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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学编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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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道

圣人学、教、治,皆一致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孔子明言千圣百王持世成法,守之则易简而有功,失之徒繁难而寡效。故罕言命,自处也;性道不可得闻,教人也;立法鲁民歌怨,为治也。他如予欲无言、无行不与、莫我知诸章,何莫非此意哉!当时及门皆望孔子以言,孔子惟率之以下学而上达,非吝也,学、教之成法固如是也。

道不可以言传也,言传者有先于言者也,颜、曾守此不失。子思时,异端将盛,或亦逆知天地气薄,自此将不生孔子其人,势必失性、学、治本旨,不得已而作中庸,直指性天,已近太泻。故孟子承之,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断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离娄方员、深造诸章,尤于先王成法致意焉。至宋而程、朱出,乃动谈性命,相推发先儒所未发。以仆观之,何曾出中庸分毫!但见支离分裂,参杂于释、老,徒令异端轻视吾道耳。若是者何也?以程、朱失尧、舜以来学、教之成法也。何不观精一之旨,惟尧、禹得闻,天下所可见者,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而已。阴阳秘旨,文、周寄之于易;天下所可见者,王政、制礼、作乐而已。一贯之道,惟曾、赐得闻;及门与天下所可见者,诗、书、六艺而已。乌得以天道性命常举诸口而人人语之哉!

是以当日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诨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但仿佛口角,各自以为孔、颜复出矣。至于靖康之际,户比肩摩皆主敬习静之人,而朝陛疆场无片筹寸绩之士。朱子乃独具只眼,指其一二硕德,程子所许为后身者,曰“此皆禅也”,而未知二程之所以教之者实近禅,故徒见其弊,无能易其辙。以致朱学之末流,犹之程学之末流矣,以致后世之程、朱,皆如程学、朱学之末流矣。长此不返,乾坤尚安赖哉!

或曰:佛氏托于明心见性,程、朱欲救人而摈之,不得不抉精奥以示人。余曰:噫!程子所见已稍浸入释氏分界,故称其“弥近理而大乱真”。若以不肖论之,只以君子之道四一节指示,虽释迦恶魁,亦当垂头下泪,并不必及性命以上也。然则如之何?曰:彼以其虚,我以其实。程、朱当远宗孔子,近师安定,以六德、六行、六艺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类教其门人,成就数十百通儒。朝廷大政,天下所不能办,吾门人皆办之;险重繁难,天下所不敢任,吾门人皆任之,吾道自尊显,释、老自消亡矣。

今彼以空言乱天下,吾亦以空言与之角,又不斩其根而反授之柄,我无以深服天下之心而鼓吾党之气,是以当日一出,徒以口舌致党祸;流而后世,全以章句误乾坤。上者只学先儒讲著,稍涉文义即欲承先启后;下者但问朝廷科甲,才能揣摩皆骛富贵利达。浮言之祸甚于焚坑,吾道何日再见其行哉!友人刁蒙吉翻孟子之言曰:“著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习焉,终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众也!”其所慨深矣!吾意上天仁爱,必将笃生圣哲,剗荆棘,而兴尧、舜以来中庸之道,断不忍终此元会,直如此而已也!

总论诸儒讲学

仆妄谓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惟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孔子惟与其弟子今日习礼,明日习射。间有可与言性命者,亦因其自悟已深,方与言。盖性命,非可言传也。不特不讲而已也;虽有问,如子路问鬼神、生死,南宫适问禹、稷、羿、奡者,皆不与答。盖能理会者渠自理会,不能者虽讲亦无益。

自汉、唐诸儒传经讲诵,宋之周、程、张、朱、陆,遂群起角立,亟亟焉以讲学为事,至明,而薛、陈、王、冯因之,其一时发明吾道之功,可谓盛矣。其效使见知闻知者知尊慕孔、孟,善谈名理,不作恶,不奉释、老名号。即不肖如仆,亦沐泽中之一人矣。然世道之为叔季自若也,生民之不治自若也,礼乐之不兴自若也,异端之日昌而日炽自若也。以视夫孔子明道而乱臣贼子果惧,孟子明道而杨朱、墨翟果熄,何啻天渊之相悬也!

