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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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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布置成一个纽约法庭。法庭面对观众,因此观众相当于坐在真实法庭中的旁听席。舞台后部中央的高台上是大法官的办公桌,桌子后面是通往法官议事室的门,门的左边是面向观众的证人席,它的后面则是通向陪审室的门。大法官办公桌前是法庭书记官的办公桌;右面是——法庭办事员的办公桌。它的后面有一扇供证人进入法庭的门。舞台前方的右侧是被告及其律师的桌子;左侧是原告的桌子。靠墙的左面是陪审团成员的十二个座位。再向台前则有一扇供旁听者进场的门。对面墙边的右侧是供旁听者的座位。舞台上分别有几级台阶通向左右通道。大幕拉开时,法庭已经准备好开庭,但大法官仍未出现。原告与被告在各自的桌前做好了准备。

公诉人弗林特是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他的温文尔雅,就如同家庭中受人尊敬的父亲,可是他的性格却有典当商的精明和锐利。被告律师史蒂文斯个子高挑,鬓发灰白,显示出久经世故的人固有的整洁、诡辩和高雅。他正看着他的委托人,可他的委托人没对他有半点注意。那位委托人坐在被告席的桌前平静地,几乎是自傲地,仔细观察着观众。委托人,即被告凯伦·安德列有二十八岁,旁人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想要对付得了她,得要一个动物驯养师,而不是一个律师。在她的神色中,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反抗;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无动于衷的平静。但是,从她身躯苗条的傲然不动当中,从她头颅高昂的颐指气使当中,从她头发蓬乱的桀骜不驯当中,人们依旧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活力,一种原欲的烈火,一种未被驯化的力量。她的着装因为简洁考究,因而引人注目;观众可以注意到,着装体现出的不是属于注重穿着的女人的高雅气质,而是低调的奢华;或者倒不如说她可以在不经意间,把褴褛的衣衫都变得优雅动人。

大幕拉开时观众席的灯光不要熄灭。

法警:全体注意!

(全体起立,大法官海斯进入法庭,法警击槌)

纽约州第十一高级法庭。尊敬的大法官威廉·海斯主持。

(法官就座,法警击槌,所有人坐下)

大法官海斯:纽约州人民诉凯伦·安德列。

弗林特: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史蒂文斯: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书记官,请选出陪审团。

(书记官手里拿着一张表格踏上舞台,站在幕布前,向观众们讲话)

书记官: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有可能成为这宗案子的陪审员。你们当中的十二位将被挑出来执行这项使命。如果您被选中,劳驾您到这里来就座,并听取大法官海斯对你们的指示。

(他念了十二个名字。陪审员在各自的位置就座。如果有人不愿担任陪审员,或者缺席,书记官就再叫一些名字。陪审员就座之后,观众席上的灯光熄灭。大法官海斯向全体陪审员讲话)

大法官海斯: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是这起诉讼的陪审员。庭审全部结束后,你们会回到陪审室,基于你们自己的判断进行投票。每天庭审结束后,会有法警护送你们到陪审室,在此之前你们不能离开座位。我要求你们认真倾听证词,以你们最佳的能力和最公正的品德进行判决。你们有权决定被告的罪名是否成立,她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中……公诉人可以开始陈述。

(公诉人弗林特站起来,向陪审席发言)

弗林特:法官大人!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一月十六日,将近午夜的时候,当百老汇的灯光照耀在欢闹的人群之上,它所造就的电气的黎明熠熠生辉。这时,一具男人的身体从空中疾速跌落,重重撞击在福克纳大厦脚下的地面上——摔得面目全非。那具身体曾经是瑞典大名鼎鼎的财阀——比约恩·福克纳。他从他位于五十层的豪华顶楼公寓上摔了下来。我们被告知,是自杀。这是一个不愿屈膝于将临之毁灭的伟人。他一定觉得从摩天大楼的屋顶坠落,比从他那摇摇欲坠的金融独裁者的宝座上滑落下来要更快、更轻松。仅仅在几个月以前,在世界上每宗巨大的黄金交易背后,都矗立着这位名人:年纪轻轻、高高的个子、挂着高傲的笑容。他的一只手的掌心,把握着若干王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只手则紧握着皮鞭。如果把世界比作生命,黄金是血液,那么比约恩·福克纳则可谓世界的心脏,掌握着世界所有暗藏着的动脉,调节着它的每一次收缩和舒张、每一下脉搏。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世界刚刚犯了心脏病。就像其他的心脏病突发一样,事情来得相当突然,在这之前,没人怀疑过福克纳公司的基座上竟横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金融骗局。他去世仅仅几天,地球就由于他所辖生意的崩溃而震颤;当那颗巨大的心脏停止跳动的一刻,数以千计的投资者都因为心脏病突发导致的瘫痪而遭受打击。比约恩·福克纳面对这个世界有过艰难的挣扎,但是他内心的挣扎却更加痛苦。我们的庭审正是要揭开这段挣扎的神秘面纱。两个女人统治了他的生命——还有死亡。这里就有其中之一,女士们,先生们。

(指向凯伦)

凯伦·安德列,福克纳精明强干的秘书和臭名昭著的情妇。六个月前,福克纳来到美国申请贷款,以期拯救他的财富,命运却给予了他一种拯救他心灵的方式——一个可爱的姑娘,大慈善家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唯一的女儿,南茜·李·福克纳。她现在是福克纳先生的遗孀。福克纳认为,他年轻新娘的可爱和善良能够救他于水火。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在新婚两周之后就辞退了他的秘书——凯伦·安德列。他与她从此一刀两断。但是,女士们,先生们,一个人要想跟一个像凯伦·安德列这样的女人一刀两断可并不容易。我们可以想象,在她的心中闷烧着怎样的憎恨与仇念;这一切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冒出了火焰。比约恩·福克纳不是自杀。他死于谋杀,死于那双精巧能干的手。这双手今天就在你们面前。

(他指向凯伦)

这双手帮助比约恩·福克纳登上了世界的顶端;这双手也从高处把他重重掷下,摔落在和这女人的心灵一样冰冷的人行道上。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证明这一切。

(弗林特停了一下,然后开始传唤证人)

我们的第一位证人是柯克兰医生。

书记官:柯克兰医生!

