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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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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到读者已经熟悉的本市的慈父和恩人警察局长家里以后,官员们有时间互相指出他们被这些操劳和惊恐弄得甚至瘦了.真的,新总督的任命,以及所收到的如此重要的公函,还有这些莫明其妙的传闻,这一切的确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许多人身上的燕尾服变得明显地肥了.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公证处长也瘦了,医务督察也瘦了,检察长也瘦了,连一个从来没人直呼其姓的什么谢苗.伊万诺维奇他食指上总戴一只宝石戒指经常给太太们观赏,甚至连他也瘦了.当然,任何地方都有胆量不小.从不丧魂落魄的人,可这种人是绝无仅有的:这里只有邮政局长一人.仅有他一个人没有改变平素那种稳健的性格,而且在诸如此类的场合总要说一句:"我们了解你们这些总督!你们也许如同走马灯一样来去匆匆,但我呢,我的先生,我已稳稳当当地在一个地方坐了三十年啦."听到这话,别的官员们平常要指出:"你当然好啦,施普列亨.济.德伊奇,伊万.安德烈伊奇;你管邮政,收发邮件;你的毛病大不了是提前半小时让邮局关门,害得来办事的人扑个空;再不就是一个商人在规定的时间以外来寄信,你收取人家一点儿什么;再不就是发错一个不该发的邮件,干这种工作当然随便谁都会成为圣贤罗.可是倘若有个鬼天天在你手边转,你不想拿,他往你手里塞,那你试试.你当然问题不大,你仅有一个儿子嘛,然而我呢,我老婆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却那么有福气一年生一个:不是姑娘便是儿子;你如处在这种境地,老兄,那就该唱别的调儿了."官员们是这么说的,至于鬼的诱惑究竟能不能抗拒,判断这个问题就不是作者份内的事了.在这次举行的会议上很明显地缺少在俗语中被称为板眼的那种东西.一般来说,我们好象天生不配享受议会制.在我们开的各种会上从村民大会到各种学术委员会和其他委员会如果是没有一位首脑主持,那就会乱得一塌胡涂.甚至也难说为什么,看来民族性就是这样的;仅仅为了吃吃喝喝而聚到一起的会如俱乐部和各种公众场合餐费自理的聚餐会能开好.但是我们却随时都有干一场壮举的愿望.我们心血来潮会象刮一阵风似地创办慈善会.奖励会以及说不上名堂的各种会.宗旨是极好的,但是任何事情都办不成.也许这是因为我们尝鼎一脔便感到心满意足,以为一切都已大功告成的缘故吧.比如说,我们操办了一个救济穷人的慈善会,募集来相当可观的一笔款子以后,我们立刻就会为了纪念这种善举而设宴招待市内各种达官贵人,不用说,要用去一半捐款;剩下的那部分捐款呢,马上就会被用去为委员会租一座又有取暖设备又有门房伺候的豪华房舍,最后给穷人仅剩下了五个半卢布,并且在这笔钱的分配问题上,也并不是所有委员的意见都能一致,每个委员都想把自己的什么干亲家塞到救济名单中去.不过眼前这个会性质却截然不同:这会是因为非开不行才开的.问题不涉及什么穷人或旁人,问题涉及每一位官员本人,问题涉及一次对大家具有同等威胁的灾难,因此这里不管愿意与否都更加一心一德,但是,尽管如此,结果仍然是一塌胡涂.各种会议不可缺少的意见分歧就不必说了,并且与会者在发言中也常常显得莫明其妙地优柔寡断:有一位刚说完奇奇科夫是造假钞票的,随后又自己补充说:"也许不是";另一位断定他是总督公署官员,可是马上便又加了一句:"但,谁知道呢,从脸上又看不出来."有人推测他也许是乔装打扮的强盗,马上遭到了大家的反对;大家说,且不谈相貌他的相貌就是忠顺的,他的言谈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表明他是一个暴徒.邮政局长深思熟虑了几分钟以后,或许因为突然来了灵感,也许因为其他别的原因,出人意外地叫道:

"先生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他的叫声里包含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因此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个词:

"谁?"

"他呀,各位,我的先生,他不是别人,而是科佩金大尉!"

大家立即异口同声地问道:"这个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

邮政局长道:

"怎么,难道你们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吗?"

大家答道,真的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

"科佩金大尉吗,"邮政局长说了半句话,便停下来把鼻烟盒打开了.鼻烟盒只打开了一半,他害怕旁边谁把手指头伸进去.他不怎么相信人家的手指头是干净的,他甚至还喜欢在开鼻烟盒时说:"老兄,我们知道,您的手指头也许不知在什么地方摸过,但鼻烟却是要求保持干净的东西."他抹完鼻烟接着说:"科佩金大尉嘛,这要说起来,对随便哪位作家来说,都是极有趣的,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篇小说."