仆气魄小,志气卑,自揣在中人以下,不足与于斯道。惟愿主盟儒坛者,远溯孔、孟之功如彼,近察诸儒之效如此,而垂意于习之一字;使为学为教,用力于讲读者一二,加功于习行者八九,则生民幸甚,吾道幸甚!仆受诸儒生成覆载之恩,非敢入室操戈也。但以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试观朱子晚年悔枝叶之繁累,则礼乐未明,是在天者千古无穷之憾也。

明亲

大学首四句,吾奉为古圣真传。所学无二理,亦无二事,只此仁义礼智之德,子臣弟友之行,诗书礼乐之文,以之修身则为明德,以之齐治则为亲民。明矣而未亲,亲矣而未止至善,吾不敢谓之道也;亲矣而未明,明矣而未止至善,吾亦不敢谓之道也。亲而未明者,即谓之亲,非大学之亲也;然既用其功于民,皆可曰亲。其亲而未明者,汉高帝与唐太宗之类也;其亲且明而未止至善者,汉之孝文、光武之流也。凡如此者,皆宋明以来儒者所共见,皆谓之非道者也。其明而未亲,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则儒者未之言也。非不肯言也,非不敢言也,尧、舜不作,孔、孟不生,人无从证其为道者。

一二聪明特杰者出,于道略有所见,粗有所行,遽自谓真孔、孟矣,一时共尊为孔、孟焉,嗣起者以为我苟得如先儒足矣。是以或学训解纂集,或学静坐读书,或学直捷顿悟,至所见所为,能仿佛于前人而不大殊,则将就冒认,人已皆以为大儒矣,可以承先启后矣。或独见歧异,恍惚道体,则辄称发先儒所未发,得孔、颜乐处矣。又孰知其非大学之道乎!此所以皆未之言也。天下人未之言,数百年以来之人未之言,吾独于程、朱、陆、王之外别有大学之道焉,岂不犯天下之恶,而受天下僇乎?然吾之所惧,有甚于此者,以为真学不明,则生民将永被毒祸,而终此天地不得被吾道之泽;异端永为鼎峙,而终此天地不能还三代之旧。是以冒死言之,望有志继开者之一转也。

夫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然既用其功于德,皆可曰明。其明而未亲者,庄周、陈抟之类也;其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周、程、朱、陆、薛、王之俦也。何也?吾道有三盛:君臣于尧、舜,父子于文、周,师弟于孔、孟。尧、舜之治,即其学也,教也,其精一执中,一二人秘受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耳。禹之治水,非禹一身尽治天下之水,必天下士长于水学者分治之而禹总其成;伯夷之司礼,非伯夷一身尽治天下之礼,必天下士长于礼学者分司之而伯夷掌其成。推于九官、群牧咸若是,是以能平地成天也。文、周之治,亦即其学也,教也,其阴阳天人之旨,寄之于易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治岐之政,制礼作乐耳。其进秀民而教之者,六德、六行、六艺仍本唐、虞敷教典乐之法,未之有改,是以太和宇宙也。孔、孟之学教,即其治也。孔子一贯性道之微,传之颜、曾、端木而已。作当身之学,与教及门士以待后人私淑者,庸言庸德、兵农礼乐耳,仍本诸唐、虞、成周之法,未之有改。故不惟期月、三年、五年、七年胸藏其具,而且小试于鲁,三月大治,暂师于滕,四方归之,单父、武城亦见分体,是以万世永遵也。

