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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荒本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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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之生于天地间,莫不各有所用,苟不见诸载籍,虽老农老圃〔1〕亦不能尽识,而可亨可芼〔2〕者,皆躏藉〔3〕于牛羊鹿豕而已。自神农氏品尝草木,辨其寒温甘苦之性,作为医药,以济人之夭札〔4〕,后世赖以延生。而《本草》书中所载,多伐病之物,而于可茹以充腹者,则未之及也。

敬惟周王殿下,体仁遵义,孳孳为善,凡可以济人利物之事,无不留意。尝读孟子书,至于五谷不熟,不如荑稗〔5〕,因念林林总总之民,不幸罹于旱涝,五谷不熟,则可以疗饥者,恐不止荑稗而已也。苟能知悉而载诸方册,俾不得已而求食者,不惑甘苦于荼荠〔6〕,取昌阳〔7〕,弃乌喙〔8〕,因得以裨五谷之缺,则岂不为救荒之一助哉。于是购〔9〕田夫野老,得甲坼勾萌〔10〕者四百余种,植于一圃,躬自阅视。俟其滋长成熟,乃召画工绘之为图,仍疏其花、实、根、干、皮、叶之可食者,汇次为书一帙,名曰《救荒本草》。命臣同为之序。

臣惟人情于饱食暖衣之际,多不以冻馁为虞,一旦遇患难,则莫知所措,惟付之于无可奈何,故治己治人鲜不失所。今殿下处富贵之尊,保有邦域,于无可虞度之时,乃能念生民万一或有之患,深得古圣贤安不忘危之旨,不亦善乎。神农品尝草木,以疗斯民之疾,殿下区别草木,欲济斯民之饥,同一仁心之用也。虽然,今天下方乐雍熙泰和〔11〕之治,禾麦产瑞〔12〕,家给人足,不必论及于荒政,而殿下亦岂忍睹斯民仰食于草木哉?是编之作,盖欲辨载嘉植,不没其用,期与《图经本草》〔13〕并传于后世,庶几萍实〔14〕有征,而凡可以亨芼者,得不躏藉于牛羊鹿豕;苟或见用于荒岁,其及人之功利,又非药石所可拟也。尚虑四方所产之多,不能尽录,补其未备,则有俟于后日云。

永乐四年〔15〕岁次丙戌秋八月奉议大夫周府左长史臣卞同拜手谨序。

【注释】

〔1〕老农老圃:此处指富有种植经验的农民。

〔2〕可亨可芼(mào):泛指可食用的植物。亨,同“烹”,烹饪。芼,择取。

〔3〕躏藉:指践踏、蹂躏。

〔4〕夭札:《国语·楚语》韦昭注:“不终曰夭,疫死曰札。”谓遭疫病而早死。

〔5〕五谷不熟,不如荑稗:出自《孟子·告子上》:“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五谷,见于《论语·微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夫子?”五谷究竟指哪五种作物,后儒有不同的说法,但以下列两种观点为主,一说是黍、稷、麦、菽、稻,一说是黍、稷、麦、菽、麻。这两种说法的主要区别在于稻、麻。但当时的粮食作物并不止五种,历史上还有“百谷”、“六谷”、“八谷”和“九谷”之说,“五谷”说之所以盛行,显然是受到五行思想的影响(参考齐思和《毛诗谷名考》)。其他观点还包括粟的有无,稷和粟、黍的关系等,但都缺乏完全令人信服的证据。即使在植物分类学高度发展的今天,这一问题也还没有完全解决。读者只要理解“五谷”、“六谷”、“八谷”和“九谷”都泛指古代主要的粮食作物,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地域,所指谷物种类会有不同就可以了。荑,通“稊”,草名,禾本科植物之一种,具体属种待考。稗,指禾本科稗属的稗echinochloa crusgalli(l.)beauv.。

〔6〕荼荠:出自《诗经·邶风》:“谁为荼苦,其甘如荠。”荼,味苦,根据陆文郁先生《诗草木今释》(1957),指菊科植物苣荬菜sonchus wightianus dc.。荠,味甘,见本书409荠菜条。

〔7〕昌阳:菖蒲的别称。见本书第172菖蒲条。《列仙传》:“商邱子胥食菖蒲根。”

