看着真贴心。她把他的身体扶起来,用了很大的劲却又无比体贴,用枕头垫着点,然后看了看他的眼睛是不是能看到印刷的纸张上。她说:“你能看清楚吗,像这样?”

他的双眼看到了他要读的是关于纽伯里夏季赛马会和纽卡斯尔比赛的内容。[49]他眨了两次眼睛,意思是能!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眶里。她小声说:“我可怜的男人!我可怜的男人![50]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从围裙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瓶古龙水和一团棉花。她把这团棉花蘸湿了,更加体贴地擦着他的脸,然后是他瘦削的赤褐色的手,她把他的手从被子下面拉了出来。她的表情就像八月里给教堂门口最受欢迎的圣母像换白缎衣服和洗脸的法国女人那样。

然后她后退了几步,隔了点距离打量起他来。他看到国王的小母马赢下了伯克郡的幼马奖盘,一位朋友的马在纽卡斯尔赢了锡顿德勒沃尔让步赛[51]。这两个结果都是预料中的。他今年本来想去纽卡斯尔,而不是纽伯里的。他去年赛马的时候在纽伯里赌马赚了不少,所以那个时候他觉得他应该去纽卡斯尔试试看,而且,趁着在那边,去看一眼格罗比,看看西尔维娅那个婊子把格罗比都怎么样了。好吧,这是不可能的了。估计他们会把他埋在格罗比。

她用一种浓浓的排练过的腔调说:“我的男人!”——感觉她说得更像是“我的神!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生活啊?还有比这更奇怪、更不合理的吗?我们坐下来喝杯茶,茶杯随时都可能会被从我们嘴边抢走;我们斜靠在长沙发上——这个沙发也会随时没了。我不想评论你白天黑夜都在这里躺在露天里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躺在这里是你想要的,也是你同意的,而我从来不会对你想要的和你同意的事情表现出任何厌烦。但是你能不能改变一下,让我们住在一幢像样点的房子里,一幢更适合这个时代的人类居住的房子,一幢不太像私人财物陈列室的房子?你肯定可以改变的。你在这里是全能的。我不知道你现在的经济状况是什么样。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你让我过得很舒服。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你不能给予的。当然,我想要的东西向来都是很合理的,这一点不假。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我有次在报纸上读到你是个非常有钱的人,那不太可能都没有了吧,因为几乎没有比你还节俭的人了,而且你赌马的时候总是非常走运,赌的数额也不大。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去问其他人,因为那就暗示了我对你有所怀疑。我也不怀疑你已经为我未来舒适的生活做好了安排,我也对这些安排被继续执行下去没有任何的不确定。我担心的不是什么物质上的东西。但是这一切看起来就跟疯了一样。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住在这么奇怪的房子里?可能是因为流通的空气是治好你的病所必需的。我不相信你原来在自己的住处也是待在一直流动的空气里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住处。但是在你去我那里的那些日子里,你有一切最舒服的东西,而且你好像对我的安排相当满意。而且你弟弟和他女人在生活的其他所有方面看起来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有可能在这个方面也是疯的。那你为什么不终止这一切呢?你有权力的,你在这里是全能的。你弟弟会从这个滑稽的地方的一个角落跳到另一个角落里,就为了抢先一步满足你最微小的愿望。瓦伦汀也是!”

她伸出双手,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祈求神灵做证的希腊女子,她是那样的高大白皙,她的头发也是那样夺目的金色。事实上,在她看来,在他的神秘和沉默中,他的神情就像一位既能掷出无比恐怖的标枪又能赐予无法想象的恩惠的神祇。虽然他们生活的境况已经完全不同了,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所以即使他不能行动,这件事也增强了他的神秘感。在他过去每周固定来看她的两天里,她晚上七点准时开门,看到他戴着圆顶硬礼帽,拎着仔细卷好的雨伞,看赛马用的望远镜斜斜地挂在身上,从这个时候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她刷好他的礼帽,把帽子和雨伞递给他的时候,他几乎一个词都不会说——他说的话是如此之少——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绝对的沉默寡言。与此同时,她会不停地说话让他开心,或者评论街区的新闻——住在伦敦这个地区的法国移民的新闻,要不就是法国报纸上的新闻。他会一直坐在一张硬椅子上,稍稍前倾,同时在他的嘴角有一点点皱纹暗示着一种无尽宠溺的微笑。他偶尔会建议她应该在哪匹马身上压半个金镑[52];他偶尔会大方地送她一份礼物,雕刻着繁复花纹、镶着大颗绿宝石的金手镯、奢华的皮草、昂贵的旅行箱之类的东西,让她去巴黎或者秋天去海边的时候用。有次他给她买了一整套紫色摩洛哥山羊皮封面的维克多·雨果全集,还有一套绿色小牛皮封面的古斯塔夫·多雷[53]画过插画的作品全集;还有次买了一只在法国训练出来的一匹赛马的蹄子,用银子镶成墨水瓶的样子。在她四十一岁生日的时候——虽然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确定那是她的四十一岁生日的——他送了她一串珍珠项链,带她去了布莱顿[54]一个退役拳击手开的饭店里。他让她吃饭的时候戴上那串项链,但是要小心,因为那串项链花了他五百英镑。而且,当她说她把自己的积蓄都投在法国终身年金[55]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可以帮她投到更好的地方,并且在那之后,他还时不时地告诉她一些奇怪但回报丰厚的小额投资的机会。