在座的人全都表示想听听这个故事,或者用邮政局长的话来说,对作家来说极为有趣的某种意义上的小说.于是他开始讲道:

科佩金大尉的故事

"一八一二年战役之后,我的先生,"邮政局长这样开始讲起来,尽管屋里坐的先生不只一位,而是整整六位,"一八一二年战役以后,科佩金大尉也跟伤兵一起被送回来了.不知在科拉斯内还是在莱比锡,您想一下,他没有了一只胳膊一条腿.咳,当时对伤兵,您知道,还没有任何规定;目前这种伤兵基金,您可以想到,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过了很久才建立的.科佩金大尉看出来他得找活儿干了.可是,您需要明白,他只有一只左手啦.他回家去找他爹.他爹说:'我自己也刚能生活,我没有东西养活你.,于是我的科佩金大尉就决定到彼得堡去请求皇上,看能否得到皇上恩典,理由呢,'如此这样,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流血牺牲,.哎,接着,您知道,他便搭上了公家的货车,一句话,我的先生,他好不容易到了彼得堡.哎,您想象得到,这个人,也就是科佩金大尉,忽然来到了京城,我们的京城,可以称得上举世无双的!他眼前突然出现了光明,可以说,某种天地,童话里的山鲁佐德.真是眼花缭乱,您想象得到,一会儿是涅瓦大街,一会儿,您知道,又是什么豌豆大街,繁华无比!一会儿又是什么铸造大街;这儿尖屋顶插入云端,那儿大桥,您想象得到,悬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一句话,真是花花世界,先生!他本想去赁一所住宅,可是什么都贵得要命:窗帘啊,窗幔啊,鬼花样太多了呢,地毯呢简直把全部波斯都搬来了:可以说,脚下踩的全是钱.哎,你随便在街上走,鼻子就会闻到成千上万卢布的味道;可是我的科佩金大尉的整座银行,您知道,五卢布一张的蓝票子一共有十几张.咳,他不得不在烈韦里饭店委屈一下了,一天一宿一个卢布;午餐是菜汤与一块烤牛肉.他看到生活即将没有着落了,就打听该找什么地方去.人家告诉他,有一个最高委员会管这种事,长官是个什么主将.皇上呢,您要知道,那时还没回京;军队呢,您想象得到,还没有从巴黎回来,依然在国外.我的科佩金早早起床,自己用左手梳理了一下胡子,因为到理发馆去,在某种意义上说,又要花钱,穿上破制服,装上木腿,您想象得到,就找长官去了.打听官邸究竟在哪儿,人家指着滨海皇宫街上的一所房子说:'那就是.,那小草房嘛,您知道,就是农夫住的那种:窗上的小玻璃片儿呢,您想象得到,有一俄丈半高,屋里的花瓶啊什么的,如同放在外边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说,就象从街上伸手就能拿到;墙上是名贵的大理石雕刻,屋里摆满了各种金属小玩意儿,就拿门上随便哪个小把手来说吧,您知道,真得先花一个铜板跑到小铺去买块肥皂,将手洗上两三个小时,然后才敢去碰它,一句话:什么东西都闪闪发光,在某种意义上说,真叫人眼花缭乱.一个门房站在那里,那神情似个大元帅:金碧辉煌的锤形杖,伯爵般的相貌,就象精心饲养的一匹肥胖的哈巴狗;上等细麻布的衣领,好神气!我的科佩金装着木腿磕磕绊绊地很不容易进了接待室,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落里,生怕胳膊肘儿把美洲或印度的什么描金瓷花瓶碰掉地下.哎,不用说,他在那儿站了很久,您想象得到,因为他到的时候,主将,在某种意义上说,才刚刚起床,侍仆可能才给他拿去了一个大银盆供他洗各种地方.我的科佩金等待了四个多小时,终于一个副官可能是值日官走了进来,说:'将军马上到接待室来.,这时接待室已挤得水泄不通了.那些人都不象我们都是四五品官.上校,官小职卑,有的大肩章上还闪烁着粗通心粉一样的绦带,一句话,整个儿是一个将校团.屋里突然出现了一阵微微可以察觉出来的骚动,好象刮过一阵轻风一样.这儿那儿发出了'嘘,'嘘,的声音,终于出现了可怕的寂静.大人进来了.哎,您想象得到:国家需要人才嘛!脸上,可以说同官衔相称,您明白同高官那种神情,您明白.接待室的人,不用说,马上全都站得笔直,战战兢兢地等着,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命运的决定.大人一会儿走到这个面前,一会儿走到另一个面前:'您为什么事情来的?您有何要求?您是什么问题?,终于走到了科佩金面前.科佩金鼓足勇气说:'如此这般,大人,我流血牺牲,没有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不能作工,斗胆前来乞求皇上恩典.,大人看到他装着木腿,右衣袖空着缭在制服上,说:'好吧,过两天来听信儿.,我的科佩金走出门来,几乎要高兴得叫起来:一是他受到了最高长官的接见;二是现在他的抚恤金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终于要解决了.您知道,他怀着这样欢快的心情在人行道上一蹦一跳地走着.他进帕尔金酒馆,喝了一杯伏特加,我的先生,他又到伦敦饭店要了一盘带白花菜芽的肉排.要了一只有各种花样的阉母鸡,要了一瓶葡萄酒,晚上又去看了戏,一句话,您明白,他痛快了一顿.在人行道上,他看到一个苗条的英国女人走得象天鹅一般,那样子,您想象得到.我的科佩金心花怒放,您知道,他迈着木腿跟在她后边磕磕绊绊地追起来,追了一阵,他想:'不行,这要等得到抚恤金以后才行;我现在有空儿太忘乎所以了.,于是,我的先生,过了三四天,我的科佩金又去寻大人去了.