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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读书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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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管见

结绳而治

易谓上古结绳而治,后圣易之以书契。所谓结者,乃言语相结之结;所谓绳者,乃绳愆纠缪之绳,如汉高约法三章之类。则结绳二字,何等古雅!后人误为绳索之绳,纽结之结,谓大事挽一大结,小事挽一小结,岂不可笑?况帝王一日二日万几,若积之旬月,绳结如山,对之惟有闷闷耳,如何可以为治?乃数千年来,学者皆昏昏看过,未经思索,窃所未解。

孔子未尝删诗书

删诗、书之说,乃后儒尊崇孔子之语,而实未尝有其事也。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历观史书所载,孔子口中止言三百,并无古诗三千削存三百之事。至逸诗几篇,如翘翘车乘、招我以弓等,孔子未生以前即逸,岂是孔子删削?况春秋时列国名卿赋诗赠答者甚多,其所称引皆在三百篇内,岂悬知孔子欲删,而先择决不删者称引耶?郑、卫之俗虽有淫风,然亦素多君子,岂无醇雅篇什,孔子何乃止存秽媟之语以垂戒耶?至于书者,乃古史臣之笔,皆纪治乱兴亡之事,其间不当有去取,孔子如何可删?即如春秋,不过一国之史,孔子于夏五、郭公等犹且不敢轻削,岂历代帝王典籍而反任意为去留哉?甚矣,世儒沿袭之误也!

误解檀弓出母字

世传孔氏三代出妻,此误解檀弓之故也。孔子为大圣人,刑于之化,未必逊于文王,纵配偶不及后妃,何至遂遭斥逐?傥其过小而出,家法未免太苛;若其过大而出,孔氏何其不幸?况夫子为万世师表,夫人乃以失德而被出,已足颓其家声,况以夫人之媳亦被出,媳之媳又被出,成何体面?一日将檀弓细玩,读至不为伋也妻,是不为白也母,不觉恍然曰:不为子思之妻,当是为子思之妾耳。然则所谓出母者,并非斥逐之母,乃所自出之母,犹言生母也。不丧出母者,生母不服三年之丧也。盖子思亦系庶出,伯鱼曾教其服生母三年之丧,子思不敢言其过礼,故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也。自此以后,孔氏家法,生母皆从降服,不敢亦服三年之丧,故曰:孔氏不丧出母,自子思始。檀弓以出字代生字,可谓秀雅不羣矣。后儒自己不识字,奈何使万世宗仰之夫人,浪被恶名乎?

今一日而三斩板而已[句],封[句]尚行夫子之志乎哉!

孔子之丧,有自燕来观者,舍于子夏氏,子夏详告之。只因此时夫子尚未入土,故告之曰:今一日之内,不过斩削其三层筑板而已。至于筑高坟墓,大约要从若斧之形。细玩文义,当以而已二字读住,封字另为一句,连下读之,则而已二字及乎哉二字,乃一呼一应之文,其妙方见。若依俗解,将已封二字连读,则孔子已经葬过,其人业已目击,何用絮絮叨叨说此一番闲语?读者不知句读,其弊往往如此。

庄子笔误

庄子有老聃死一段文,乃当时传写之误。数年前,晋心则先生谓予曰:余于梦中见神告曰:庄子上老聃死,秦失吊之,此前人笔误。原本乃是秦失死,老聃吊之,宜速为改正。余如其言改之,始豁然心目。盖老子系往古圣哲,孔子见之,尚有犹龙之叹。秦失何人,乃其吊也,不过三号而出。且云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忽有非也之诮耶?若云老子吊秦失,则其言顺矣。况老子是时寿已数百岁,谁复有人年齿更高,而谓老者哭之如哭其子耶?宜其见梦后人,而示以速改也。

孔子不忍比亲于兽

礼曰:儗人必于其伦。所谓伦者,盖指人类,非指异类也。若以异模拟人,失言殊甚,况敢比父母乎?况又出诸大圣之口乎?孔子答子游问孝,谓:至于犬马,皆能有养。注谓:犬马待人而食,亦若养然。养亲不敬,与养犬马何异?是以父母之尊,比于家兽之贱矣。天下有为弟者,以孝问师,为师者比其亲于兽类乎?此固仁人孝子所痛哭流涕而不忍读者也。昔有孝子,读至犬马待人而食两句,不觉放声大哭,夫亦可以深长思矣。盖犬马指贱隶言,夫子本以比人子,不比父母。古来职司贱隶者,皆称犬马,如太史公自称牛马走,晋魏时小吏自称走狗是也。古人职司其事,往往即以命名,如造兵者名为殳斨,掌兽者名朱虎熊,罢医疮疖者名为痈疽。然则畜犬马者,不可即称之为犬马乎?夫子之意,本谓如以能养为孝,即今犬马贱隶,彼于晨昏菽水,亦未尝阙,独惜以不知有敬耳。若能养而不敬,何以别于犬马贱隶乎?如此方是大圣人和平之语,奈何以煌煌圣训,被万口误传乎?

圣人不敢使弟子为君

夫子谓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临民之位也。庶司百职,无不南面,非必定是人君。夫子使雍,犹使漆雕开仕,若因其有人君之度,欲使之为君,试问寘周天子、鲁定、哀于何地?以事君尽礼之圣人,而蹈语言不谨之咎,可乎?此系君父大伦,不敢不辨。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夫子之道,本无浅深,以学者之所见为浅深。夫子所言性与天道,即在文章之中。且如颜子问仁,夫子诏以非礼勿视;仲弓问仁,诏以出门如见大宾;樊迟问仁,诏以居处恭,执事敬。皆就日用常行中,示以为仁之道。文章者,日用常行之事也。于日用常行中,去其意必固我,至于纯一无伪,便是性与天道,非离却见闻知觉,别有性与天道也。然则性与天道之不可得闻,非夫子不言而不闻,乃夫子言之而仍不闻也。子贡晚年与闻一贯之旨,方悟寻常日用之中,即寓性命精微之奥,不到其间,不能领会,故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若谓圣门教不躐等,故将性与天道罕言之,则白文当云夫子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矣,中间何以用一言字?细玩言字,则本句明明说夫子所言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矣,如何又谓罕言耶?