秦汉以降,则著述讲论之功多而实学实教之力少。宋儒惟胡子立经义、治事斋,虽分析已差而其事颇实矣;张子教人以礼而期行井田,虽未举用而其志可尚矣。至于周子得二程而教之,二程得杨、谢游、尹诸人而教之,朱子得蔡、黄、陈、徐诸人而教之,以主敬致知为宗旨,以静坐读书为工夫,以讲论性命、天人为口受受,以释经注传、纂集书史为事业。嗣之者若真西山、许鲁斋、薛敬轩、高梁溪,性地各有静功,皆能著书立言,为一世宗。信乎为儒者,煌煌大观,三代后所难得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孔子真传,天下后世亦皆以真传归之,而卒不能服陆、王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陆子分析义利,听者垂泣,先立其大,通体宇宙,见者无不竦动。王子以致良知为宗旨,以为善去恶为格物,无事则闭目静坐,遇事则知行合一。嗣之者若王心斋、罗念庵、鹿太常,皆自以为接孟子之传,而称直捷顿悟,当时后世亦皆以孟子目之。信乎其为儒中豪杰,三代后所罕见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孟子之传,与程、朱之学并行中国,而卒不能服朱、许、薛、高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他不具论,即如朱、陆两先生,倘有一人守孔子下学之成法,而身习夫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属而精之。凡弟子从游者,则令某也学礼,某也学乐,某也兵农,某也水火,某也兼数艺,某也尤精几艺,则及门皆通儒,进退周旋无非性命也,声音度数无非涵养也,政事文学同归也,人己事物一致也,所谓下学而上达也,合内外之道也。如此,不惟必有一人虚心以相下,而且君相必实得其用,天下必实被其泽,人才既兴,王道次举,异端可靖,太平可期。正书所谓府修事和,为吾儒致中和之实地,位育之功,出处皆得致者也;是谓明亲一理,大学之道也。以此言学,则与异端判若天渊而不可混,曲学望洋浩叹而不敢拟,清谈之士不得假鱼目之珠,文字之流不得逞春华之艳。惟其不出于此,故既卑汉、唐之训诂而复事训诂,斥佛、老之虚无而终蹈虚无,以致纸上之性天愈透而学陆者进支离之讥,非讥也,诚支离也;心头之觉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禅之诮,非诮也,诚近禅也。

或曰:诸儒勿论,阳明破贼建功,可谓体用兼全,又何弊乎?余曰:不但阳明,朱门不有蔡氏言乐乎?朱子常平仓制与在朝风度,不皆有可观乎?但是天资高,随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如周公、孔子专以是学,专以是教,专以是治也。或曰:新建当日韬略,何以知其不以为学教者?余曰,孔子尝言:“二三子有志于礼者,其于赤乎学之。”如某可治赋,某可为宰,某达某艺,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王门无此。且其擒宸濠,破桶冈,所共事者皆当时官吏、偏将、参谋,弟子皆不与焉。其全书所载,皆其门人旁观赞服之笔,则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学教也。

是以感孙征君知统录说有“陆、王效诤论于紫阳”之语,而敢出狂愚,少抑后二千年周、程、朱、陆、薛、王诸先生之学,而伸前二千年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诸先圣之道,亦窃附效诤论之义。而愿持道统者,其深思熟计,而决复孔、孟以前之成法,勿执平生已成之见解而不肯舍,勿拘平日已高之门面而不肯降,以误天下后世,可也。

上征君孙钟元先生书

某发未燥,已闻容城孙先生名,然第知清节耳。弱冠前为俗学,枉度岁月,懵懵不知道为何物。自顺治乙未,颇厌八股习,稍阅通鉴、性理、诸儒语录,乃知世间有理学一脉。己亥在易水,得交高弟五修,乃又知先生不止以节著,连年来与高弟介祺尤属莫逆。德驾旋容时,已禀老亲,同王法干裹装出门,将进叩,老亲复以涝后不谙路,恐遭杨子之悲阻之,逾年则闻复南矣。恭祝绫辞,蒙介翁不外、玷贱名其末。迨读先生岁寒居文集寄介翁札,不知过听何人之言而侪之郡贤列,见之不胜惶愧!今在天地间已三十有六,德不加修,学不加进,曾不得大君子一提指之,每一念及,恨不身飞共城旁!兹先大母去世,服阕矣。幸大父犹康健,欲曲求俞允,今岁中一炙道范,未审得遂否也。敝庠耿师,东郡人也,以告休南归,去先生七十里,敢以便略吐愚衷于门下。

某静中猛思,宋儒发明气质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变化气质之恶,三代圣人全未道及。将天生一副作圣全体,参杂以习染,谓之有恶,未免不使人去其本无而使人憎其本有,蒙晦先圣尽性之旨而授世间无志人一口柄。又想周公、孔子教人以礼、乐、射、御、书、数,故曰“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故曰“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故性道不可闻,而某长治赋、某长礼乐、某长足民,一如唐、虞之廷某农、某刑、某礼、某乐之旧,未之有爽也。近世言学者,心性之外无余理,静敬之外无余功。细考其气象,疑与孔门若不相似然。即有谈经济者,亦不过说场话、著种书而已。