等大人出来,他说:'我来听大人吩咐,对我所患的疾病和残伤,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全都是打着官腔说的.大人呢,您可以想象得到,马上就把他认出来了,说:'好吧,这次我什么也不能对您说,只能告诉您要等皇上回来;那个时候无疑要对伤残官兵做出安排,没有皇上的,呃,圣旨,我没有办法.,鞠了一躬,您知道,那意思就是再会.科佩金呢,您想象得到,?隼匆院笮幕乓饴?他本来以为第二天一来就会发给他钱,说:'亲爱的,拿去吃喝玩乐吧,;没曾想得到的回答是要他等待,而且也没说等到什么时候.他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象一条狮子狗被厨子浇了一身水: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他想:'哼,不行,我要再来一次,说实话,我快没有饭吃了,不帮助我,我,在某种意义上说,快要饿死了.,一句话,我的先生,他又到皇宫街去了;门房说:'不行,不接见,第二天来吧.,第二天也是这样答复;门房连看都不愿看他.可是他衣袋里的蓝票子,您明白,只剩一张了.以前吃饭是一盘菜汤.一块牛肉;现在只有到小铺去花两个铜板买一块咸菜或酸黄瓜就面包吃了,一句话,这个可怜虫没有钱吃饭了,而食欲呢却象饿狼一样强.从一家什么餐馆门口过餐馆里的厨子,您想象得到,是个外国人,一个憨态可掬的法国人,穿着荷兰衬衫,系着雪白的围裙,在做香辣调味汁和地菇肉排,一句话,在做美味佳肴,真被馋得恨不得人把自己吃掉.从有名的米柳京食品店门口经过,橱窗里,在某种意义上说,摆着熏鲑鱼,五卢布一粒的樱桃,一个象长条马车那么大的西瓜从窗里伸出头来,可以说,在等着肯花一百卢布买它的傻瓜,一句话,每一步都会遇到那么馋人的东西,使人直流口水,可是他听到的却是'明天,.他的境况如何,您想象得到:一边,可以说,是熏鲑鱼和西瓜,另一边却在不停地给他上'明天,这盘菜.这个可怜虫最终,在某种意义上说,忍受不住了,他决定,您明白,要闯进去见大人.他在大门口等待着有什么求见者进去,结果他迈着木腿跟着一个将军溜进了接待室.大人跟平常一样出来,问:'您为什么事来的?您有什么问题?,他瞥到科佩金,'啊,了一声,说:'我已经向您说过您应当等待嘛.,'大人开恩,我已经,可以说,没有饭吃了,'那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您先努力自己帮助自己吧,自己去谋生吧.,'然而,大人明鉴,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缺一只胳膊一条腿,又能找到什么生计呢.,'可是,,大人说,'您会同意:我不能,在某种意义上说,用自己的钱来养活您哪;到我这里来的伤残官兵很多,他们都有平等的权利忍耐一些吧.皇上回来之后,我敢担保,皇恩一定不会把您弃置不管.,'可是,大人,我等不了,,科佩金说.他的话,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粗暴的.您明白,大人已经感到有些不高兴了.实际上:此时将军们正站在四周等着他的决定和吩咐哩;事情呢,可以说,都是国家大事,要求快办,延误一分钟都可能发生严重后果,可是却来了个捣乱鬼纠缠不休.'对不起,,大人说,'我没空儿有些问题比您的问题更重要,在等待我解决.,他用一种,在某种意义上说,婉转的方式提醒他该走了.可是我的科佩金却饿得不顾一切了,他说:'无论如何,大人,您如果不给我批示,我决不离开这里.,哎您可以想象,用这种方式同大人讲话会有什么后果,只要有一个字冲撞了他,你就会被一脚踢出去,滚到鬼都找不到的地方要是官阶低一级的人对我们这种人说这种话,那已经是无礼啦.然而,瞧,这里差别多大:一个是主将,一个是什么科佩金大尉!一个是九十卢布,一个是零!主将,再什么也没说,只是乜了他一眼,可是眼呢就是一种火器:乜一眼,你就会六神无主.可我的科佩金呢,您想象得到,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您是怎么回事儿?,主将问道,这象俗话说的,下逐客令了.不过,说实话,他还是相当宽宏大量的:换个别人准会大发雷霆,吓得你晕头转向三天,然而他只是说了一句:'好吧,要是这里生活费用昂贵,您不能安心等待解决问题,我就用官费把您送走.叫信使!送他回家乡!,信使已经站在眼前:三俄尺多高的一条大汉,他的大手,您想象得到,竟象是为了教训马车夫长的,一句话,一副凶神恶煞模样于是科佩金这个上帝的奴隶就被信使提起来,扔到马车里,拉走了.科佩金心想:'好吧,起码不用花车费,为这个也应该感谢.,于是科佩金坐在信使的车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在某种意义上说,呃,思考着:'既然大人说要我自己想办法帮助自己,,他说,'好吧,我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哎,是如何把他送到原藉的以及他的原藉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这样,您知道,科佩金大尉也就无声无息了,象诗人们说的,沉入忘川了.可是,请注意,先生们,故事情节,可以说,也就从这里展开了.这样,科佩金到哪里去了,无人知晓;可是,没过两个月,您想象得到,梁赞的森林里出现了一群强盗,为首的,我的先生,不是别人"