执鞭之士

士与事,古字通用。如周书洛诰见士于周,豳风勿士行枚,皆作事字解。则知执鞭之士,亦宜看作事字。不然,执鞭,贱役也,士而怀居,不可为士,何况执鞭?

夫子罕言仁。

记者谓夫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此不能深知夫子者也。利与命之罕言,则诚有之,若谓罕言仁,直不知仁矣。夫子于仁,固终食无违者也,一言一动,无不在仁,即其所告及门之克复、敬恕、讱言等,亦无一不是说仁,故曰无行不与,安得谓夫子罕言仁也?

博学而无所成名。

此句正是党人赞孔子之大博。学者,言学无常师,无所不知也。无所成名,言民无能名,不能指其一端也。若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便小看孔子,不合大哉之意。

寝衣长一身有半。

孔子身长十尺,多一半即多五尺,故注中谓其半盖以覆足。但覆足之说,吾尝疑之。盖夫子性情不喜拖带,右袂稍长,犹短其制,足下可拖五尺耶?若谓止长一身之半,则又太短。当时止因斋戒,故须揜体,若一身之半,下体反不能揜。一日偶阅释典,谓此世界人身长三肘半,衣长七肘,所谓一肘者,手之一跨也。然窃疑世间岂有三肘半人,当是肘字有误耳。既而恍然曰:考亭止因误看身字,所以有其半覆足之说。盖所谓身者,但指躯体言,头与股肱自有名色,何得混指为身?今试以手自跨胸腹,恰三肘一外,衣恰是七肘一身有半,其衣仅可盖膝,服之以寝,长短适宜。不言尺寸而言肘,以各国尺有长短,用一肘字,则身长肘亦长,身短肘亦短,更无异同也。乡党身字,即释典身字,人特未之熟思耳。是故识字不可不细。

割不正不食。

割字有二义:一者取其物杀之,如君亲割牲是也;二者取其肉切之,如割肉未尝不方是也。古者国君无故不杀牛,士无故不杀犬豕。无故而杀,即割不正矣。至于居丧而与燕会,小事而用大牲,皆割不正之类,则夫子不食,大有关系,所以书之鲁论。若不过切而不方,似近迂腐。且肉之为物,若烹后仍复端方,必坚而难食。况子若家居,不必如此迂琐;若出外食,但当重主人之意,似不应责及庖人。大圣人举动,未必然也。

章次倒置

柴也愚二章,疑是倒置。柴也四句当在赐不受命节后,而以子曰回也节作冠,合为一章,方有次序。

弟子名次书法

论语记圣门弟子,有以齿序者,有以德序者,有以事序者,有始序以德、继序以齿者。如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序以齿也;颜渊、季路侍,序以德也;冉有、季路见于孔子,序以事也,为其主谋也;闵子侍侧三段,序以德即序以齿者,有夫子一言在后也。古人下笔如此不苟。

浴乎沂,

余幼年读浴乎沂句,心窃讶之。谓曾点虽系狂士,然观舍瑟而作,气象何等安闲。方将偕其俦侣,儒服儒冠,从容雅步,相与访胜寻幽。乃偶见路傍之水,罔顾春暮天寒,忽焉释其冠服,脱去小衣,无长无幼,羣然匍匐水中,裸形相逐,是何等情状。吾恐自好牧童,决不至此。况一浴之后,周身必湿。若先持拂拭之具,则一番胜游,专为澡浴。若不预为之备,则春服虽华,必至拖泥带水。一风一咏,殊觉形状难堪。一日阅古书,谓浴字乃沿字之误。沿乎沂者,遵循沂水以及舞雩也。不觉爽然自失。

片言折狱

片者,木之办也,析木所成也,即简牍之谓。片言者,不烦称引也。如片牍片牍,其字甚活,若不过半言,如何折狱?况刑狱之事,性命攸关,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以舜之明决,皋陶之精审,犹有疑重疑轻之典。武王告康叔云:若狱辞之要者,必须伏膺而念五六日,或至十日,或至三月,方可定刑。岂有不待其词之毕而遂定之耶?昔欧阳詹亦甚疑此解,着之为论,良然。

原壤非老氏之流。

注以原壤为老氏之流,放于礼法之外。不知老聃为柱下史,博综典故,最讲究礼法,孔子所以就而问礼,有犹龙之叹。一则曰吾闻诸老聃云,再则曰吾闻诸老聃云,若以放于礼法之人待之,如此钦敬孔子,何以免比匪之伤乎?

