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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史實論切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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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法言之切韻,古今中外學人論之者衆矣。寅恪於音韻之學,無所通解,故不敢妄説。兹僅就讀史所及,提出其語音系統一問題,以供參考。凡所討論,大抵皆屬於史實之範圍,至關於音韻學之專門性質者,則少涉及。此非唯謹守「不知爲不知」之古訓,亦藉以藏拙云爾。顔氏家訓音辭篇云:

逮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吕覽淮南,許慎造説文,劉熹製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别,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内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事大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爲怪異。自兹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喻,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覈古今,爲之折衷,榷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鈋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爲優;閭里小人,北方爲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吴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

寅恪案,顔黄門之時,金陵士庶語音,所以有如此鉅異者,恐不得不推源於兩晉之世。蓋自司馬氏平吴以來,中原衆事,頗爲孫吴遺民所崇尚,語音亦其一端,如抱朴子外篇譏惑篇略云:

上國衆事,所以勝江表者多,然亦有可否者。余以爲廢已習之法,更勤苦以學中國之書,尚可不須也。況於乃有轉易其聲音,以效北語,既不能便良,似可恥可笑。所謂不得邯鄲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

即可爲證也。洎乎永嘉亂起,人士南流,則東晉南朝之士族階級,無分僑舊,悉用北音,自不足怪矣。寅恪昔年嘗草一文,以論其事,題曰東晉南朝之吴語,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柒本第壹分,讀者幸取而並觀之。惟此一問題,實爲解決陸法言切韻語音系統關鍵之所在,故不憚重複之譏,仍略爲考辨於此。

宋書捌壹顧琛傳云:

先是,宋世江東貴達者,會稽孔季恭,季恭子靈符,吴興丘淵之,及琛,吴音不變。

寅恪案,晉室南渡之初,僑姓之握政權者,如王導之類,雖往往用吴語延接士庶,以籠絡江東人心(見世説新語排調篇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條劉注),然必能保存其固有之北語,要無可疑。而吴中舊姓,雖好自矜尚,如陸玩拒婚王導(見世説新語方正篇,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結援吴人條,及晉書柒柒陸曄傳附弟玩傳,亦可參考世説新語排調篇陸太尉詣王丞相條。)可爲其例。然江表士流,自吴平以後,即企羨上國衆事,諒其中當亦多有能操北音者。迨東晉司馬氏之政權既固,南士之地位日漸低落,於是吴語乃不復行用於士族之間矣。史言宋世江東貴達者,唯孔季恭靈符父子、丘淵之、顧琛四人,吴音不變,是其餘江東貴達不操吴音可知。而此種風尚,必承自東晉,固可推見也。又如張敞者,乃東晉末人(參宋書肆陸南史叁貳張邵傳),其著書也,據顔氏家訓書證篇所言:

或問曰:東宫舊事,何以呼「鴟尾」爲「祠尾」?答曰:張敞者,吴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鄉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吴人呼「祠祀」爲「鴟祀」,故以「祠」代「鴟」字。

知其猶未免隨鄉音而訛謬,殆雖操北語而不能盡脱鄉音歟?及其兄之孫張融,(邵兄褘,褘子暢,暢子融,詳南史叁貳張邵傳。)則南齊書肆壹張融傳(南史叁貳張邵傳附融傳同)云:

[宋孝武世]出爲封溪令。廣越嶂嶮,獠賊執融,將殺食之。融神色不動,方作洛生詠,賊異之而不害也。

是臨危難而猶能作洛生詠,推究其故,豈不即以平日熟諳北語邪。然則南士之語音逐漸同化於僑姓高門,斯足爲一例證矣。此後顔黄門論音辭,竟謂「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辨」者,蓋南朝疆域内,士族悉操北音,雖南士亦鮮例外。庶族則操吴語,其寒族北人之久居南土者,亦不免爲所同化,如王敬則本自臨淮射陽南遷,而延接士庶,皆以吴語(見南齊書貳陸南史肆伍王敬則傳),似可爲一例也。

抑更有可論者,永嘉南渡僑寓建鄴之勝流,率皆典午中朝仕居洛下之名士。此類名士,其父若祖,本多爲翊成司馬氏帝業之功臣,其遠祖則又東漢時以經明行修致身通顯之儒士也。洛陽者,東漢、曹魏、西晉三朝政治文化之中心,而東晉、南朝之僑姓高門,又源出此數百年來一脉緜延之仕族,則南方冠冕君子所操之北音,自宜以洛陽及其近傍者爲標準矣。世説新語雅量篇略云:

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謝神意不變,相與俱前。王之恐狀,轉見於色。謝之寬容,愈表於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

劉孝標注云:

按宋明帝文章志曰:安能作洛下書生詠,而少有鼻疾,語音濁,後名流多斅其詠,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

同書輕詆篇云:

人問顧長康,何以不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

劉注云:

洛下書生詠,音重濁,故云老婢聲。

寅恪案,所謂「洛下書生詠」,殆即東晉以前洛陽之太學生以誦讀經典之雅音(此「音」字指語音而言,非謂音樂也。)諷詠詩什之謂也。此種都邑雅音,較之時傷輕清之吴越方音,固相懸殊,但較之多涉重濁之燕趙方音,實亦有别(説詳下)。而顧長康至以「老婢聲」相譏,其故何邪?據晉書柒玖謝安傳云:

安少有盛名,時多愛慕。鄉人有罷中宿縣者,還詣安。安問其歸資,答曰:有蒲葵扇五萬。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師士庶競市,價增數倍。安本能爲洛下書生詠,有鼻疾,故其音濁,名流愛其詠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斅之。

同書玖貳文苑傳顧愷之傳云:

愷之矜伐過實,少年因相稱譽以爲戲弄。又爲吟詠,自謂得先賢風制。或請其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義熙初,爲散騎常侍,與謝瞻連省。夜於月下長詠,瞻每遥贊之。愷之彌自力,忘倦。瞻將眠,令人代己,愷之不覺有異,遂申旦而止。

蓋當日之謝安,爲風流之宗主,凡所言行,時多愛慕。蒲葵扇之價增數倍,洛生詠之風靡一時,皆受其影響也。洛陽舊音,本無偏失,而謝安以鼻疾之故,發重濁之音,時流之作洛生詠者,遂奉爲楷模,斅其訛變。顧長康所致譏者,實指此病而言也。又長康自謂得先賢風制,豈即指謝安以前之舊規歟?至於世説新語排調篇云:

初,謝安在東山居布衣時,兄弟已有富貴者,翕集家門,傾動人物。劉夫人戲謂安曰:「大丈夫不當如此乎!」謝乃捉鼻(晉書柒玖謝安傳作「掩鼻」)曰:「但恐不免耳。」

則謝安既未諷誦詩什,此所謂「捉鼻」或「掩鼻」,殆作戲言時之意態,蓋與洛生詠無所關涉也。

復次,東晉南朝之士流於所謂「楚言」,亦頗致不滿,所以然者,各地之方言不能一律,而南方士族所崇尚操用者,則爲洛陽舊音之故也。宋書伍貳庾悦等傳論云:

史臣曰:高祖雖累葉江南,楚言未變。雅道風流,無聞焉爾。

寅恪案,劉宋皇室之先世,本非清顯,而又僑居於北來武裝集團所萃聚之京口,故既未受建鄴士人即操洛陽雅音者之沾溉,又不爲吴中庶族即操吴語者所同化,此所以累葉江南而其舊居彭城即楚地之鄉音無改也。沈休文以宋高祖「楚言未變,雅道風流無聞」爲言,是南朝士流之鄙視楚音,據此可見矣。又世説新語豪爽篇云:

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武帝唤時賢共言伎藝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

宋書伍壹宗室傳長沙景王道憐傳(南史壹叁宋宗室傳長沙景王道憐傳同)云:

道憐素無才能,言音甚楚,舉止施爲,多諸鄙拙。

寅恪案,王敦之家世與廬江有關(參晉書叁叁王祥傳)。劉道憐先世所居,本爲彭城,此二地雖皆在漢、魏、晉、南北朝所謂「楚」之範圍,然此二條中之楚實爲形容詞(陸雲與兄機書亦有音楚文楚之語),殆即由地名之「楚」所引申,而與田舍一詞爲連類,用作「都邑」及「文雅」之對文者。固不可徑謂「語音亦楚」及「言音甚楚」爲楚音也。

又北朝之使臣與晚渡之流輩,其語音亦往往爲南方人士所輕笑者,蓋北人多不能操用純正都邑之語音故也。(高歡於天平元年遷洛陽四十萬户於鄴,見北齊書貳神武紀下,故高齊之都城雖在鄴,而衣冠人物悉承洛陽,其語言宜同於洛下也。)據北齊書叁伍裴讓之傳附弟讞之傳(北史叁捌裴佗傳附子讞之傳同)云:

楊愔每稱歎曰:河東士族,京官不少,唯此家兄弟,(裴讓之、諏之、讞之兄弟也。)全無鄉音。

則知河東士族任職京師者,除裴氏兄弟外,均不免雜有其鄉音矣。又北史捌壹儒林傳上李業興傳略云:

李業興,上黨長子人也。祖虯,父玄紀,並以儒學舉孝廉。業興家世農夫,雖學殖,而舊音不改。梁武問其宗門多少,答云:「薩四十家。」使還,孫騰謂曰:「何意爲吴兒所笑。」對曰:「業興猶被笑,試遣公去,當着被駡。」

足徵業興以家世農夫之故,全操鄉音。此蓋亦極端之一例,斯所以見笑於梁人也。他如梁書肆捌儒林傳盧廣傳略云:

盧廣,范陽涿人,自云晉司空從事中郎諶之後也。諶没死冉閔之亂,晉中原舊族,諶有後焉。廣少明經,有儒術。天監中歸國。時北來人儒學者,有崔靈恩、孫詳、蔣顯,並聚徒講説,而音辭鄙拙,唯廣言論清雅,不類北人。

夫盧廣以北人於天監中入梁,自不應爲吴語。而史稱其言論清雅,不類其他北人之音辭鄙拙者,殆盧廣能操洛陽都邑之語音,亦裴氏兄弟之比,與南方士族所操之北語較爲接近。若崔靈恩、孫詳、蔣顯諸人者,則縱不必如李業興之土音不改,當亦不能如裴氏兄弟之全無鄉音,此所以亦不免於招致「音辭鄙拙」之譏也。至陳書拾周鐵虎傳(南史陸柒周鐵虎傳同)云:

周鐵虎不知何許人也,梁世南渡,語音傖重。

則李業興以儒學著聞,尚自土音不改,周鐵虎本爲北來武夫,其語音傖重,更不足異矣。又梁書肆捌儒林傳沈峻傳(南史柒壹儒林傳沈峻傳同)略云:

沈峻,吴興武康人。家世農夫,至峻好學,與舅太史叔明師事宗人沈麟士門下,積年,晝夜自課。吏部郎陸倕與僕射徐勉書薦峻曰:凡聖賢可講之書,必以周官立義,則周官一書,實爲羣經源本。此學不傳,多歷年世。北人孫詳、蔣顯亦經聽習,而音革楚、夏,(寅恪案,魏書玖壹術藝傳江式傳云:「音讀楚、夏,時有不同」,顔氏家訓音辭篇云:「著述之人,楚、夏各異」,皆以「楚」「夏」對舉,並同此例,其「楚」字,蓋據孟子滕文公篇許行章之古典,以楚爲夷,即「非正統」之意,與本文所論之「楚言」,實不相關涉也。)故學徒不至。惟助教沈峻,特精此書。

沈峻雖爲吴人,而又家世農夫,然學習經典,必操雅音,此其講論周官所以異於晚渡北人如孫詳、蔣顯輩流之音革楚夏,而爲南士陸倕僑人徐勉所推重也。否則吴語最爲南方士流所賤視。觀於顔氏家訓音辭篇「閭里小人,北方爲愈」之論可知。若沈峻不諳洛下舊音,又何由致此邪?

更就顔黄門論金陵洛下士庶語音之優劣觀之,知其必有一衡度之標準,此標準爲何,殆即東漢、曹魏、西晉以來居住洛陽及其近傍之士大夫集團所操之雅音是也。何以言之?據音辭篇中:

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

諸語,則知當日金陵之士庶,各操不同之音辭,而洛陽之朝野,其語音殊無所差别也。更據

冠冕君子,南方爲優。閭里小人,北方爲愈。

諸語,又可知顔黄門乃以金陵士族所操之語音爲最上,以洛陽士庶共同操用之語音居其次,而以金陵庶人所操之語音爲最下也。其所以有此評斷者,音辭篇云:

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鈋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

乃就庶人所操之音辭而比較言之,蓋切韻序云:

吴、楚則時傷輕清。

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録云:

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爲鉅異,或失在浮清,或滯於沈濁。

是吴音之特點爲輕清,斯即南方庶人所操用者。此種語音,既與洛陽舊音大相懸殊,宜顔黄門目之爲最下矣。而世説新語言語篇云:

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吴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

此所謂吴聲,乃指音樂而言,即「鄭聲」之比,觀通典壹肆伍樂典歌條所紀:

「梁世」内人王金珠善歌吴聲西曲。

及:

次有韓法秀,又能妙歌吴聲讀曲等,古今獨絶。

可知非吴語之謂也。世説以此條列於言語篇,不過記述羊孚對語之雋妙耳。

音辭篇又云:

南染吴、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

乃就士族所操之音辭而比較言之。蓋當時金陵士族操北音,故得云「南染吴、越」也。夫顔黄門比較當日南北士庶之音辭,以南方冠冕君子所操用者爲最優,而又謂其亦有深弊,豈非於心目中本懸有一絶對之標準,此標準亦即未染吴、越語音時殆即東晉過江時僑姓士族所操用之洛陽舊音邪?又同篇云:

吾家子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爲己罪矣。云爲品物,未考書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也。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蒼頡訓詁,反稗爲逋賣,反娃爲於乖。戰國策音刎爲免。穆天子傳音諫爲閒。説文音戛爲棘,讀皿爲猛。字林音看爲口甘反,音伸爲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爲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聲類以系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爲在遘。左傳音切椽爲徒緣,不可依信,亦爲衆矣。今之學士,語亦不正,古獨何人,必應隨其訛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爲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

然則顔黄門督正子女之音辭,最爲稽古,而於古語之中,亦有所取捨者,其故乃在著述之人,楚、夏各異也。東漢鄭玄以前,不解反語(參顔氏家訓書證篇),輕重清濁,猶未可曉。是西漢及其以前之古語,自不易考。而東漢伊始,以迄於西晉,文化政治之中心均在洛陽,則洛陽及其近傍之舊音,即顔氏所視爲雅正明晰之古音,固可推見也。至金陵士族與洛下士庶所操之語言,雖同屬古昔洛陽之音系,而一染吴、越,一糅夷虜,其駁雜不純,又極相似,然顔黄門特謂「冠冕君子,南方爲優」者,宜亦有故。考音辭篇又云:

古人云:膏粱難整,以其爲驕奢自足,不能剋勵也。吾見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内染賤保傅,外無良師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嘗對元帝飲謔,自陳癡鈍,乃成颸段。元帝答之云:「颸」異涼風,「段」非干木。謂「郢州」爲「永州」。元帝啓報簡文。簡文云:庚辰吴入,遂成司隸,如此之類,舉口皆然。元帝手教諸子侍讀,以此爲誡。