(柯克兰医生年迈、温和,表情无动于衷,他走向证人席)

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柯克兰:我宣誓。

弗林特:请说出你的姓名。

柯克兰:托马斯·柯克兰。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柯克兰:我是本地的验尸官。

弗林特:你在一月十六号的晚上因你的职责被叫去做了什么?

柯克兰:我被叫去查验比约恩·福克纳的尸体。

弗林特:你都发现了什么?

柯克兰:一具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弗林特:你判断的死因是什么?

柯克兰:从高处坠落。

弗林特:你验尸时,福克纳已死去多长时间了?

柯克兰:我在坠楼事件发生之后半个小时到达现场。

弗林特:从尸体的情况来判断,你能够确切说出他死去多长时间了吗?

柯克兰:我不能。由于天气寒冷,血液会迅速凝结,几个小时的区别没法觉察。

弗林特:因此,福克纳死亡的时间早于半小时前也是有可能的吗?

柯克兰:是有可能的。

弗林特:他的死可能由于非坠落的原因导致吗?

柯克兰:我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弗林特:比如他的颅骨是否在坠落前就破碎了呢?你根据尸检能够找到答案吗?

柯克兰:不能。鉴于尸体的情况,不可能做出任何判断。

弗林特:发问完毕,柯克兰医生。

史蒂文斯:柯克兰医生,你有没有在尸检当中发现早先的伤口?

柯克兰:不,我没有。

史蒂文斯:你是否发现了任何迹象表明死亡是由于非坠落的原因?

柯克兰:不,我没有。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柯克兰医生离开证人席,退出法庭)

弗林特:约翰·哈特金斯!

书记官:约翰·哈特金斯!

(哈特金斯是一个怯懦的上了年纪的男人,整洁但寒酸;他胆怯而畏缩地走向证人席,两手紧张地拨弄着帽子)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我宣誓。

弗林特:你的姓名?

哈特金斯:(胆怯地)约翰·约瑟夫·哈特金斯。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哈特金斯:我是福克纳大厦的夜班警卫,先生。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在那座大厦里有商用办公室吗?

哈特金斯:有,先生。

弗林特:你知道是谁拥有大厦屋顶上的豪华公寓吗?

哈特金斯:当然,先生。福克纳先生是公寓的主人。

弗林特:那么又是谁住在那儿呢?

哈特金斯:福克纳先生和安德列小姐,先生。我是说,在福克纳先生结婚之前。

弗林特:结婚之后呢?

哈特金斯:福克纳先生结婚之后,安德列小姐住在那里——独自一人。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结婚之后,你曾见过他拜访安德列小姐吗?

哈特金斯:只有一次,先生。

弗林特:是在什么时候?

哈特金斯:一月十六日的晚上。

弗林特:请描述当时的情况,哈特金斯先生。

哈特金斯:嗯,先生,那是在大约十点半的样子——

弗林特: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时间的?

哈特金斯:我十点上岗,先生,那时我到岗还没有半个小时。门铃响了。我走到大厅,然后开了门。是安德列小姐,福克纳先生跟她在一起。我很吃惊,因为安德列小姐有她自己的钥匙,并且她通常都自己开门。

弗林特:她和福克纳先生单独在一起吗?

哈特金斯:不是的,先生。还有另两位先生与他们同来。

弗林特:这两位先生是谁?

哈特金斯:我不知道,先生。

弗林特:你之前见过他们吗?

哈特金斯:没有,先生,从来没有。

弗林特:他们长得什么样子?

哈特金斯:他们个子都很高,比较瘦,两个人都是。我记得,一个下巴很尖。另一个——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先生,因为他的帽子折下来遮住了眼睛。他一定是有点喝多了,恕我直言,先生。

弗林特:你说他喝多了是指什么?

哈特金斯:嗯,恕我直言,他似乎有点全身僵硬,先生。他脚下不稳,因此福克纳先生和另一位先生不得不帮他一把。他们几乎是把他拽进了电梯。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显得忧心忡忡吗?

哈特金斯:不,先生。正相反,他看起来很高兴。

弗林特:他看起来像是要预谋自杀的人吗?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弗林特:这一行人当中其他的人也显得很高兴吗?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安德列小姐面带微笑。福克纳先生在走进电梯的时候还笑了几声。

弗林特:你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当晚离开了吗?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第一个人在十五分钟后就离开了。

弗林特:离开的是谁?

哈特金斯:喝醉了的那个,先生。他乘电梯下的楼,自己一个人。他没有刚才那么酩酊大醉。他能走路,只是踉踉跄跄。

弗林特:你看到他去哪里了吗?

哈特金斯:嗯,鉴于他当时的状况,我想扶他走到门口。但是他看到我走过去便快速离开了。他进了一辆车,那辆车当时就停在大厦入口。他还醉着酒呢,就踩下了油门!但我确信他走不远的。警察会把他逮住的。

弗林特: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哈特金斯:因为有一辆车紧跟着他开动了。

(凯伦突然从她冻结了一般的平静当中苏醒过来。她猛地站起来,突然问哈特金斯)

凯伦:什么车?

大法官海斯:被告请保持沉默。

(史蒂文斯向凯伦耳语了几句,使她坐了下来)

弗林特:如果安德列小姐让我提问的话,我会满足她的好奇。我刚刚正要问,什么车,哈特金斯先生?

哈特金斯: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先生。那辆车停在离他两辆车的地方。

弗林特:车里面有谁?

哈特金斯:我只看到了一个男人。

弗林特:是什么让你认为他是在跟着第一辆车?

哈特金斯:嗯,我也不是很确定,先生。只是它们同时开动,看起来很可笑。

弗林特:你看到安德列小姐的另一位客人离开了吗?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还没有十分钟,他就走出了电梯。

弗林特:他做了什么?