〔8〕乌喙:即乌头,毛茛科乌头属aconitum植物,有毒。

〔9〕购:重赏征求,重金购买。

〔10〕甲坼勾萌:从坼裂的种壳中萌发出幼苗。此处形容幼小的植株。

〔11〕雍熙泰和:指和乐升平之年。

〔12〕禾麦产瑞:从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起,历代发现的谷物中如水稻、小麦有一茎数穗现象,因奇而称之为嘉禾、瑞麦,被视作风调雨顺的祥瑞或丰年吉兆。详细记录见《古今图书集成·草木典》。实际上,这种被古人看作非常神秘的事情,可能只是作物的一种畸形现象。复旦大学生物系蔡以欣曾对此有过探讨。

〔13〕《图经本草》:即宋代苏颂(1020—1101)所著的《本草图经》,文字和图保存在《证类本草》等《本草》书中。

〔14〕萍实:《孔子家语》:“楚昭王渡江,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王大怪之,遍问群臣,莫之能识。王使使聘于鲁,问于孔子。孔子曰:‘此为萍实也,可剖而食之,吉祥也,唯霸者为能获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认为萍实是“萍蓬草”,现代植物分类学将“萍蓬草”定为睡莲科nymphaeaceae萍蓬草属nuphar的萍蓬草nuphar pumilum(hoffm.)dc.。但该种与描述“大如斗,圆而赤”的特征显然有出入。

〔15〕永乐四年:即1406年。

【译文】

植物生长在天地之间,都各有自己的用途。如果没有书籍记载,即便是种植经验丰富的农民也不能认识所有的植物,因而那些本来可采来食用的植物,就只能任凭牛、羊、鹿、猪践踏采食罢了。自从神农氏品尝各种草木,辨别它们寒、温、甘、苦的药性,将这些植物作为医家用药,用来救助人们(避免)因疾病而早死,后世百姓才赖以延长寿命。然而《本草》书中记载的,大多是用来治病的植物,而对那些可以食用果腹充饥的植物,则缺乏记载。

尊敬的周王殿下,躬行仁德,遵循道义,勤奋努力做善事,凡是可以周济百姓或有利于社会的事情,他都加以留意。他曾经读《孟子》,读到五谷如果欠产,还不如稗子之类的野草时,由此想到广大黎民百姓,如果不幸遭受旱涝灾害,农作物又歉收,那么可用来充饥的植物,恐怕不止稗子一类的野草。如果能认识并熟悉这些植物,而且将它们记载于典籍中,让那些在不得已情况下寻找可食用植物的百姓,能够不再迷惑于荼菜和荠菜谁苦谁甜,取可食的菖蒲而舍弃有毒的乌头,借以补充粮食的不足,岂不是有助于救荒的一个好办法。于是,周王出资向田夫野老悬赏收购可食用的植物,得到了四百多种植物的初生幼苗,将他们栽种在一个苗圃中,亲自观察。等待这些植物生长成熟后,召来画工为它们绘图,分条记述它们的花、实、根、干、皮和叶的可食用部分,按顺序将其汇集成一部书,名为《救荒本草》。周王命我为这部书作序。

我想人们通常在丰衣足食的时候,大多不担忧受冷挨饿的事情,一旦遇上祸害灾难,就不知所措,只能听天由命,无可奈何,(因此在太平盛世如果突然遇到灾荒),无论自己安身立命抑或治理百姓很少有人不失误的。现今周王殿下身处富贵的地位,保有自己的封邦,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担忧的时候,仍然惦念百姓万一会遇上的灾难。周王深得古代圣贤居安思危的深远意旨,不也是很好吗!神农品尝草木,用来治疗百姓疾病,周王殿下鉴别植物,想要周济百姓饥荒,施行的是同样的仁爱之心。虽然如此,当今天下和乐太平,粮食丰收,百姓富足,不必讨论荒政,周王殿下又怎能忍心看到百姓依靠草木为粮食?周王编写这部书,是为了辨别并收载各种好的(可以食用的)植物,不让它们的作用湮没,期望能和《图经本草》一起流传后世,以使人们在查找各种植物时有所依据,而且凡是可以采来食用的植物,能不被牛、羊、鹿、猪踩踏啃食;倘若能在灾荒年派上用场,它们对百姓的功效和利益,又绝非药物所能比拟的。(不过)还考虑到各地出产的救荒植物很多,这部书不可能完全收录,要补充那些没有收录完备的种类,就只有留待以后了。

永乐四年岁次丙戌秋八月奉议大夫周府左长史臣卞同拜手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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