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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解卷四·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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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人间世无不可游也,而入之也难。既生于其间,则虽乱世暴君,不能逃也。乱世者,善恶相轧之积。恶之轧善也方酷,而善复挟其有用之材,以轧恶而取其名。名之所在,即刑之所悬矣。惟养无用,而去知以集虚,则存于己者定而忘人。生死可外,而况于名?物不能伤,而后庶几于化。此篇为涉乱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术,君子深有取焉。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 自用曰独。 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 蕉谓草苇之聚也。蕉叶经霜,状极狼狈,泽中之草苇似之。此言量计一国之死者,若聚而成薮泽之草苇。俗本乎字作平者谬。 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 !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忧,谓忧与忧相接也。不救,谓莫可救止也。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解曰〕 颜子之心齐,存诸己者也。夫子所语叶公“托于不得已”而“致命”,存诸人者一存诸己者也。蘧伯玉告颜阖以“形就心和”而“不入不出”,已有以存则可以存诸人也。以存诸己者为至,不得已而应,而持之以慎,要以不迷于己,不亟求于人,则条贯通一而道不杂。惟宅心于虚白而弃其心知之用者能之,暴人固无足畏也。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自居善名则人争之。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 矼亦厚也。 未达人气; 人气喜于相胜。 名闻不争,未达人心。 自谓名闻吾之所不争,而人心方且争之。 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 强,去两切。 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恶,去声。 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恶用之恶,平声。悦贤恶不肖,仁义绳墨之言也。恶用此以求异为耶? 若惟无诏王公, 不诏则已。 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 荧,乱也。 而色将平之, 抑之使平。 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 念一动而顺之以行,则机智且因而不息。 若殆以不信厚言, 彼不信矣,而此尚厚其言。 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解曰〕 心一而已,而使之杂以扰者,是非也。是非交错于天下,皆生于知。知以生是,是以形非,歧途百出;善者一是非也,暴者一是非也,交争而扰不可言矣。夫知生于心,还以乱心,故尽人之心,不可胜诘。心各有知,不知者不肯诎于不知,则气以愤兴,既以忤人之心,复以犯人之气。暴人之气尤为猛烈,则恶其美也深,见为菑己,而报以菑也倍酷。然且以吾心之善、吾气之正,乘而斗之,先自丧其和平,德又恶得而厚,信又恶得而矼邪?欲伸其气则心必杂,心杂而目、口、色、容交失其则;乃至彼此交菑身死国亡,犹曰吾直言之气,自伸于千古。心知之荡德,一至此乎!

“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 修身而爱民,因为上之所忌。 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 挤,子礼切,排也,陷也。 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荣于外者名也,利于己者实也。君子好名,为暴君所杀;小人好利,而又不受恶名,为圣君所杀。或杀其身,或杀其国人,至于国为虚厉,而圣君亦不免于暴矣。故曰圣人之所不能胜。

〔解曰〕 是非者,名而已矣。是者,名之荣也;非者,名之辱也。虽桀纣未有安于名之辱者,而逢比以其心之所是,盛气以凌之,使欲求一逃于辱名之径而不可得。心既逆而气复相持以不下,则岂徒菑于逢比之身哉?逢比死而桀纣之恶益甚,夏殷之亡益速。水火之祸,可胜言邪!丛枝、胥敖、有扈且与尧禹争名,尧禹不假借三国以名,而用兵不止。然则欲免于争名之累者,是非之辨其可执为绳墨乎?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 恶,平声。 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 阳,外著也。气凝曰充,意露曰孔扬,此所谓发气满容也,属端。采色不定,所谓载色载笑也,属勉。恃端勉以见于颜色者如此,使人不能违之。 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 容与,徐动之也。言我因察人之情,以求动其心。 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 虽日与相习,犹不能成其志,而况大德轧索,所不相亲者乎? 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 不音否。訾音此。不訾者,否之,訾之也。 其庸讵可乎?” 不违故外合,内不相胜,怨怒不胜计矣。

〔解曰〕 诘其所以者,所以夺之也。至于未始有回,则又安从有以哉?以者,乘人之无以而斗之,抑乘人所以者之不善而斗之,以生于心知,而非人心之有。有以则作于其气,而逆人之气:以其端乘其邪,以其虚乘其窒,以其勉乘其惰,以其一乘其纷。“端勉”不可也,“虚一”亦不可也。盖端而虚,则非虚;勉而一,则非一也。以充扬之色伺人之感而乘机以进,自谓之虚;以执而不化者,日渐进之以求成效,自谓之一;皆挟其所以,成乎心而形乎容者也。虽或免乎暴人之暴怒,而内之憎忌益深,岂但德之不成与,菑且逮之矣!