哈特金斯:没什么不寻常的,先生。他看起来在赶时间。他直接出去了。

弗林特:后来发生了什么?

哈特金斯:我开始巡视整栋大厦;然后,过了得有一个小时,我听到了外面的尖叫声,是在街上。我冲下来,当我到大厅的时候,我看到安德列小姐从电梯里跑了出来,她的睡袍被扯破了,哭得泣不成声。我跟着她跑。我们推开外面围观的人群,是福克纳先生散落在人行道上。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做了什么?

哈特金斯:她尖叫起来,然后扑通跪地。太可怕了,先生。我还从没看到过如此破碎的人体。

弗林特:发问完毕,哈特金斯先生。

史蒂文斯:你刚才说,你还没见过福克纳先生在结婚之后拜访安德列小姐,除了那个晚上。那么,请告诉我,你总是能够看到晚上进入大厦的每一个访客吗?

哈特金斯:不,先生。我并不是随时都在大厅,我需要四处巡视。如果客人有钥匙的话,他就可以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大厦。

史蒂文斯:那就是说,安德列小姐可能有很多访客,包括福克纳在内,而你却没有看见?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就是这样。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哈特金斯离开证人席,退出法庭)

弗林特:荷马·凡·福力特!

书记官:荷马·凡·福力特!

(荷马·凡·福力特出现了。他个子高高的,不年轻了。对他最准确的描述应该是“一本正经”。他的衣着很正经——潇洒而不落俗;他的举止很正经——沉着、精确、非常有条理。他有些怯懦,但是显得十分高贵)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凡·福力特:我宣誓。

弗林特:你的姓名?

凡·福力特:荷马·赫伯特·凡·福力特。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凡·福力特:私人侦探。

弗林特:你的上一个任务是什么?

凡·福力特:跟踪比约恩·福克纳先生。

弗林特:谁雇你做这件事?

凡·福力特:比约恩·福克纳夫人。

(法庭中产生了轻微的骚动)

弗林特:一月十六日的晚上你也在跟踪福克纳先生吗?

凡·福力特:是的。

弗林特:劳驾给我们大家描述一下。

凡·福力特:我从下午六时十三分开始说起。

弗林特:你怎么知道时间的,凡·福力特先生?

凡·福力特:这是我职责的一部分。必须记录下时间并将其报告给福克纳夫人。

弗林特:我明白了。

凡·福力特:(他说话迅速、清晰,好像在向主人报告一样)下午六时十三分,福克纳先生离开了他在长岛的家。他着正装,自己开车,独自一人。特别记录:他开车以不寻常的速度直奔纽约。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去了哪里?

凡·福力特:他开车到福克纳大厦,走了进去。这时是下午七时五十七分,办公室都关门了。我在外面等着,坐在车里。晚上九时三十五分,福克纳先生与安德列小姐从大厦里走了出来。安德列小姐穿着正式。特别记录:安德列小姐戴着比例失调的淡紫色胸前花饰。他们开车离开了。

弗林特:他们去了哪里?

凡·福力特:这世上没有人永远不出差错。

弗林特:你什么意思?

凡·福力特:我跟丢了。福克纳先生的车速很快,而且我还遇上了事故。

弗林特:什么事故?

凡·福力特:我的车的左防护板撞上了一辆卡车。福克纳夫人会为这起事故的损失埋单。

弗林特:你跟丢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凡·福力特:回到福克纳大厦,守株待兔。

弗林特: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凡·福力特:晚上十点半。一辆灰色的车跟着他们。福克纳先生下了车之后去帮安德列小姐。当安德列小姐按响门铃的时候,他打开了灰色车的车门,一个穿着正式的高个子绅士下了车。然后他们一起帮助第三位绅士下车,这一位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运动大衣。特别记录:这里提到的这位绅士看起来已是酩酊大醉。他们全都进了福克纳大厦。

弗林特:然后你做了什么?

凡·福力特:我离开我的车,走进了福克纳大厦路对面的盖里烧烤店。我要解释一下,我允许自己在跟踪的过程中每四小时吃一顿饭,这时距离我们离开长岛已经有了四个小时。我坐在窗边,看着福克纳大厦的入口。

弗林特:你观察到了什么?

凡·福力特:什么都没有——有一刻钟。然后那个穿灰色大衣的男人出来了,发动了汽车——那辆灰色的汽车。很明显他在赶时间。他驱车向南。

弗林特:你看到另一个陌生人离开了吗?

凡·福力特:是的,那是又过了十分钟之后。他上了一辆紧靠路边停放的车。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停在那里的,但是它确实在那里,而且看上去他有车的钥匙,因为他坐了进去然后开走了。他也驱车向南。

弗林特:你曾看过福克纳先生与这二位在一起吗?

凡·福力特: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

弗林特:他们走后你做了什么?

凡·福力特:我等待着。福克纳先生现在和安德列小姐独自待在豪华顶楼里了。我非常好奇——出于职业原因。我决定做一些近距离侦查。我有一个特别的观察点;我曾经使用过。

弗林特:在哪里?

凡·福力特:在“天顶”夜总会,位于布鲁克斯大厦的顶层,与福克纳大厦只隔三幢楼。那里有一个露天走廊,就在舞厅旁边。你只要走出去,就可以把福克纳的豪华顶楼看得一清二楚。我走出去,看了一眼,叫出了声来。

弗林特:你看到了什么?

凡·福力特:没有灯光。凯伦·安德列的白色睡袍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把一个男人的身体举到了花园的矮墙上。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是福克纳。他不省人事,没有反抗。她全力地推他。他从墙上滚了下去,在半空中直直坠落。

弗林特: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凡·福力特:我冲回夜总会的餐厅,把我看到的一切喊了出来。一群人跟着我下到福克纳大厦那里。我们看到人行道上那血淋淋的一团糟,安德列小姐在对着它啜泣,简直可以打动一个来看首演的观众。

弗林特:你跟她说话了吗?