论语当先看志学章

志学章,包括夫子终身阅历分明一部小论语。揭一学字发其端,而一生之践履者归于正;揭一心字示其要,而万世之求道者有其源。学字、矩字,分明只一学字;志字、心字,分明只一心字。志学到从心不踰一条直路,夫子五十余年方走得到此。从心不踰,便是一贯。

当以无言章作最后读。

昔有一人与余论中庸,余曰:此乃有相之中庸,尚有无相之中庸在。其人拂然,以为君是禅学,故有此论,遂将手内中庸反掷案上。余曰:子不免为小人矣。问何故,余曰:仲尼谓小人反中庸,今以中庸反寘案上,非小人乎?其人曰:所谓反中庸者,谓其行事相反耳,岂谓手内所执之书哉?余笑曰:然则我所谓无相之中庸者,固如此也。而后其人惘然若失。岂惟中庸,论语亦然。人第知有论有语者为论语,不知无论无语者亦论语,无论无语者乃真论真语。无如学者但能测夫子于语言之中,不能会夫子于语言之外;但知夫子诲人不倦之深衷,不知夫子无行不与之微旨。彼春风沂水,头头皆是化机;逝者如斯,处处无非妙道。此味岂可执人裾而告之乎?夫子环顾及门,见颖悟莫如子贡,虽得一贯之传,至此欲其竿头更进,故将圣哲默会之渊源,前此从未吐露之消息,忽然一语道破,直曰:予欲无言。子贡乍闻其语,不觉骇然,仍将平日知见质问圣人,犹夫初闻多学而识,先应之以然也。到夫子以天何言哉,直捷指点,觉一片春光和盘托出,犹夫告之予一以贯矣。子贡到此,方知性与天道不可以语言文字中求,初非不言罕言之谓也。纵使夫子终日谆谆,所谓无言者仍在,所谓不可得闻者仍在也。此语可向子贡道,难与他人言也。嗟乎!古往今来滔滔是,升堂一望几何人?

大学三纲领

圣经三纲领,皆谓重明德句。然细玩文势,其精神结聚,却在止至善。譬之药石,明新是未经法制之药,止至善是已经法制之药,则已经法制者贵矣。所以次节独接知止。曾子传文释明新者甚略,独到释止至善,则如此详悉。乃知三纲领中,夫子与曾子皆重止至善。盖明德是体,忠也;新民是用,恕也。若止至善,则合体用言,即一贯也。此可谓留心忠恕者道也。

物有本末节

注以明德新民为物之本末,知止能得为事之终始,谓是结上两节。然细按文势,当是起下两节耳。此节是冒起下文,下两节是缴足上意。所谓物者,即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也。事者,即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也。物字事字,如此配合,不惟确切不浮,且亦工力悉敌。以国与天下并言,则国为本,而天下为末。以家国并言,则家为本,而国又为末。推之身心意知,亦复如是。是本末二字,有节节灵活之妙也。以治平对观,则治为始,而平为终。以齐治对观,则齐为始,而治又为终。推之格致诚正,亦复如是。是终始二字,有节节灵活之妙也。本末终始,既节节活,则先后二字,亦节节活,并近道二字,亦节节活矣。下文六个先字,恰顶知所先。七个而后,恰是知所后。一冒二承,天然局势。又况知止一节,本从止至善句申说而出,对不过三纲领。而物有本末两句,明系势均力敌之文,不可强为牵合。今以明新两句为物,犹说得去。若以知止一节为事,未免牵强。天下岂有心不妄动,可称为事,所处而安,可称为事者乎?夫事字既欠妥,则先后近道,皆欠妥矣。夫圣贤大道,本如日月中天。有目者既可对书而读,则有口者皆可据理而谈。学者苟能息心静气,理会正文,则此节之或结上,或起下,必有灼然能辨之者。

格物格字

格者,至也,来也,正也,穷究也,又化也。格物格字,注训作至字,谓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则一格字中,已兼穷究与至两意。而其训致字,亦解作推极。推即是穷究,极即是至。则格字致字,彼此皆可通用,未免混而不切。因思格其非心,有耻且格,格则承之庸之,前人皆作化字解。格其非心者,化其非心也。有耻且格者,不惟自耻,且能自化也。格则承之庸之者,言能化恶为善,则进而用之也。然则格物之格,似宜亦作化字解。化者,融化也。事物之理,讲究未精,则耿耿于中,不能融化。穷至事物之理,则融化而不滞矣。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当使事物之理,融化于中也。物格而后知至者,言事物之理,果能融化,而后吾之所知,方造其极也。

当详玩曾子释淇澳节。

三纲领中,唯其独重止至善,所以释至善章,必引圣人作榜样。如敬止则引文王,明德之至善则引武公,新民之至善则合引文王、武王,皆取止至善中能造其极之圣。尝考卫武公九十余岁时,犹孜孜好学,自称为小子,虚心受教,是以谥为睿圣武公。观曾子释切、磋、琢、磨、瑟、僩、赫、喧八字,便可知武公学问之深细,并可知曾子学问之深细。假令后人注此,不过得其近似,安得有道学自修及恂栗威仪,如此一番讲解,使其中浅深次第,昭然烛照千古?大矣哉,曾夫子之造诣也!吾辈当铭心刻骨者也。

听讼章

格物致知,是平天下起手工夫,无讼则天下平矣。故曰:廷尉者,天下之平。曾子释格致,独引此章,大有深意。况经文乃夫子之言,故释三纲领后,亦述圣训,用子曰二字以为之冠。而于结处,用此谓二字,还作传之体,可谓尊师极矣。原本止有一经九传,并无十传。一与九皆阳数,一为数之始,十为数之终。一师一弟,各出其论,以成始成终也。在洪范,则用戴九履一,以演治天下之大法。在大学,则用戴一履九,以论平天下之大道。细推至理,精妙难言。无情者,不得尽其辞,是无讼。大畏民志,是使民无讼。惟其平日用格致之功,极其透彻,所以能使无实之人,不得尽其虚诞之辞,此即使民无讼根本。下句便接此谓知本,与明新之意,毫无干涉。