"但是,请原谅,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警察局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科佩金大尉,你自己说,少一只胳膊一条腿,可奇奇科夫"

邮政局长一听这话狠狠地拍了一下前额,当着大家的面儿说自己糊涂.他想不清楚,这种情况为什么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没有想到;他认识到:俗语说俄国人事后聪明,这话很是正确的.可是仅过了一分钟,他却立刻便挖空心思自圆其说,他说,不过英国机械是很进步的,报上说英国有个人发明了这样的木腿,只要一按隐藏的小弹簧,那木腿就会把人带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过后在什么地方你也找不见那个人.

可是大家很怀疑奇奇科夫就是科佩金大尉,认为邮政局长扯得太远了.可是他们自己也不甘示弱,在邮政局长的独具慧眼的猜测的启发下,他们扯的也不近乎.在许多聪明的推测中终于出现了这样一个揣测,说起来甚至令人奇怪,那推测说奇奇科夫可能是乔装的拿破仑,说英国人早就嫉妒俄国这么辽阔广大,说甚至还画过几幅漫画,画着一个俄国人在同一个英国人讲话.英国人站在那里牵着一条狗,那狗就表示拿破仑!那英国人说:"小心,不老实,我马上放狗咬你!"现在英国人也许把拿破仑从圣赫勒拿岛放出来了,现在他偷入俄国,表面看上去是奇奇科夫,其实决不是奇奇科夫.

当然,对这种揣测,官员们信是没信.不过他们却寻思了一阵子,在心中都考虑这个问题,结果全都以为奇奇科夫的脸,从侧面看,很象画像上的拿破仑.警察局长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曾亲眼见过拿破仑,他也只得承认拿破仑身材决不比奇奇科夫高,体形也不能说太胖,但也不能说瘦.也许有些读者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作者也愿意赞同他们的意见,说这一切是假的;可是不幸的是,真实情况却正象我讲的这样,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座省会实际上并不在穷乡僻壤,相反,就在离彼得堡和莫斯科不远的地方.不过,还得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光荣地驱逐法国人之后.这时,我们的地主.官吏.商人.掌柜和每个认字的人乃至不认字的人,至少有整整八年时间都变成了政治迷.《莫斯科新闻》和《祖国之子》都被拼命地读着,传到最来一个读者手中的时候经常变成了破纸片片,没什么用.人们见面不是问"老爹,燕麦多少钱一斗卖的?昨天那场雪下得怎样?"而是问"报上有什么新闻,没有把拿破仑又从岛上放出来吧?"商人们对这件事非常担忧,因为他们完全相信一个先知的预言,尽管那个先知已被抓进监狱三年了;谁也不知道那个先知是从哪儿来的,只见他脚登树皮鞋.身穿光板皮袄,发散着浓烈的臭鱼味儿,他曾经预言拿破仑是敌基督,虽被石链锁着囚在六层高墙七片大海里面,可是日后他将挣脱锁链,统治全世界.先知因为这种预言被罪有应得地抓进监狱去了,然而他却起了作用,完全打乱了商人们的心.后来很久,连在买卖最赚钱的时候,商人们到酒馆举行便酌庆祝买卖顺利的时候也要谈议谈议敌基督.许多官吏和高尚的贵族也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受到神秘主义(大家知道,当时神秘主义很时髦)的感染,还在组成"拿破仑"这个名字的字母里看出了某种特别的含意;许多人甚至在这些字母里还发现了默示录数字.所以,官员们不由自主地考虑起这点来是毫不奇怪的;不过官员们马上就领悟过来,感觉到他们的想象力跑得太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们想来想去,谈来谈去,最后决定,不妨好好问问诺兹德廖夫.由于是他首先公开了奇奇科夫收购死农奴的秘密,而且据说他同奇奇科夫有某种亲密关系,因此,毫无疑问,他知道奇奇科夫的一些来历,所以决定再听听诺兹德廖夫会说些什么.