凡·福力特:没有。警察到了之后,我向他们报告了我看到的这些,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

弗林特:发问完毕,请被告律师发问。

(史蒂文斯站起来,朝凡·福力特缓缓走过去,紧紧盯着他)

史蒂文斯: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凡·福力特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受雇于福克纳夫人的?

凡·福力特:去年十月十三日。

史蒂文斯:你能告诉我们福克纳先生和福克纳夫人结婚的日期吗?

凡·福力特:十月十二日。前一天。

史蒂文斯:正是如此。就在前一天。换句话说,福克纳夫人从结婚第二天起就雇用你监视她的丈夫,是这样吗?

凡·福力特:看起来是这样。

史蒂文斯:福克纳夫人雇你的时候给了你什么指示?

凡·福力特:观察福克纳先生的一举一动,然后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

史蒂文斯:她指示过你特别注意安德列小姐吗?

凡·福力特:没有。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在他结婚之后拜访过安德列小姐吗?

凡·福力特:是的,经常拜访。

史蒂文斯:在白天吗?

凡·福力特:极少。

史蒂文斯:福克纳夫人对这些报告都作何反应?

凡·福力特:福克纳夫人是一位贵妇,因此她没什么反应。

史蒂文斯:她看起来相当担忧吗?

凡·福力特:我并不这么认为。(他有一点不自然地慷慨激昂地说)福克纳先生是最专情的丈夫,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子。

史蒂文斯:你是如何知道的?

凡·福力特:这是福克纳夫人自己的话。

史蒂文斯:好,那么,凡·福力特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们一月十六日晚上你出发去“天顶”夜总会时的确切时间?

凡·福力特:确切时间是十一时三十二分。

史蒂文斯:从福克纳大厦到天顶走路要多长时间?

凡·福力特:三分钟。

史蒂文斯:你到达“天顶”的露台时是什么时间?

凡·福力特:十一时五十七分。

史蒂文斯:那么你用了整整二十五分钟到达露台。你在其余的时间做了什么?

凡·福力特:“天顶”那里当然还有舞厅……还有其他东西。

史蒂文斯:你有没有好好享受……“其他东西”?

凡·福力特:呃,如果我猜透了你充满好奇的潜台词的话,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只是喝了几杯酒。但那并不意味着你可以说我喝醉了。

史蒂文斯:我并没想那么说——到目前为止。好了,那么,你看到安德列小姐把福克纳先生从屋顶推了下来,那离你还有一段距离,周遭一片黑暗,并且你还……呃,我们可以说你喝了几杯酒吗?

凡·福力特:喝酒与这件事毫不相干。

史蒂文斯:你非常确定她在推他吗?她难道不可能是在和他争斗吗?

凡·福力特:嗯,如果你管那个叫争斗的话,那种争斗的方式真是很可笑。假如我在和一个男人争斗,我不可能把他举起来,从他的……我的意思是,我不可能把他举起来。

史蒂文斯:凡·福力特先生,在你出庭作证之前,福克纳夫人对你都有哪些指示?

凡·福力特:(义愤填膺)我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任何指示。我想告诉你的是,福克纳夫人现在即便想指示我什么,也毫不现实。她被她父亲带到了加利福尼亚——舒缓一下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史蒂文斯:凡·福力特先生,你觉得福克纳先生的自杀使得福克纳夫人感到心满意足吗?

弗林特: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史蒂文斯:凡·福力特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福克纳先生死于谋杀的目击者对于福克纳夫人价值有多大?

弗林特:(一跃而起)我们反对,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凡·福力特:我想提醒史蒂文斯先生,你很可能因为这样的含沙射影而遭到控告。

史蒂文斯:我才没有含沙射影,凡·福力特先生。我只是用一般的方式问个问题。

凡·福力特:呃,我想告诉你的是——也是用你所谓一般的方式——作伪证不是私人侦探的职责。

史蒂文斯:这个规则没有例外吗?

凡·福力特:绝对没有!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凡·福力特先生。

凯伦:还没完。我要你再问他两个问题,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当然可以,安德列小姐。什么问题?

(凯伦朝史蒂文斯耳语了几句;他非常震惊)

史蒂文斯:你开什么样的车,凡·福力特先生?

凡·福力特:(同样震惊)一辆褐色别克双门轿车。去年的一款车型。很旧但是很皮实。

(凯伦又朝史蒂文斯耳语了几句)

史蒂文斯:你看到任何车跟着灰衣男子的车开走吗,凡·福力特先生?

凡·福力特:我回忆不起来了。当时交通比较拥堵。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凡·福力特先生。

(凡·福力特离开)

弗林特:斯惠尼警官!

书记官:斯惠尼警官!

(斯惠尼警官有着一张圆脸,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朝证人席走过来)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斯惠尼:我宣誓。

弗林特:你的姓名?

斯惠尼:埃尔玛·斯惠尼。

弗林特:你的职业?

斯惠尼:警务督察。

弗林特: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你被叫去调查比约恩·福克纳的死了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我是到达现场的第一位警官。

弗林特:你当时讯问安德列小姐了吗?

斯惠尼:当时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那个叫作凡·福力特的家伙就急急忙忙跑到我这儿来,冲我大喊他看到凯伦·安德列把福克纳从楼顶扔下来。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对此作何反应?

斯惠尼:她惊呆了。她站在那里,她的眼睛睁大,好像要跳出来一样。然后,先生,她开始大笑,笑声几乎击穿了我的心脏。我觉得她疯了。

弗林特:你做了些什么?

斯惠尼:我命令她不准擅自走动,等待讯问,然后我们把她带进电梯一起上楼——去检查顶层的豪华公寓。多么富丽堂皇!

弗林特:你找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了吗?

斯惠尼:不寻常的——是的,先生。那间卧室。

弗林特:那么你在那间卧室里找到了什么?

斯惠尼:睡袍,先生。镶花边的睡袍,就像是用一层薄薄的空气做成的。卫生间里有一个水晶浴缸。我们把淋浴打开——水中加了香水。

弗林特:(微笑着)你误解了我的问题,督察。我不是在说豪华公寓的美学价值。我想问你有没有找到什么可能与比约恩·福克纳的死有关的不寻常的东西?

