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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威利·特劳瑟斯与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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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兹带索默斯来到著名的悉尼堪培拉大厦,社会主义党和工党在那儿有房间:办公室、会客室和俱乐部等,颇具规模。尽管走廊里和外面人行道上站着些衣衫褴褛的不满分子,这里的气氛仍算活跃。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这两个人被引到一间密室,桌边坐着一个人。这人脸膛黑红,脸颊瘦削,皱纹深刻。他双唇紧闭,一对黑眼睛炯炯有神。他教索默斯想起亚伯拉罕-林肯的肖像——同样深陷的双颊,同样深刻僵硬的皱纹,同样黑亮的大眼睛。不过,这位威利-斯特劳瑟斯缺少亚伯拉罕、林肯相貌上的幽默与和蔼,相反,他看上去面相多疑,看似在内省。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人,在这块大陆上四处闯荡,在金矿上干了些年。据说他刚刚混个小康,还算不上富有。他看上去颇为穷困潦倒,那身衣服看似适才从地上捡起披上。他的瘦肩膀明显一高一低。不过他的长相跟澳洲人显然不同:瘦削、塌腮、红脸膛,脸皮光亮、略显薄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中闪着怒光。看到索默斯他们进来,他点点头,既不讲话,也不起身。

“这位是索默斯先生,”杰兹说,“你读过他论民主的书。”

“是的,我读过。”斯特劳瑟斯说,“请坐。”

他一嘴的澳洲口音,是那种蹩脚的伦敦腔。他审视索默斯片刻,随后去看别处。

他问的是些家常话,如理查德喜不喜欢澳大利亚、来了多久。要位多久。两人谈得并不投机。

随之,他开始涉及一些敏感的问题,如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和社会主义党、农民占用土地等等,又问起德国劳工的实际情绪、大战以来他们的爱国主义本质等等。

“所以,你看,”索默斯说,“我不会不懂装懂,我只谈些个人印象。我不敢说有什么知识。”

“那很好,索默斯先生。我需要您的印象。他们称做知识的东西就像某种货币,容易贬值。今天货真价实的知识,明天就没票面上那么些了,就像奥地利银币一样。我们不做事实的奴隶。跟我们谈谈您的印象吧。”

他的口吻透着其特有的尖刻,但尖刻中蕴有激情。他们谈了一会儿欧洲,这人还是肯倾听的,一双黑眼睛也在倾听。凝视,目不转睛的凝视,似乎他在期盼说话人的脸上会突然飞出一只鸟儿来。他消息灵通,似乎边听边思量分析着。

“怎么回事儿,我离开欧洲时,似乎社会主义到处都在失去阵地,特别是在意大利。一九二o年它在意大利可是朝气蓬勃、激动人心的事物。它教人目空一切,但也令人扬眉吐气。随后就偃旗息鼓,到去年就剩下一缕游丝了。人们失望幻灭,怒气冲冲。佛罗伦萨,锡耶纳,充满了仇恨!法西斯分子甚嚣尘上、趾高气扬,全是因为仇视。佛罗伦萨的但丁节,国王到场,就是一例。他们的savoia简直气得你咬牙根儿。全是虚假的,是出于仇视。”

“那,索默斯先生,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吗,我以为这些社会主义者并不太相信他们自己的社会主义,所以人人觉得失望了。特别是在意大利,我觉得他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边缘。国王准备退位了,教会准备卷着财产逃走,这我可知道。大家都准备跑呢。于是那些社会主义者怕了。他们吓坏了。他们不敢发动革命,因为那样他们就要对这个国家负责了,可他们不敢负这个责任。他们一怕,法西斯分子就一哄而起,在他们背后袭击。”

斯特劳瑟斯先生缓缓地点着头。

“我估计是这么回事,”他说,“他们不相信他们在做的事,这就是原因。他们是一群孩子,说激动就激动,情绪不稳。”

“我觉得,社会主义没有引发革命的火花。在任何国家都没有。它连火绒都没有,没有。”

“哪儿有火绒?”斯特劳瑟斯目光痛苦地说,“在哪儿您能找到火绒?”

“哦,哪儿也找不到。”索默斯说。

大家沉默了。斯特劳瑟斯看着窗外,似乎不知道还要说什么,自顾用右手狂躁地摆弄着桌上一个吸墨器。理查德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感到很不舒服。

“哪儿都没火绒吗?“斯特劳瑟斯平涩而生硬地问。

“没有。”理查德说。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

“战争中有的是火绒。”斯特劳瑟斯说。

“就算是吧。他们不得不当火绒,但不是出于选择。”

“那他们会不会感到要再当一回?”斯特劳瑟斯阴沉着脸笑道。

两个男人对视着。

“什么能让他们这样做呢?”

