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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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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我们便望见了日本。

正好在预计的时辰,它出现了,虽则距离尚远,这么多日子一直浩瀚无边的海面上,清晰地露出一个黑点。

最初不过是一连串玫红色的小山包(这是日出时突伸在深江1海面的群岛)。不久就看见它们背后,沿着天际仿佛悬有一层浓重的物体,如同一幅幕布垂落在水面:这,才是真正的日本。渐渐地,在大团的乱云之中,明显地露出长崎山脉黑糊糊的轮廓。

1深江系长崎的旧称。

我们迎风行驶,一股凉风越刮越猛,似乎这个国家想使出全副气力把我们吹得离它远远的。海、缆绳、船,都晃动起来,哗哗作响。

将近下午三点钟,所有这些远物都靠近了,近到将它们巍巍然的山崖和树丛一直伸到我们头顶。

我们现在驶进一条狭长、阴暗的水湾,两旁夹峙的高山,以奇特的对称形式连绵不断,颇像里面带有撑架的布景,十分壮观,却不太自然。人们也许会说,日本在我们面前张开了一道蛊惑人的裂口,好让我们深入它的内脏。

在这道长且怪的海湾尽头,想必就是那至此尚未露面的长崎了。到处是可人的绿色。海面上那股强劲的风,忽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宁静。空气变得很热,充满花香。峡谷里响起了震耳的蝉鸣,此岸彼岸相互应和。所有的山峦都以无数种声音飒飒作响,整个地区像不断震颤的水晶玻璃般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们沿路与一批批大帆船擦身而过,这些帆船被难以觉察的微风所推动,慢慢地向前滑行,在那略有波纹的水面上,简直听不见它们行进的声音。它们的白帆张挂在与水面平行的横桁上,松松地下垂着,像帘子一样形成许多褶裥。造型复杂的船尾,像我们中世纪大帆船的船尾一样,如舰楼般高高翘起,在郁郁葱葱的群山组成的城墙之间,船帆更衬得如雪一般白。

好一个碧绿苍翠、遍处浓荫的国度——日本,多么意想不到的伊甸园……

外界,那辽阔的海上,想必还是白天;而这儿,在峭壁夹岸的峡谷里,已经给人以傍晚的印象。十分明亮的峰顶之下,山麓所有因傍水而草木更茂的地方,都已隐没在暮色的昏暗里。经过的帆船,在绿叶的暗色映衬下,显得那么白,毫无声响地由一些黄皮肤的小矮人灵巧地驾驶着。他们探着头,长发像女人一样从中间分开,梳向两鬓。在这条绿色水道中愈往里走,香气愈加沁人心脾,单调的蝉鸣愈来愈响,仿佛乐队奏出的渐强音。上面,被群山切割出的那片明亮的天空里,翱翔着一种像隼类的飞鸟,它们以人类那种深沉的嗓音,发出“吭!吭!吭!”的鸣声。悲切的呼叫由于有回声而拉长,在此情此景中显得极不和谐。

这繁茂而清新的全部大自然,都具有日本的独特性。这独特性存在于那些无以名状的奇峰怪石,也可以说,存在于某些由于太美而显得不真实的事物之中。有一些树木排列成丛,其布局之精美雅致,犹如漆托盘上的工艺品。在坡度平缓、覆盖着柔嫩草地的圆形山丘旁边,一些形状怪异的巨崖拔地而起,像人造景观一样,种种格调不同的景致都紧挨在一块。

……仔细看去,可以散见若干神秘的小古刹,通常建在俯临深渊的悬崖之上,半掩在凌空的杂树丛中。从一开始,它们就给我们这些初次造访的人某种空远的印象,让我们感到,在这个地方,天神、树怪、主管田野的古代神抵都是陌生而难以理解的……

长崎出现的时候,我们的眼睛都大为失望。它坐落在崖壁陡直的绿色山峦脚下,完全是一个不起眼的城市。前面,挂着各国旗帜的船只乱七八糟地泊在一起,邮轮和别处的一样冒着黑烟。码头上有一些工厂,都是到处都已见过的平常玩意儿,什么都不缺。