斯惠尼:有,先生。在客厅。

弗林特:是什么?

斯惠尼:一封信。摆在桌子上很显眼的地方。它封着口,地址栏里写着:“给最先找到它的人”。

(弗林特从书记官那里拿来一封信,并递给斯惠尼)

弗林特:就是这封信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

弗林特:劳驾你给陪审团念一下行吗?

斯惠尼:(读信)“如果未来的任何一位历史学家希望记下我对于人性的建议的话,我会说,在这个每扇门都向我打开的世界上,我只找到了两样值得享受的东西:我那根统治世界的皮鞭和凯伦·安德列。对于那些会使用这条建议的人,它的价值远比它给全人类造成的损失要大得多。比约恩·福克纳。”

弗林特:(把信递给书记官)请递交作为证据。

大法官海斯:采为证据a。

弗林特:你针对这封信讯问安德列小姐了吗?

斯惠尼:我讯问她了。她说这封信是福克纳写的,留在了桌子那里,并且命令她不准碰它,然后他就走出去,到了顶楼的花园里。当她看清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她上前与他发生了争斗,但是她无法阻止他。

弗林特:你问她当晚和他们在一起的人是谁了吗?

斯惠尼:我问了。她说有两个男人:他们是福克纳先生的朋友,她以前从未见过他们。福克纳先生当晚在一个夜总会接上了他俩,然后就带着他们。她说他们的名字是“杰里·怀特”和“迪克·桑德斯”。

弗林特:你们试着在福克纳先生的熟人当中寻找叫这两个名字的人了吗?

斯惠尼:是的。我们发现没人听说过他们。

弗林特:而且安德列小姐告诉你,就像她在被讯问时说的一样,她从未见过那两个人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

弗林特:她很强调这一点,是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很强调。

弗林特:发问完毕,警官。

史蒂文斯:安德列小姐告诉你,她为了阻止福克纳自杀与他发生了争斗。你在她的衣物上发现了任何证据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她的衣服被扯破了。衣服有钻石做的肩带,其中一条已经断了。所以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拎着衣服。

史蒂文斯:你对以上这些怎么看?

斯惠尼:(尴尬地)我必须回答吗?

史蒂文斯:当然。

斯惠尼:嗯……我希望她也弄断了另一条肩带。

史蒂文斯: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那件衣服看起来是在一次争斗中扯破的吗?

斯惠尼:看起来是,是的,先生。

史蒂文斯: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们你到底为什么要打开卫生间的淋浴?

斯惠尼:(尴尬地)呃,那个,因为我们听说福克纳的淋浴里装的不是水而是葡萄酒。

史蒂文斯:(大笑)你一定是相信了所有有关比约恩·福克纳的传闻……发问完毕,警官。

(斯惠尼离开证人席,退出法庭)

弗林特:玛格达·斯文森!

书记官:玛格达·斯文森!

(玛格达·斯文森进入法庭,蹒跚走向证人席。她是个中年女人,身材肥胖,嘴唇紧绷而扭曲,眼神充满狐疑,显出一种做作的正直派头,令人不快。她的衣服平淡无奇,款式过时,整洁过度)

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玛格达:(操瑞典口音)我宣誓。(她拿起《圣经》,缓缓举过嘴唇,庄严地吻了一下,再拿回原处,整个仪式充满了深邃、严肃的宗教气氛)

弗林特:你叫什么名字?

玛格达:你知道的。你刚才叫过我。

弗林特:请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争辩。说出你的名字。

玛格达:玛格达·斯文森。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玛格达:我是管家。

弗林特:你最后是被谁雇佣?

玛格达:比约恩·福克纳先生(1),在他以前是他的父亲。

弗林特:你被他们雇佣了多长时间?

玛格达:我为这个家族效力了三十八年。我还记得比约恩先生小时候的样子。

弗林特:你到美国多久了?

玛格达:我到这儿五年了。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交给了你什么任务?

玛格达:我为他管理顶楼公寓。他基本上每年都会来这里。在他结婚之后,他走了,而我还留在这儿。但是我从未被这个人雇佣过。

(她带着毫不掩饰的仇恨指向凯伦)

弗林特:好了,斯文森夫人,你——

玛格达:(被冒犯地)斯文森小姐。

弗林特:请原谅,斯文森小姐。对于安德列小姐与福克纳先生的关系,你知道多少?

玛格达:(极其愤慨地)像我这样正派体面的女人不应该知道这些东西。但是这世间的罪恶真是伤风败俗。

弗林特:跟我们说说。

玛格达:这个女人出现的第一天起,就和福克纳先生上床。一个男人忘记睡床和办公桌间的界限可不怎么好。而她用她的爪子把两者都牢牢抓住。有时他们在床上讨论贷款和红利;有时,福克纳办公室的门被紧锁,在拉下来的百叶窗底下,我可以看到窗台上她的花边短裤。

史蒂文斯:(一跃而起)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弗林特:我想安德列小姐在若干年前就反对。

史蒂文斯:这样的证词简直无法无天!

弗林特:这些事实与他们的关系这一关键问题有关,并且——

大法官海斯:(击他的小木槌)肃静,先生们!我要求证人在陈述证词时谨慎一点。

玛格达:无论你用什么词汇来描述,罪恶还是罪恶,法官。

弗林特:斯文森小姐,你知道除了德行以外,安德列小姐还对福克纳进行过什么不良教唆吗?

玛格达:我知道。你试试清点他在那个女人身上浪费掉的钱吧。

弗林特:你能告诉我们福克纳挥霍无度的事例吗?

玛格达:我来告诉你。福克纳给她做了一件铂金睡袍。是的,我说的是铂金。网眼精致,精致而柔软,如同丝绸。她把这件衣服穿在她全裸的身体上。福克纳会在炉子里生一堆火,烤一烤这件衣服,然后给她穿上。等那衣服冷却下来,你就可以看见她银白光泽中的身体。要是全裸穿着这衣服的话,可就更像样了。她要求把这衣服烤到她能忍受的最高温度,如果它烫伤了她无耻的皮肤的话,她就大笑起来,异教徒的嘴脸原形毕露。福克纳会亲吻她的烫伤,真是如狼似虎的野蛮!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这些证词与案件无关,而且引导陪审团对安德列小姐怀有偏见!

