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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正辩》何为而作欤?辟佛之邪说也。佛之道孰不尊而畏之,曷谓之邪也?不亲其亲而名异姓为慈父,不君世主而拜其师为法王,弃其妻子而以生续为罪垢,是沦三纲也。视父母如怨仇,则无恻隐;灭类毁形而无耻,是无羞恶;取人之财,以得为善,则无辞让;同我者即贤,异我者即不肖,则无是非,是绝四端也。三纲四端,天命之自然,人道所由立,惟蛮夷戎狄则背迄之,而毛鳞角之属成无焉。不欲为人者已矣,必欲为人,则未有沦三纲、绝四端而可也。释氏于此丕单除埽,自以为至道,安得不谓之邪欤?岂恃此哉?人,生物也。佛不言生而言死。人事皆可见也,佛不言显而言幽。人死然后名之日鬼也,佛不言人而言鬼。人不能免者常道也,佛不言常而言怪。常道所以然者理也,佛不言理而言幻。生之後、死之前,所当尽心也,佛不言此生而言前后生。见闻思议皆实证也,佛不以为实而言耳目所不际,思议所不及。至善之德,尽于乾坤也,佛不知其尽,而言天之上、地之下舆八荒之外。若动若植无非物也,佛不惜草木之荣枯,而悯飞走之轮转。百骸内外无非形也,佛不除手足而除发须,不废八窍而防一窍。等慈悲也,佛独不慈悲父母妻子而慈悲虎狼蛇虺。等弃舍也,佛独使人弃舍其财以与僧,而不使僧弃舍其所取之财以与人。河山大地未尝可以法空也,佛必欲空之,而屹然沛然卒不能空。兵刑灾祸未尝可以度也,佛必欲度之,而伏尸百万。烈焚沦没,卒不获度。此其说之疏漏畔戾而无据之大晷也,非邪而阿?今中国之教,无父无君则圣贤辟之,万世不以为过。中国之治,杀父与君则王法诛之,人心不以为虐。至于诡术左道皆重加禁绝,所以扶持人纪、计安天下也。释氏之说,尽丽于比数者,吾儒反相与推尊归向,无乃有三蔽乎?三蔽谓何?一曰惑,二曰惧,三曰贪。夫闽光于隙穴者,岂知日月之大,明囿智于一物者,岂尽三阴阳之变化,此凡民浅识也。佛因而迷之,曰:“世界不可以数计,生死不可以世穷。”于是不智者亦从而惑矣。身拔一毛则色必栗然变,足复一刺则必惕然动,此凡民懦气也。佛因而惴之,曰:“报应之来,迅如影响之答;幽冥之狱,倍于金木之惨。于是不勇者亦从而惧矣。迫穷患害,必兴饶益之想;谋及悠远,必为子孙之虑,此凡民贪情也。佛因而诱之,曰:“从吾之教则诸乐咸备,寿富不足言;造吾之地则超位高明,天帝不足贵。”于是不仁者亦从而贪嵌。吾儒诚能穷理养气而宅心,必无比三蔽。有此三蔽,是衣冠身三而众庶见也,是引夷貊人中国以为未快,又与禽兽同群而不知避也。何乃不思之甚哉!无亦可悼之极哉!虽然,贤智之士有出尘之趣,高世之念者以事为胶扰,非清净妙圆之体也,则曰:“吾岂有所贪惧如愚夫之所期欤?盖将求佛所谓无上法第一义者,悟彻此心耳。”呜呼—尧、舜、禹、汤、文、武之德衣被天下,仲尼、子思、孟轲之道昭觉万世,凡南面之君,循之则人舆物皆蒙其福,背之则人与物皆受其殃,载在方册之迹著矣。其原本于一心,其效乃至于此,不可御也。今乃曰是未足以尽吾本心、兼利万物、为高士也,岂不犹食五谷而曰不足以妖、登泰山而曰不足以崇者乎?盍亦思三一圣人之言,穷万物之理,反求诸心乎?今于圣人之言来尝思,于万物之理未尝穷,志卑三一气馁,伥伥然如逆旅之人也,乃率然曰:“妙道非六经所能传,亦何言之易邪?