若是地球上到处都一个样,我们甚至不能为消遣而尝试着游历一番的话,因住在陆地上而烦闷不堪的时刻便即将来临了。

将近六点钟,我们在一堆停泊在那儿的船只中间哗啦啦地抛了锚,同时马上受到了“侵犯”。

入侵我们舰艇的,是那些极善经商、殷勤和蔼而滑稽可笑的日本人,他们满船、满艇地,像涨潮般涌来:男男女女排成一长串,络绎不绝地走上我们的船,既不叫嚷,也不争吵,个个都不声不响、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躬身行礼。面对这种态度,谁也不好意思发火。结果,由于反射作用,我们自己也微笑起来,也频频还礼。他们所有的人背上都背着小篮子、小货箱,用最灵巧的技艺创造出的形状各异的容器,包装着这样那样的货品,而且填得满满当当,撑得鼓鼓囊囊、严严实实。他们从里面掏出种种出人意料、不可思议的东西:有屏风、鞋子、肥皂、提灯、袖扣、小首饰,有关在小笼子里整天唱个不停的蝉、推动纸板风车不断旋转的小白鼠;有淫秽的照片;还有盛在碗里的热腾腾的汤或肉杂烩,一份份准备好了,随时可给船员们端上来;还有瓷器,大量的瓷花瓶、茶壶、茶杯、小罐、小碟……转眼之间,所有这些东西都开了箱、拆了包,以令人惊诧不已的敏捷陈列到地上,还排列得相当有艺术性。个个小贩都像猴子似的蹲在他们的小玩意儿后面,手一直触到脚背。他们始终面带微笑,总是深深地躬身行礼。我们的甲板在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堆放下,蓦地变成了一个大杂货商场。水手们兴致勃勃,十分开心,在这一堆堆货品中间踩来踩去,和女商贩n]调情,见什么买什么,满不在乎地把白花花的银币往外抛。

可是,老天,这些人长得可真丑!既俗气,又奇形怪状!考虑到我的结婚计划,我变得心事重重。幻想破灭了……

直到明天早上,我和伊弗都有值勤任务。抛锚后船上最初的忙乱(得把小艇放下海,把梯子和系杆推出去)一过,我们除了东张西望就没什么可干的了。我们心想:这是在哪儿呢?在美国?在澳大利亚的英国殖民地?还是在荷兰的新泽兰州??……

这儿有领事馆、海关、工厂,船坞里神气活现地泊着一艘俄国三桅战舰,高处有一片盖了许多别墅的欧洲租界,码头上有一些水手们使用的美国小艇。可是那边,是的,那边,在那些一般化的东西背后和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那巨大的绿色峡谷深处,有成千上万座发黑的小屋,其间夹杂着一种外貌有点异样的房子,一些涂成暗红色的较高的屋顶,疏疏落落地从它们上面凸现出来;很可能那真正的、古老的、日本的长崎依然存在……在这种区域里,说不定在某扇纸屏风后面,就有那个眼睛和猫儿一样的小妇人在暗送秋波……很可能,不到两三天(时间宝贵呀)我就娶上她了!!……嗨,反正无所谓,我再也记不清她的模样,这小妇人,那些卖小白鼠的女商贩把她的形象给破坏了,现在我真担心她和她们长得一样……

夜幕降临,船上的甲板像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空无所有。转眼之间,那些矮小的汉子、婆娘们便合上匣子,折起带滑槽的屏风、带弹簧的扇子,谦恭地向我们一一施礼,然后离开了。

随着夜色渐深,发蓝的暗处什么都混成一片,我们来到的这个日本,慢慢地、慢慢地又变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奇幻的国度。群山现在全黑了,被浸在水中的山麓截为两半,那载负着我们的静止的水,映着山的倒影,造成了我们被倒悬在可怕的悬崖峭壁之上的幻象,星星同样倒映在水中,在臆想的深渊里,仿佛撒播着点点磷火。