补格物致知章

格物致知,乃诚意下手工夫。朱子因其失去,自撰一章补之。然细玩使无讼节,则格致一章固未尝阙失也。盖使无讼节即是释格致,初非释本末。此谓知本句,重在知字,不重本字。朱子认定偶用之本字,而忘却最重之知字,所以误指释格致为释本末也。释格致而独引使无讼,何也?盖天下理道无穷,进一层犹有高一层者,犹之听讼而外,尚有无讼一层,所以独引使无讼也。学者推此念以致知,自然不滞于知,而所致者极其灵变;推此念以格物,自然不胶于物,而所格者无不会通。曾子说到此谓知本,不觉快然自得,作一复语唤醒学者,故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犹子张问明说过,可谓明也已矣,复将浸润肤受复说一过,然后推出远字也。且曾子所释者,不过纲领条目耳,其外固未尝释也。朱子既言明德为本,新民为末,则本末业已释矣,何为释而又释耶?若谓本末不可不释,则终始亦不可不释,何不更补一章释终始耶?唯其释过格致,所以下章专释诚意,而用特笔以为之冠,不若后面纯用蝉联之笔也。经文具在,何不平其心以熟思乎?

大学当看几处好恶

诚意乃明新入手工夫,然其发端即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言修齐曰:好而知恶,恶而知美。言治平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由诚意至平天下,总不外好恶两端,而于絜矩则独言所恶,犹言忠恕者必言不欲勿施也。所恶于上节,分明是不欲勿施程序。絜矩如此,方完得恕字分量,并完得忠字分量,而明新止至善一以贯之矣。

天命之谓性。注:

以人性为仁义,告子之邪说也。以之为之,则性与仁义皆属后起,而去圣道远矣。考亭极辟告子之谬,而所注天命之谓性,谓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细玩以阴阳以字,即是以人性之以,两以字无分别。又云以为健顺五常之德,夫健顺五常,仁义已在其中,为健顺五常,即是为仁义,两为字亦无分别。又告子云生之谓性,考亭谓饥而死以灭其性,合观二语,一正一反,又似水乳交融。且天即在阴阳内,傥阴阳可以以之,则未以之先,必有无阴阳处所。又人物之理,必待天赋,则未赋之时,世间尽是无理之人物。如谓有人物即有此理,则万理既足,何劳更赋一理?且谁幸而赋以人之理?谁不幸而赋以物之理?转辗熟思,总不脱以人性为仁义之解。所以然者,止因考亭误解一命字,从源头处看差,所以跳不出告子窠臼。宋、元以后,诸儒立说,皆宗朱子,未曾将圣贤道理自己参究一番,所以亦跳不出告子窠臼。盖天命者,即于穆之理,造化流行之德,寂然湛然,不假修理,故谓之性。夫子五十而知天命,知此天命也。天命二字,拆开不得。考亭以命字作命令之命,而以命之谓性连读,则命字之中,自然露出后起形迹,生出以之为之病根,走入告子一路。性学之不明,职是故尔。

中和位育,即理即事。

幼时读吾之心正四句,大生疑惑,以为吾之心正,天地亦正,岂吾心不正,天地亦不正耶?吾之气顺,天地亦顺,岂吾气不顺,天地亦不顺耶?天地将随人脚转耶?致中于桀、纣之世,天地何以不位?致和于季冬之月,万物何以不育?若谓独言君相,何以云古今圣愚本同一性耶?于是存而不论者十余年。一日,偶阅释典,见有一月三舟之喻,恍然若有触发。一月三舟者,谓一月在天,三舟在水也。三舟者,谓一舟往东,一舟往西,一舟住而不动也。其往东者见月亦东,往西者见月亦西,住而不动者见月亦住而不动。夫天上止一月耳,岂有往东往西、住而不动之别?而就三人所见,实有三种不同。然则中和之有致有不致,则天地万物亦有位有不位,有育有不育矣。天地万物固未尝随人转也,致中于桀、纣之世,天地何尝不位?致和于季冬之月,万物何尝不育?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人病痁,寒热自受;如人赋命,贵贱自招。世间万事皆然,何独于位育而疑之?若谓不过论其理,未尝实有其事,则是圣贤直以大语欺人矣。余阅历家年神方位,乃悟事理合一之说。盖五方之神煞,即五行之生克,不过理而已。然观兴造之家,误犯凶煞,往往连丧几人,则不独有其理,而直有其事矣。所可异者,东家之西,即西家之东也;南家之北,即北家之南也。同一块土,而此犯彼不犯者,各就其所碍也。然则同此天地,而有位有不位,非各因其致与不致乎?所以惠迪则吉,从逆则凶,作善则降群,作恶则降殃,即事即理,即理即事,各不相碍也。东西南北,不过暂立之虚名,并无一定处所,自有指东指西者生于其中,即有犯东犯西者实受其累矣。此处看得真切,方见圣贤真实本领,中庸之理,随处皆是矣。

读中庸,要看几个至字。

第二章提出中庸二字,下章便说中庸其至。此第一个至字,费隐章连说三个。及其至也,一步深一步,后遂言至诚、至圣、至德、至道。篇末复一步深一步,说出无声无臭,仍归到至字。一篇脉络,当如此看。

圣人天地,不能尽道。

愚人共道圣人无所不知,圣人却有所不知;共道圣人无所不能,圣人却有所不能;共道天地必无所憾,天地却有所憾。非薄视圣人、天地也,其量止于如此也。皮日休撰孔子庙碑,初以天地日月陪起,继即贬抑天地日月,谬矣。夫五官具备之谓人,德造其极之谓圣。圣人者,人类中之德造其极者也。取圣人二字深思其义,必无过量之语。

莫载莫破。

莫载莫破,虽分大小看,然却是一个道理。正以其大而无外,所以其中纤毫无漏,则言其小,正以言其大也。如优优大哉节,虽言道之入于至小而无间,然所以赞其优优者,反称其大,可以悟小莫能破之说。