某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学二编,欲得先生一是之,以挽天下之士习而复孔门之旧。以先生之德望卜之,当易如反掌,则孟子不得专美于前矣。论今天下朱、陆两派互相争辩,先生高见,平和劝解之不暇,岂可又增一争端也!但某殊切杞人之忧,以为虽使朱学胜陆而独行于天下,或陆学胜朱而独行于天下,或和解成功,朱、陆合一,同行于天下;则终此乾坤亦只为当时两宋之世,终此儒运亦只如说话著书之道学而已,岂不堪为圣道生民长叹息乎!粗陈一二,望先生静眼一辨,及时发明前二千年之故道,以易后二千年之新辙,则斯道幸甚,斯民幸甚!临楮南望,不胜想慕战惧交集之至!某再拜言。

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某闻气机消长否泰,天地有不能自主,理数使然也;方其消极而长,否极而泰,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亦理数使然也。然粤稽孔、孟以前,天地所生以主此气机者,率皆实文、实行、实体、实用,卒为天地造实绩,而民以安,物以阜。虽不幸而君相之人竟为布衣,亦必终身尽力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不尧、舜不禹、皋者苟且于一时虚浮之局,高谈袖手,而委此气数,置此民物,听此天地于不可知也;亦必终身穷究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惑异端、背先哲者肆口于百喙争鸣之日,著书立说,而误此气数,坏此民物,负此天地于不可为也。

自汉、晋泛滥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贤之道而非圣贤之道也;竞尚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圣贤之学而非圣贤之学也。因之虚浮日盛,而尧、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所以实位天地,实育万物者,几不见于乾坤中矣。迨于佛、老昌炽,或取天地万物而尽空之,一归于寂灭,或取天地万物而尽无之,一归于升脱,莫谓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人伦、世故举为道外,并己身之耳、目、口、鼻、四肢皆视为累碍赘余矣,哀哉!倘于此有尧、舜、周、孔,固必回消为长,转否为泰矣。即不然,或如端、言、卜、仲、二冉之流,亦庶几衍道脉于不坠,续真宗于不差,而长泰终有日也。奈何赵氏运中,纷纷跻孔子庙庭者,皆修辑注解之士,犹然章句也;皆高坐讲论之人,犹然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气禀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

故仆妄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然宋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世之尧、舜、周、孔者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术、品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委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听天地于终负,恐结舌安坐,不援沟渎,与强暴、横逆内人于沟渎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

某为此惧,著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著存性一编,大旨明理、气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气质虽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气质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谓有恶,其所谓恶者,乃由“引、蔽、习、染”四字为之崇也。期使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

但孔、孟没后二千年无人道此理,而某独异,又惴惴焉恐涉偏私自是,诽谤先儒;将舍所见以苟就近世之学,而仰观三代圣贤又不如此。二念交郁,罔所取正。一日游祁,在故友刁文孝座,闻先生有佳录,复明孔子六艺之学,门人姜姓在州守幕实笥之,欢然如久旱之闻雷,甚渴之闻溪,恨不即沐甘霖而饮甘泉也。曲致三四,曾不得出。然亦幸三千里外有主张此学者矣,犹未知论性之相同也。既而刁翁出南方诸儒手书,有云,“此间有桴亭者,才为有用之才,学为有用之学,但把气质许多驳恶杂入天命,说一般是善,其性善图说中有‘人之性善正在气质,气质之外无性’等语;殊新奇骇人!”乃知先生不惟得孔、孟学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当今之时,承儒道嫡派者,非先生其谁乎!所恨家贫亲老,不得操杖亲炙,进身门下之末。兹乘彭使之便,奉尺楮请教,祈以所著并高弟孰长礼、乐,孰长射、书,孰为体用兼优,不惜示下,使聋瞽之子得有所景仰尊奉。倘有寸进,真一时千载也!山河隔越,不能多寄,仅以性、学编各一纸,日记第十卷中摘一页呈正,不胜南望恺切想慕之至!