接着,长崎燃起了万家灯火,整个城市通明透亮,连最偏僻的市郊和村庄都亮了。设在山间树丛里的、白天甚至根本瞧不见的下等酒吧,也投射出萤火虫般的微光。灯光一出现,很快就遍处点燃。从海湾的各个侧面,从山上到山下,无数灯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巨大的都市如圆形剧场般令人头晕目眩地作阶梯状呈现在我们四周。在我们脚下,静止的水中,还有另一个城市,同样灯火通明,却一直沉没在深渊中。黑夜温和而纯净,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中充满山里飘来的花香。弦乐声从茶台或夜间的下流场所传出,远远听去倒也极为美妙。还有在日本永远不绝于耳的蝉鸣(在此地甚至已成为所有音响的背景,几天以后,我们就不会再留意它了),我们倾听着,那响亮区无间歇的歌声,就像飞泉直泻的瀑布一样,总显得稍稍有些单调……

第二天,大雨滂沱,正是那种劈头盖脸、无休无止、毫不留情、下得天昏地暗、到处淌水的大暴雨、密集的雨点挡住视线,我们从船的一端竟看不见另一端。简直可以说,全世界的云事先约好到这个绿色的大漏牛来尽情倾泻,于是都聚集到长崎湾来了。雨一直在下,没完没了。天快黑了,雨那么大,透过散乱的水帘,还可依稀望见山麓,至于山巅,则已隐没在压顶的大堆乌云里。我们看见有些云团,似乎要脱离阴暗的苍穹,像大块的灰色布片垂在树的上方。这些云终归要化为雨水,倾盆而下。还有风,我们听见深沉的风声在山谷里吼叫。海湾的整个水面,被雨点敲击,啪啪作响,处处激起一圈圈旋涡,在剧烈的动荡中呻吟叹息,来回奔跑。

对初次登岸者而言,这天气真是太恶劣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下,怎么去找老婆呢?

得,认倒霉吧!我梳洗完毕,对伊弗说道:

“兄弟,麻烦你给我找一条舢板来!”

伊弗见我仍然想出去溜达,不禁微笑起来。于是他在风雨里招了招手,唤来一具白木做的小棺材1,由两个在雨中光着身于摇橹的黄种孩子驾驶着,在海上一下子窜到我们跟前。那玩意儿靠近以后,我便跳了上去。接着,一个摇橹的孩子为我打开一块形同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进去,伸直身于躺在一张席上——这里面就是舢板的所谓“舱房”了。

1作者用棺材一词,形容一种仅容一人躺下的小木船。

在这浮动着的棺材里,我刚好有卧下身体的空间,里面倒是非常干净,新松木板颜色洁白。雨水在顶盖上敲打,我一点也淋不着。我趴在这个盒子里航行,走上了入城之路。一股浪让它摇晃,又一股浪不怀好意地使它颠簸,有几次还险些翻船。从我那捕鼠器的缝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见我的命运所系的两个小人儿:至多八岁或十岁的孩子,长着狨猴1般的脸蛋,不过已经肌肉发达,像真正的(但却是小型的)男子汉;动作灵巧,像习惯于海上生涯的老手。

1狨猴,南美洲产的一种猴。

他们高声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从刚刚打开的活板,我瞧见码头的灰色石板就在跟前。于是我钻出小棺材,站立起来;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进眼里,扎得人心里发毛,难受极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来个怪物蹦到我面前,围着我直嚷嚷,挡住我的去路。透过妨碍视线的暴雨,一开始很难确定这是些什么,像是一种人形刺猬,各自拉着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其中一个在我头上张开一把大伞,伞肋很密,曲杆上都涂了清漆。他们全都朝我微笑,讨好的面孔,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诉过我:这不过是一些在我面前抢生意的djins。然而我初来乍到,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被这日本式的接待吓了一跳。djins,或dijn-richisans,意思是为挣钱而拉双轮小车或推独轮车的人力车夫,按钟点或按路程收费,如同我们那儿的公共马车一样。)