“嗯,时势。”

“啊,如果时势——”理查德几乎有点唐突起来,“我知道,如果要打仗,大多数退伍兵会在一个月内集结起来,甚至一周内。这里的退伍兵会一遍又一遍地对你这么说。只有在战时他们才感到生机勃勃。他们去打仗,是因为他们仇恨德国人——出于正义感。但他们却不能出于正义把这种仇恨对准资本家,他们并不恨资本家。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自己有机会赚到一大笔钱并以此当上资本家,他们会不顾一切去做的。您无法制造仇恨,只能制造恐惧。而他们是不会仇恨资本家的,您无法让他们这样做。他们顶多嘲弄嘲弄资本家而已。”

斯特劳瑟斯仍旧用那只毛茸茸、红赤赤而又枯瘦的手把玩着吸墨器,双眼茫然地凝视着面前的桌子。

“您估计这会意味着什么,索默斯先生?”他紧张地抬头看看索默斯,干巴巴地问。

“您绝对无法让他们行动起来,无法动员工党或任何社会主义者去干革命。他们不会行动起来的,只有无政府主义者会行动起来,可他们的人为数太少了。”

“我担心他们会有所发展。”

“他们会么?我所知不多,但我原先以为他们只会越来越少。”

斯特劳瑟斯先生似乎对此置若罔闻,至少他没有回答。他垂头而坐,手上摆弄着那个吸墨器,恰似个小男孩儿,不爱听人教训,可又无法抵赖。

最终他抬起头,眼里充满斗志。

“您说的可能不差,索默斯先生。”他回答说,“人们可能对大变动还没准备,可那并不能改变其不可避免性。变革就要到来,非变不可。就算不在今天此地,至少在下个世纪吧。无论您怎么说,社会主义和公社制的理想是伟大的,一旦人们有所准备,就会实现。我们并非捺不住性子。如果说革命似乎是个不成熟的飞跃——或许的确如此,我们可以步步为营,最终达到我们既定的目的。那就是国有制与国际劳工调控。您或许知道,劳工总会并不急于马上发动革命,而是要采取渐进方式进行大革命。步步为营,坚持通过新的法律,在每个国家都取得政治胜利,逐步地但是更有把握地达到我们的近期目标。

索默斯先生,您不相信资本主义和我们国家的这类产业制度。如果判断不错的话,通过您的作品可以看出,您不喜欢这个庞大浅薄的中产阶级。他们岂止浅薄,简直是无聊透顶。我想,您的书里大谈了这个意思。您盼望社会上出现一种新的精神,联系人与人的新纽带。哦,我也这样想,我们都这样想。我们意识到,要想前进,首要的是团结,我们现在输就输在不团结上。

怎么才能团结起来?您的作品向我们提供了答案。人与人之间必须要有新的联系纽带,这就是真正的兄弟情谊。为什么不在我们之间寻找这种纽带呢?我们从小就给教得不信任自己,而且相互不信任。我们是在某种拜物教熏陶下长大的,就像有巫医的野蛮人部落一样。谁是我们的巫医、我们的大夫?哼,他们是科学教授、医学教授、法学教授和神学教授们,他们咚咚地敲着响鼓吓唬我们、迷惑我们。迷惑我们的是这样聪明的叫喊:‘听我们的话,你们就会过好日子,发财,发财,进入中产阶级,成为伟人。’

这里的诡计,只有您这样受过教育的人才能看穿,工人阶级是看不透的。他们看不透的是:一个人发财就得有五百个新的奴隶贩子和苦力给你创造财富。引诱所有的人去发财,就如同在五千头挂在你车上的驴子面前晃一根胡萝卜,一头驴得到了萝卜,车却由别的驴拉。

现在我们要的是伙伴之间的新纽带。我们必须砸碎中产阶级的偶像,打倒他们的巫医。可是在破除时,您得有所建立。您得建立起伙伴之间真正的伙伴感情,您得教我们劳动者相互信任,绝对的信任,还要教我们不去信任那个浅薄阶级和他们的巫医,他们是吸血鬼,让我们流血。教我们别信任他们,还是自己人之间相互信任吧。首要的是我们劳动者之间相互信任。

“索默斯先生,您是工人的儿子,您懂我的意思。我说的对吗?可行吗?”

他黑色的大眼睛中闪起奇特的光芒,那是某种半温情的光芒,直射向你。你感到被一种奇特的温情吸引着,或许是毒素也未可知。可它拨动了理查德颤抖的心弦,那是今日男人身上一股潜在的能量——以激情的和绝然信任的爱去爱他身边的伙伴。这就是惠特曼所说的同志之爱。我们管这叫伙伴爱,常言说:“他是我的伴儿。”这个词可以蕴含深不可测、意识不到的爱!“我的伴儿在等我。”一个男人说,便可以离开妻子、子女、母亲和一切。这就是一个男人对他伙伴的爱。

说到此,理查德明白斯特劳瑟斯想要什么了。他想要这种爱,意欲唤醒意识中这种伙伴的信谊并赋予其至尊的荣誉。他想让它与惠特曼的同志爱相提并论。在新的民主国家里,这将是男人间新的联系纽带,是新型社会里新型的激情纽带——这就是男人对伙伴的信谊之爱。

我们的社会是建立在家庭基础上的——男人对妻子儿女或父母兄弟的爱。家庭是我们社会的基石,亦是其局限之所在。惠特曼说,下一个更大更无私的基石应是同志爱,即男人与其伙伴之间神圣的关系。