就这样,因为他的馈赠使她满心感到他们的富裕和重要所带来的快乐,他就逐渐在她面前变成了神,他可以保佑你——同样也可以惩罚你——这一切都难以捉摸。在他把她从埃奇韦尔路[56]的老阿波罗剧院门口带走后的很多年里,她都对他有所怀疑。因为他是个男人,而男人本性里就只会用背叛、淫欲和刻薄来对待女人。现在她觉得自己是一位神祇的伴侣,安安全全,免受命运邪恶算计的影响——就好像她坐在朱庇特的一只雄鹰的肩头上,就在他的王座旁边。我们都知道神灵有时会选一个人来陪伴他们: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被选中的人真的是非常幸运。她觉得她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即便是中风了,他也没有让她觉得他失去了无处不在、不可捉摸的能力,她也没法让自己不再坚信:如果他想,他就可以说话、走路,完成海格力斯[57]那样的大力士才能完成的壮举。她没办法不这么想,他眼神的力量并没有消减,那仍是一个骄傲、有活力、警惕而威风的男人的黑暗眼神。就连中风本身和它发作的神秘都只是使她潜意识里的信念更加坚定。中风发作的时候是如此的平静,虽然那几位被叫来诊断的自以为是的——但在她看来,近乎愚蠢至极——英国内科医生一致认定,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肯定经历了什么激动的事情,但是这也没有改变她的任何想法。事实上,就算她自己的医生,德鲁昂-鲁奥医生,也非常确定、非常专业地证明这是一例非常典型的突发性偏瘫,虽然她的理智接受了他的结论,她潜意识的本能没有任何变化。德鲁昂-鲁奥医生是个有理智的人,他能指出卡齐米尔-巴尔先生的雕塑在解剖结构上的准确,也同意只有对手的阴谋才能阻止卡齐米尔-巴尔先生成为国家美术学院的院长。那么他就是个有理智的人,而且他在街区的法国商人中有很高的名望。她自己从来不需要医生的关照。但是如果你需要找医生的话,你很自然是去找一个法国人,然后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尽管口头上说相信其他人,但事实上,对她自己来说,她没有办法在自己的内心深处[58]说服自己。实际上,即便是她表面上表现出来的信服也是好几次争吵之后才有的。她不光是向德鲁昂-鲁奥医生指出,她甚至觉得她有义务向那些除了这个原因她不会与之说话的英国医生指出,躺在她床上的是一个北方人,从约克郡来的,那里的人脾气倔强得让人难以想象。她要求他们考虑一下,在约克郡那里,兄弟姐妹,或者别的什么亲戚,可以在同一栋房子里住上好几十年,但是彼此从来不说一句话。她还指出,她知道马克·提金斯是个决心异常坚定的人。这是她从他们大半辈子的亲密生活中学到的。比如说,她从来没办法让他多吃或者少吃哪怕一盎司的东西,或者摇摇胡椒罐子来调味——在她给他做饭的这二十年里,一次都没有。她恳求这些绅士考虑,可能是因为休战的条件是如此不堪,以至于像马克这样一个意志坚定、脾气古怪的人决定抽身离开,永远断开和人类的所有联系,而如果他真的是如此决定的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他的决心。他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部里的一个同事正在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停战的条件具体是什么,好让她转告马克。听到这个消息,她只能扭过头去告诉他,他在床上说了什么话——那时他刚从双肺肺炎里恢复过来——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她没法准确地重复。她基本确定它的大意是——用英文说的——他再也不会说话了。但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好恶足以让她听错。她觉得她自己——在听到协约国不准备追杀德国人到他们国境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她想对电话那头的高级公务员说,她再也不想同他以及他的民族说一个字。这是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用说,这也是马克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她就这样恳求着医生。他们几乎没有听她说话,她也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她作为没有任何法律保障的长期伴侣的尴尬地位。在他们眼里,她陪伴的男人已经不能再继续保护她了。她一点都不恨这个,这就是英国男人的本性。那个法国人自然是恭顺地听着,甚至微微弯了弯腰。但是他带着一种充耳不闻的顽固说,夫人必须要考虑到,刚才对中风的情境的描述只能让人更加确定这就是一个中风案例。而且对她来说,身为一个法国女人,这种说法看起来一定是不可信的。因为法国就是在胜利关头被自己的盟友出卖了,这就是犯罪,这样的消息简直让人更情愿面对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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