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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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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旅行能予人以最新鲜的印象,最清楚而激发的兴感。因为旅行是使人由一个呆板的生活里,跑到一个活动的生活里去,不论旅行的地方是文明,是龌龊,是繁华,是简陋,是工商业的都会,或是寂寞冷静的山村,都能给我们些活泼转动很丰富而有发动的感想,从四围景物中的包围,使我们的思想变动。

但是我在这个“万人如海”的都城里,很少有闲暇的机会,到外边去作长期的旅行。有时到别的地方去过,但那些地方的社会状况,是复杂的,耳目所见闻的,不是单纯的印象,所以也不必说。我单就我今年春秋,二次到北京城外郊游的感想,记在下面。这样郊游是很平常的,很无意味的,还有什么记载的价值。但我以为人的目光,思致,不是刻在一个模型里的,各人所经过的印象,他的色彩,必不一律,更不是一样的浓淡。我这片段的感想,或者是他人以为不值一看的,我不过依我直觉所感的,记了出来,但我不是作郊游的游记。

记得今年春假,我同两位朋友,于四月一号清早上,一同跑到西山里去,过了两天的山野生活。其中的游历所经,不必细述。我只觉得在都市里过的日子多了,虽是读书,作文字,或是与几个朋友清谈,但总觉是兴趣薄弱得很!这次偷了两天工夫,离去灰尘的圆圈子和笔墨的生活,我们三个人,很高兴的跑到精美洁静的山中去看晚间松际的明月。在那个古寺里,晚上方过八点钟,便四无人声,有时从远处山岩里,发出一两声很悠然,很沉重,很庄严,使人不得不听的钟声来,就击到我的心灵深处,觉得如潮涌般的万感,一齐涌到心里!及至少住一进在极安静,极清明中,看看那半环形的新月,仍然是“碧海青天”,从容静寂,在片片轻浮如白绡的白云里,慢慢游行。便觉得我一生的矛盾,扰乱,复杂的思想,全被这月光消失了去,对着这种境地,从我的微叹声里,生出又甜密又安静的感动!忽而听得山村里的犬吠,从远处策策微动的风声里,传到我的耳中,便又觉得一层层的过去,未来,那些经历,冥想,都压伏不住,迫了上来!又加上在极静的夜境里,生出一种异感来!

山中夜里的境界,使我回想到五六岁时的生活;十几岁时的生活,以至于某天,我同我的姊姊在家中的石阶下,雨后的积水里,用手撑着使草编成的小船玩艺的生活。哦!这有什么趣味?在学问家的眼光看来,最好也不过说是童年的回忆,然不情的光阴去了!我哪里再去找回我的童年的生活?——幼稚而有趣味的生活——又何以偏偏在这个境地里想起?人生的梦影,都是乘着铁轮向绿草地上直走,过去之后,连点声息也没有,只有蹂躏的轮迹,鲜嫩的绿草死了!经过轮迹的地方,便没了生机了!也或者铁轮是可以达到他的行程的目的地,而铁也须磨穿!

第二次郊游的时间更短,印象更是单纯。是在秋末的某日下午,我同一个年纪很轻的朋友,觉得烦闷得很,便出了永定门——北京的外城南门——到一个极小极陋的小村庄里,去看那些熏黑带些紫色面目的农人,因他们那粗而有力的手去打秸秆搬菘菜,在屋外道旁的菜畦里,很静默的忙碌。他们手上的皮肤在落日的红光里,显出很粗大的血管,粗糙的比城里街道上走的汽车司机夫穿的粗绒大氅,还粗硬些。然而一颗颗竖起来的菘菜,由行列很整齐的菜畦中,用极讨人嫌的——一般人的心理——小车,当着霜风冷冽的晨光中,推到城里去了!那些农妇肩了水桶,挑着柴草,在菜畦旁边很沉着而稳健的,回到他们的家里去。他们是有很壮健的身体,很谨愿的面貌,如枯草般的头发,沾着泥土,被野外的晚风吹着,遮了他们的眼睛。——朦胧而不润的眼睛——她们便是同她们一样的伙伴,组织成治于人而供给人食品的家庭。西落日影的光线,射在她们带着补缀的短褂上,极粗而不明滑的线纹,却与农人手上皮层的血管相映射。又有几个小孩子,穿了不称体的衣服,赤着足趾,立在荒坟顶上乱喊,如鸦雀般的喊呼。而坟坡堆旁,便是土与茅建筑成的小居室,室的前后就是山城里推出来的排泄物。

人类身体上的细胞,终有死尽的时候!荒冢的枯骨,终有化成原质的时候!白手与粗手的生活;优美与枯穷的生活,是天然的吗?人类也有适当的生活吗?然而由农人汗血种植来的菘菜却都送到城市人的口里去,化了排泄物,还得堆在他们种菘菜的畦旁,城市中人不种菘菜,却也没有地方去堆积这些恶臭的东西。卫生是应当讲的,好美也是人类的天性,不知可有天然或人为的界限没有?这种界限,是一成不变吗!

野中的寒风,把枫叶都吹落了,触在沿道的电线上,也叮叮的响。赤红的落日,凌乱的荒冢,打秸秆的农夫,负柴草的妇人,都各无声息。我被这种微小而突起的感想,将我的兴致打尽了!宇宙的生命,原来是没个调和呀!这样晚秋的郊景,却有这样的点奇缀!

回头走去,忽然道旁有一个中年工人打扮的男子,向一个老人道:“得啦!……什么喜事不喜事,哦!……你有空儿到我家里玩去,……别的不敢说,……可有你吃的!有你喝的!……”那老人笑嘻嘻的道:“老二,……好啊!”我同那个朋友走远了,还听见那个中年男子说:“别的咱不敢说,……可……有你吃的!有你喝的!……”这几个字,一直我们进了城,还仿佛是听得见。

这样简单而直觉的旅行感想,写来可不被人笑死,但我也不知为什么偏要记出来?

一九二○年《曙光》第二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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