曰:“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以成言上比古人。 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 天子者,天之子也。己亦天之子也。视之如同胞,无爵禄之可欣,刑法之可畏,其内坦然,是为内直。于是己必尽言,而于人之从违皆无期必之心,与童子之不知利害同焉。 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拳曲跽,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 句。 实也; 实有其理。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太多。 其术太多。 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已耳,夫胡可以及化? 谍,狎也,谓如政令法度之不可狎,虽可使人免罪,然终不能化人。 犹师心者也。”

〔解曰〕 前之端虚勉一者,以为存诸己也,而所存者非己也。与物相刃相劘,案人之感以责人,而自恃其仁义,故虚者非虚,一者不一也。内直、外曲,成而上比以辟咎,则莫非存诸人矣。一念以为天,一念以为人,一念以为古,多其术于心,杂扰而无定,岂己之有固存者乎?固人而欲达其心气耳。前者既有我而有偶,后者又因偶而立我,心之纯一者散,而杂其心知,以曲用为范围人心人气之师,则人亦测其无定而终狎之,不能化物必矣。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齐,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解曰〕 有以者,以其所以者为有。端虚、勉一,曲直、上比,皆其所以,则皆据以为有者也。夫人之应物,有则见易,无则见难。易则若可不慎,取给于所有而有余裕。天之化物,天无自有之天,因之而不齐者皆齐矣。有而见易,则违天而贪于取名,以生其慢易,天所不宜,讵足以化物哉?故使之齐者,除其挟所有之心,而慎持其虚也。

颜回曰:“回之家贫,惟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齐乎?”曰:“是祭祀之齐,非心齐也。 ”回曰:“敢问心齐。 ”仲尼曰:“若一志! 至一则生虚。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 不以干心。 心止于符。 符,合也。不与物相隔。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齐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 使犹教也。 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

〔解曰〕 心齐之要无他,虚而已矣。气者生气也,即皞天之和气也。参之以心知而气为心使,心入气以碍其和,于是乎不虚。然心本无知也,故婴儿无知,而不可谓无心。心含气以善吾生,而不与天下相构,则长葆其天光,而至虚者至一也。心之有是非而争人以名,知所成也。而知所自生,视听导之耳。乃视者,繇中之明以烛乎外,外虽入而不能夺其中之主。耳之有听,则全乎召外以入者也;故一听而藏之于本虚之心以为实,心虚而乐据之以为实,因以其声别善不善,成己之是而析人之非。故耳窍本虚,而为受实之府。然则师心者,非师心也,师耳而已矣。以耳之所听为心而师之,役气而从之,则逼塞其和,而一触暴人年壮行独之戾气,遂与争名而菑所不恤矣。游人之樊而寓于不得已者,澄其气以待物尔。耳可使听,而不可使受;心可使符乎气之和,而不符乎耳;将暴人狂荡之言,百姓怨诅之口,皆止乎化声而不以荡吾之气,则与皞天之虚以化者,同为道之所集,外无耦而内无我,庶可以达人之心气而俟其化;虽有机有阱,有威有权,无所施也。此游于人间世之极致,至于未始有我而尽矣。

“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 樊,藩篱也。游其樊,入人间世也。 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 谓人纳其言。 无门无毒, 有门则有毒,毒自门入,门启毒出。 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 阕音缺,牖也,隙也。 虚室生白, 莫非天光。 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端坐而神游于六虚。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 徇犹使也。耳目听于虚气,不以心知阂乱之。 鬼神将来舍,而况于人乎?是万物之化也,舜禹之所纽也, 纽,相绳也。 伏羲几蘧之所行终, 几蘧未详。行终,行之终身也。 而况散焉者乎? 散,余也。 ”

