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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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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限信赖淮德拉。我看着她的仪容逐月变得更加修美。她浑身上下透着贤惠。从少女时起就摆脱家庭有害的影响,想不到她身上还带着家庭的所有发酵酶体。显然她是接受母亲的遗传;待出事之后,她还极力为自己辩解,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她没有责任,真叫人不能不承认,这事儿自有前因后果。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我认为她太不把阿佛洛狄忒放在眼里了。神是要报复的,后来她多多祭献,多多哀求,力图平息女神的恼怒,也无济于事了。须知淮德拉其实很虔诚。在我岳父家中,人人都很虔诚。不过,恐怕糟就糟在他们信的不是同一个神。帕西淮崇拜宙斯;阿里阿德涅信奉狄俄尼索斯。至于我,我尤其奉敬帕拉斯-雅典娜,其次奉敬波塞冬:有一层秘密关系将他同我连在一起,他对我有求必应,反而倒害了我。我同阿玛宗女人生的那个儿子,是子女中我最宠爱的一个,他则崇拜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他同那女神一样贞洁,而我则相反,在他那年龄已经非常放荡了。他光着身子在月光下奔跑,出没在荆棘丛和森林里;他逃避朝廷、聚会,尤其逃避女人圈子,只喜欢同他的猎犬为伍,追逐野兽一直到山顶或幽谷。他还经常驯烈性马,带一群马到海滩上,以便一同跳下海。他这样子我真喜爱!又英俊,又骄傲,又桀骜不驯;当然不是对我,他对我十分敬重;也不是针对法律,而是针对妨碍进取并空耗人的才能的习俗。我就是想挑他做我的继承者。我将管理国家的大权交到他那双纯洁的手中,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我深知无论威胁还是谄媚,都不能够动摇他。

淮德拉居然爱上他,等我发觉已经太迟了。本来我应当想到,因为,他长得像我;我是说像我在他这年龄时的模样儿,而我已经老了,淮德拉还依然异常年轻。也许她还爱我,但是就像爱一位父亲了。我身受其害才懂得,夫妻两人的年龄不宜相差太大。因此,我不能饶恕淮德拉的,决不是这种情欲,虽然是半乱伦,归根结底还是相当自然的,我不能饶恕的是她明白不可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了,就诬告我的希波吕托斯,将烧灼她的这种邪恶的欲火嫁祸于他。盲目的父亲,过分轻信的丈夫,我相信了她。每次我都相信一个女人的申辩!我竟然呼唤神报复我那无辜的儿子。而我的祈求,神听取了。男人求神的时候却不知道,神要满足他们,十有八九会给他们造成不幸。我一时性起,丧失理智,盛怒之下失手杀了我的儿子。这是我一生都得不到安慰的。淮德拉意识到自己罪过太大,随后就自裁了,这样也好。可是现在,我连庇里托俄斯的友谊也失去了,觉得十分孤寂;我人也老了。

俄狄浦斯被逐出他的家园底比斯,我在科洛涅接待他时,他双目失明,走到穷途末路,但是境遇再怎么悲惨,至少还有两个女儿在身边陪伴,对他始终那么温存,给他的痛苦带来安慰。从各个方面看,他的事业失败了。我成功了。他的遗体要给安息的地方永远降福,甚至降临也不是降给忘思负义的底比斯,而是降给雅典。

我们二人命运在科洛涅的这次相遇,二人生涯在十字路口的这次碰撞,我倒奇怪别人极少谈及。我把这一相会视为我的荣耀的顶峰与加冕礼。在这之前,我让一切低了头,看到所有人都在我面前俯首(我可以排除代达罗斯;不过,他比我年长得多。况且,即使代达罗斯也听我的)。惟独在俄狄浦斯身上,我认出可以同我比肩的高尚;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不幸只能使这个战败者更加高大。自不待言,我总是无往而不胜;但是比起俄狄浦斯来,我觉得还完全在凡人的水平面上,似乎有些低下。他则顶抗了斯芬克司,把人抬到面对谜语的高度,敢于让人同诸神分庭抗礼。既然如此,他怎么又接受,为什么接受失败呢?他刺瞎自己的双眼,不是也促成自己的失败吗?在他残害自身的行为中,有什么东西我还看不透。我对他讲了我的诧异。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解释不怎么令我满意,或者说,我没有很好理解。

“不错,我一时愤怒,没有控制住,”他对我说道。“这股怒气,只能转向我自身;不怪自己,我又能怪谁呢?面对向我展现的一片谴责的恐怖,我强烈地感到必须抗议。况且,我要损坏的,主要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幕布,是我一生奋斗的这道布景,是我不再相信的这种假象,以便达到现实。

