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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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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包括利太郎在内,众捧场者频频向佐助斟酒,这使佐助无所措手足了。因为佐助近来虽能在晚饭时陪师傅喝几口,酒量毕竟不济,而且外出时不得师傅许可,佐助是滴酒不能进的,一旦醉了的话,他身负引路人的重任,就可能因疏忽而出毛病。于是,佐助只好装模作样地喝,力图蒙混过去。然而利太郎比较警觉,看破了佐助的做法,便瓮声瓮气地出来纠缠了:“师傅,师博得点头表个态哪。佐助不敢喝呢。今天不是饮酒赏梅吗?就让他自由一天吧,万一佐助支持不住,这里尚有两三个人愿意给师傅当引路人呢。”春琴便苦笑笑,颇有分寸地答道:“好吧,好吧,稍微喝一点儿就是了。别把他灌醉哪。”众人立即喊着:“好啦,师傅同意了,”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向佐助敬酒。佐助却严加自制,十分酒中有七分倒掉在洗杯子的器皿里。据说,是日在座的众帮闲、众艺者得以亲眼目睹这位久闻大名的女师傅的风采,都深叹名不虚传,无不被这半老徐娘的艳丽和气韵所打动,交口赞叹。

当然,众人说的这些恭维话也许是有着看透利太郎的用意而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内,但是时届三十七岁的春琴确实要显得年轻十岁,肤色白皙无比。看看她的粉颈等处,颇觉寒气袭人,令人战栗。她把手背滋润光滑的小手轻轻地放在膝上,微微俯首低眉,那瞎了两眼的脸部雍容艳丽,举座为之瞩目,令人神驰。接下来还有一个可笑的场面——大家到庭园里去玩赏的时候,只见佐助引导着春琴在梅花丛中徐徐而行,来到每一株古梅前,便停下来,说道:“喏,这里又是一株梅树。”并把着春琴的手,让她摩掌树干。一般说来,盲人都是以触觉来感受物体的存在的,否则就不能领会,因此欣赏花木的时候也是这么办的,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看到春琴的纤手在古梅的虬干上不断来回摩挲的样子,有一个帮闲怪声怪气地嚷道;“啊,梅树真令人羡煞!”另有一个帮闲迎面挡住春琴的去路,怪模怪样地摆出梅花那疏影横斜的姿态,喊道:“我就是梅树呀!”周围的人见状,异口同声地为之解颐。这些言行本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大有赞美春琴的意思,并不是在侮辱春琴。但是春琴不习惯这种冶游场里的戏谑,心中颇不愉快。因为,春琴一贯要求得到同明眼人平等的地位,她反对歧视盲人,所以听了这种开玩笑的话,真是恼火到了极点。

不久,夜幕降临,主人家换了一个房间重开酒宴,这时少爷来对佐助说:“佐助,你一定很累了。师傅就交给我来照料吧。那边已备好了酒席,你去喝一盅吧。”佐助心想,不如在被人强行灌酒之前,先把肚子填一填。于是听候吩咐,退至别的房里,先去吃晚饭了。当佐助表示“我要吃饭啦”之后,只见一个老妓手持酒壶跑来,纠缠得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要佐助“来,再喝一杯。来,再喝一杯”。于是,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佐助吃完了饭,又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有人来呼唤,便就地等候着。