如果我们的社会要进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从我们所处的阶段开始发展,它就必须接受这种新的关系,将其看做超越家庭的新型神圣社会纽带。没有草就做不出砖头,这就是说,没有新的新合法则、新的凝聚激情,您就无法将纤脆的现代人类社会凝聚起来。这种黏合法则和凝聚激情,就是男人对伙伴怀有激情的绝对信任,也就是他对伙伴的爱。

理查德明白这一点。不过他也懂得了别的什么。他懂得了这种新激情的巨大危险——现在它还只是处在被半认识、半承认状态下,其效果也减半。

人与人之间的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总是危险的,因为它们会破灭。爱得愈烈,信得愈深,危险愈大,灾难愈重。这是因为,绝对信任另一个人本身就是灾难——每个人都是一条船,尽管它与另一条船结伴而行,但它要照自己的航道航行。两条船可以一同驶到无涯海角。可是,如果将它们捆在一起泊在大洋里并用一个航操纵它们,它们就会相互撞个粉身碎骨。一个个体的人若寻求绝对爱和信任另一个人,后果亦然。绝对的情人总会两败俱伤,绝对的信谊双方亦然。自打男女试图绝对爱对方起,人类这一种群几乎毁了自己。如果我们现在开始进一步行动,让男人相互绝对相爱,相互绝对信任,做同志和伙伴,那么大知道,我们正在积累的是怎样的恐怖。

可是,爱是人与人之间最伟大的事物——当它是爱并发生时,它是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最伟大的感情。可人间的爱开始将个体束缚在一起时,灾难就开始了。

男女间的爱现如今就是个灾难。而男人间的爱又是何等可怕的事:伙伴或同志!

到底哪儿出了毛病?你瞧,人和人不能绝对相爱!人总要因为爱而戕害其所爱!难道爱竟是生活中的恐怖吗?

哦,不。这种个性我们每个人都有,是它使得一个人对别人刚愎自用、狐疑猜忌、阴险莫测,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注定会在某个时刻与别的个人发生对抗,无一例外,否则他就失去了自身的完整。因了这种必然,人的爱便成为真正相对的东西,而非绝对。它无法成为绝对。

可人心必有绝对不可,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条件之一。唯一的是上帝,他是一切激情的源泉。一旦拜倒在上帝的激情脚下,人的激情便获得了正确的节奏。可怀有上帝激情的人类之爱总会戕害其所爱。现在,男人和女人实际上在用爱的意志相互残害着。一旦伙伴或同志之间的绝对的爱和信谊破裂,那后果如何?如果没有极化的上帝激情将他们稳住,他们就会崩溃。上帝是一切激情和生命的源泉,若没有他既把他们分离又令其心动相映,相爱着的同志就会相互毁灭并毁灭一切的爱和一切的感情。那将是鲜见的可怕是象。

任何一点多余的爱都是无望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要再次寻找到那伟大的黑暗上帝,他自己就能让我们保持相爱的状态。在这之前,最好不要玩火。

理查德明白这个,在斯特劳瑟斯先生那双黑眼睛审视下,他再一次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

“是的,”他缓缓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而且您知道我明白了。或许这是您唯一实践社会主义的一次机会。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不过——”

“等等,索默斯先生。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我在等一切,除了那个‘但是’。请听我接着说几句。您是知道我们澳大利亚情况的。您知道,工党在这儿势力较大,或许比在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匹敌。我们什么都可以干,为什么竟无所作为呢?您同我一样明白,这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一个统一的原则。我们不团结,没拧成一股绳。或许,仅在工资和国有制问题上你永远也别想让澳大利亚人意见统一起来。他们对此很是心不在焉,这问题并不能触动他们的感情。他们需要在感情上受到触动,从而团结起来。达到这一步了,我们就成了崇高团结的工人阶级,崇高无私,真正的人民。‘您何时来拯救人民,以色列的上帝,何时?’看来,以色列的上帝永远也不会拯救他们了,咱们得自救。

“索默斯先生,现在您明白了,我们澳大利亚的工党现今不稳定,也不可靠。为什么?首先,我们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我们需要一个声音。想想看,我们在悉尼连张工党报纸都没有,甚至在澳大利亚也没有。我们还怎么联合起来?没有一个声音将我们召集起来呀。我们为什么木能有自己的报纸?为什么不呢?因为没人发起。像你们伦敦的《每日先驱报》那种满版牢骚的破报纸在我们这儿有什么用?它不会比其他破报纸更让人严肃看待的,那也就不会产生真正的效果。澳大利亚人比英国工人阶级;动态更难捉摸,幻灭感更重。你可以向澳大利亚人扔谷壳,他们会一笑了之,他们甚至会佯装啄食。可他们心里一直都明白,并未上当。办张新闻报会对他们有所帮助的。澳大利亚人天生言谈冷嘲热讽。他们会干傻事的,因为,对他们来说,张三和李四都差不多,他们不在乎。