“决不是!我恰恰什么也没有考虑;我这是本能的行为。我刺瞎眼睛,就是要惩罚自己没有看到明显的事实,正如人们所说的瞎了眼。不过,老实讲……噢!这事儿,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谁也不明白我当时的这声喊叫:‘黑暗啊,我的光明!’连你也不明白,这我能感觉出来,不比别人多明白点儿。他们听出是一声哀叹;其实,这是一种确认。这喊声意味黑暗为我豁然洞开,射出照亮灵魂世界的超自然的光明。这喊声还表明:黑暗,从今以后,你对我就将是光明。蔚蓝的天空,在我面前已经黑暗重重,与此同时,我内心的天空却星光灿烂。”

他住了口,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又说道:

“我青年时代,在别人看来还很英明。我本人也是这么看。我不是独自一人,头一个道破了斯芬克司的谜语吗?然而,自从我的肉眼被我亲手抠瞎之后,看不到表象世界了,我似乎才开始真正看清楚了。对,我的肉眼一失明,永远看不见外部世界了,一种新的目光就在我身上睁开,能纵观内心世界的无穷景象,而在此之前,对我来说只存在表象世界,它一直使我无视内心世界。这种难以觉察的世界(我是说我们的感官掌握不了的),现在我知道,是惟一真实的。其余的一切无非是虚幻,给我们以假,遮蔽我们不能仰观神圣。‘必须停止看世界,才能看到神。’盲人智者提瑞西阿斯1有一天对我这样说。而当时我还不理解;同你现在一样,忒修斯啊,我明显感到你也不理解我的话。”

1提瑞西阿斯,底比斯的盲人占卜者。他受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神示而值鸟语。他主张把底比斯的王位让给战胜斯芬克司的人,并把王后嫁给那人。

“我并不想否认,”我对他说道,“不想否认多亏失明而发现的超时间世界的重要性,但是我难以理解的是,你为什么将它同我们生活和行动的外界对立起来。”

“这是因为,”他答道,“我内视的眼睛第一次见到还从未向我显现的东西,我猛然意识到这样一点:我统治人的权利建立在一桩罪恶的基础上,因而由此派生的一切都被玷污了,不仅包括我个人做出的全部决定,甚至还包括我的两个继承王位的儿子的决定;要知道,那时我抛弃王位,立刻离开我的罪恶赠给我的危险的王国。你可能已经了解到,我儿子卷进了多大的新罪恶,而何等耻辱的命运重压罪孽的人类可能孕育的一切,我那可怜的孩子不过是臭名昭著的样板。因为,作为一种乱伦的产物,我儿子无疑是被特意选定的;然而我认为,某种原初的污点感染了全人类;结果连最优秀的人都不干净了,注定作恶,注定沉沦,如果没有我也不知道什么神的拯救,洗刷原初的污点并给予宽赦,人就不可能自拔。”

他又沉吟片刻,仿佛还要潜下去探寻,然后接着说道:

“我居然抠瞎了自己的眼睛,你感到奇怪,我本人也诧异。不过,这种欠考虑而残忍的举动,也许还别有涵义:我说不清一种什么隐秘的需要,将我的遭遇推到极致,增加我的痛苦,完成一种英勇绝伦的命运。也许我隐约预感到这种痛苦所体现的庄严和赎罪性质;因此,拒不接受则不是英雄所为。我认为这样尤其能显示英雄的高尚,落难比任何境况都更能表现其英勇,从而迫使上天承认,并消除神的报复。无论怎样,也不管我的过错多么可悲可叹;我达到的这种超感觉的幸福状态,如今也足以补偿我所忍受的所有痛苦,而且不受此苦难,我也绝不可能达到这种幸福状态。”

“亲爱的俄狄浦斯,”我明白他讲完了,便对他说道,“听了你宣讲的这种超人的智慧,我只能赞佩。不过,在这条路上,我的思想却不能与你为伴。我始终是大地的孩子,相信人不管如何,也不管如你判断的有多大污点,总应该玩一下手中掌握的牌。毫无疑问,哪怕是你自身的不幸,你也善于充分利用,从而更加密切地接触你所说的神性。此外,我也乐于确信,一种祝福紧紧附在你身上,按照神谕,将随你降到你长眠的土地上。”

我没有进一步讲,对我至关重要的是,这应是阿提卡的土地,我暗自庆幸诸神特意让底比斯通向我。

比起俄狄浦斯的命运来,我倒还满意:我的命运圆满完成。我身后留下了雅典城。我珍视它超过珍爱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建造了自己的城。在我之后,我的思想会永生永世住在这里。临终这么孤寂我也心甘情愿。我尝到了大地的恩泽。想想将来的人类也很欣慰:在我之后,人类多亏了我,将承认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所做的事业,是为了未来人类的幸福。我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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