他们高高卷起裤脚,裸着的腿今天全是湿淋淋的。他们的头藏在形状像灯罩一样的大帽子里,身上披着草编的蓑衣,草的顶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猪身上的刺,像是把茅屋的屋顶披在身上了。他们一直微笑着,静候我的选择。

我无缘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便随意登上了为我张开伞的那名车夫的小车。他为我拉下车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张起一块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处,然后走上前来,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儿?老板!”于是我用日语回答:“去百花园,朋友!”

我颇像鹦鹉学舌的样子,用三个牢记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问话,很惊讶这几个字的声音居然表达出了某个意思,而且让人听懂了。于是我们立即出发。他俯着身子向前跑,我由他拉着,一路上在他轻便的小车里耸耸颠颠,我全身遮着油布,像装进了一只匣子。我们俩一直被雨水浇着,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水和泥浆。

“去百花园!”我说得十分自然,自己听见都吃了一惊。这说明我对日本的玩意儿还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一些从这个帝国回去的朋友教过我,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情。这百花园是座茶舍,一个高档的约会场所。到了那儿,我可以打听一个什么勘五郎君,他既是翻译,又是洗熨工,还是个暗中拉皮条的家伙。如果我的事情进展顺利,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绍给神秘的命运指派给我的那个姑娘……一路上就是这点想法使我提起精神,于是我的车夫和我,一个拖着另一个,在倾盆大雨之中,气喘吁吁地跑着……

噢!这一天,从油布留下的缝隙,从我那淌着水的车篷底下,我总算瞥见了那古怪的日本!一个阴沉的、满是泥浆的、几乎被水淹没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这些我过去仅仅从图片上了解、从屏扇和瓷器的天蓝或粉红底色上的图画中看见的一切,现实生活中却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着雨伞,穿着本底鞋,撩起衣据,可怜巴巴地出现在我面前。

有时候,雨水太大,我只好尽可能遮严实些。在嘈杂和抖动中,我变得麻木了,简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国家。车篷有好些窟窿,让一些细细的水流浇到我的背上,让我想起这是生平第一次来长崎旅行。我冒着浇一身水的危险,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我们正在一条凄凉、阴暗的小巷(这样的小巷有好几千,就像一个迷宫一样)里跑着,屋顶上的水像瀑布般泻落到发亮的铺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线,把所有东西都变模糊了。有时,我们和一位女士交错而过,这位女士被裙子缠住腿,踩在高高的木底鞋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恰似屏风上提着裙子,撑着一把花纸伞的人物。有时我们从一座佛塔门前经过,蹲在水里的石雕怪兽,正朝我扮着凶狠的鬼脸。

这地方可真大,这长崎!我们已经撒腿跑了将近一小时,好像还没跑到头。这会儿来到了平原,在停泊场那边,可没想到在山谷里,有这么大一片坦荡的平原。

啊!要我说出自己在哪儿,我们刚才是朝哪个方向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车夫和运气去安排了。

多么了不起的机器人,我的车夫!我见惯了中国的脚夫,可这一个完全是两码事。每当我拨开油布想瞧点什么,不言而喻,总是他首先进入画面。他裸露的双腿,呈黄褐色,肌肉发达,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地奔跑着,到处溅起泥浆,他那刺猬般的后背,在雨中躬起。看见这辆落汤鸡般的小车经过的那些人,能猜出里面装着一个想找老婆的人吗?……

终于,我的车马仪仗停了下来,车夫微笑着,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车篷,不让雨水再一次灌进我的脖子。洪水泛滥暂停,这会儿不下雨了。直到这时我还没瞧见他的面孔,原来他与众不同,还相当英俊。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目光坦率,神态活泼且虎虎有生气……似乎在告诉我,过不几天,就是这个车夫……哦,不,我还不想公开道出,这可能有使菊子过早地、不公正地丧失名誉的危险……