这时,客厅里好象有些异常,只听得春琴在嚷嚷:“请你把佐助叫来。”而少爷却在竭力加以阻止,说道:“你要解手,我可以陪你去。”说着,象是在拉春琴往廊庑上去。大概是少爷要握春琴的手吧,只听春琴在竭力甩掉少爷的手,喊道:“不,不,你还是替我把佐助叫来。”她站着不肯迈步。这时候佐助赶到了,一看对方脸上的神色,心里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想到这么一来,终于可导致少爷不再登门,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不料第二天,这位厚颜无耻的少爷还是若无其事地跑来学艺了,看来这个粉脸被奚落后,还不肯就此罢休吧。于是春琴一改往日的态度,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认认真真地教,为了学得真本事,你能忍耐就忍耐忍耐吧。”便施行严厉的课徒法。这么一来,利太郎难于应付了,每天汗流浃背,练得气喘嘘嘘。利太郎本认为自己是掌握了这门技艺的,因此受人捧场时,还能对付得过去。但是眼下被东挑鼻子西挑眼,就漏洞百出了,于是得受师傅毫不留情的辱骂。利太郎本是借口学艺、伺机荒唐的獭汉,当然无法忍受下去,便渐渐要起手腕来,不论师傅怎么卖力地教,他故意有气无力地弹得不象个样子,致使春琴骂着:“笨蛋!”抡起拨子打过去,利太郎的眉宇间顿时裂了一条口子,只听他大叫一声:“哎哟,痛哪!”但随即擦着由额部一滴滴向下淌的鲜血,留下一句“你等着瞧吧”,愤然离座而去,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说加害于春琴者,可能是住在北新地1一带的某少女的父亲。此少女来日要干艺妓这个行当的,所以作好了严格受训学艺的准备,决心忍受学艺的艰难困苦,来拜春琴为师。但是,有一天被春琴用拨子打破了头,便哭着逃回家去了。由于伤痕位于发际,少女的父亲愤懑异常,比少女本人还要恼火,遂表示抗议。看来他不是少女的养父,而是少女的亲生父亲吧。只听他说道:“虽说是为了学本事,这孩子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如此苛责也太过分了。眼下在一个少女最要紧的部分——脸蛋上留下了伤疤,这是不能就此完事的,你说该怎么办吧!”这种偏激的措辞也就触犯了春琴生性不买帐的脾气。只见春琴反唇相讥地说道:“我这里向来以管教严格闻名。你既然如此计较,何必到这儿来学艺呢?”这位父亲听后也不服气,说道:“打骂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双目失明的人这么干,实在很危险,说不定会闯下什么大祸的呀。瞎子得有自知之明,这才能令人敬服。”看上去,真有要动手的样子,于是佐助从中斡旋,总算就此收场,回家了。据说春琴的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但是她始终没有表示过致歉的意思,而这位少女的父亲也为女儿的相貌遭到损害作出了报复——使春琴在容貌上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1即曾根崎新地,在大阪火车站附近,系冶游区,很热闹。

不过话得说回来,所谓发际有伤痕,无非是在额前、耳后的什么地方留下了一些痕迹而已,这位父亲怎么对此耿耿于怀,作出了使人一生破相的严厉报复呢?即使说这是父亲爱女之心过切而忘乎所以,但这种报复毕竟太偏激了。首先一条,对方是个瞎子,即使容貌受损而变丑,瞎子本人并不会感到遭受了严重的打击,再说,报复的对象就在春琴一个人身上的话,似乎该有其他更痛快的办法。看来,春琴的这个报复者,其意图应不光是要让春琴痛苦痛苦,还要使佐助尝尝胜过春琴本人感受的悲痛,这样一来,当然又可促使春琴为之痛苦不堪了。

这么仔细想想,似乎可以认为:与其怀疑报复者是那位少女的父亲,还不如怀疑利太郎更合乎逻辑,不是吗?利太郎欲同春琴勾搭,究竟热望到何种程度?这是个未知数。不过,青年人大凡迷恋徐娘半老的风韵而不太看重年轻的女子。这个利太郎可能在四处荒唐过之后,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好,最后被瞎子美女春琴迷住了吧。起初,利太郎无非是一时有所好而见诸于行动,但是遭到了不客气的回击,而且眉宇间都被划破,因此以牙还牙,采取了十分恶劣的报复手段。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然而春琴的怨敌可谓多不胜数,这就不能排斥: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人、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而对春琴怀恨在心呢?看来,也不能笼统地断定是利太郎所为,而且,也未必就是什么桃色事件。据说,围绕着钱的问题而遭到与上述那个穷人家的盲人子弟同样可悲结局的例子,何止一两个人。

另外,有一些人即使不象利太郎这么厚颜无耻,但心里是妒忌着佐助的。佐助是一个地位特殊的引路人,天长日久,众门徒无不看得清清楚楚,因此有意于春琴者,便暗自羡慕佐助有福气,有时也会对佐助勤恳忠实地伺候着春琴,怀有反感。若佐助是春琴的合法的丈夫,或者,至少是享受着情夫待遇的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但佐助表面上始终是个引路人、伺候者,从按摩到洗澡时的擦背,都要干,凡是春琴身边的各种事情,都由佐助包掉了。看到他那副忠心耿耿的样子,知道内幕者恐怕是要觉得恶心了。有些人嘲讽地说道:“当这样的引路入,即使有点儿辛苦,我也会干哪。有什么可赞许的!”于是,人们迁怒于佐助,心想:“要是春琴的美丽容貌一旦变得丑怪不堪,佐助这家伙会有什么神情出现呢?难道还会将春琴奉如神明地尽心予以照料吗?这倒是值得一看的好戏哪。”因此,也不能完全否定这其中有着声东击西的战略思想——打春琴、痛佐助。

