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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回 镂青镜心猿入古 绿珠楼行者攒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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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行者看“天字第二号”,一面镂青古镜之中,只见紫柏大树下立一石碑,刊着“古人世界原系头风世界隔壁”十二个篆字。行者道:“既是古人世界,秦始皇也在里头。前日新唐扫地宫人说他有个驱山铎,等我一把扭住了他,抢这铎来,把西天路上千山万壑扫尽赶去,妖精也无处藏身,强盗也无处着落了。”登时变作一个铜里蛀虫,望镜面上爬定,着实蛀了一口,蛀穿镜子。忽然跌在一所高台,听得下面有些人声;他又不敢现出原身,仍旧一个蛀虫,隐在绿窗花缝里窥探。

原来古人世界中有一美人,叫做“绿珠女子”,镇日请宾宴客,饮酒吟诗。当时费了千心万想,造成百尺楼台,取名“握香台”。当当这一日有个西施夫人、丝丝小姐同来贺新台,绿珠大喜,即整酒筵,摆在握香台上,以叙姐妹之情。正当中坐着丝丝小姐,右边坐着绿珠女子,左边坐着西施夫人。一班扇香髻子的丫头,进酒的进酒,攀花的攀花,捧色盆的捧色盆,拥做一堆。行者在缝里便生巧诈,即时变作丫头模样,混在中间。怎主打扮?

洛神髻,祝姬眉;楚王腰,汉帝衣。

上有秋风坠,下有莲花杯。

只见那些丫头嘻嘻的都笑将起来,道:“我这握香台真是个握香台,这样标致女子不住在屋里也趱来!”又有一个丫头对行者道:“姐姐,你见绿娘也未?”行者道:“大姐姐,我是新来人,领我去见见便好。”

那丫头便笑嘻嘻的领见了绿娘。绿娘大惊,簌簌吊下泪来,便对行者道:“虞美人,许多时不相见,玉颜愁动,却是为何?”行者暗想:“奇怪!老孙自从石匣生来,到如今不曾受男女轮回,不曾入烟花队里,我几时认得什么绿娘?我几时做过泥美人,铜美人,铁美人,草美人来?既然他这等说,也不要管我是虞美人不是虞美人,耍子一回倒有趣。正叫做将错就错。只是一件:既是虞美人了,还有虞美人配头;倘或一时问及,驴头不对马嘴,就要弄出本色来了;等我揉他一探,寻出一个配头,才好上席。”

绿娘又叫:“美人,快快登席,杯中虽淡,却好消闷。”行者当时便做个“风雨凄凉面”,对绿娘道:“姐姐,人言道:‘酒落欢肠’。我与丈夫不能相见,雨丝风片,刺断人肠久矣,怎能够下咽?”绿娘失色道:“美人说哪里话来!你的丈夫就是楚霸王项羽,如今现同一处,为何不能相见?”行者得了“楚霸王项羽”五字,便随口答应道:“姐姐,你又不知,如今的楚王不比前日楚王了!有一宫中女娃,叫做楚骚,千般百样惹动丈夫,离间我们夫妇。或时步月,我不看池中水藻;他便倚着阑干,徘徊如想,丈夫又道他看得媚。或时看花,我不叫办酒;他便房中捧出一个冰纹壶,一壶紫花玉露进上口称‘千岁恩爷’,临去只把眼儿乱转,丈夫也做个花眼送他。我是一片深情,指望鸳鸯无底,见他两个把我做阁板上贷,我哪得不生悲怨?那时丈夫又道我不睬他,又道难为了楚骚,见在床头取下剑囊,横在背上,也不叫跟随人,直头自去,不知往哪里走了。是二十日前去的,半月有余,尚无音耗。”说罢大哭。绿娘见了,泪湿罗衫半袖。西施、丝丝一齐愁叹。便自是把酒壶的侍女,也有一肚皮眼泪,嘈嘈齐齐,痛上心来。正是: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与愁人转转愁。

四人方才坐定,西施便道:“今夜美人不快,我三人宛转解他,不要助悲。”登时取六只色子,拿在手中,高叫:“筵中姐妹听令:第一掷无么,各要歌古诗一句,第二掷无二,要各人自家招出云情雨意;第三掷无三,本席自罚一大觥,飞送一客。”西施望空掷下,高叫:“第一掷无么!”绿珠转比娇音,歌诗一句:

夫君不来凉夜长!