这些官员先生们以及有其他各种头衔的人都是些怪人,他们本来很明白地知道诺兹德廖夫惯于说谎,他说的一句话.一件小事也信不得,可是却偏偏决定去请教他.人真不可猜测!他不相信上帝,却相信鼻梁发痒就一定会死;他放着清楚明白.结构和谐.具有崇高朴素智慧的诗人作品不读,却争着去看某一位好汉胡诌八扯.乖谬绝伦的东西,竟会喜欢,竟会高喊:"瞧,这才是对心灵奥秘的真知灼见!"他一生把医生看得一钱不值,而结果却去找一个婆娘用咒语和唾沫治病,再不,顶多不过是独出心裁,找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熬了喝.上帝知道,为什么他竟会认为这种东西能治他的病.当然,官员们处境实在太过困难,的确情有可原.据说,一个要淹死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他这时已不能理智地思忖到,这根稻草只能经得住一只苍蝇,可他呢,即使没有足足五普特重,也有四普特重啊.可是那时他已丧失理智,因此就去抓那根稻草.我们的先生们也是如此,他们最终抓住了诺兹德廖夫.警察局长立即给诺兹德廖夫写了一张便条,请他晚上前来一聚.那个脚穿马靴.面颊红润可爱的派出所长立刻用手按住佩剑,连跑带颠地向诺兹德廖夫住宅跑去.诺兹德廖夫正在从事一件重要工作;他一连四天没出屋,也不准别人进屋,送饭要从小窗口送,一句话,他甚至累瘦了,脸色也发青了.这件工作要求特别仔细,是要在几十打纸牌中选出两副来,这两副纸牌要有最精确的记号,要象最忠实的朋友那么靠得住.这顶工作起码还要再干两个星期才能完成.在这一段时间里,波尔菲里天天要用特别的小刷子给那匹米兰种小狗崽刷肚脐,并且要用肥皂每天替它洗三遍澡,诺兹德廖夫因为专心致志的工作被打断很生气;他开始要派出所长滚蛋,可是读了警察局长的便条之后,看到可以捞点儿外快因为今晚赌局有一个新手要参加,便立刻消了气,急急忙忙锁上门,随便穿了件衣服就奔他们来了.诺兹德廖夫的陈述.证明和揣测同官员先生们的截然不同,把他们最后一些推测也都推翻了.对诺兹德廖夫这个人来说根本不存在疑虑.他们在揣测中有多少犹疑不决,他便有多少坚定自信.他回答各种问题甚至连奔儿都不打,他宣布奇奇科夫买了几千卢布的死农奴,他自己也向他卖过,因为他看不出有何理由不卖.问他奇奇科夫是否是间谍,是否在尽力刺探什么,他回答说是间谍,说早在小学读书时(他跟他是同学),就被叫作告密者,因此同学们当中也有他诺兹德廖夫把他教训了一下,结果后来光在太阳穴上就放二百四十条水蛭吸血消肿,他本来要说四十条,然而说时二百不知怎么脱口而出了.问他奇奇科夫是否是造假钞票的,他回答说是造假钞票的,而且还讲了一个故事证实奇奇科夫是多么神通广大:有关当局得知奇奇科夫家里存有二百万假钞票以后,便把他的家封了,还派人警卫,每个门由两个士兵守卫,可是奇奇科夫一宿把假钞票全换走了,结果第二天揭了封条一看全部钞票全是真的.问他奇奇科夫真想把省长女儿拐走吗,他诺兹德廖夫是否答应协助他并参与了这件事,他回答说协助过,要是没有他诺兹德廖夫,会一事无成.说到这里,他马上领悟过来,看到这件事编造不得,否则会给自己招来灾难,但舌头却无论如何不听控制.不过也的确难办,因为那么引人入胜的细节都已自然而然地想象出来,要放弃不说是无论如何不行的连预定要去举行婚礼的那个教堂所在的村子也有了名字,就是特鲁赫马切夫卡村,神父叫西多尔,婚礼费是七十五卢布,要不是他诺兹德廖夫恐吓了神父一下,说要去告发他给粮食商人米哈伊尔跟孩子的教母主持了婚礼,而且告发神父连自己的马车也让出来给他们用,还在各驿站给他们预备好了接替的马匹,否则,即使出这些钱那个神父也是不肯的.细节已讲得那么详细,竟然要开始讲驿车夫的名字了.官员们还想提提拿破仑,可是自己也不爱提了,因为诺兹德廖夫胡诌的这些话不仅一点儿不象真的,而且简直什么也不象,因此官员们都叹了口气走开了;只有警察局长还耐心地听着,心想下边可能起码能讲出点儿什么来,可是最后他也挥了一下手,说:"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于是大家全部同意:在公牛身上无论如何尽心竭力,也挤不出牛奶来.结果官员们的心境比原先更糟了,最后的结果是:奇奇科夫的来历,是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出来的.只有一点是明白了,那就是人的特性:当问题涉及别人而不是自己的时候,他又英明又聪颖又精细;在别人处境困难的时候,他能提供多么周密果断的意见啊!人们会赞叹:"多么灵敏的头脑!多么刚毅的性格!"可是这个机敏的头脑一遇到灾难,一旦他本人陷入困境,性格就不见了,刚毅的大丈夫就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胆小鬼,完全不知所措了,一个懦弱的小孩子,或者象诺兹德廖夫所谈的窝囊废.