據此,東晉、南朝時之士庶二階級,其劃分固嚴,其接觸則密。雖貴爲王侯,而猶以吴中庶人爲保傅。且洛陽舊音,爲金陵士族所保存沿用,自東晉歷宋、齊以至顔黄門時,已達二百數十年之久,則沾染吴音,自所難免也。雖然,江左二百餘年來,乃僑人統治之世局,當初僑人以操洛陽正音標異於南人,洛生詠遂得見重於江表;此後北語吴語成爲士庶階級之表徵,洛陽舊音之保守自必因此而愈固矣。若中原舊壤,則迭經大亂,永嘉紛擾,伊、洛丘墟,貴戚重臣,駢頸受戮於胡羯;文儒名士,接踵寄命於江東,衣冠禮樂,流散既多,太學音辭,保存匪易。迨北魏孝文遷洛,禁斷胡語,一從正音,然其時洛陽之音辭,經二百年自然之嬗蜕訛變,當已非永嘉時之舊矣。況六鎮亂後,洛陽又爲秀容契胡所摧殘,復受北鎮鮮卑之統治乎?是知顔黄門以南方士族之語音更勝於北方朝野者,乃以洛陽舊音爲標準而比較言之也。明乎此,然後於陸法言切韻之語音系統,始可得一正確之瞭解。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寫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載陸氏序文略云:

昔開皇初,有劉儀同臻、顔外史之推、盧武陽思道、李常侍若、蕭國子該、辛諮議德源、薛吏部道衡、魏著作彦淵等八人,同詣法言宿,夜永酒闌,論及音韻,古今聲調,既自有别,諸家取捨,亦復不同。吴、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涉重濁,秦、隴則去聲爲入,梁、益則平聲似去。又支脂魚虞,共爲不韻。先仙尤侯,俱論是切。欲廣文路,自可清濁皆通;若賞知音,即須輕重有異。吕静韻集,夏侯該(巴黎國民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希和號貳壹貳玖及倫敦博物院藏敦煌寫本斯坦因號貳仟伍伍之切韻殘卷並作「詠」。)韻略,陽休之韻略,李季節音譜,杜臺卿韻略等,各有乖互。江東取韻,與河北復殊。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選精切,除削疏緩,顔外史蕭國子多所決定。魏著作謂法言曰:向來論難,疑處悉盡。何爲不隨口記之。我輩數人,定則定矣。法言即燭下握筆,略記綱紀。後博問辯,殆得精華。於是更涉餘學,兼從博宦,十數年間,不遑修集。今返初服,遂取諸家音韻,古今字書,以前所記者,定爲切韻五卷,剖析毫釐,分别黍累,非是小子專輒,乃述羣賢遺意,於時歲次辛酉大隋仁壽元年也。

寅恪案,近世論陸法言切韻之學人,多有謂其爲西元七世紀初之長安方言者,殆即根據序末有「大隋仁壽元年」之紀載,以爲仁壽元年爲西曆六〇一年,而長安又爲隋之京師也。其實若就陸序一加考察,則知此説殊有可疑,今請就消極與積極兩方面述之於下:

自消極方面言,切韻之語音系統,似與七世紀初之長安方言無所關涉,此可以三事證之。

陸法言自述其書之成,乃用開皇初年劉臻等八人論難之紀録爲準則,以抉擇諸家音韻古今字書之是非而寫定,是此書之語音系統,並非當時某一地行用之方言可知。此可注意者一事也。陸法言於寫定切韻之時,雖取諸家音韻古今字書以爲參考,然其序中特標出吕静、夏侯詠、陽休之、李季節、杜臺卿五家之書,而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寫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韻目下陸注與諸家分韻之異同,亦唯此五家,足徵此即陸氏編撰所用之主要資料。(寅恪案,黎庶昌廣韻本所載陸氏序文中又有周思言音韻一書,今所見巴黎國民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希和號貳仟壹柒貳壹貳玖,倫敦博物院藏敦煌寫本斯坦因號貳仟伍伍切韻殘卷及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寫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中之陸序並無此五字;而王仁昫本韻目下之陸氏原注,亦全未涉及周書,頗疑此爲後人訛增者,又周思言其人,今亦不能確考。)考魏書玖壹術藝傳江式傳(北史叁肆江式傳同)略云:

晉世義陽王典祠令任城吕忱表上字林六卷。忱弟静,别放故左校令李登聲類之法,作韻集五卷,宫商角徵羽各爲一篇,而文字與兄便是魯、衛,音讀楚、夏,時有不同。

寅恪案,吕静爲魏晉時人(參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叁字林條),其本貫爲任城。洛陽爲曹魏、西晉政治文化之中心,任城似即吕静及其兄吕忱出生居住之所在,是吕氏兄弟之書,雖聲讀楚、夏,時有不同,要其差異當在任城鄉音與洛陽京畿之音,自與關中之方言無涉也。隋書叁貳經籍志經部小學類云:

四聲韻略十三卷夏侯詠撰

同書叁叁史部正史類云:

漢書音二卷夏侯詠撰

顔氏家訓書證篇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學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録,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後人謝炅夏侯該並讀數千卷書,皆疑是譙周。

舊校本注云:

一本「該」字下注云,和宫傅凝本作「諺」作「詠」,未定。

李涪刊誤(百川學海本)下云:

切韻始於後魏校書令李啓(登)撰聲韻十卷,游(當是梁字之形譌)夏侯詠撰四聲韻略十二卷。

寅恪案,巴黎國民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希和號貳壹貳玖及倫敦博物院藏敦煌寫本斯坦因號貳仟伍伍切韻序之夏侯詠,王仁昫本黎庶昌本並作夏侯該,今參校史籍,知「該」字乃「詠」字之形譌。關於夏侯詠之家世里居,頗難詳考。據陸氏序文於敍述五家之書各有乖互下即接「江東取韻與河北復殊」之句,似此五家之書,皆爲河北人士之著作。但據顔氏家訓書證篇及李涪刊誤之語,則詠乃南朝之儒流,惟其里居與關西無涉,實無可致疑者也。(陸氏以河北與江東爲對文,乃指北方與南方而言,但高齊鄴都,居河之北,故當時人所謂河北,實目北齊之疆域,固不能兼括關西也。)

北齊書肆貳陽休之傳(北史肆柒陽尼傳附休之傳同)略云:

陽休之,字子烈,右北平無終人也。父固,魏洛陽令。休之弱冠,擅聲幽州,刺史常景、王延年並召爲州主簿。魏孝昌中,杜洛周破薊城,休之南奔章武,轉至青州。休之請其族叔伯彦等曰:宜潛歸京師。諸人多不能從,休之垂涕别去。[齊武平]六年,除正尚書右僕射。未幾,又領中書監。周武帝平齊,與吏部尚書袁聿修等十八人同徵,令隨駕,後赴長安。大象末,除和州刺史。隋開皇二年罷任,終於洛陽,年七十四。

北史叁叁李靈傳附公緒傳略云:

公緒,字穆叔,魏末爲冀州司馬,屬疾去官,絶迹贊皇山,誓心不仕。公緒弟概,字季節,少好學,爲齊文襄大將軍府行參軍,後爲太子舍人,爲副使聘於江南,還,坐事解。後卒於并州功曹參軍。撰戰國春秋及音譜,並行於世。(寅恪案,李季節名概,與法言祖概之名同,法言避家諱,故以字稱之。)

隋書伍捌杜臺卿傳(北齊書貳肆北史伍伍杜弼傳附子臺卿傳略同)略云:

杜臺卿,字少山,博陵曲陽人也。父弼,齊衛尉卿。臺卿少好學,仕齊著作郎、中書黄門侍郎。及周武帝平齊,歸於鄉里。開皇初,被徵入朝。臺卿患聾,不堪吏職,請修國史,上許之。十四年,上表請致仕,勑以本官還第,數載,終於家。

寅恪案,陽、李、杜三人,並爲河北之儒流,且皆於齊世仕宦清顯。陽休之於齊亡之歲,年已六十有九。杜臺卿於隋世被徵,已患聾不堪吏職,是其韻書之撰集,乃在入關以前,可以推見也。至李季節,則卒年無考。而史傳未載其入關事蹟,豈終於齊世邪?然則陸法言編撰切韻所用之主要材料,全無關中人士之著作。此可注意者二事也。

陸序中既標明「遂取諸家音韻古今字書,以前所記者,定之爲切韻五卷」之語,復以「非是小子專輒,乃述羣賢遺意」爲言,則開皇初年論難所作之決定,即仁壽元年陸氏撰述所奉之準繩,可以無疑也。考隋書伍柒盧思道傳(北史叁拾盧玄傳附玄孫思道傳同)略云:

盧思道,字子行,范陽人也。祖陽烏,魏祕書監。父道亮,隱居不仕。思道聰爽俊辯,左僕射楊遵彦薦之於朝,解褐司空行參軍、長兼員外散騎侍郎,歷主客郎、給事黄門侍郎,待詔文林館。周武帝平齊,授儀同三司,追赴長安。未幾,以母疾還鄉。後除掌教上士。高祖爲丞相,遷武陽太守,非其好也。歲餘,被徵。頃之,遭母憂。未幾,起爲散騎侍郎,奏内史侍郎事。是歲,卒於京師,時年五十二。(寅恪案,張説之文集貳伍盧思道碑云:「隋開皇六年春秋五十有二,終於長安。」是周武平齊之歲,思道年四十有三。)

北史肆叁李崇傳(參輔仁學誌第十二卷第一第二合期周祖謨先生顔氏家訓音辭篇注補)略云:

李崇,頓丘人也。崇從弟平。[平孫若,]若聰敏,頗傳家業,風采詞令,有聲鄴下。後兼散騎常侍,善諷誦,數奉旨詠詩,韓長鸞忌惡之,密構其短,坐免官。未幾,詔復本官。隋開皇中,卒於秦王府諮議。(寅恪案,李若事蹟又散見北齊書肆貳陽休之傳,肆伍文苑傳總序,隋書壹高祖紀開皇五年九月條,柒陸文學傳崔儦傳等,可參考羅常培先生切韻序校釋,載中山大學史語所集刊切韻專號。)

隋書伍捌辛德源傳(北史伍拾辛雄傳附德源傳)略云:

辛德源,字孝基,隴西狄道人也。祖穆,魏平原太守。父子馥,尚書右丞。德源沉静好學,少有重名。齊尚書僕射楊遵彦、殿中尚書辛術,皆一時名士,見德源,並虚襟禮敬,累遷比部郎中,復兼通直散騎常侍。聘於陳,及還,待詔文林館,除尚書考功郎中。及齊滅,仕周爲宣納上士。高祖受禪,不得調者久之,隱於林慮山。德源素與武陽太守盧思道友善,時相往來。蜀王秀聞其名而引之,居數歲,奏以爲掾,後轉諮議參軍,卒官。(寅恪案,辛德源之族人皆仕北齊,隴西乃其郡望,非其里居也。)

隋書伍柒薛道衡傳(北史叁陸薛辯傳附道衡傳同)略云:

薛道衡,字玄卿,河東汾陰人也。祖聰,魏齊州刺史。父孝通,常山太守。道衡專精好學,尚書左僕射弘農楊遵彦,一代偉人,見而嗟賞。授奉朝請。武平詔與諸儒修定五禮,除尚書左外兵郎。與范陽盧思道、安平李德林齊名友善。尋拜中書侍郎。後與斛律孝卿參預政事。及齊亡,周武引爲御史二命士。後歸鄉里,自州主簿入爲司禄上士。高祖受禪,坐事除名。後授内史侍郎。煬帝嗣位,拜司隸大夫,將置之罪。[後]帝令自盡,時年七十。(寅恪案,通鑑壹捌壹隋紀煬帝紀繫賜道衡自盡事於大業五年,據此推之,齊亡之歲,道衡年三十有八。)

隋書伍捌魏澹傳(北史伍陸魏季景傳附子澹傳同)略云:

魏澹,字彦深,鉅鹿下曲陽人也。父季景,齊大司農卿,稱爲著姓,世以文學自業。澹與尚書左僕射魏收、吏部尚書陽休之、國子博士熊安生同修五禮。除中書舍人。復與李德林俱修國史。周武帝平齊,授納言中士。及高祖受禪,出爲行臺禮部侍郎。尋爲散騎常侍,聘陳主使。還,除太子舍人。數年,遷著作郎,仍爲太子學士。高祖詔澹别成魏史。未幾,卒,時年六十五。(寅恪案,唐臣避高祖諱,率改「淵」爲「深」,如魏書玖肅宗紀及元湛墓誌之廣陽王淵,北史紀傳則作廣陽王深,魏書捌拾之侯淵,北史肆玖則作「侯深」,皆其例也。或改「淵」爲「泉」,如魏書柒柒羊深傳云:「羊深字文淵。」北史叁玖羊祉傳附子深傳則云:「深字文泉。」是其例也。今考岑仲勉先生元和姓纂四校記八去聲八未魏氏條引舊唐書壹玖叁列女傳宋庭瑜妻魏氏傳云:「隋著作郎彦泉之後也。」明彦深彦泉皆避唐諱所改。可參劉盼遂先生文字音韻學論叢:廣韻敍録校箋。)

隋書伍捌陸爽傳(北史貳捌陸俟傳同)略云:

陸爽,字開明,魏郡臨漳人也。(寅恪案,據北史陸俟傳,知陸爽本「代人」,即出鮮卑步六孤部。魏孝文遷洛改爲河南洛陽人。此云魏郡臨漳人者,高齊復自洛陽遷都於鄴之故也。)祖順宗,魏南青州刺史。父概之,齊霍州刺史。爽少聰敏,齊尚書僕射楊遵彦見而異之。年十七,齊司州牧、清河王岳召爲主簿,擢殿中侍御史,俄兼治書,累轉中書侍郎。及齊滅,周武帝聞其名,與陽休之、袁叔德等十餘人俱徵入關。開皇十一年,卒官,時年五十三。子法言,敏學有家風,釋褐承奉郎。

寅恪案,盧思道、李若、辛德源、薛道衡、魏澹諸人,高齊之世,咸以儒學辭藻著聞,又皆敭歷清要。及齊室覆亡,相繼西入,並已及中年矣。陸法言從父爽入關,雖爲後進,然開皇之初,即已隨附諸賢,握管記録,是齊亡之時,當非幼小可知,然則此諸人者,雖終於楊隋之世,但其出生成長之地,俱在東方,宜非操用長安之方言者也。

北史捌叁文苑傳顔之推傳(北齊書肆伍文苑傳顔之推傳同)略云:

顔之推,字介,琅邪臨沂人也。祖見遠,父協,並以義烈稱。之推年十二,遇梁湘東王自講莊、老,之推便預門徒。湘東遣世子方諸鎮郢州,以之推爲中撫軍府外兵參軍,掌管記。[侯]景平,還江陵。時湘東即位,以之推爲散騎侍郎,奏舍人事。後爲周軍所破,大將軍李穆重之(時李穆從于槿破江陵),送往弘農,令掌其兄陽平公遠書翰。遇河水暴長,具船將妻子奔齊,文宣見,悦之,即除奉朝請,引於内館中,後以爲中書舍人,尋除黄門侍郎。齊亡入周。大象末,爲御史上士。隋開皇中,太子召爲文學,深見禮重。尋以疾終。

寅恪案,琅邪顔氏乃江左僑姓高門,據顔氏家訓終制篇云:

先君先夫人,皆未還建鄴舊山。

知其世居建鄴,之推生卒之年,雖史文不載,然錢大昕疑年録壹(此條羅常培先生切韻序校釋已曾引用)云:

顔之推六十餘介,本傳不書卒年,據家訓序致篇云:年始九歲,便丁荼蓼。以梁書顔協卒年證之,得其生年。又終制篇云:吾已六十餘,則其卒蓋在開皇十一年以後矣。

其説甚確,可以爲據。以之推生於中大通三年推之,則江陵陷没時,即梁承聖三年,之推年二十有四,惟此時之推雖一度入周,然僅至弘農,且旋即奔齊,是未嘗到達長安。及周武滅齊,之推西入時,年已四十七矣。

隋書柒陸文學傳劉臻傳(北史捌叁文苑傳劉臻傳同)略云:

劉臻,字宣摯,沛國相人也。父顯,梁尋陽太守。臻年十八,舉秀才。元帝時,遷中書舍人。江陵陷没,復歸蕭詧,以爲中書侍郎。周冢宰宇文護辟爲中外府記室。(中外府即都督中外諸軍事府,參通鑑壹陸柒陳紀高祖紀永定元年四月宇文護殺齊軌條胡注。)

寅恪案,劉臻亦是南朝僑人,其父劉顯以博涉知名於梁世,(參梁書肆拾劉顯傳,顔氏家訓書證篇。)且歷居中央清要之職。是臻之幼年必多居於建鄴可知。考宇文泰以西魏恭帝三年卒,宇文護始握兵權,據開皇十八年臻年七十二推之,是年臻應三十歲。次年二月,護爲冢宰,臻年三十一歲,則臻入關之時,固不得早於三十歲也。

隋書柒伍儒林傳何妥傳附蕭該傳略云:

蘭陵蕭該者,梁鄱陽王恢之孫也。少封攸侯。梁荆州陷,與何妥同至長安。開皇初,拜國子博士,奉詔與妥正定經史,該後撰漢書及文選音義,咸爲當時所貴。

寅恪案,蕭該乃梁之宗室,即梁武帝之從孫(鄱陽王恢爲梁武帝之第九弟),自宜少居於建鄴。又該生卒之年,雖難確考,然史稱其與何妥同至長安,諒入關之時,已著名聲,殆非幼小矣。

據上所引,則知編撰切韻之陸法言,及決定其原則之諸賢,全無世居關、隴之人士,此可注意者三事也。

就積極方面言之,切韻内所列之字音,實以東漢、曹魏、西晉時代洛陽京畿之舊音爲主要因素,此亦可以二事證之。

切韻序云:

吴、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涉重濁,秦、隴則去聲爲入,梁、益則平聲似去。

寅恪案,陸法言序文述各地方言之失,而獨不及中原一區,則中原即洛陽及其近傍之語音,乃諸賢所視爲正音者無疑。至其所以有此種評斷者,亦以中原之音爲準,而比較言之者耳,此可注意者一事也。

切韻序云:

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選精切,除削疏緩,顔外史蕭國子多所決定。

寅恪案,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唐寫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之韻目下有陸氏之原注(參唐蘭先生跋語),其注文有一通例,即於某韻目下注云,甲氏與他一韻同,乙氏别,今依乙氏是也。此一通例,乍視之似陸氏之寫定切韻乃唯取其别而不依其同者,但詳繹之,則知其殊爲不然。何以言之,顔氏家訓音辭篇略云:

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爲」「奇」「益」「石」分作四章,不可依信。

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而王仁昫本切韻則成在四十一清,仍在四十九蒸,宏在四十耕,登在五十登,此切韻不從韻集之合者也。韻集以爲奇益石分作四章,而切韻則爲奇同在五支,益石同在十七昔,此切韻不從韻集之分者也。然則切韻於諸家韻書,固非專取其韻部之别者而捨其同者,特陸氏於注文中不載捨其韻部之别者而取其同者耳。夫諸賢之論難,與切韻之寫定,既於南北古今之音或是之或非之,故或取之或捨之,自必有一抉擇之標準。此標準既非爲漫無系統之嚴分,則諸賢心目中乃有一成爲系統之標準音存在無疑也。夫既有標準音矣,而於捃選除削之際,多所取決於顔、蕭,豈不以顔、蕭所操用者較近於此一標準者邪?顔、蕭者,皆永嘉南渡僑人之子孫也。之推八世祖顔含,本是中朝之勝流,及過江以後,遂僑寄於建鄴,自是七世墳塋皆葬幕阜山。(參顔氏家廟碑,晉書捌捌孝友傳顔含傳,元和姓纂上平聲二十七删琅邪顔氏條。)則之推所操用者,必爲東晉以前之洛陽舊音也。(東晉南朝居住建鄴之文化士族皆操用永嘉南渡以前之洛陽舊音,已詳見前論。)至於蘭陵蕭氏,其初雖非文化高門,但梁武在齊代曾預齊竟陵王子良八友之列(見梁書壹高祖紀),是已染習名士之風流雅道,及昇爲帝王,其子孫遂多以文采卓著矣。蕭該爲梁武之從孫,而以儒學知名,自非顔黄門所謂「膏粱難整」之比,宜其操用雅正之音辭,一同建鄴之士族也。至此乃可於陸氏序文中此節作一解釋曰:諸賢於討論音韻之時,其心目中實以洛陽舊音爲標準者。而南北朝時金陵士族與洛陽朝野所操之語音雖同屬此一系統,然經三百年之變化,均已非古昔之舊觀,故必須討論其是非以決定所取捨。討論之結果,得一折衷一是之意見,即謂南方士族之音聲較近於此一標準,於是捃選除削,乃多取決於顔、蕭。惟顔、蕭之音聲亦不能盡合於此一標準,序文所以以「蕭、顔多所決定」爲言,即謂非全由蕭、顔決定者亦職是之故。此可注意者二事也。更綜括以上論之,陸法言之寫定切韻,其主要取材之韻書,乃關東江左名流之著作。其決定原則之羣賢,乃關東江左儒學文藝之人士。夫高齊鄴都之文物人才,實承自太和遷都以後之洛陽,而東晉、南朝金陵之衣冠禮樂,亦源自永嘉南渡以前之京邑(即洛陽),是切韻之語音系統,乃特與洛陽及其附近之地域有關,自易推見矣。又南方士族所操之音聲,最爲接近洛陽之舊音;而切韻一書所遵用之原則,又多所取決於南方士族之顔、蕭。然則自史實言之,切韻所懸之標準音,乃東晉南渡以前,洛陽京畿舊音之系統,而非楊隋開皇、仁壽之世長安都城行用之方言也。