丝丝大赞,笑道:“此句双关得妙!”他也歌诗一句:

玉人环珮正秋风。

行者当时暗想:“这回儿要轮到老孙哩!我别的文字恰也记得几句,说起‘诗’字,有些头痛。又不知虞美人会诗的不会诗的。若是不会诗是还好;若是会的,却又是有头无尾了。”绿娘只叫:“美人歌句!”行者便似谦似推似假似真的应道:“我不会做诗。”西施道:“美人诗选已遍中原,便是三尺孩童也知虞美人是能词善赋之才;今日这等推托!”行者无奈,只得仰面搜索,呆想半日,向席上道:“不用古人成句好么?”绿娘道:“此事要问令官。”行者又问西施。西施道:“这又何妨。美人做出来,便是古人成句了。”众人侧耳而听,行者歌诗一句:

忏侮心随**飞。

绿娘问丝丝道:“美人此句如何?”丝丝道:“美人的诗,那个敢说他不好?只是此句带一分和尚气。”西施笑道:“美人原做了半月雌和尚。”行者道:“不要嘲人,请令官过盆。”

西施慌忙送过色盆于绿娘。绿娘举子掷下,高叫:“第二掷无二!”西施便道:“你们好招,我却难招。”绿娘问:“姐姐,你有什么难招?”西施道:“啐!故意羞人,难道不晓得我是两个丈夫的!”绿娘道:“面前通是异姓骨肉,有何妨碍?妹子有一道理,请姐姐招一句吴王,招一句范郎。”西施听得,应口便招:

范郎,柳溪青岁;吴王,玉关红颜。

范郎,昆仑日誓;吴王,梧桐夜眠。

范朗,五湖怨月;吴王,一醉愁天。

绿珠听罢,鼓盏自招:

妾珠一斗,妾泪万石。

今夕握香,他年传雪。

绿珠一字一叹。西施高叫:“大罚!我要招出快活来,却招出不快活来。”绿娘谢罪,领了罚酒。那时丝丝便让行者,行者又让丝丝,推来推去,半日不招。绿娘道:“我又有一法:丝丝姐说一句,美人说一句吧!”西施道:“使不得。楚霸王雄风赳赳,沈玉郎软缓温存,哪里配得来?”丝丝笑道:“不妨,他是他,我是我。待我先招。”丝丝道:

泣月南楼。

行者一时不检点,顺口招道:

拜佛西天。

绿娘指着行者道:“美人,想是你意思昏乱了!为何要拜佛西天起来?”行者道:“文字艰深,便费诠解。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归也;佛者,心也。盖言归心于西楚丈夫。他虽厌我,我只想他。”绿娘赞叹不己。行者恐怕席上久了,有误路程,便佯醉欲呕。西施道:“第三掷不消掷,去看月吧!”当时筵席便散。

四人步下楼来,随意踏些野花,弄些水草。行者一心要寻秦始皇,便使个脱身之计,只叫:“心痛,难忍难忍!放我归去吧!”绿娘道:“心痛是我们常事,不必忧疑;等我叫人请歧公公来替美人看脉。”行者道:“不好不好!近日医家最不可近,专要弄死活人,弄大小病;调理时节,又要速奏功效,不顾人性命,脾气未健,便服参术,终身受他的累了。还是归去!”绿娘又道:“美人归家,不见楚王,又要抱闷;见了楚骚又要恨。心病专忌闷恨。”姐妹们同来留住行者,行者坚执不肯住下。绿娘见他病急,又留他不住,只得叫四个账身侍儿送虞美人到府。行者做个“捧心睡眼面”,别了姐妹。

四个侍儿扶着行者,径下了百尺握香台,往一条大路而走。行者道:“你四人回去罢了。千万替我谢声,并致意夫人、小姐,明日相会。”女使道:“方才出门时节,绿娘吩咐一定送楚王府。”行者道:“你果然不肯回么?看捧!”一条金箍棒早已拔在手中,用力一拨,四个侍儿打为红粉。

行者即时现出原身,抬头看看,原来正是女娲门前。行者大喜道:“我家的天,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碎碎凿开,昨日反抱罪名在我身上。虽是老君可恶,玉帝不明,老孙也有一件不是,原不该五百年前做出话柄。如今且不要自去投到;闻得女娲久惯补天,我今日竟央女娲替我补好,方才哭上灵霄,洗个明白。这机会甚妙。”走近门边细细观看,只见两扇黑漆门紧闭,门上贴一纸头,写着:

二十日到轩辕家闲话,十日乃归。有慢尊客,先此布罪。

行者看罢,回头就走。耳朵中只听得鸡声三唱,天已将明。走了数百万里,秦始皇只是不见。

评:嘲笑处一一如画,隽不伤肥,恰似梅花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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