“那,再扯起一块破红布,可牛却不往上扑,有什么好呢?而这头澳大利亚牛可能会与这块破红布逗着玩儿,却不真发脾气。

“不,您得给他们点儿什么,以此唤起他们内心深处的人性。深层的人性正等着被唤醒,我们也正在等待合适的人来唤醒他们。

“现在,索默斯先生,您的机会来了。我有资格问您一句:您能帮我们办一张真诚、富有建设性的社会主义报纸吗?不是牢骚报,而是一张唤醒人的建设性精神的报纸。深刻才能呼唤深刻。而我们的麻烦在于,没人来呼唤我们内心深处,心灵深处是一潭死水。这事我做不来,因为我太阴郁了。干这事需要一种深刻但年轻的天性。可我却过于迂腐。

“索默斯先生,您可是个工人的儿子,您来自于人民。是否因为您现在成了个著名绅士,就背叛了他们?”

“没有,没有。”理查德说着,对此等嘲讽付之一笑。

“那好,您的任务来了。通过印刷出来的文字为我们吹送生命的气息。来吧,为我们管一张真正人民的报纸。我们不必把它办成一张日报,每周两期即可。让它去感召澳洲人,感动他们的心,那才是应该感动的地方。让它把信任和友情之风向我们吹送,我们等着它,望眼欲穿。请告诉我们怎样将心比心,相互信任;告诉我们,这不只是个工资问题或谁掌握金钱的问题。这最终是个兄弟情爱的问题,基督的民主就建立其上;是活生生的人的问题,最终是要摊牌的。”

威利-斯特劳瑟斯红光满面,似乎燃着火一般,他盯着理查德的那双黑眼睛里闪着奇特的光芒。理查德那张苍白阴郁的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动心了。大家显得出奇的激动,空气中都振荡着激动的情绪,似乎发生了什么秘密的事。杰兹像只安静的老鼠坐在角落里,叉着两腿,双肘架在膝上,耷拉着脑袋。理查德的眼睛终于与那双激情闪烁的黑色眼睛相遇了,他感到那光芒中有什么东西击败了他,就像一只蛇击败了一只鸟儿。他自己就是那只鸟儿。

不过,他的心胸是宽阔的。因为,他确实热爱劳动人民,他的确知道,他们能够慷慨大度,互敬互爱。而且他还颇为相信,他们能够建立起基督教这个人间至美的事物来,就建立在伙伴之爱的慷慨激情上。而由马克思这样的犹太人发起的理论社会主义,只迎合大众的权利意志,把钱当成关键,从而残酷地伤害了欧洲的劳动人民。欧洲的劳动人民性本慷慨,钱本不是他们最热衷之事。而这种政治社会主义——全是政治,事实上把钱造成了唯一的神。这是个十分危险的计谋,与人民的慷慨之心南辕北辙。那颗心遭到了背叛并知道遭到了背叛。

那么,受伤的心还有救吗?还能坦诚相见地唤回劳动人民,教他们慷慨地敞开心扉、肝胆相照、忘却金钱吗?能不能向全世界的白人心中吹送伙伴之爱的新风,启发他们相信这种爱,从而在此之上开始新的一天?

这能做到,肯定能。只是,那些压力,人们心头的压力——作为人,如果整个世界的重压都压在他们身上,如果每个人的心都承受这样的压力,人就会发疯的。

“您瞧,”索默斯结结巴巴地说,“这比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还要难。”

“可是,还能相信什么呢?江湖郎中。医生、科学家和政客吗?”

“的确需要某种宗教。”

“哦,宗教问题可是棘手啊,特别是在澳大利亚。不过所有的教会都尊崇耶稣。耶稣说人要互爱。”

理查德蓦地笑出声来,说:“这么说耶稣成了另一个政治代理人了。”

“嗯,我对此道行不深,不过你知道怎样把它宗教化。对我来说,互爱,这似乎是宗教。”

“但缺了上帝。”

“喔,我觉得这是耶稣的教义,那应该很富有神性了。”

理查德沉默了,心情颇为沉重。这一切离他要膜拜的黑暗上帝相去甚远。来自那黑暗上帝的是爱之黑暗肉欲的激情,并非只有对耶稣的精神之爱。他希望男人再一次将爱之肉欲激情神圣地归功于伟大的黑暗上帝……始初黑暗宗教的ithyphallic。可是,当每个情感枯竭的渺小个人机械地与这黑暗的流溢、古老的臣服作对时,这是办不到的。此时的威利-斯特劳瑟斯,他并不在乎耶稣,他可以易如反掌地让耶稣为他的自私目的服务。可是,那始初的、黑暗的ithyphallic上帝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我想我干不了。我不觉得我有这等灵气。”索默斯缓缓地说。

“别,索默斯先生,千万别胆怯。您天生适合做这个工作。您不能见死不救。”

“您要我做的,我不该做。”

“做出您的最佳选择吧。我们愿意冒险。提条件吧。我知道,至于钱,您不会太计较。现在就接手干吧。这份工作在等您,等您来这儿。千万不要最终失之交臂。”