所有这些议论,看法和传闻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在可怜的检察长身上产生了最厉害的影响.这作用厉害到这种程度,以致于他回家想来想去,竟无缘无故地死了.不知他是得了中风还是其他别的病,总之他坐在椅子上突然一头栽倒了.人们在这种情况下照例拍了一下手,惊叫了一声"我的上帝!"然后就派人请医生来放血,可是他们看到检察长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了.这时人们才不胜哀痛地发现死者原来是有灵魂的,只是由于谦逊,他从未显露过罢了.不过,死亡出现在小人物身上同出现在大人物身上是同样可怖的:他曾几何时还走路.活动.玩牌.签署各种文件而且带着浓密的眉毛和直眨巴的左眼出现在官员中间,现在却躺在停尸台上,左眼是丝毫不眨巴了,不过一条浓眉却还微微扬起了一些,似乎在问什么.死者在问什么呢,问他为什么死或者问他为什么活过,至于这些,那只有上帝知晓了.

不过,这不合情理!决不会有这种事!连一个小孩子都看得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官员们却糊涂透顶,臆造出这种无稽之谈来吓唬自己.这是不可能的!许多读者会这么说,会谴责作者描写不合情理,再不就把这些可怜的官员叫作傻瓜,因为人们对使用"傻瓜"这个字眼儿是很慷慨的,他们肯把这个字眼儿一天向自己身旁的人施予二十次.一个人十个方面中有一个方面是傻的,就足以使人把那九个好的方面弃置不顾而把他看成傻瓜.读者从自己那安静的角落和高高在上的地位发表议论自然是容易的,因为他居高临下,对下边的一切了如指掌嘛,可是在下边的人却只能看到近旁的事物啊.否则,人类的历史上有许多世纪因为看来无用而似乎可以一笔勾销了.人类曾多次误入歧途,现在好象连小孩子也不会那么做了.人类为了获得永恒的真理曾走过一些多么难走而且绕远的崎岖.荒凉的羊肠小道啊,他们面前本来有一条笔直的大道嘛,那条大道就象通往皇宫的大道一样直,比所有其他道路都宽广平坦,白天撒满阳光,夜间灯火通明;可是人们在漆黑的夜里却错过了这条道路.有多少次,他们尽管已受到了上天的启示,但却仍然误入歧途,在光天化日之下又走进了无路可走的荒野,互相往眼里施放迷雾,跟着鬼火蹒跚,一直走到深渊的边缘,然后才怀着惊恐的心情互相问道:怎么办,道路在哪儿?现在这一代人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们对自己的祖先会误入歧途感到奇怪,耻笑自己的祖先不聪明,看不到这部编年史是用天火写成的,里面的每个字母都在大声疾呼,无处不在提出警告,警告他们现在这一代人;可是现在这一代人却在嘲笑着,自负而骄傲地开始一系列新的迷惘,对这些迷惘,后代将同样加以耻笑.