对,我们刚才停了下来。这儿正处于一座巉峻的高山脚下。想必我们已穿过城市,很可能在郊外,到了乡间。看来是必得下车走路了,现在得沿着一条差不多是陡直的小路往上爬。在我们周围,有一些郊区小屋,被花园的围墙、太高的竹篱遮住;从外面看不见它们。这青翠的山是那么高,把我们累坏了。低低的云层,压在我们头顶,像一个就要把我们禁闭在这陌生角落里的顶盖。真的,一点看不见远方、远景,仿佛是为了更好地让我们注意到眼前这泥泞的、湿漉漉的日本内部这一小块的所有细部。这个国家的土地颜色很红,路边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认识。不过,篱笆里有一些旋旋花和我们那儿的差不多,我还在花园里认出了翠菊、百日草和其他一些法国花。空气里气味混杂。植物和土地的香气中,还搀杂着点别的东西,好像有干鱼和乳香的气味混在一起,大概是从人的住所里散发出来的吧。没有人打这儿经过。居民、房屋内部、日常生活,一切概不外露。我满可以自认为在任何一个地方。

车夫把小车停在一棵树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条陡直的小路,我们的脚在红色的泥地上直打滑。

“我们的确是往百花园走吗?”我问,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话是否被听懂了。

“是呀,是呀,”车夫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弯,变得狭窄、阴暗,一边是悬崖峭壁,上面覆有湿淋淋的蕨草。另一边,有一座外表很糟,几乎没有门窗的大木屋。我的车夫就在这儿停步了。

什么,这座阴森的房子就是百花园?他说没错,神色很有把握。我们去敲一扇大门,门立刻在槽中滑动,打开了。露面的是两个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根了,但还存有奢望,这一点马上就能看出来。她们的衣着与瓷瓶上画的完全相符,手脚如儿童的一般大小。

她们一看见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触到地板。啊!天哪,她们这是怎么啦?哦,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行礼方式。我还不习惯这一套、只见她们站了起来,殷勤地为我脱鞋(从来没有人能穿着鞋走进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裤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湿了。

这所日本房子的内部,最先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尘不染,洁白,冰冷,毫无装饰。

踏在那些既无折痕、亦无污迹的无懈可击的席子上,人们让我登上了二楼,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纸糊的墙壁,由带滑槽的隔板组成。需要除掉它们的时候,可以将一扇推进另一扇。屋子的整个一面,可以像阳台一样,完全敞开,朝向绿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给我拿来一个黑丝绒方坐垫当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这个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间当中。那两个矮小的女人(她们是这所房子的,也是我的卑贱的侍女),正以十分恭顺的姿态听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澎湖列岛受罪时学的几个怪词和几句话,居然能表达出点东西。我在那边学了点词汇和语法,可自己毫无把握。然而看来情况不那么糟,她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勘五郎先生谈话,他是翻译、洗熨工和不公开的婚姻介绍人。太棒了!她们认识他,马上可以为我去找他。为此,侍女中年长的那位准备起她的木底鞋和雨伞。

接着,我要她们送上一份精制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来越顺当了,她们奔进厨房,吩咐下去。

最后,我要人给我的车夫送去茶和饭。他在楼下等着我。我要……我还要很多很多,玩偶太太们,我会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得容我有时间搜罗我的词汇……但是,我越瞧你们,就越担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长相。我承认,你们还算小巧,由于长得古怪,手很细柔,脚也纤巧,可是从总体说来,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神态像古董架上的小摆设,像南美洲的狨猴,像……我也说不上像什么……

……我开始明白我来这所房子挑的不是时候。这儿正在进行某件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尴尬了。

从一开始,我就该猜到这一点,尽管她们接待我非常礼貌、——因为此刻我想起来,她们在楼下为我脱鞋时,我听见头顶上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显然是为了掩藏我不应该看见的事物。人们临时为我安排了我所在的这个房间,就像动物园接待参观者时,为某些野兽隔出单间一样。