“我不能马上许诺。”理查德起身告辞道,“我这就告辞,一周内给您回音。您可以把报纸的规划细则寄给我,好吗?我会认真考虑的。”

斯特劳瑟斯先生凝视着他,似乎要看穿他的魂。但理查德决不要让他看穿。

“好吧,明天我就让您拿到计划大纲。我想,您是跑不掉的。”

谢天谢地,理查德总算出了堪培拉大厦,感觉像逃出了战时体检室一般。他和杰兹默默地走在乔治大街狭窄拥挤的人行道上,朝环形码头走去。中间理查德进了一趟马丁广场上的邮政总局。出来后他站在台阶上折着刚买的邮票,看到阳光洒满了皮特大街,街上人群川流不息;还看到乔治大街角落上的鲜花和摊开出售的粉红色〈公报》周刊,双轮双座马车和出租汽车静静地停在邮局的阴影里。可是顷刻间,这景象全变了。他叫来一辆双轮双座马车。

“杰兹,”他说,“我想绕着植物园转转,再到海岬那边转转,看看孔雀和白鹦。”

杰兹跟他一起上了车。“嘟儿——驾!”车夫叫道。听到命令,马儿咔嗒咔嗒地拉车上路,沿麦卡利大街上山。

“杰兹,你知道的,”理查德欣喜地俯瞰着蓝色的港湾,那里停泊着锈迹斑斑的澳大利亚“舰队”,船上还飘着几面鲜艳的旗帜,“你知道的,杰兹,我不会干的,我什么也不会干。我压根儿对此不上心。”

“是吗?”杰兹说着突然面露微笑。

“我做出关心人类及其命运的样子来,纯属自欺欺人。我会偶尔喜欢上工人们,其实我心硬如铁,丝毫不关心他们。我其实什么也不关心,真的不。既然毫无用心,还争吵个什么劲儿?”

“就是。”杰兹又乐了。

“我感觉不好也不坏。我感到就像一头咬断自己的尾巴逃出陷阱的狐狸。这些社会事物和拯救人类的举动就像陷阱一样。人类为何不能自救?只要它想它就能。我是个傻瓜,既不想要爱也不想要权利。我热爱这世界,喜欢独处其间。你呢,杰兹?”

理查德恰似个逃学的孩子,逃脱了做人做事的责任。

他们驶过了棕桐树和花园草坪,蓝色的鹪鹩在叼啄着马尾。

他们驶到了岬角,来到树下。理查德环视着港口两侧的绿水,眺望在水一方的另一片城区,对车夫说:“带我们回去看白鹦吧。”

理查德喜欢澳大利亚:飘霞的蓝天、沉郁的大地、绿叶和棕色岩石,还有看似黯淡的袋鼠皮。这迷人的景象与人若即若离的,即使在悉尼市中心亦是如此。人类的任何绝招都显浅薄,澳大利亚超然物外。

“我的确说不上。”杰兹说,“今天早晨,您有点像澳洲人的样子。”他笑道。

“我感到像澳洲人,感到像个全新的人。可那又会怎么样呢?”

“哦,您会的,我想,你会为了关心而关心。他们大都这样做。他们要在丛林中流浪上半年,流浪怕了,就想回来当良民。”

“流浪?可澳洲就像一扇洞开的大门,后面一片丽日蓝天。你只须走出世界,就可以走进澳洲,别的国家全给甩在身后的教室里吵吵嚷嚷,随他们去吧。这儿是澳大利亚,在这儿,什么也关心不得。”

杰兹睑色苍白,更加沉默了。

“我想,你无论到哪儿,都该掂量掂量自己。因此,多数澳洲人总要对什么事一惊一咋的,政治啦,赛马啦,或者足球。不过,一个人在澳洲也可以两手空空、无所事事,只要他愿意,你这么说过。”他答道。

“那我就来个两手空空好了。”理查德说,“杰兹,你跟袋鼠和斯特劳瑟斯他们为什么要争吵呢?”

“我?”杰兹苍白着脸,勉强一笑。“到澳洲的中心去看看吧,看看那儿有多么空旷。你无法长期面对空虚,你需要回来干点儿什么,以此避免让空虚给吓破胆。空虚可以是恶毒的东西,能害你就会害你。你需要回来同人类一起干点儿什么,才能忘了空虚。”

“空是美好的。感受澳洲这团蓝色的空气球,妙不可言。它把一切都关在门外呀。”理查德反驳说。

“你会成为一个澳洲人的。”杰兹微笑道。

“我会后悔吗?”理查德问。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杰兹那淡灰色的眼中潜伏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个老油条在审视稚气的索默斯,颇为动情,又有点戏弄。

“你等不到后悔就又回心转意了。”他说。

“杰兹,是你聪明还是我幼稚?”理查德也面露戏弄之色,“如果你明智,杰兹,那你为什么还像丢了魂一样无着无落的,真的。假如你是袋鼠的人,你怎么会投奔斯特劳瑟斯呢?”