或有疑者曰:若如所論,切韻所懸之標準音,乃是洛陽之系統,然李涪刊誤下論陸氏之切韻云:

然吴音乖舛,不亦甚乎。

又云:

夫吴民之言,如病瘖風而噤,每啓其口,則語淚(戾?)喎呐,隨筆下聲,竟不自悟。凡中華音切,莫過東都。蓋居天地之中,稟氣特正。予嘗以其音證之,必大哂而異焉。

則切韻音切必異於東都,此説毋乃不能成立邪?

應之曰:古今言語,訛變至多。切韻之語音系統,乃東晉以前之洛陽舊音,李涪所處之時代,約當唐末僖昭之世,(參新唐書貳貳肆叛臣傳下王行瑜傳,舊唐書壹柒貳李石傳附弟福傳,新唐書柒拾上宗室世系表大鄭王房表。)前後相距已約歷六百年之久矣。(東晉元帝建武元年當西曆三一七年,隋文帝仁壽元年當西曆六〇一年,唐昭宗紀年當西曆八八九年至九〇三年。)李涪拘於時代,妄論古人,誤以陸法言爲吴郡之陸氏,(晚唐人多有此誤,時人趙璘已論其非,見因話録伍。)致於切韻有「吴音乖舛」之譏評。故執此不足以難鄙説也。至唐末吴語,是否較當時之洛陽音更近於古(參北夢瑣言玖),則是别一問題,故可以不辨。

或又疑問曰:如所説東晉、南朝之士族,悉操古昔洛陽之雅音,切韻一書之審音,亦即以此爲標準,則夏侯詠者,與顔、蕭同爲南朝之儒流,何以其韻略之分部頗與切韻不同邪?

應之曰:吾國中古之士族,各有特異之門風,據顔氏家訓音辭篇云:

吾家子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爲己罪矣。

則知顔氏之家法,最爲講求切正之音辭。又陸法言切韻之寫定,剖析毫釐,分别黍累,殆爲一極有系統而審音從嚴之韻書,故切韻一書特與南方人士顔、蕭有關。韻略一書,乃南朝人士夏侯詠所撰述,而其分部,頗有差别者,乃是分部原則有寬有嚴,與撰集人之審音有精有疎之問題,而非其語音系統同異之問題也。

或又疑問曰:信如所説切韻寫定之標準,乃用洛陽之舊音,然切韻分部之數竟達一百九十餘之多,似一地之方音,殊不足以賅此,然則亦有説乎?

應之曰:古語難明,非所敢論,惟本文所謂洛陽舊音一辭,實有解釋之必要。大抵吾國士人,其平日談論所用之言語,與誦習經典諷詠詩什所操之音聲,似不能完全符合。易言之,即談論唯用當時之音,而諷誦則常存古昔之讀是也,依此,南方士族,其談論乃用舊日洛陽通行之語言,其諷誦則準舊日洛陽太學之音讀。考東漢之時,太學最盛,且學術文化,亦有綜合凝定之趨勢。頗疑當時太學之音聲,已爲一美備之複合體,此複合體即以洛陽京畿之音爲主,且綜合諸家師授,兼採納各地方音而成者也。此後洛陽文物人才,雖經漢季喪亂短期之摧殘,然司馬氏漸握曹魏之政權,衣冠禮樂,旋得再盛於中土。及典午篡朝,區宇混一,遂崇獎儒術,臨幸辟雍,又幾於恢復漢世之舊觀矣。迨胡羯亂華,洛京傾覆,人士流於江左,學術移於家族。其東晉、南朝之甲姓高門既多爲西晉及其以前名士儒流之子孫,則奕世保存太學之音聲,藉以標異於他族,自無足怪矣。如顔氏一門,可爲其例也。故本文「洛陽舊音」一詞,不僅謂昔日洛陽通行之語音,亦兼指謝安以前洛生詠之音讀。特綜集各地方音以成此複合體之新音者,非陸法言及顔、蕭諸賢,而是數百年前之太學博士耳。

(原刊嶺南學報第九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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