此刻她们让我独自呆着,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办。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一片白当中,像一尊菩萨似的蹲坐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

纸糊的壁板后面,有一些微弱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响起了琴声和女人的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的回声中,在阴雨天气的凄凉中,这歌声显得既哀怨又相当柔和。

我承认,从敞开的阳台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很美,很有点太虚幻景的意味。林木蓊郁的高山,直刺阴云密布的天空,巅端都隐没在云层里了。一座佛寺,栖在云雾之中。大雨过后,空气格外澄澈,远景极为清晰。但天穹仍厚厚地布满了带雨的云。那些凌空的树冠上,一动不动地停驻着一些灰色的絮状大云团。所有这些类乎幻景的前面和下面,近景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两只漂亮的白猫在那儿游逛、嬉戏,在那些小型迷宫似的小径间相互追逐,一面还挥动着它们的爪子,因为地上的沙子太湿了。花园极尽雕砌造作之能事:没有花,只有假山石、小湖,以及按一种奇特的情趣修剪的小矮树。一切都很不自然,然而搭配得如此巧妙,苔藓那么新鲜,那么绿!……

外面寂然无声,我所俯临的这湿润的田野,直至那辽阔背景的尽深处,完全是一片静谧。但纸墙后面的女艺人,一直以柔和忧郁的声音歌唱着。为她伴奏的琴声奏着颇有些令人伤感的低音……

哟!现在速度加快了,甚至像是在跳舞!

管它呢!我要试试从薄薄的隔板之间往那边瞧,我瞥见一道缝,于是从这道缝望过去。

嗬!好古怪的场面:显然是长崎的一些公子哥儿们躲在这儿寻欢作乐!在一套和我这边同样四壁萧然的房间里,大约十二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他们身穿宽袖蓝布袍,直且油腻的长发上,顶着欧洲那种圆顶帽,一张张脸呆滞、发黄、于枯、苍白。地上,放有相当数量的小炉子、小烟袋、小漆盘、小茶壶、小茶杯……所有日本宴席的小用具和七零八碎的食品,极像孩子们玩的“过家家”。在这些公子哥儿围成的圆圈当中,有三个盛装的女子,也可以说,三个奇特的幻影:她们身穿说不出名目的浅色长袍,上面用金线绣出离奇古怪的花纹;高高的发髻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盘成的,上面还插着发簪和花。其中两个背朝我坐着,一个拿琴;另一个,就是那以柔和的嗓音唱歌的姑娘。像这样从背后偷眼瞧去,她们的姿势、服饰、头发、颈背……全都极为优美,可我提心吊胆,惟恐一个动作让她们朝我转过脸来,那就很可能使我眼前的幻象破灭。第三个女子站立着,在这群呆头呆脑的贵人们面前,在这些直头发和圆顶帽面前跳舞。啊,她旋转的时候多吓人呀!她的脸上戴了一只可怕的面具,状貌狰狞、惨白,活像幽灵或吸血鬼……面具脱落,掉了下来,原来是个漂亮的小仙女。大约十二至十五岁,体态婀娜,已经懂得卖弄风情,算得上是个女人了。她身穿暗蓝色绉纱长袍,上面绣了一些灰蝙蝠、黑蝙蝠、金蝙蝠……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很轻,没有穿鞋,在洁白的席子上嚓嚓地响……大概第一项服务是给我送午餐来了。我赶快重新坐下,呆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一动不动。

这回是三个人。三个侍女鱼贯而入,恭恭敬敬,面带微笑。一个送上小炉子和茶壶;另一个端来一些盛着糖清水果的极精巧的小碟;第三个捧出一些玲珑别致的小托盘,里面是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们在我面前的地上跪下,把所有这些“过家家”的东西放在我的脚前。