“我是煤炭和木材业工会的秘书。”杰兹平静地说。

说话间他们出了马车看看乌舍,五颜六色的小鹦鹉叽叽喳喳叫着。“哈罗!”它们发出的是纯正的澳洲土音。“哈罗!哈罗!哈罗!哈罗,小鸡,想要什么?”这个声音比人声还好听,是发自一只长着漂亮黄冠子的白鹦。“哈罗,小鸡儿!”它那粗黑的舌头在小小的嘴里嚅动着。那绝对是人的声音,可确实发自鸟儿的嘴巴。这可真令人惊叹而又妙趣横生。这两个人着了迷般地跟鸟儿好聊了十几分钟。这时鹏鹊神气活现地阔步而来,瞪着机警的大眼睛,脸上的须毛飘飘闪闪的。这样子,恰似一个黑眼睛的机警澳洲老人,那么警觉,又那么古老。这种警觉万分而又温文尔雅的架式,属于古老的洪荒年代,那时还没有敌人这一说,也没有完备的武器。这是一个来自逝去的时空里土黄色的绅士,相比之下,那展开着蓝色羽翅激情澎湃的孔雀倒像个爆发的新贵。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索默斯去同袋鼠共进晚餐。袋鼠很平静地忙着。

“我今天早晨去威利-斯特劳瑟斯那儿了。”索默斯说。

袋鼠透过眼镜片向他投来锐利的目光。索默斯表情微妙,一脸的似笑非笑,看似隐藏着一团火焰。不过,这张脸生机勃勃的,很是英俊,教他整个人看上去都颇有魅力。

“谁带你去的?”袋鼠厉声道。

“杰兹。”

“杰兹就爱闲张罗。后来怎么样?”

“我觉得威利挺可怕的。我不愿意跟他干一辈子。不过,这人挺精明。我只是不喜欢他的外貌,消瘦、多毛、干巴巴的,让人无法接触。不过他是一种力量,是个人物。”

袋鼠一脸的困惑,那副沉郁的样子颇显呆气。

“他不会让你触摸他的。”他叫道,“他并没有主动与你握手,对不对?”

“没有,谢天谢地。”索默斯说道,他那干瘦的红手仍历历在目。

袋鼠的沉默中透着敌意。他知道这个教人难以捉摸又充满魅力的索默斯,虽然容光焕发,却颇具毒性。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迷上了索默斯。

“你说他是个人物,是什么意思?比特莱维拉还厉害?”

“或许吧,我的确感到斯特劳瑟斯比您精明,在某种意义上说,比您卑鄙,可能正因此才更能成事儿。”

袋鼠默默地凝视索默斯好久,才气哼哼地说:“我明白为什么特莱维拉带你去那儿了。”

“为什么呢?”

“反正我知道。您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俩人一味沉默,较着劲,谁也不肯先开口。

“您似乎跟特莱维拉挺铁的。”袋鼠终于开了口。

“不铁。”理查德说,“凯尔特人——康沃尔人——爱尔兰人,他们总让我感兴趣。您以为杰兹到底怎么样?”

“阴险。”

“哦,远不止。”索默斯笑道。

“既然您更了解他,还问我干什么?”

“因为我并未看透他呀。”

“无所谓透不透的——他是个本能的叛徒,他们那种人全这样儿。”

“哦,当然,但远不止这些。”

“我看不出别的什么了。他们就是想把白人的文明踩在脚下,一点点地碾成齑粉。与此同时他们又像寄生虫一样赖着我们。”袋鼠怒火冲天。

“更有甚者,”理查德说,“他们不信奉我们的神和我们的理想。他们怀念更古老的神和理想,与我们的不同。他们的神和理想比犹太人发明的理性的耶和华和精神的基督要早。他们离动物世界的巫术更近。”

“动物世界的巫术!”袋鼠叫道,“这种胡说八道是什么意思?你要背叛你人的智慧吗?”

“只是过于人化了。”理查德笑道。

袋鼠直挺挺地坐着,眼睛盯着索默斯。索默斯则依旧粲粲地微笑着。

“你怎么这么容易受人影响呢?”袋鼠冷言冷语道,“你还像个孩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天性,像孩子一样幼稚,可有时你不止是像孩子,你就是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

“哪就让我当个任性的孩子吧。”索默斯冲袋鼠迷人地一笑。这种反常的性子着实教那大块头害怕。若是他能驱散洛瓦特脸上那刻毒的光影,将之还原为真诚的火焰,那该多好。不过,作为个人,他现在迷上了这个小个子,飞蛾扑火一般的:一只巨大的飞蛾扑向一团微弱但危险的火苗儿。

“我相信,现在轮到斯特劳瑟斯来匡正这个世界了,你没戏。”索默斯说。

“您凭什么这么想?”

“我不知道。一见到他,我就这么想。你太富人情味了。”

袋鼠受了伤害,沉默不语。

“我不认为这是个根本的理由。”他终于说。

“对我来说是的。不,我还想吃撤走的那份橄榄。你请我吃的菜太好了,这可爱的沙拉让人忘却深刻的问题。您为什么不像杰兹说的那样,暂时先辅佐赤色分子,利用他们走你的棋子儿?”