凯伦:(非常镇定地)让她说去,史蒂文斯。

(她看着陪审团,在一个转瞬即逝的刹那,我们看到了一个微笑,这个微笑调皮、诱人、容光焕发。这个微笑让我们不得不对这个冷酷的女生意人感到惊愕,一种全新的女人气质显露无遗)

或许她的话导致的偏见对我有利。

(法庭当中一片骚动。史蒂文斯盯着凯伦。大法官海斯击槌)

弗林特:我对史蒂文斯表示同情。他的委托人可不好对付。

大法官海斯:肃静!反对无效。

弗林特:你观察到福克纳先生对于他的婚姻的态度了吗?

玛格达: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事。一个正派的男人找对了路子,当然应该快乐。

弗林特:你知道他这些天在担心一些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可以最终导致他自杀吗?

玛格达:不知道。没有。

弗林特:那么,告诉我们,斯文森小姐,你观察到安德列小姐对于福克纳先生的婚姻的态度了吗?

玛格达:她保持缄默,像一尊石头雕像。她——

(这时法庭中一片骚动。南茜·李·福克纳出现在左侧供旁观者进出的门那里。南茜·李·福克纳二十二岁,金发,苗条,惹人喜爱,简直像个瓷娃娃。她白皙润泽的皮肤与她暗淡朴实、一成不变的黑衣服形成鲜明对比;那是丧服,朴素又很有品味。法庭上的每一个人都盯着她。凯伦慢慢转向她,但是南茜·李并没有看凯伦。弗林特不禁惊叫着感叹道)

弗林特: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她用一种温柔的、缓缓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本来想让我出庭作证,是吗,弗林特?

弗林特:是的,福克纳女士,但我以为你在加利福尼亚。

南茜·李:我是在那里。但我溜了。

弗林特:你溜了?

南茜·李:父亲担心我的健康。他不许我回来。但我想为了我丈夫的名声……(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我要尽我的责任。我由你调遣,弗林特先生。

弗林特:那我只有表达我最深切的感谢了,福克纳女士。请就座,一会就轮到你了。

南茜·李:谢谢。

(她坐在了右首边一个旁听席上,紧靠着墙)

弗林特:(对玛格达说)你刚才正跟我们说安德列小姐对福克纳先生的婚姻的态度。

玛格达:我说她保持缄默。不过福克纳先生结婚之后,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她在痛哭。痛哭,啜泣——那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弗林特:她看起来……很受打击吗?

玛格达:受打击?不。不是她。多一个男人少一个男人对她产生不了多大影响。我看到她在福克纳先生结婚的那天晚上就有了外遇。

(法庭中一阵骚动。就连凯伦都注意到了,吓了一跳)

弗林特:有外遇?和谁?

玛格达:我不认识那个男人。我在福克纳先生的婚礼当晚第一次见到他。

弗林特:跟我们说说。

玛格达:我参加了婚礼。啊,那太美好了。我可怜的比约恩先生那么英俊,年轻的新娘一袭白衣,如百合般可爱。(出声地吸鼻涕)我哭得像看着我自己的孩子结婚一样。(她的声音变了;她凶神恶煞地指着凯伦)但是她没有出席婚礼!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一直待在家吗?

玛格达:她待在家。我回来得早。我从佣人的门进屋。她没听见我进来。她在家。但她不是独自一人。

弗林特:谁跟她在一起?

玛格达:是他。那个男人。在顶层的花园里。天很黑,但我看得见。他抱着她,我觉得他好像要压碎她的骨头。他挽着她向后倾倒,我觉得她快要碰到她在水池中的倒影了。然后他吻了她,我觉得他好像永远不会把他的嘴唇挪开。

弗林特:然后呢?

玛格达:她走到一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很轻。他一个字也没说。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亲吻它。他把她的手放在嘴唇上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我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回了房间。

弗林特:你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玛格达:不知道。

弗林特:你又看到过他吗?

玛格达:是的。看到过一次。

弗林特:那是在什么时候?

玛格达:一月十六日的晚上。

(法庭中一片骚动)

弗林特:跟我们说说,斯文森小姐。

玛格达:嗯,她那天奇怪极了。她把我叫过去,说我那天可以放假。我起了疑心。

弗林特:是什么使你起了疑心?

玛格达:我的休息日是星期四,而且我也没要求再休息一天。所以我说我不需要放假,但是她说她不需要我。于是我走了。

弗林特:你什么时候走的?

玛格达:大约四点钟。但是我想知道这幕后有什么秘密,我又回来了。

弗林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玛格达:大约晚上十点。屋子里黑着灯,她不在家。于是我等着。半小时之后,我听到他们回来了。我看到福克纳先生与她在一起。所以我不敢再待下去。但是离开之前,我看到了和他们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喝醉了,我不认识他。

弗林特:你认识另一个吗?

玛格达:另一个——他个子高高的,身材瘦长,颧骨很尖。他就是我见过的那个吻安德列小姐的人。

弗林特:(几乎是得意洋洋地)发问完毕,斯文森小姐。

(玛格达要起身离开。史蒂文斯制止了她)

史蒂文斯:等一等,斯文森小姐。我还想跟你谈一谈。

玛格达:(愤愤不平地)谈什么?我把我知道的全说了。

史蒂文斯:你或许还知道另外一些问题的答案。好了,你刚才说你看见那个陌生人吻了安德列小姐。

玛格达:是的,我看见过。

史蒂文斯:你刚才说当晚你第一次见他时天很黑对吗?

玛格达:是的,天很黑。

史蒂文斯:然后,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当你费尽心机暗中监视女主人的时候,你说你看到她和福克纳先生一起进来了,并且你急着离开以免被逮住。我说的对吗?