假曰孔、孟有未言者故佛言之,佛言其妙所以出世,而孔、孟言其粗所以应世耳,其心则一也。然则以耳听,以目视,以口言,以足行,饥而食,渴而饮,冬而裘,夏而葛,旦而勤,晦而息,戴皇天,履后土,皆孔、孟日用之常,佛者何不一既反之,而亦与之同乎?同其粗而不同其精,同其心而不同共用,名曰出世,而其日用与世人无以异,乌在其能出乎?故道不同不相与谋,儒舆佛不同,审矣。佛者未尝为儒谋,而儒之陋者无不为之谋,悦其受记之媚,承其外护之谄,张而相之,扶而兴之,至使著书名曰御侮,非毁尧、舜,诋讥丘、轲,曾不以为疾也。一有距西方之说者,则怵心骇色,若罪元在己,虽杀父舆君未足以方其怖且怒矣。良心陷僻乃至于此邪?或者曰:“凡子所言,皆僧之弊,非佛本旨也。子恶僧可也,兼佛而斥之,则过矣。”则应之曰:“黄河之源,不扬黑水之波,桃李之根,不结松之实。使缁衣髡首者承其教,用其术而有此奖,是谁之过也?仲尼父子、君臣之道,经纪乎亿千万载。岂有瞥邪?惟其不作而无樊也,是以如天之复不待推而高,如地之载不待培而厚,如日月之照不待廓而明,惟其造作而有奖也,是故蔓衍其辩、张皇其法、防以戒律而诅以鬼神,侈以美觐而要以誓愿,托之于国王、宰官,劫之以祸福、苦乐,而其敝久而益甚矣。墨氏兼爱,其流无父,杨氏为我,其流无君,非身自为之矣。孟子究极祸害,比之禽兽,况于身自为之,又率天下而从之,其害源之所逢而祸波之所浸,千有余年,丧人之心,失人之身,破人之家,亡人之国,漂泊陷坏天下溺焉,莫之援也,岂曰敝而已乎?昔梁武奉佛,莫与比隆,及侯景之乱,诸子拥重兵,图便利,云翔不进,卒殍其父而后兄弟相夷,宗国亡灭。彼于君臣父子之际可谓淡然无情,不为爱欲牵矣,而道果如是邪?”或者犹曰:“佛之意,亦欲引人为善道,使人畏罪而不为。慕善而为之,岂不有助于世,而何辟之深也?”则应之曰:“善者,无恶之名也。无父无君者,恶乎?善乎?自非丧心者不敢以为非恶,孰与有父有君之为善乎?道者,共由之路也。不仁不义者,可由乎?不可由乎?自非丧心者不敢以为可由,孰与居仁由义之为道乎?子悦其言而不复其事,过矣。”或者又曰:“夫在家以养口体、视温情为孝者,其孝小:出家得道而升济父母于人天之上者,其孝大。佛非不孝也,将以为大孝也。”则应之曰:“良价之杀父,效牟尼之逃父而为之者也。逃父避之于山而得道,不若使父免于思念忧勤而亲其身之为全也。杀父升之于天之非理,不若使父免于叱逐馁殍而养其生之为得也。然则佛之所谓大孝,乃其父所谓大不孝耳!借使佛之说尽行,人皆无父,则斯民之种必至珍绝,而佛之法亦不得传矣。人皆无君,则争敚屠脍相残相食,而佛之党亦无以自立矣。此理之易见者,彼非懵然不知也。特罔人以虚诞之言,盖其悖逆之情,聋瞽奸惰之徒,而安享华屋之居,良田之利,金帛之施,衣食之奉,泰然为生民之大蠢,不谓之与端邪说谓之何哉?”是故仲尼正则佛邪,佛邪则仲尼正,无两立之理。此《崇正辩》所以木得已而作也。上士立德以教变之,中士立功以法革之,下士立言以辞辟之。吾下士也,凡十余万辞,览者矜其志而左右其说,则忠孝之大端建矣。

致堂先生性胡氏,讳寅,字阴仲,建州崇安人,文定公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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