这一切,奇奇科夫是丝毫不知道的.好象故意安排的,这时他得了轻感冒龈脓肿和不严重的喉炎,我国许多省会的气候对这种病的赐与是极为慷慨的.为了避免不留下后代便一命呜呼,他决定最好在屋里呆上三两天.这几天,他不断用泡着无花果的牛奶漱口,然后再把无花果吃下去,并把一个装着甘菊和樟脑的小袋子绑在脸腮上.为了消磨时间,他编制了几份新的详尽的所购农奴名册,甚至还读完了从手提箱里找出来的一卷《拉瓦列尔侯爵夫人》,把小红木箱子里的东西和纸片片拿出来审视了一遍,有些纸片片甚至读了第二遍,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无聊得很.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市里的官员也没有一个来探望他,而前几天客店门前是常常停着马车的呀不是邮政局长的马车,就是检察长的马车,再不就是公证处长的马车.他对此很感奇怪,但也只能在屋里踱步时耸耸肩膀而已.他终于感到自己好些了;当发现可以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时,他的快活心境真是无法形容.他毫不拖延,立即开始盥洗打扮,打开了小箱子,倒了一杯热水,拿出了小刷子和肥皂,开始准备刮脸.这件事情早就该进行了,因为他摸了摸胡子,照了一下镜子,自己也叫着:"哎呀,长成了这么一片森林啦!"实际上森林倒不是森林,脸腮和下巴上可确实长满了一片相当茂密的庄稼.刮完了脸,他匆匆忙忙穿起衣服来,那么匆忙以致险些儿把腿穿到裤筒外边.他终于穿戴停当,洒过香水,裹得暖暖和和的,而且为了预防万一,还把脸腮包上,然后便出门上街了.他如同一切久病初愈的人一样,觉得出门象过节一般.迎面看到的一切都显得笑容可掬,那座座房子和过往农夫在他眼里都是这样,虽然那些农夫满脸怒色,其中有的人可能刚打过弟弟的耳光.他计划访问的第一个人是省长.一路上他浮想联翩;金发女郎总在脑海里翻转,他甚至开始有些胡思乱想了,所以便轻轻地嘲弄起自己来.他怀着这种心情来到了省长官邸的大门口.他进了穿堂儿正要匆匆脱掉大衣,门房却过来说了一些完全出人意料的话,使他大为震惊:

"没有吩咐接待!"

"怎么啦,你,你看样子没有认出我来吧?你好好看看脸!"奇奇科夫对门房说.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您,"门房说,"就是叮嘱不放您进去呀,别的人都可以."

"怪事!为什么呢?什么原因?"

"这么吩咐的,看来就得这么办啦,"门房说完之后又加了一个"是的",不久在他面前便更加放肆起来,从前巴结着给他脱大衣的那种热情神态不见了.他看着奇奇科夫,好象心里在想:"哼!要是老爷不许你上门,那你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奇奇科夫心中暗自说了一句"莫明其妙",便马上转身去拜访公证处长;公证处长看到他非常窘迫,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那么语无伦次,终究两人都感到难为情.从他家出来,奇奇科夫一路上努力琢磨公证处长是怎么回事儿,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最后仍然是什么也没弄明白.后来他又去访问别人:访问警察局长.副省长和邮政局长;他们有的干脆没招待他,有的接待了,但是谈话却那么不自然,那么令人费解,那么张惶失措,那么语无伦次,以致使他对他们的头脑是否健全产生了怀疑.他还试着去访问了几个别的人,起码探听一下原因也好,但是什么原因也没探听出来.他象做梦似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无法推断:是他疯了,还是官员们傻了,这是在做梦,还是现实比梦更糊涂.他回到客店时已经很晚,天快暗下来了,他从客店出去的时候心情本来是很好的呀.为了排遣心头烦闷,他吩咐给他拿来茶点.他一边思索着.茫无头绪地琢磨着自己的奇怪遭遇,一边开始给自己斟茶,突然他的房间门开了,他没有想到竟是诺兹德廖夫站在眼前.

"俗语说:'访友不怕路绕远!,"他一边摘帽子一边说."我从这儿路过,发现窗上有亮儿,心想进来瞧瞧,肯定没睡.啊!你桌上有茶水,太好啦,我很愿意喝一杯.今天午饭吃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现在觉得胃里开始闹腾起来了.叮嘱给我装袋烟!你的烟斗呢?"

"我不吸烟斗,"奇奇科夫冷淡地回答道.

"撒谎,好象我不知道你是烟鬼似的.喂!你那仆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喂,瓦赫拉梅,来呀!"

"他不叫瓦赫拉梅,叫彼得鲁什卡."

"怎么?你的仆人原本是叫瓦赫拉梅呀."

"我从来没有一个仆人叫瓦赫拉梅."