这时候,日本给我留下了相当可爱的印象。我觉得自己完全进入了这个虚构的、人造的小世界,一个我已经从漆器和瓷器上的图画中了解到的世界。多好呀!这三个坐着的小妇人,彬彬有礼、小巧玲珑,她们的眼睛细长,梳成大大的鸡冠发型的漂亮发髻,光滑得如同上了釉;这餐在地上开的饭;从阳台望出去的景色;栖在云端的佛塔;还有那随处可见,甚至在物品中也具有的雅致。多好呀!这女性的忧郁歌声,继续从板壁后面传来。显然唱歌就是她们的营生。这些音乐家,从前我曾看见以怪异的色彩画在和纸1上,在太大的花朵中间,眯缝着她们矇眬的小眼。这日本!在来这儿以前很久,我就已经猜测出它的模样,然而,可能,在现实中,我觉得它好像缩小了,更加矫揉造作,也更加凄凉。大概是由于乌云笼罩,由于下雨的缘故吧……

1和纸,原文为“米纸”(papier de riz),指一种用面包树树髓或新竹纤维制造的高级纸,类似我国的宣纸。

我一面等勘三郎先生(据说正在更衣,看来快到了),一面用餐。一只绘有仙鹤展翅的其小无比的碗里,盛着一种奇特的海藻汤。别的碗里,有加糖的小干鱼,加糖的螃蟹,加糖的青豆,加了醋和胡椒的水果。所有这些东西都令人难以下咽,尤其是无法逆料,无法想象。她们满面笑容地劝我吃,这些小妇人,总在笑,无止无休的、挑逗人的笑,这是日本式的笑;她们叫我按她们的方式,用那精巧可爱的筷子吃饭,指法极为优雅。我现在习惯了她们的面孔。总体上说来这一切都很讲究,很接近我们的那种讲究,乍一看我还不大能领会,慢慢地可能就让我喜欢上了。

……突然,隔壁那个跳舞的女子,那个戴着可怕面具的孩子进来了,像一只被白昼惊醒的夜蛾,一只稀有的、令人称奇的飞蛾、这大概是为了来瞧瞧我。她转动着胆怯的猫儿般的眼睛,但很快就变得很随便,以可爱的牙牙学语的婴儿的那种温存,走过来依傍着我,她小巧、纤柔、优雅,还香喷喷的。只是涂抹得滑稽可笑,脸白得像石膏,两颊各有一块规规整整的圆形胭脂,徐红了的嘴唇外沿,还稍稍勾了一道边。由于颈后的细发很多,没法给颈背上粉,出于对规整的喜好,便粉刷到此为止,仿佛切了一刀似的,形成一道直线。这样一来,在她脖子后面,便有一方块天然皮肤,颜色很黄……

壁板后传出急促的琴声,显然是一声召唤!那小仙女赶紧逃走,跑到隔壁去找那些白痴去了。

就娶这一个怎么样?不用到更远的地方去寻了。我会把她当作托付给我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就为她这模样要娶她,为这古怪而可爱的布娃娃模样。这样一来我会建立一个多有趣的小家庭呀!真的,只要娶这么个小玩意儿就行,我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勘五郎先生进来了。穿一身美丽国或新桥1产的灰呢套服,戴着圆顶帽和白色丝手套。表情既狡狯又愚蠢。鼻子、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按照日本礼节,他突然深深一鞠躬,双手平放于膝盖,上身与双腿成直角,仿佛这好好先生一下子折断了。他低声下气地发出一个短促的送气音2(人们在齿间咳唾沫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在这个帝国里,这个词表示最卑躬屈节的礼貌)。

1美丽园、新桥均为巴黎的繁华地区名。

2指日本人常说的“嗐!”(“是!”)

“勘五郎先生,您会说法语?”

“是的,先生!”

又是一鞠躬。

我每说一句话,他都一鞠躬,犹如一个用手柄操纵的提线木偶。直到他在我对面席地坐下,才局限于深深点头,且每次都伴有咳唾沫的送气立曰。

“来杯茶怎么样?勘五郎先生!”