总而言之,众说纷纭,实难断谳。不过,这儿倒有另一种从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的颇有说服力的猜测——“迫害春琴的人,恐伯不是春琴的门徒,而是春琴的艺敌——某检校或某女师傅。”虽说持这一论点者并无什么有力的论据,但这一说法很可能是最独具只眼者的观点。因为春琴平时为人傲慢,在技艺上总以无人可与匹敌自居,加之社会上也有认可这一点的倾向,这就伤害了同行业中的师傅们的自尊心,有时还会形成一种使他们感到威胁的气氛。检校这个称号,是由京都颁赐给盲人男子的一种光荣职称,准予有与众不同的衣着和车马,其他待遇也同一般艺人不一样。当社会亡纷纷流传这些艺人的本事不及春琴高强时,可能是因为生为瞎子,报复性特别强烈吧,就不错用阴险的手段,想方设法葬送春琴的本领和名声。虽说从前常听说艺人出于妒忌而使对方吃水银的事例,但是春琴既会唱又会弹,声乐和器乐都很好,因此只有破她的脸相,利用她爱虚荣和自持漂亮的弱点,使她不能再公开露面。如果凶手不是某检校而真是某女师傅的话,可见春琴自持漂亮这一点也惹下了怨恨,使对方产生—种毁其容貌而去是不胜快乐的想法。

若将这种种疑点综合起来分析一下,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春琴早晚得遭人暗算,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春琴是在不知不觉中向各处播下了祸根。

从那次在天下茶屋町举行的赏梅宴算起,大约是一个半月之后吧,时值三月底。是日丑时后半时刻,即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左右,发生了一件事。《春琴传》上是这么记载的:“佐助为春琴之呻吟所惊醒,由邻室直奔春琴卧房,慌忙点灯,发现有人曾撬开套窗,潜入过春琴卧房,看来听到佐助的响动后,已逃之夭夭,未及窃取一物。视之四周,已无踪影。此盗惊慌之际,顺手抡起铁壶,向春琴头部砸去,壶中开水飞溢而出,洒于春琴之丰嫩脸颊,洁白无比之容貌不幸留有一处灼伤之痕。虽说无非是白壁微瑕,昔日之花颜玉容依然,但此后其甚感脸带此痕羞于见人,遂常以绉绸头巾罩面,终日蛰居室内,不复见人,虽至亲、门人,亦难窥视其貌,以致臆测纷纭,种种传闻不胫而走。”

《春琴传》又曰:“盖伤痕轻微,几乎无损于天赐之美容。春琴之所以避而不见他人,实乃洁癖所致,区区微伤,竟会感到羞辱如斯,此可谓盲人之多疑多虑耳。”进而又有言:“然则因缘确非寻常,自此过了数十天之后,佐助也患了眼疾,系白内障,两眼顿时不能辨物。待佐助知悉眼前朦胧而物形渐次不清时,立即踩着盲人特有之步子,来到春琴面前,欣喜若狂,喊道:‘噫,师傅!佐助双目失明矣,此生可不见师傅灼伤之容也。吾目之盲,得其所时哉。此诚为天意耳。’春琴听后,怃然良久。”

佐助一往情深,不忍披露其真相。然则此《传》中前后所言,当是故意有所隐讳,这是毋须置疑的。《传》中言及佐助偶然之间得了白内障。此事也令人费解。又,春琴纵然有无上的洁癖,纵然有盲人的多虑多疑,若灼伤之程度无损于她天生的美丽容貌,她何以要用头巾罩脸,何以要不复见人呢!事实上,春琴的花颜玉容已发生了惨不忍睹的变化。