〔解曰〕 暴人之恶声其词溢,乱国之怨 其词危。启耳为门而受之以成乎心,则慎懑而含毒,以毒撄毒,两相菑矣。一其宅者,心齐之素,不以听乱也,不得已而寓于鸣,心守其符之寓庸也。如是以入游其樊,知道之所知,而不以心耳生知,其知也,虚室之白,己养其和而物不得戾。若然者,凝神以坐,而四应如驰,即有不止者,亦行乎其所不得不行。则有鸣可也,不鸣亦可也,暴人之茀然者自失,而化之于无迹矣。禹之于舜,舜之于尧,亦此而已。虽暴人亦无容不以此也。圣狂在彼,而虚以待之者存乎我;皞天之所以化物,伏羲几蘧之所以化民,皆此而已矣。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 诸梁,叶公名。 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尝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 寡,鲜也。道,言也。莫不谓事成为快。 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惟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 平日甘粗恶。 爨无欲清之人。 爨人供食而已,不别求清洁之物,令人取给。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 两患俱集。 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解曰〕 思楚之使之也重,复思齐之待之也不急,而遽成内热,皆存诸人者使然也。知先成乎中,则耳目且荧乎外,震撼回惑,人间世皆桎梏矣!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 就事之情实而行之。 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解曰〕 此“存诸己”者之素定也。不悦生而恶死,而后其虚也果虚,其一也果一矣。自事其心,事者无事也。事无事,则心无心矣,忘其心乃可忘其身。夫五官百骸岂知悦生而恶死哉?心悦之,心恶之耳。哀乐施于前,耳目受色声之震撼,入感其心而摇其气,则阴阳人事交起为患,心不可解,身无可逃。而气之宅于虚者,无死无生,常自定焉,可无疑于行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 靡,縻通,维系也。《汉书》“羁縻”亦用靡字。 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也妄,妄则其信之也莫, 信之而又不信。 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 古书名。 ‘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 如今之角技。 始乎阳, 阳谓解数,使人可见。 常卒乎阴, 阴谓暗计伤人。 泰至则多奇巧。 泰至犹言过甚。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 始信而卒薄之。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 如风生波,相乘不息。 行者实丧也。 激于言以行之,而丧其本心。 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 丧其心则不可测。 故忿设无繇,巧言偏辞; 忿作则设无根之言词,而用巧用偏,此言之风波也。 兽死不择音, 音与荫通,林木之荫也。受伤之兽,出平地以与人斗。 气息茀然, 茀,悖、勃二音,强盛貌。 于是并生心厉; 厉,瘟疫鬼也。害机交作,不择而施,如瘟疫然。 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此行之实丧也。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 迁改其辞令,劝人成事。 过度益也。 迁令劝成,皆增益也。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解曰〕 此“而后存诸人”之善术也。不任耳而宅于一,亦虚而已矣。以此而游于人间世,岂徒合大国之交为然哉?邱里之间,田夫牧竖之事,相与者莫不然也。敔按:言此以见人人当用此以处世。 传溢言、起风波而丧其实,以召不知其然之不肖之心,皆心不宅于一以养其虚,任耳为知而据之为成心,以急于成事者使然耳。故从末而慎之,不胜慎也;从本而慎之,一宅而已矣。耳非不听而止于听,非不有言有行而适其符,于物无所慎,而自无不慎。不然,慎亦栗也,先内热而阴阳人事莫非患矣。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 报君止此耳,何用他求? 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解曰〕 乘而游,则凡天下不肖之心,茀然之气,皆泠然之风,莽渺之鸟也。乘而斗,则溢言、迁令、劝成,而克核以召不肖之心,并心生厉,皆其所必至。夫游亦岂有必游之心哉?亦寓于不得已尔。生亦可游也,死亦可游也。忘生忘死,养其存诸己者,则何至溢言、迁令、劝成以愤事?然则所以报君之命者,至于忘生死而已极,又何必有功有名,以为报邪?故以无事无心事其心者,可以忠报君,可以孝报父,而不尸其名,不居其功。非无己、无功、无名之人,孰能与于此?故曰“此其难者”,未常不存诸人,而以存诸己者存之也。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 杀,所界反,受于天者本薄。 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其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 勿陷其中。 和不欲出。 勿超其外。 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 彼喜怒无常如婴儿,吾之不识不知亦婴儿也。 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 彼之荡闲逾捡无町畦,而吾之彼此不隔亦无町畦也。 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 彼之卑下为无崖,而吾之若谷若水亦无崖也。 达之入于无疵。 不入不出,两无疵焉。 汝不知夫螂螳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才之美者,往往若是。 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 伐,功也。积功自负其美。 几矣! 几于危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 蜄以蛤饰器,今之螺甸。喻积伐。 适有蚊虻, 虻音萌。 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 喻美意。仆,车御也。缘,因也。因拂其蚊虻之不时,而遭蹄齿之害。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耶?