“可你要知道,这种阴险的人咬你一口你会中毒的。”袋鼠说。

“别那么认真。你说的是威利-斯特劳瑟斯吧?我并不想让人咬一口。可是,如果您太相信爱会影响一切,相信通过爱可以获得退伍兵们的忠诚,我倒愿同意杰兹的看法,那就把斯特劳瑟斯推向他想去的地方吧。让他宣称他统治了人民吧:让他将所有的工业和能源都国有化,让他没收一定数量以上的财产,把人们全得罪光了,然后你再像个救世主一样插足。你要想建一座新房时,冲着破旧房子指指点点总比说服人们推倒它建新的要容易。”

袋鼠感到深受伤害,但仍克制恭听。

“洛瓦特,您太温和了,这将一事无成。”他细语道,“现在世界面临的第一大危险是无政府主义,而不是布尔什维克。无政府和无统治正露头角。我是个喜欢秩序的犹太人,也算半个上帝的选民,我才不要什么无政府呢。我希望这个世界有个中心原则,那就是:爱、个人最大限度的自由、最小程度的人类悲哀。洛瓦特,您知道我是真诚的,对吗?”

这问话的口吻既透着尊严又流露哀怨。

“我知道,”索默斯诚恳地答道,“不过我对世上的中心原则厌倦了。”

“可是别的东西意味着混乱。”

“偶尔应该有点混乱。如果您想要一个慈父般的独裁者,您最好等到一场混乱之后。”

袋鼠摇摇头。

“像个反复无常的孩子!像个反复无常的孩子!”他喃喃着,“洛瓦特,您不至于傻到不明道理吧:一旦冲破对人类的最后一道约束,那就是末回了,末日!洪水闸门一旦开了,您就永远也别想控制它了,永远也别想。”

“那就让它蒸发到天上去好了,我才不在乎呢。”

“伙计呀,你这么认死理,你怎么回事?”袋鼠突然大吼起来。

他们来到书房里用咖啡。袋鼠垂着头,叉着腿,背向火炉而立。墓地,他如同发怒的狮子冲索默斯大吼起来。索默斯先是一惊,随之笑了。

“甚至认死理也有其中肯之处。”他说。

袋鼠凝眸的样子恰似一团阴云。索默斯站着凝视丢勒那幅蚀刻《书房里的圣哲罗姆》,他喜欢丢勒。突然,袋鼠扑将过来,一把将索默斯揽进怀中。

“别,洛瓦特,”他颇为动情地说着,把小个子索默斯用力拥住,贴紧他宽大的胸怀和身子,“别!”他说着,痉挛的胳膊将索默斯搂得更紧了。

索默斯几乎让袋鼠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不让自己的脸陷入袋鼠的夹克,总算喊了出来:“好了,放开我,我就不了。”

“别跟我作对,”袋鼠恳求道,“别,否则我就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我太爱你了,太爱了。别任性,别跟我作对。”

他仍然拥着索默斯,但不像刚才那么挤迫他了。索默斯听到了他头顶上那个充满盲目渴望的声音。不是对他索默斯说话,不是的。他是越过索默斯的头顶冲着空中、冲着寥廓或什么无聊的东西那样喊的。那句“我太爱你了,太爱了”虽然教索默斯为之震撼,却也让他的心犹疑不定。

“他说他爱我,这话言不由衷。”他自忖道。但出于尊重袋鼠的感情,这话没说出口来。索默斯知道,袋鼠的感情深厚而真挚,但请寄有误。

在他被拥入袋鼠那激情澎湃的温暖身体时,索默斯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爱我。他只是把一股巨大的滥情冲我宣泄,像水龙头一样。让他拥着,我感到铁一样冷,与他格格不入。他爱我,纯属臆想。如果他真关注我,他应该呆在屋子的另一头,把我当成一只危险的小动物。如果我是一只蝎子,他就不会拥抱我了。我就是一只蝎子。他为什么不了解我呢?去他的爱吧,他只是想强迫我就范而已。”

不一会儿,袋鼠松开了他的胳膊,扭过身去,他站在那儿,庞大的黑衣后背冲着索默斯。索默斯暗想:“如果我是一头隼,我会扑下去,直冲他的后脖梗子,那样他非死不可。他该死。”随之他走开坐到椅子上去,袋鼠则走出屋去。

袋鼠好久没回来,这让索默斯感到不舒服。但他心中仍然恶狠狠的,只偶尔掠过一丝温情或一点自疑。待到袋鼠再进来时,他的心中已满是温情了。可一看那个阴沉的大个子,他心中的魔鬼之火便重又燃了起来。

袋鼠重又坐到火炉前,脸部冲着旁边。

“当然,您是知道的,”他开始压低嗓门说,“这事,非此即彼。你要么跟着我,让我感到你与我同在;要么,您从此对我来说名存实亡。”

索默斯好奇地听着。他佩服这个人的果决和奇特的盲目英雄主义情结。

“我并没有真的同您作对,不是吗?”索默斯说。可他心里却在说:是的,你是真的!