学辨一

性亦须有辩,因吾友法干王子一言,彻底无纤毫龃龉,莫有能发吾意者,遂有待。今存学之说,将偕吾党身习而实践之,易静坐用口耳之习,为手足频拮据之业,非存性空谈之比。虽贤者不能无顾惜故窠、惮于变革之意,幸相举辩难,不厌反复。予撮其大略如左,病中亦多遗脱,不能尽述也。

己酉十一月二十六日,予抱病,复患足疮,不能赴学,惟坐卧榻,誊存学稿。闻王子来会,乃强步至斋,出所誊以质王子。甫阅一叶,遽置之几,盛为多读书之辨。

予曰:“人之精神无多,恐诵读消耗,无岁月作实功也。倘礼乐娴习,但略阅经书数本,亦自足否?”王子曰:“诵读不多,出门不能引经据传,何以服人?”予曰:“尧、舜诸圣人所据何书?且经传,施行之证佐;全不施行,虽证佐纷纷,亦奚以为?今存学之意若行,无论朝廷、宗庙,即明伦堂上,亦将问孰娴周旋,孰谙丝竹,孰射贤,孰算胜,非犹是称章比句之乾坤矣。且吾侪自视虽陋,倘置身朝堂,但忧无措置耳,引经据传,非所忧也。”王子曰:“射御之类,有司事,不足学。须当如三公坐论。”予曰:“人皆三公,孰为有司?学,正是学作有司耳。辟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

王子曰:“栋梁材自别,岂必为檩榱哉?”予曰:“栋梁亦自拱把尺寸长成,成时亦有皮干枝叶。世岂有浑成栋梁哉?”王子曰:“艺学到精熟后,自见上面。幼学岂能有所见?”余曰:“幼学但使习之耳。必欲渠见,何为哉?”王子曰:“不见上面,何与心性?”余曰:“不然。即如夫子使阙党童子将命,使之观宾主接见之礼,有下于夫子客至,则见客求教尊长悚敬气象;有班于夫子或尊于夫子客至,则见夫子温、良、恭、俭、让,侃侃、訚訚气象。此是治童子耳目乎,治童子心性乎?故六艺之学,不待后日融会一片,乃自童龆即身心、道艺一致加功也。且既令渠习见无限和敬详密之理,岂得谓无所见!但随所至为浅深耳。讲家解一贯章,有谓曾子平日用功皆是贯中之一,今日夫子教以从一而贯。夫用功于贯中之一,是夫子所以教三千人者也,岂得曰‘六艺非心性’也?”

王子曰:“礼乐自宜学,射御粗下人事。”余曰:“贤者但美礼乐名目,遂谓宜学,未必见到宜学处也;若见到,自不分精粗。喜精恶粗,是后世所以误苍生也。”王子曰:“第见不足为,若为,自是易事。”余曰:“此正夫子所谓‘智者过之’。且昔朱子谓‘要补填,实是难’,今贤弟又谓‘易’。要之,非主难,亦非主易,总是要断尽实学,不去为耳!”王子大笑。予曰:“李晦翁年逾五旬,勤力下学,日与弟子拈矢弯弓,甚可钦也!”王子曰:“晦夫叔尝言,‘射为男子事,何可不习!’余曰:“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岂若真学一复,户有经济,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泽乎!”王子曰:“六艺之学,诚有功于乾坤。”予曰:“不但尔也。子产云,历事久,取精多,则魂魄强。今于礼乐、兵农无不娴,即终身莫之用而没,以体用兼全之气还于天地,是谓尽人道而死,故君子曰终。故曰学者,学成其人而已,非外求也。”王子又笑。

予曰:“此学终无行日矣。以贤弟之有志,且深信予,又入朱学未深,似无可恋惜,而犹难挽回如此,况彼已立崖岸者乎!”因复取首数篇进曰:“幸终观之!”王子阅毕,喟然曰:“孔子是教天下人为臣为子,若都袖手高坐作君父,天下事叫谁办哉!”抚卷叹息久之。余曰:“某急就三存编,以为天生某,使复明此学而已,非身见之材也。欲进之孙征君,借以回天下。”王子曰:“人自为耳。何必伊!”予曰:“天生材自别。伊尹圣之任,夏季之民如在水火,何不出而延揽豪杰,自为奉天救民之举,必待成汤之三聘乎?张良志复韩仇,亦尝聚众百余,何不决于自为而终属沛公乎?盖天生王者,其气为主持世统之气,乃足系属天下,非其人不与也。儒者教世,何独不然!是其人也,天下附之;非其人也,学即过人,而师宗不立。如龙所至则气聚成云,否则不可强也,况愚之庸陋不足数乎!自料只可作名教中一董三老耳。”王子辞行。

越十日,予病痊,往会王子。因论风言复闰十二月,有诸?王子曰:“此间亦颇闻。”予曰:“噫!岂非学术不明,吾儒误于空言,无能定国是者乎!使吾党习谙历象,何以狐疑如此!”因言帝尧命羲、和,教以钦天授时及考验推步之法,尧盖极精于历。因言帝王设官分职,未有不授以成法者。尧命司徒,授以匡、直、劳、来等法,舜命士师,授以五刑、五服、五流、五宅等法,命典乐,授以直温、宽栗等理及依永和声、无相夺伦等法,成王置农官,授以钱镈、铚艾、耕耦等法。观命官之典,厘成之诗,是君父亦未有不知六府、六艺之学者,则袖手高坐,徒事诵读,固非所以为臣子,亦岂所以作君父哉!