玛格达:你记性不错。

史蒂文斯:你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两个男人对吗?

玛格达:是的。

史蒂文斯:那么你能告诉我们那个喝醉了的男人长什么样子吗?

玛格达: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根本没时间辨别他的面孔,而且门口太黑了。

史蒂文斯:所以啊!不是太黑了吗?你不是很着急吗?但是你怎么能够辨别出一个你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呢?

玛格达:(带着极端正直的义愤)让我告诉你,先生!我刚刚宣过誓,我是虔诚的女人,我敬重誓言。但是我说那是同一个人,我再说一遍!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谢谢,斯文森小姐。

(玛格达离开证人席,小心翼翼地避免直视凯伦。每双眼睛都转向了南茜·李·福克纳,因此法庭沉默了一刹那。弗林特庄严而清晰地传唤)

弗林特: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站了起来,缓缓走向证人席,好像每一步都使她精疲力竭。她很冷静,但给人的印象是这场浩劫使她痛苦万分,她到这儿来完成她的职责需要莫大的勇气)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南茜·李:我宣誓。

弗林特:你叫什么名字?

南茜·李:南茜·李·福克纳。

弗林特:福克纳在世时,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南茜·李:我是……他的妻子。

弗林特:我明白这对你来讲有多痛苦,福克纳女士,你的勇气可嘉,但我将会问你一些可能勾起伤心回忆的问题。

南茜·李:我准备好了,弗林特先生。

弗林特:你第一次与比约恩·福克纳相见是什么时候?

南茜·李:去年八月。

弗林特:你是在哪儿见到他的?

南茜·李:在纽波特(2),我朋友桑德拉·凡·伦斯勒的舞会上。

弗林特:能劳驾跟我们说说吗,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桑德拉给我们互相作了介绍。我记得她说:“你可遇上了个棘手的人,南茜。我要看看你能不能把这个人加入你的名流好友当中。”桑德拉总是在夸大我的知名度……当晚我和他跳了舞。我们在花园中,在小树林里跳舞,一直跳到池塘旁边。在黑暗当中只有我们两人,只有《蓝色多瑙河》华尔兹音乐的微弱声音填充着沉寂。福克纳先生伸手给我摘了一朵玫瑰。当他折玫瑰的时候,他的手扫过了我赤裸的肩膀。莫明其妙地,我脸红了。他注意到了,殷勤地微笑着表示抱歉。然后他把我带回了客人中间……我觉得那个晚上我们彼此都感到一种心照不宣,因为我们都未再与别人跳舞。

弗林特:你什么时候又见到了福克纳先生?

南茜·李:三天之后。我邀请他来我在长岛的家共进晚餐。那是一顿地道的瑞典菜——我自己做的。

弗林特:在那以后你经常见到他吗?

南茜·李:是的,经常见。他对我的拜访越来越频繁,直到有一天……

(她的声音中断了)

弗林特:直到有一天?

南茜·李:(她的音量略大于低语)一天他向我求婚了。

弗林特:给我们讲讲,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我们开车兜风,福克纳先生和我,只有我们两个人。那天天气晴好,阳光明亮,有点冷。我开我的车——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年轻,那么幸福,我开始走神。我……

(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沉默了几秒,好像在与回忆的痛苦搏斗,然后她恢复了原状,微笑了一下以示抱歉)

不好意思。回忆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有一点困难……当时我走神了……我走神得都迷了路。我们在一条奇怪的乡村小道上停了下来。我大笑起来,然后说:“我们迷路了。我把你绑架了,我不会释放你了。”他回答:“你想要的赎金一定不是钱。”然后,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直直地看着我,说:“再装也是徒劳了。我爱你,南茜……”

(一阵呜咽打断了她的声音。她把她的脸埋进了花边手帕里)

弗林特:我感到非常抱歉,福克纳女士。如果你愿意今天先到这儿,明天再接着说的话——

南茜·李:(抬起头)谢谢,我还好。我可以说下去。那是我头一次听说了福克纳先生财务的危急状况。他说他必须跟我说实话,他还说如果他什么都不能给我的话,他就不能要求娶我。但是我……我爱他。所以我告诉他我从来都视金钱如粪土。

弗林特:当你们宣布订婚的时候,福克纳先生对未来感到无望吗?

南茜·李:不,一点也不。他说我对他的忠诚以及我的勇气帮了他许多。我告诉他我们的职责是拯救他的公司,是对那个被他欺骗的世界负责,而不是保全自己。我使他意识到他过去犯下的错误,他已做好了补救错误的准备。我们一起走进了新生活,一个为服务于他人和他人的福利而无私奉献的新生活。

弗林特:结婚之后你还留在纽约吗?

南茜·李:是的。我们住在我长岛的住所。福克纳先生放弃了他在纽约的顶楼豪宅。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告诉你他与安德列小姐的关系了吗?

南茜·李:没有,他当时没有。但是他在我们结婚两周后告诉了我。他来到我面前,说:“我亲爱的,我有一个女人——我曾经有一个女人——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我说:“我知道。如果你不愿说的话,你可以只字不提,亲爱的。”

弗林特:福克纳跟你说什么?

南茜·李:他说:“凯伦·安德列是我黑暗时代的原因和象征。我要解雇她了。”

弗林特:你怎么回答?

南茜·李:我说我理解他,他是对的。“但是,”我说,“我们也不能太残忍。也许你该给安德列小姐找一个新的位置。”他说他会在经济上资助她,但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弗林特:因此他是自愿地,出于自己的决定,解雇安德列小姐的吗?

南茜·李:(骄傲地)弗林特先生,世界上有两种女人。而我这种女人是从不嫉妒别人的。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与你结婚后生意怎么样?

南茜·李:我恐怕不太懂生意场上的事。不过,我知道我父亲贷给了我丈夫一笔款子——一笔相当大的款子。

弗林特:福克纳女士,你能否告诉我们,你觉得你丈夫有没有可能有自杀的动机?

南茜·李:我觉得这完全不可能。

弗林特:他和你说过他未来的计划吗?