再次行礼,手势极其做作,似乎为了表示:“我可不敢当;您太降尊纤贵了……也罢,尊敬不如从命……”

刚说几句话,他就猜出了我指望他办的事。

“没问题,”他回答,“我们这就办。正好一周以后,下野崎一家就到了,他们家有两个可爱的女儿……”

“什么,一周以后!您对我太不了解了,勘五郎先生!不,不,得马上办,明天办,要不就算了。”

又一次带着唾沫声的行礼,勘五郎君为我的激动所感染,开始热心地列举长崎所有待嫁的姑娘:

“瞧,本来有个康乃馨小姐,唉!多可借,要是早两天去说就好了!那么标致,琴弹得那么好……真是无可挽回的不幸,她前天被一个俄国军官娶走了……

“啊,杏子小姐!这位杏子小姐行吗?她是出岛商场一个有钱的瓷器商的女儿,一个很贤惠的姑娘,但身价很高。她父母很宝贝她,至少每月一百元1才会把她让给你。她受过很好的教育,能够熟练地记帐,还能掌握和运用两千多高深的文字。在一次诗歌竞赛中,她写了一首赞美篱笆上的小白花爱惜朝露的小诗,得了第一名。只是,她的脸蛋不太漂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边脸颊上还有个坑,那是她小时候留下的毛病……”

1一日元价值五法郎。

“啊!不,够了,谢谢了,不要她。就从不那么出类拔萃,但脸上没疤的年轻姑娘中找吧。勘五郎先生,那边的姑娘怎么样?就是隔壁,身穿漂亮的绣金袍子的那几个,譬如那个戴着幽灵面具跳舞的姑娘??或者那个歌声如此柔和,后颈如此美丽的女子???”

一开始他不太明白我说的是谁。后来,待他弄懂了以后,便略带嘲讽地摇摇头,他说:

“不,先生,不!这是些艺妓1,先生,是艺妓!”

1艺妓,指伊豆歌舞剧院培养出来的那些职业歌手和职业舞女。

“怎么?可为什么就不能娶艺妓?她们是不是艺妓,对我又能怎么样呢?过些日子,等我更熟悉日本的事情以后,也许我自己会觉得这个要求十分荒唐:真像是我说要娶个魔鬼一样……”

可这会儿勘五郎先生突然想起了个什么茉莉小姐。天哪!干吗他没马上往这儿想呢?但这肯定就是我所需要的;他明天就去,今晚就去,去这姑娘的父母那儿探探口气。他们住得离这儿很远,在对面那个小山包上,在修善寺区1。这是位非常漂亮的小姐,才十五岁,很可能人家要十八到二十皮阿斯特2一个月,条件是要给她几身体面的袍子,让她住进朝向好的、舒适的房子,——像我这样殷勤的男人,是不会做不到这些的。

1长崎市近郊一地名。

2皮阿斯特,法国古币名,一个应阿斯特约相当于二十法郎。

到荣莉小姐那儿去吧,时间紧迫,我们这就分手。勘五郎先生明天得到我船上来,告诉我初次奔走的结果,和我商量相亲的事宜。关于报酬,暂时他什么也不收。但我会把我的衣眼交给他洗熨,而且会在我的胜利号伙伴们中为他招揽顾客的。

一言为定。

然后是深深地鞠躬,人们在门口给我穿上鞋。

我的车夫,利用这位碰巧遇上的翻译,求我今后继续照顾他的生意。他的车就停在码头,车号是415,用法文数字写在车灯上。(在船上,我们有个415号射手勒戈埃莱克,在我那些大炮之一的左炮位当副炮手。很好,我记住了。)对常客,他的价钱是十二个苏1跑一程,十个苏一小时。好极了,我会经常光顾他的,说妥了。我们走了。为表示最后的敬意,送我出来的侍女们在门口俯身跪拜,而巨一直匍伏在地,直到那条阴暗小径上的厥草不再往我头上滴水2,我也从她们的视线中消失为止。

1法国辅币名,二十个苏价值一法郎。

2意即小径走完,拐上较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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