君子之道四:

君子之道,即五达道也。不言夫妇,非轻而略之也,以其难措笔也。盖笔法同上三句则不通,笔法同下一句则语复,是故不如阙之也。左传郑伯克段于鄢,谓不言出奔,难之也,亦谓难于措笔耳。坊本多误解。

鬼神章

中庸最重诚字,独借鬼神发端,见幽明合一之意。通章只是一个鬼神,并无第二个鬼神。首节虚冒起,其所以盛处,即在不见不闻、体物不遗上见。第三节使天下之人紧承上二节,一气贯到末节时解。独将承祭节作祭祀之鬼神,其余则每节一样,将圣贤之书支离曲说。止因首节注内以鬼神为天地之功用,说到承祭,不便谓受享者即天地之功用,洋洋如在者亦天地之功用,是故迁就其词耳。然欲枉屈孔子之言,曲就考亭之注,不免驱经从传矣。

诚者,自成成字。

自成,成字疑是诚字。惟诚为自己之诚,故道亦为自己当行之道。看来直截,不惟本句之意明,通章之意亦醒。

道并行而不相悖。

注谓此节言天地之道,以见上文取辟之意,故将此句道字,看作四时日月。但细思子思意中,此节却不是说天地,所谓道字,却不是四时日月。盖中庸一书,专为发明仲尼之道,虽有三十三章,然其明言以推崇者,止有祖述尧舜一章,乃一部中庸精神结聚处。通章以仲尼二字领起,以下一气贯注三节,句句说仲尼,并不曾说天地。末句不过借天地以形仲尼,初非呆赞天地,犹之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句,不过借至诚以形其次,初非呆赞至诚也。观后聪明睿知两章,皆言至圣至诚,其所谓小德大德,合之仲尼,则说得去,合之天地四时日月,便说不去,可见第三节小德大德,俱言仲尼,而非言天地矣。首节历叙仲尼一生之本领,末节借言仲尼学问之极功,次节辟如只须带过,不必发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者,言仲尼一身,既合古今上下之全,自然立之斯立,动之斯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暨鸟兽鱼鳖咸若也,何相害之有?道并行而不相悖者,言仲尼一身,既合古今上下之全,自然在家为孝子,在国为忠臣,凡达道达德,九经三重之事,无不泛应曲当,何相悸之有?由是就其分著者言之,则为小德,如乡党中之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者皆是矣。就其会归者言之,则为大德,如夫子所云吾道一贯,老安少怀者皆是矣。此惟天地乃能如是。今仲尼之大,一如天地之大矣。一部中庸,惟道字足以槩之。一部中庸道字,独此章道字足以统之。盖别章道字,皆大槩说。此章道字,专就仲尼说耳。别章所言之道,止就一事一理言。独此章揭出并行不悖之旨,则是将全部中庸之血脉,通前彻后之义理,一以贯之矣。大哉斯言,真一书中点睛之妙句也。奈何仅指为四时日月乎?孟子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即并行不悖之说也。伊尹曰:善无常主,协于克一。又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亦并行不悖之说也。惟并行不悖,故举直错枉,能使枉直仁智,适以相成也。惟并行不悖,故有时患难所不避,有时发肤不敢伤,忠孝原无二致也。惟并行不悖,故唐虞之揖让,不碍汤武之征诛。尚父之鹰扬,不碍夷齐之叩马。可以八年三过,即可以陋巷箪瓢,无入而不自得也。然则并行不悖之说,岂特中庸要旨,直是千古圣圣相传之血脉,儒者所当奉为学道之真传者也。

仲尼至圣至诚

仲尼小德大德,即至圣至诚也。聪明睿知章,考亭原知承上小德;经纶大经章,承上大德。独不思两章说至圣至诚,其言止可合之仲尼,不可合之天地四时日月。即此可悟小德大德帖仲尼说,至圣至诚着仲尼讲矣。

孟子志在用齐

孟子游梁时,梁国新遭丧败,地方削弱,惠王父子又不足有为,[孟子在梁二十七年。]所以复至青、齐。当时山东诸国,富强莫过于齐,孟子自谓抱此奇才,必有旷代知遇,所以初次相见,即以保民之说倾怀告之,娓娓至一千三百余言,后见听之藐藐,所以谠论虽陈,无复曩时兴会,然犹因事纳忠,不遗余力。而王志气昏惰,襃如充耳,孟子甚为不满,草芥寇仇之语,未必非有激而云然也。至问卿一对,不悦之意见于词色,已伏驱马悠悠之兆,然熟思审处,毕竟不忍舍置青、齐,更求遇合,止因前此着意在齐非一日耳。夫好勇、好货、好色,君德之累也,然孟子未尝面折之,反从而奖劝之,亦不欲轻拂其情耳。至于临财之际,尤属介介,如季任之币,储子之币,宋、薛之馈,孟子无一不受,独至富强之齐,所馈反不受,即其居客卿时应得之禄亦不受:斯其厚自植品,欲以结齐王之心者深矣。又岂惟为一身计,如此耿介;即当公事所在,如齐国两遭洊饥,其劝王发棠者不过初、次、后即引嫌以谢绝,诚恐尽欢竭忠于将来之行道有碍耳。迨留既久,始终一暴十寒,不得不思变计,故致为臣而归。其言归也,非真归也,盖欲激之也;谁料彼昏不知,遽尔送别哉!然犹迟迟未行,所以齐王复有中国授室之说,隐然置之闲散之地;是以不得已而宿于昼,裵回三宿而始出也。即出昼而后,用齐之心犹然未已;故方曰浩然、随曰虽然,睠睠于王之庶几改也。迨至出境既久,行旌及于休地,乃曰久于齐,非我志;夫岂由衷之论哉!聊自解嘲耳。嗟乎!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贵士无名。尼山大圣犹空老,何况其它门下人!