南茜·李:我们曾经一起梦想未来。甚至……甚至在他……在他死前的那个晚上。我们靠着炉火坐着,在他的书房里,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时日。我们知道我们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再富有起来了,可能永远都不会了。但是我们不在乎。我们彻底放弃了物质追求,还有物质追求的必然结果:骄傲、自私、野心、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妄想。我们想要把我们的生命投入到精神价值中去。我们计划离开这座城市,脱离终日挥霍无度的圈子,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

弗林特:这发生在一月十五日的晚上,他死前的最后一天?

南茜·李:(无力地)是的。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一月十六日在做什么?

南茜·李:他整天待在城里,如同往常一样打理生意。他黄昏才回来。他说他得参加一个纽约的商业宴会,所以他没在家吃晚饭。他大约六点钟离开了家。

弗林特:福克纳参加的是什么宴会?

南茜·李:他没跟我说,我也没问。我承诺不干涉他的生意。

弗林特:在他当晚向你道别的时候,你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了吗?

南茜·李:没有,一点也没有。他吻了我,并说他尽量早点回家。我站在门口看他开车离开。车子在黄昏中消失时他还朝我招手。我在那儿站了几分钟,想着我们有多幸福,想着我们的爱情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像一首妙手偶得的田园小诗,像……(她的声音颤抖了)我那时不知道我们美好的罗曼史会……间接地……由于嫉妒……导致他的……他的死。

(她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里,出声地啜泣着,这时史蒂文斯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提请法官批准,这句话必须被删掉。

大法官海斯:证人的最后一句话会被删去。

弗林特:谢谢,福克纳女士。发问完毕。

史蒂文斯:(冷酷地)你现在能够回答一些问题吗,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抬起她泪流满面的脸庞,骄傲地)想问多少问多少,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柔和地)你刚刚说你的罗曼史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不是吗?

南茜·李:我是这么说了。

史蒂文斯:一个涤荡灵魂的郑重誓言?

南茜·李:是的。

史蒂文斯:一个基于相互信任的关系,美丽而且振奋人心?

南茜·李:(开始有一点吃惊)是的。

史蒂文斯:(口气发生转变,强烈地)那你为什么还要雇一个侦探监视你的丈夫?

南茜·李:(有些慌乱地)我……就是……我雇侦探不是为了监视我的丈夫。我雇他是为了保护我的丈夫。

史蒂文斯: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南茜·李:嗯……就是……嗯,一段时间之前,福克纳先生曾经受到一个匪徒的威胁——这个匪徒叫“虎胆”里根。我相信人们是这样叫他的。福克纳先生没在意这个匪徒——没人能够吓着福克纳先生——并且他拒绝雇保镖。但是我很担心……因此我们一结婚,我就雇了凡·福力特先生去观察他。我是偷偷干的,因为我知道福克纳先生肯定会反对。

史蒂文斯:一个在远处跟踪的侦探,怎么能保护福克纳先生?

南茜·李:嗯,我听说黑社会有办法察觉有人在跟踪。我觉得他们不会袭击一个总是在观察之下的人。

史蒂文斯:那么凡·福力特先生的全部职责就是观察福克纳先生?

南茜·李:是的。

史蒂文斯:只观察福克纳先生一个人吗?

南茜·李:是的。

史蒂文斯:不是福克纳先生和安德列小姐吗?

南茜·李:这种假设是对我的侮辱。

史蒂文斯:我觉得你一直在不停地侮辱我,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我很抱歉,史蒂文斯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有意的。

史蒂文斯:你是不是说过,福克纳先生告诉你他再也不想见到安德列小姐了?

南茜·李:是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史蒂文斯:但是他在结婚之后还频繁拜访她,而且是在夜里。你的侦探告诉你了,不是吗?

南茜·李:是的。我知道。

史蒂文斯:你怎么解释?

南茜·李:我没法解释,我怎么知道她对他进行了什么敲诈勒索?

史蒂文斯:你怎么解释福克纳向你撒谎说他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去参加一个商业宴会,实则直接去了安德列小姐家的事实?

南茜·李:如果我能够解释的话,史蒂文斯先生,我就为你省去了庭审的诸多麻烦。那样我们就可以解释我丈夫的离奇死亡了。我所知道的就是,她以一些他不能告诉我的原因使他到她的房子那里去——然后我就只知道他在那天晚上死了。

史蒂文斯:福克纳女士,我想要你再回答一个问题。

南茜·李:嗯?

史蒂文斯:我想要你在此立下誓言,比约恩·福克纳是爱你的。

南茜·李:比约恩·福克纳是爱我的。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福克纳女士。

凯伦:(平静地,清晰地)不。还没问完。

(所有眼睛都转向她)

再问她一个问题,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什么问题,安德列小姐?

凯伦:问她她爱不爱他。

南茜·李:(直直坐着,摆出完美女人冷冰冰的姿势)是的,安德列小姐,我爱他。

凯伦:(一跃而起)那你怎么能按着你的意思信口开河地代他说话?你怎么能坐在这儿满口谎言,在他不能来这儿为他自己辩解的时候在他的事情上说假话?

(大法官海斯重重击槌。南茜·李倒吸一口气,一跃而起)

南茜·李:我再也受不了了!为什么我要被……被谋杀我丈夫的人提问!

(她又坐回椅子上,啜泣着。弗林特冲向她)

凯伦:(平静地)发问完毕。

弗林特:我非常抱歉,福克纳女士!

大法官海斯:法庭将休庭至明早十时。

(全体起立。大法官海斯离开法庭,弗林特扶着南茜·李从证人席上下来。走过凯伦身边的时候,她给了凯伦一个轻蔑的白眼。凯伦笔直地站着,大声地说,因此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她)

凯伦: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在撒谎。我们两个都知道是谁。

(幕落)

————————————————————

(1)“先生”原文为德语herr,与其瑞典口音有关,下文凡为玛格达语处同。玛格达的英语不地道,有大量的语法错误。——译注

(2)美国罗得岛州避暑胜地。——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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