“你并不跟我一条心。”袋鼠痛苦地说。

“是的。”索默斯缓缓地说。

“那你为什么骗我、耍我?”袋鼠突然大吼起来,“我恨不得杀了你。”

“您可不能那样。”索默斯冷漠地说。

袋鼠并没回答,他就像一团阴云。

“我想听听,”袋鼠说,“您反对我的理由。”

“这与理由无干,袋鼠,”理查德说,“这是一种本能。”

“反对什么?”

“嗯,反对你的粘乎劲儿,反对你的固执,反对你那粘乎乎的爱之流和可恶的爱的意志。袋鼠,我恨的就是爱的意志。”

“我的?”

“我们所有人的。我就是恨它。它是一种浸泡我们的蜜计,招人讨厌。别爱我,别想拯救人类。你太泛情了,你的爱泛滥得可怕,似乎别人只是蜜汁里的樱桃。别爱我,也别想让我爱你。让我们铁石心肠,分道扬镳吧。让我们超越爱,相互理解吧,理解比爱要深刻。”

“简言之,咱们是两只人蚁。”袋鼠说着,脸色变得蜡黄。

“不,不。是两个人。咱们还是要理解,不要爱。”

“任何理解都比爱来得深刻吗?”袋鼠嘲讽地问。

“是的,你知道,是的。至少男人之间是这样的。”

“恐怕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理解远逊于爱。如果你想让我同你发生一般的交往,我拒绝。就这些。”

“咱们都不能当个一般的熟人。”

“哦,我能当。”袋鼠叫道。

“我不能。你这个袋鼠,企图把人类舒舒服服地装进你的肚囊里,将其头和长长的耳朵露在肚囊外面。你颇以为自己是犹大的袋鼠,而非犹大的狮子:是长着粗重尾巴和一个肚囊的耶和华。让我们摆脱它,远离神,做人吧。袋鼠,我不想看似一个神,尽管我喜欢了解难以企及的神。咱们还是开始做人吧,离神远远儿的。”

他抬起头,脸上闪烁着美丽的光芒,表情中透着一丝骨子里刻毒的嘲弄,因为这时袋鼠的脸因生气而看似蒙了一层白蜡,他在竭力克制自己。那是一张克制着愤怒的白蜡面具,傲慢而僵硬,那上面两个靠得很近的小孔是他的眼睛,前面罩着一副夹鼻眼镜。一时间理查德恨透了袋鼠,因为他拒不回答。

“人试图当神,这有什么好?”理查德说,“你是个犹太人,要么当耶和华,要么一事无成。我们是基督徒,却是些不戴十字架的小基督。杰兹让我们作对是对的。斯特劳瑟斯反对基督教,他只宣扬爱。我厌倦了,厌倦了。我要做一个人,远离神,拜着神。我需要伟大的神,而我自己不过是人。”

“那个阴险的特莱维拉。”袋鼠喃喃着。随后,他似乎冥思苦想起来。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索默斯。现在索默斯公然恨他了,露出一脸的傲慢、蛮横与正气。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他说,“不过,咱们最好在这儿把事儿了了。我觉得,你的最佳选择是离开澳大利亚。我不觉得你的话会伤我太深。我请您——还没到警告您的分上——别试图伤害我。就这些。现在,我更乐意独处。”

他又变得可恶起来,样子极难看:蜡黄的长脸、挤成一堆的黑眼睛、冷漠茫然的表情,这沉甸甸的头脸架在肩上,怕是难胜其重。一时间索默斯怕他了,似乎那是某个巨大的丑陋偶像,随时会来攻击他。他感到极度仇恨这个裹挟着冰冷浪头向他袭来的人。他万分恐怖地站起来,去迎接袋鼠这个双目紧闭的巨大恶魔。是的,他是个什么东西,木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是个庞然大物,一个恐怖之物。

“如果我做了傻事,抱歉了。”他倒退着说。走出门时,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肝胆俱颤,深怕那庞然大物袋鼠会突然一跃而起将他抓住。如果那样,袋鼠会双手沾上鲜血的。不过,索默斯一直头脑清醒,悄然敏捷地拿好帽子,溜到了厅门口。这一切如梦如幻,这几步路似有几里之长,教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似乎手也不听使唤,怎么也开不开门。

不过,他总算头脑保持着清醒,靠着灵感打开了结实的大门上的三把锁头。袋鼠就缓缓地跟在后面,像个疯子,令人觳解。千万别过来触摸呀!

索默斯打开门,四下张望着。那个大块头,苍白的脸上长着两只紧凑的眼睛,就像只蜘蛛一样,正沉静可怕地走过来。如果这沉默突然爆发,他来袭击怎么办?!

“晚安!”索默斯冲那个一脸茫然与恐怖的人说。说话间他急速下了楼梯,不像飞逃,那迅速但节制的样子倒像在检查旁观者。

他庆幸来到了街上和人们中间。但此时已是周六晚上,悉尼的门脸儿都打烊了,尽管街上人流如潮,街景儿却黯淡萧条。黯淡的街,黯淡中穿行的人流。可怕,在澳大利亚你会感到这种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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