万章欲以不见诸侯推尊孟子

孟子一生,游于齐、梁、宋、薛、邹、膝,所见诸侯多矣,究竟一无所遇,与不见同。其在梁也二十七年,在齐又七年,三十四年中,得见梁王者不过数次,见齐王者不下二十次,志趣皆不相合。其言听计从者,惟一膝世子。然而井田之法制未施,叔绣之遗封已丧,此系孟子所目击,当时必有叹息痛恨于无如何者。迨至白发皤皤,讫无成就,然后言归故里,此时何等凄凉!万章辈尊重其师,欲令垂声名于没世,故仍以不见诸侯之高节,焜耀孟子于千秋,是以有答陈代之不可枉己,答公孙丑之不为臣不见,答万章之往见不义,答陈子之所就所去等章,此著书者不言之微意也。曾谓读孟子者而可不知乎?膝世子亡时,同于黎侯失国,谁复有人追而谥之?文公之称,孟子没后,万章辈之私谥也。

周七八月,夏五六月。

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乃考亭一人之解,古来从无此说。考亭谓周正建子较夏正当差两月,故谓周之七八月即夏之五六月,谓改年即改月也。不知商、周虽有建丑、建子之典,而年月从未变更,不过建子即用子月,建丑即用丑月耳。国家大事,莫如新君即位,太甲初立时。商书曰: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祇见厥祖。伊尹归政时,则又曰: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此年月不改之证也。至若四月维夏,六月徂暑,非周诗乎?若依考亭之说,则建子之年已增出二月,从前建丑又增一月,共多三月节气,周诗当云正月维夏,三月徂暑矣。后来秦以十月为岁首,不将寒暑倒行乎?蔡文定公沈乃考亭之壻,又为入室之徒,然力辨改年、改月之谬,可谓能发后学之蒙。至于孟子所谓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与梁成,恰是农隙之候,考亭又注作九月、十月。夫九月、十月正筑场纳稼之秋,农夫刻无宁晷,先王偏乘此极忙之时,迫以建造桥梁,谓非不谙世务,残民以逞乎?

管仲是王佐之才。

王伯之辨,存乎心术之公私,故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管仲所为,大半近于王道,以为专用霸术,过矣。管仲初相桓时,尚有高、国二卿,未尝专任管仲。桓初入国,即欲修兵,仲谏不从。二年,仲谏伐宋,公又不从,果败于宋。公欲以勇授禄,仲谏不从。明年,仲谏伐鲁,公不从,果为鲁败。四年,公欲以兵十万围鲁,仲谏不从,鲁公乃去围五十里为关请盟,仲又谏,公仍不从,既而鲁果劫盟。五年,公欲伐宋以救杞,仲力谏为不可,于是始用其谋,不伐宋而城缘陵以封杞。明年秋,狄伐邢,又用其谋,城夷仪以封邢。又明年,狄伐卫,又用其谋,城楚邱以封卫。初,桓公志在用武,因仲力争,故兵不轻试。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不其然乎?桓既尊信仲,仲遂劝公捐地,以存三亡国而四邻睦。又劝公轻诸侯之币,捐关市之征,远近悦服。乃令四民各务其业,不得杂处,讲尊君亲上、孝友睦婣之务。其言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义廉耻,谓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其后狄人不量力而伐之,诸侯救齐伐狄,仲以获于狄者尽散诸侯,使各正其君臣父子之位,由是齐之恩威四达于天下。故孔子曰: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甚至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则当时治齐功绩,岂子路所能及?向使得遇汤、武,必为伊、傅、周、召之流。向使在齐宣之世,沈同问以伐燕,必劝其韬戈息甲,决不使两国俱败,杀及数十万生灵。乃曾西于子路则以为先子之所畏,于管仲则艴然不悦,惟恐玷辱。曾西岂实有此言哉?后人读孟子者多,读三传、古史及牧民、大匡通鉴者少,不免习于见闻,随声附和耳。

沈同。问伐燕

沈同以其私问,则非奉王命可知。然私问在伐燕,亦必王授之意可知。孟子不枓及此,所以将可伐之故大畅其说。王闻此语,正中本怀,而伐燕之计遂决。迨五旬而举后,孟子即万语千言,其肯听乎!卒致燕人报怨,大败齐师,向来八百年之蓄积尽收入于燕,使居移气养以体之王子仅以身免,皆因沈同一问使然也。向使孟子当日想到沈同是王臣,告以一齐之不可服八,则伐燕之计未必不惕于此而中止也。惟其必欲沈同再问,故致后来数番血战,使百万生民肝脑涂于白刃,筋骨暴于黄沙也。所可疑者,沈同问孟子时决不自言非奉王命,若不言非奉王命,何以定其为私?细思其故,想燕人畔后有人归咎孟子,故将此章反置在燕人畔之前。章首先伏以其私三字,以其私者,有心之笔也。

许行不足与辨

许行一章,叙在问井地后,以为彼之远来,将欲扰乱滕国,阴坏分别君子野人之法,孟子不得不与辨论。故反复开导,滔滔写至一千一百余言,而后异端之徒,不敢肆其邪说,孟子大有功于名教。及至细按许行来历,不过负贩自活、一字不识之乡农,与之言尧、舜、周、孔,彼不知为何物,并非孟子敌手,并不成其为异端。纵彼日叩首于君前,劝之并耕,诸侯王决不信从。所以极其伎俩,不过骗信得一个陈相,触恼得一位孟夫子,安在其能乱政哉?况君子野人,本天然两途,固非孟子所能分,亦非许行可以坏。孟子闻此迂谈,止应付之一笑,不必与之交谈。譬诸穿窬小窃,一吏足以捕之,何劳兴师动众相烦?诸葛孔明谓之好辩良信,事之有无,不必论也。