"啊,对呀,是杰列宾的仆人叫瓦赫拉梅.你想象一下,杰列宾太走运:他的婶子由于儿子跟女农奴结婚同儿子吵翻了,把全部家产都给了他.我认为,要有这么一个婶子可不错!老兄,你怎么啦,总躲着大家,哪儿也不去?当然啦,我理解你此时研究学问,乐于读书(为什么诺兹德廖夫断定我们的主人公在研究学问并喜欢读书,老实说,我们无论如何讲不清晰,奇奇科夫更是如此).哎呀,奇奇科夫老兄,你如果看到一定会给你的讽刺头脑发现食物(为什么说奇奇科夫有讽刺头脑,这也不得而知).你看一下,老兄,大家在商人利哈乔夫那儿玩戈尔卡牌,真笑死人了!佩列片杰夫其时在我旁边,说:'要是奇奇科夫在这儿,他可真是笑坏了!,(但奇奇科夫生平并不认识什么佩列片杰夫).老兄,你要承认,那次你对我可太不够意思了,你记得,我们那回玩棋,本来我赢了可是,老兄,你实在太令我失望.我呢,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却无论怎样不会生气.不久前公证处长哎呀!我该告诉你,全市的人都在议论你;他们以为你是造假钞票的,他们来缠我,我一定要保护你,我对他们说跟你是同学,而且认识你的父亲;嗯,没有什么说的,我把他们骗得够受的."

"我是造假钞票的?"奇奇科夫从椅子上稍稍站起身子喊道.

"不过,你为什么要那么吓唬他们呢?"诺兹德廖夫问道."他们,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全吓疯了:以为你是强盗,是间谍检察长竟吓死了,明天出殡.你不参加吗?他们,说真的是怕新总督,担心因为你会招来什么麻烦;我对总督是这样看的:如果他翘鼻子.摆架子,贵族是丝毫不会买他的账的.贵族要求的是慷慨大方,对吧?当然,他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次舞会也不举办,但后果会怎样呢?结果是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不过,奇奇科夫,你可真敢冒险."

"冒什么险?"奇奇科夫急忙问道.

"诱拐省长的女儿呗.坦白说,我料到了,说实在,料到了!第一次,看到你们在舞会上的样子,我就想,奇奇科夫准有企图但,你的选择可并不高明,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优点有一个姑娘比库索夫的外甥女,那才叫姑娘呢!大可以说是一块绝妙的花布!"

"你怎么讲胡话呀?我怎么会娶省长的女儿,你怎么啦?"奇奇科夫瞪着眼睛怒道.

"哎,得啦,老兄,别藏头露尾啦!坦白地说,我是为这件事来的:我愿意帮你忙.这么办吧:在教堂举行婚礼时我当傧相替你捧婚礼冠,马车和替换的马匹全用我的,可是有一个条件是你要借给我三千卢布.我等钱用,老兄,急得要死!"

在诺兹德廖夫胡诌八扯的时候,奇奇科夫眨了几次眼睛,想搞明白是否是在作梦.制造假钞票,拐走省长的女儿,吓死检察长,新总督到任这一切使他诧异.他心想:"既已到了这种地步,再呆在这里就无益了,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赶紧把诺兹德廖夫打发走,马上把谢利凡叫来,吩咐他明天天一亮就要准备好,早晨六点钟一定要出城,要他把一切都检验一遍,要给马车浇好油,等等,等等.谢利凡嘴里哼了声:"明白啦,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人却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老爷马上吩咐彼得鲁什卡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白皮箱从床下拉出来,和他一起往里装袜子.衬衫.内衣洗过的和未洗的皮靴楦子.日历顾不得细心分类,抓到什么装什么.他想今天一定要准备好,免得明天再有任何耽搁.谢利凡在门口站了两分来钟,最后非常慢地走了出去.要多慢有多慢,他慢慢腾腾地下着楼梯,在向下翻转的破损的楼梯磴儿上留下了湿漉漉的脚印.他一边下着楼梯一边久久地挠着后脑勺.他挠后脑勺是什么意思呢?一般抓后脑勺表明什么?是惋惜已计划好的明天同他那个身穿肮脏光板皮袄.腰系褡包的弟兄到酒馆的聚会不能完成呢?还是在这个新地方已结识了一个相好,每当夜幕降临.一个穿红衬衫的小伙子对着仆人们弹起巴拉莱卡琴.干了一天活的平民百姓在低声闲谈的时候,他就同相好站在大门旁,文雅地握着她那白皙的小手儿,现在要走时舍不得每天傍晚的欢聚?要么,可能他不过是留恋下人厨房里靠近壁炉铺着皮袄的那块已经住热乎了的地方,不愿放弃菜汤和城市里的松软包子不吃而去风餐露宿长途劳累?谁知道呢,叫人没法捉摸.俄国人挠后脑勺有许许多多的各种不同的内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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