〔解曰〕 此存诸人者之善术也。存诸己者不悦生而恶死,定于虚一矣;而后存诸人者,乘物以游心。伯玉之言,一乘物以游心也。形之就,亦“外曲”也;心之和,亦“内直”也。因就而入感其心,则与俱靡而不能“无疵”;以其和者出而示人,则与不肖之心为“町畦崖岸”,而致“毁首碎胸”之患;皆有心知之美,自伐以犯人,几于死亡而不觉者也。傅太子则傅太子,恶用知其德之杀与不杀,而荡吾德以犯之乎?慎之于饥饱喜怒之间,抑末矣。“无门无毒”,宅一以集虚者,不蕲乎慎而自慎;于其就和出入之间,发之至当而无所犯也,则见为慎;所谓“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也。则又涉乱世之末流者不得已之机权也。许由之忘帝尧,“抟扶摇”也。伯玉之教颜阖,“抢榆枋”也。各因所乘而游其心,宜皞天者无异观也。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 犹言饱看。 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行,不肯视,何耶?”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 散上声。 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 ,松心木为 ,音瞒,膏液如 粘人也。 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 柤音查,柚音又,蓏音裸。 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 慎之至,惟不犯人之喜怒。 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 匠石以匠用于人,有所用则忘其在己之用,故曰散人。 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耶?”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 二句一气贯下。诟厉之,因而翦乏,为社则免是矣。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 誉犹责也。 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邱,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 。 芘、庇通。 ,荫也。郭象曰:“其枝所荫,可以隐芘千乘。”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 轴解,木纹旋散也。 其叶, 同舐。 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 杙,栖狙猴之架。 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 高名即高明,大家也。或曰高门。丽与 通,梁栋也。 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 棺全一边为椫傍。 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 解,祭祀禳解也。 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 适河谓沉人于河也,如西门豹之事。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 会音哙。撮,子括反。会撮,髻也。脊凸头低,故指天。 五管在上, 五管,五藏之腧。 两髀为胁;挫针治 , 挫针,缝衣;治 ,浣衣。 音戒。 足以糊口;鼓荚播精, 鼓荚,簸米也。 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其德者,其弥缝、洗涤、鼓播,又何如耶?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 《列仙传》曰:“楚狂陆通,食橐卢木实及芜菁子,隐峨媚山。尸子曰:“接舆耕于方地,今黄城山。” 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 野草也。朱子以为薇,东坡以为大巢菜。 无伤吾行!吾行隙曲,无伤吾足!” 唐顺之曰:“迷阳,晦其明也。隙曲,畏缩貌。”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解曰〕 有以者,皆有用也。寓诸庸者,非无用,而不挟所以,以自伐其美以为用。故以翼飞而或弋之矣,以知知而必菑之矣。惟不挟其有用以用于人,则时而为社,亦不得已而寓诸庸;毁之不怒,誉之不喜,暴人日操斧斤以相菑,而与之相忘,惟其虚而已矣。天下皆用实,而无能用虚。人所不能用,人所不能菑也。不近名者之不近刑,夙矣。然而不易得也。所谓几死乃今得之也,慎之至也。不恃所有以易天下,毫厘之不合于皞天者,惟恐犯之,其慎之也至矣。然其所慎者,特化形化声之接构,而固非惴惴焉有内热之伤。则其慎也,一逍遥矣。不材之散木,固未尝有悦生恶生之情。支离疏者,亦未尝以避武士、大役而毁其形。任其所固然,而安于无可奈何,则卫君之暴,齐楚之交,蒯聩之天杀,无不可支离于其侧;故有用之用,不如无用之用也。

《庄子解》卷四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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