什一而税,古今不同。

人知三代时皆什一而税,不知三代时之什一非后世之什一也。当时阡陌未开,余地多于田亩、岸塍、池沼、室庐、丘墓,槩不起租,故名虽什一,实则四五十分中取及一分。暴秦开阡陌后,此种余地尽入版图,故曰秦人收大半之赋,非谓十分中反取五六分也。后世尺土必粮,正赋而外,耗赠甚多,官长胥吏之所资,一石之粮,民间或费至二三石,若什一而税,已民不聊生矣。西汉文、景之世,有唐代、德之朝,皆三十而税一,岂三代时之薄敛反不及汉、唐乎?后儒未加深考,不以十分取一为虐政,反以十分取一为善政,使三代薄敛之风不复行于后世,皆万章辈大貉、小貉之言误之也。一语讹传,万年流毒,其斯之谓与?

寓兵于农

寓兵于农,先王之政,然宜古不宜今也。后世行之,必致大乱。人惟各专一事,则彼此俱精。业在田间,何暇披坚执锐?身居行伍,安知水耨火耕?若一身两用,则农家耒耜钱铸外,尚当兼备弓箭戈矛,无论力有所不及,即使勉强为之,必致兵不成兵,农不成农,器械不成器械,处处田地抛荒,在在军情懈误矣。况后世人情叵测,若田野小民授以杀人之器,教以杀人之事,则兵刑之祸中于人心,攘夺之谋沿为风俗,穷乡僻壤之中皆有为盗作奸之具,当其无事,惟有纵犬擎鹰、椎牛发家,一旦有急,不致四散逋逃,相聚走险不止。若必师其遗意,止可用其法于屯田,但使为兵者乘隙而耕,以宽小民之赋,勿使为民者藏戈于室,以作祸乱之阶。

孟子吊滕心事

孟子每见齐王,必因事纳忠,告以治道。齐王从无一件大事与之商榷,独遣其出吊于绝无关系之小国,其所偕行者又是话不投机之人,孟子必有大不慊于怀者。然而不拒王命,卒以长往,何也?夫固为后此行道计,以故重违其志也。盖此章与公行子章截然两意。公行子章独恶右师,此章所恶重在齐王,意中深恨吊滕之举,所以绝口不谈其事。章内明明说未尝与之言行事,又云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则孟子之情昭然吐露矣。注谓孟子待小人不恶而严,正因不曾窥见隐曲耳。

乐正子从子敖二章

两章止一事,据情而论,似宜合为一章。乐正子本高弟,彼偕子敖,不过无心之失,餔啜二字,聊为一哂,非切责也。况以孟子视子敖,或同冰炭,若旁人观之,何关得失?阳货之恶,十倍子敖,然夫子见之,随问随答,略不介意,正所谓座中有妓心无妓也。分作两章,似少余地。

济人溱洧。

子产之治郑也,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其于桥梁制度,极有经纬。乘舆济人,不过偶然一事,决非不设桥梁,专靠一车两马。此章不过欲发明为政之大体,不是专意讥毁子产。况溱、洧二水,考之水经,相去甚远,济人止可一处。今混言溱、洧,亦莫须有之事。

陈仲子

孟子七篇,两度诋斥仲子,以为无人道之大伦。及至按其罪状,不过不食母之食,不居兄之室,此外并无他过。因思食母之食,居兄之室,乃世人最易之事,亦尽人乐为之事。仲子当日只消居兄之室,分母之羹,备员齐廷之内,便是有亲戚君臣上下,奈何舍此易为之事,而博此难受之名?向者犹疑其避兄离母,用情太矫,及观兄戴待弟情形,仲子亦未可轻议。古人云:父母所爱亦爱之,何况手足?仲子穷饿经年,偶侍亲侧,母氏方藉一脔之味,稍展平日百转之肠,乃必使探喉出之而后快,岂非上伤慈母之心,下绝友于之爱乎?即此一端,可见母之食必不可食,兄之室必不可居矣。然则无人道之大伦者,乃兄戴,非仲子也。仲子本具硁硁之操,又目击如此情形,犹肯低首下心,托其宇下,以就嗟来之食乎?宜其超然高举,自食其力也。竟以灭伦,罪之甚矣。至赵威后对使之言,亦属附会,不足为据。

三、自反章

孟子一生议论,皆英气蓬勃,精光射人。独到三自反章,句句返求诸己,火气消除殆尽。一篇以存心作主,从仁礼二字转出忠字,几几乎有洙泗家风,此必是孟子晚年文字。细玩此章书理,益知贵戚易位,草芥寇仇诸说之不可为训。

班爵禄之制

此章所谓尝闻其略,大意本于武成公一位四旬即列爵惟五也,公侯皆方百里三句即分土惟三也。公侯伯子男各自一位,天子不在其中,盖爵为天子所班,岂有自班之而自居其首者乎?譬之试官校士,决不自列其名于榜首而以诸生续于其后,只因首句先说天子一位,以后算到子男便少一位,所以归并两项而曰子男同一位耳。此亦考校未细,故与王制不符。