学辨二

又越旬,王子来会,复曰:“周公制礼作乐,且以文、武之圣开之,成、康之贤继之,太、召、君陈辈左右之,亦不百年而穆王乱;迨东迁而周不可问矣。汉、唐、宋、明不拘古法,亦定数百年之天下,何歉于三代哉?”予曰:“汉、唐后之治道,较之三代,盖星渊不可语也,吾弟未之思耳。吾弟但见穆、平之衰而未实按其列国情势民风也。吾兹不与贤弟论三代盛时。且以春秋之末,其为周七百年矣,只义姑存鲁、展禽拒齐二事,风俗之美,人材之盛,鲁固可尚也;齐乃以妇人而旋师,闻先王命而罢战。由此以思,当日风俗人心,岂汉、唐后所可仿佛哉?”

王子曰:“终见艺学粗,奈何?”予曰:“此乃不知止耳。观大学言明亲即言止至善,见道为粗,是不知至善之止也。故曰‘知止而后有定’。”王子乃欢忻鼓舞曰:“昨子产一段,已深悚我心。自今日当务精此学,更无疑矣。”因述乃父命计田数不清。予曰:“计亩,人以为琐事矣。然父命而不清,非不能为子之一乎?”王子曰:“无大无小,无不习熟,固也。弟昨言栋梁材,兄不以为然。恐天下自有可大不可小之材,如庞士元非百里材,曾子教孟敬子持大体,非乎?”予曰:“孔子乘田、委吏,无不可为。若位不称材,便酣惰废事,此自豪士之态,非君子之常也。孟敬子当时已与鲁政,乃好理琐小,故曾子教以所贵道三,岂可以此言便谓笾豆之事不宜学乎!况当时学术未失,家臣庶士无不能理事者,第忧世胄骄浮不能持大体耳。能持大体,凡事自可就也。”

王子曰:“博学乃古人第一义。易云‘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德’,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可见古人读书,诵读亦何可全废?”予曰:“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岂可全不读书!但古人是读之以为学,如读琴谱以学琴,读礼经以学礼。博学之,是学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事也。只以多读书为博学,是第一义已误,又何暇计问、思、辨、行也?”王子行。

越一日,予过其斋。王子曰:“连日思乐能涤人滓渣。只静敬以求惩忿窒欲,便觉忿欲全无,不时却又发动;不如心比声律,私欲自化也。”余曰:“噫,得之矣!某谓心上思过,口上讲过,书上见过,都不得力,临事时依旧是所习者出,正此意也。夫礼乐,君子所以交天地万物者也,位育著落,端在于此。古人制舞而民肿消,造琴而阴风至,可深思也。”

王子又问:“道问学之功,即六艺乎?”予曰:“然。”又问:“如何是尊德性?”予未答。又问:“如何是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盖因程、朱好语上,王子欲证语上之为是也。予曰:“离下无上。明德、亲民、尊德性,道问学,只是此事,语上人皆上,语下人皆下。如洒扫应对,下也,若以语上人,便见出敬;弦指徽律,下也,若以语上人,便见出和。某昨童子将命一段,正是道艺一致,耳目性情一滚做也。”王子怃然曰:“至言!”予曰:“此亦就贤弟之问为言耳。其实上有上,下有下,上下精粗皆尽力求全,是谓圣学之极致矣。不及此者,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如六艺不能兼,终身止精一艺可也;如一艺不能全,数人共学一艺,如习礼者某冠昏,某丧祭,某宗庙,某会同,亦可也。夫吾辈姿质,未必是中人以上,而从程,朱倒学,先见上面,必视下学为粗,不肯用力矣。”王子曰:“‘下学而上达’,孔子定法,乌容紊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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