封建非久安之道

封建之制,始于虞、夏,盛于成周,坏于战国。秦废封建法,改为郡县,实自私自利之心。要其杜绝纷争,消弭祸乱,其功正复不小。战国时,东征西讨,杀伤动以万计,丁壮毙于锋镝,父老困于转输,慈父孝子之痛悼,孤儿寡妇之哭声,徧于天下。苍苍生民,下罹此荼毒者,不过始于封建之各君其国,各聚其民,可以任我争夺也。故虽起尧、舜、周、孔于当日,亦必以封建为不可行,而卒改为郡县也。贾生治安策谓:天下之势,大抵强者先反。其说甚当。但谓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则亦权宜之论,非久安长治之道也。

仁义不可独言在内

告子主义外之说,公都子以行吾敬三字指出义之在内,儒者遂以为千古定论,谬矣。告子固一无所知,公都子亦见之未确,所以一经驳问,其说遂穷。惜乎孟季子亦见得一边,不能再驳耳。向使当时闻冬日夏日之说,即以其言还驳之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果在外,非由内也。吾不知公都子更有何词以答之乎?所以然者,止因告子所知者,不过外面一边,但见得义之用;公都子所知者,不过根上一边,但说得义之体。有用无体,义从何来?有体无用,义于何施?故不执则两说皆是,内固义也,外亦义也;执之则两说皆非,外义固谬,内义亦谬。譬如夫妇共生一子,若心平气和,不执我见,则夫亦可言是我所生,妻亦可言是我所生。傥各立门户,攘臂争夺,以为此我所生,非汝所生,则两位痴人聚在一处矣。孟子初闻外义之说,急欲救正其语,不觉说出内字,所谓从井救人,忘乎自湿其衣矣。若子思所见,则又高出数层,故其论仁智,则曰: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后世学者识得合外内三字,则公都子与告子不过微分高下,彼善于此耳。

仁义并无内外之可言。

子思合外内之说,较诸义内之说,固已高出数层,然犹不得已而言之也。若孔、颜二夫子,则并无此语矣。何则?仁义不可以内外言也。盖内外二字,必有着落。譬之门内门外,是以门为界限也;城内城外,是以城为界限也。惟其中间先有一物以为之界,而后生出内外之名。天下固未有空旷无物之处,一无所指,而凭空生一内外之名者也。然则仁义之在内,试问以何者为界限?若以身为界限,则身以内皆五脏六腑、血肉骨筋,安得有仁义?若以心为界限,则心无边际,出入无时,莫知其乡,界限当在何处?若以理为界限,谓理所当为者是内,理所不当为者是外,则理之所在,即义之所在,一义之中,不得复言内外。譬如一告子身上,不应又分内告子、外告子。如此一想,则内外二字,毫无着落。论语二十篇中,孔、颜从不说此种无根字面,二千年来,亦无人想着此种道理,总由心不细耳。

血气便是小体

孟子谓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此言直截了当。可见口贪味,眼悦色,身慕轻暖,皆从其小体也。孔子论三戒,必归之于血气,则知世之任其所好,血气用事,亦从其小体之类也。

更有大小之别。

大人小人,更有快捷方式分别。但观其立心制行,存乎斯世斯民者,大人也;止谋一身一家者,小人也。

尧服桀服

此节服字当作事字解,即尚书缵禹旧服服字。服尧之服,犹言事尧之事。下文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正是服尧之服处,犹中庸三重章之动字包下言行也。若作衣服之服,则尧所服者乃日月星辰之十二章,曹交如何服得?傥云尧所制之法服,则衣冠服色随代变更,曹交生于周末,教其服千八百年前之古服,岂不怪诞?桀虽无道,其所服者亦必天子之服,决不曰我是无道之主,别作无道之衣冠以传后世,曹交何自仿其遗制而服之耶?况曹交求之于形体,孟子尚谓奚有于是?若求之衣服,并形体之不若矣。每见作此题者,辄以象服、法服字面支离曲说,陋甚!按:曹之亡在鲁哀公八年,交不过曹姓耳,当时安得有曹君?注误。

伊尹放太甲

伊尹放太甲,人皆误解放字。若辨之不明,不惟使千古之圣哲含寃,且能令万世之纲常倒置。盖放字有四义:一为放逐之放,谓驱而远之,不令复返,此成汤放桀之放也;一为放荡之放,谓不知拘束,侈然放纵,如放心、放诞之类是也。若夫舒放,放字大抵谓无情之物,如花放、竹放是也。独放太甲,放字乃安放之放,其中并无驱逐之义。犹之世俗收藏对象,但曰安放在某处,岂曰驱逐在某处耶?然则舜之封象有庳,是安放象于有庳,初非放逐其弟;伊尹放太甲于桐,是安放太甲于桐,亦非放逐其君。孟子谓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故谓之放。则安放之义,孟子固释之详矣。至于太甲,则曰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较诸舜之待象更加恭谨,其中岂有放逐之义?世俗心粗气浮,动云伊尹放太甲,致使有商元老枉蒙篡逐之名,后代奸雄借口伊、霍之事,岂非识字之未精乎?

扩充之说,最宜详味。

孟子七篇中,其引进后学深切着明者,莫如扩充二字。如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皆明白晓畅,使人易于入手。此即致曲之说,所谓因其善端发见而悉推致之也。

儒门不可无诤士

朝廷之上,贵有诤臣;家庭之内,贵有诤子。然则名教之中,岂可独无诤士乎?宫墙无诤士,则谄谀逢迎之弊,中于学术矣。盖世间唯兵奴于主帅,贱婢于主母,乃唯诺惟谨,不敢自参一说。若束发受书,为孔、颜弟子,则诗、书中事,乃本分中事,虽不敢放言高论,亦何妨彼此发明。悠悠天下,求其卓然自立,不屑以顺为正者,盖亦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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