据鴫泽照老妪及两三个其他人说,那盗贼预先潜入厨房,生火将水烧开后,手提开水壶闯进卧室,把壶嘴在春琴的脸部上方倾倒过来,开水便对准着脸儿浇下。这是来人的真正目的,本非一般的盗贼,也不是慌张不堪时顺手干下的。当夜,春琴完全不省人事,及至次日清晨才恢复知觉。然而烫得溃烂不堪的皮肤是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收燥的。可见灼伤得相当厉害。对于春琴的脸相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一事,后来竟冒出了种种奇怪的流言。甚至不能把“春琴头发剥落,左半个脑袋完全秃了”这种毫无根据的臆测,作为纯粹的谣传加以排斥。

佐助就此双目夫明,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传》中所谓的“虽至亲、门人,亦难窥视其貌”又是怎么回事呢?要绝对不让他人窥见,恐怕是难以做到的吧。别的不谈,象鴫泽照老妪就不会不看到的。不过鴫泽照老妪尊重佐助的意思,绝不把春琴脸上的真相告诉他人。我也曾试着探问过一次,老妪不肯详谈,答道:“佐助始终认定其师傅美貌过人,我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啰。”

佐助在春琴死了十多年之后,曾向周围的人讲起过自己双目失明的来龙去脉。据此,当时的详情才得以披露——在春琴遭到歹徒袭击的那天晚上,佐助同往常一样,睡在春琴闺房的隔壁。当佐助听到响动声而睁开眼来,发现长明灯已灭,黑暗中有呻吟声。佐助一惊,跃身起来,先去点灯,然后提着灯向铺设在屏风后面的春琴床边走去。朦胧的灯影映在金色底子的屏风上。佐助在灯影模糊的光线里,把屋子巡视一遍,没有任何凌乱的形迹,只是枕边丢着一把铁壶。春琴好好地仰卧在被子里,但不知为什么,竟呻吟个不停。佐助起初以为春琴在作恶梦,便走向枕边,喊着:“师傅,你怎么啦。师傅……”他正要去推醒春琴时,不禁喊了声:“啊呀!”随即掩住自己的双眼。春琴也就气喘吁吁地说道:“佐助,佐助,我被弄得不象人样了吧,别看我的脸哪。”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拼命挥动着双手,想要把脸部遮盖住。佐助见状,说道:“师博放心,我没看你的脸,我的眼一直这样闭着呢。”便把提灯挪走了。春琴听佐助这么说后,大概一阵轻松吧,又昏过去了。她神志迷糊,不停地说着胡话:“今后也永远别让人看到我的脸,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呀。”佐助慰藉着说:“哪有这么严重?你宽心吧。伤处长好后,你会恢复原样的。”春琴听后,说道:“这样严重的烫伤,脸部怎么会不变样呢?你的这种安慰话儿,我听都不想听。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别看我的脸哪。”

随着神志的渐渐恢复,春琴更是没完没了地强调这一点。除了医生之外,她甚至不肯在佐助面前显示出自己的伤势,每逢换药和换绷带时,就把众人逐出病室。所以,春琴被烫伤的面容,佐助只是在出事的晚上赶到枕边的那一瞬间里看到过一眼,但这一跟也是在佐助不堪正视而猝然背过脸的情况下看的,因此,在灯光摇曳的因影里,春琴留给佐助的印象不过是一种与人类无涉的奇怪的幻影而已。此后,佐助看到的只是春琴从绷带间露出来的鼻孔和嘴巴。因为佐助之怕看春琴,就如同春琴之怕被人看见一样。他每次走近病床,就竭力闭上眼,或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所以春琴的面貌在出现什么变化,佐助实际上并不知道,而且他主动丢弃知道的机会。

然而,在调养奏效,伤势一天好似一天而将近痊愈时,有一天,病房里只有佐助一个人在伺候,春琴象是很苦闷似的,突然问道:“佐助,你看到过我的脸了吧。“佐助答道:“没有,没有,师傅说过不准看,我怎敢违背师博的吩咐呢!”春琴便说道:“不久,我的伤一好,就得除去绷带。医生也用不着再来了。这样的话,别的人嘛,当然无须赘言,但是在你佐助面前,我不得不露脸了。”大概连傲气十足的春琴也感到沮丧了吧,竟然流泪了。只见她用手按住绷带,不断地擦看双跟。佐助也觉黯然,无话可对,唯有一起呜咽。接着,佐助象是有了什么主意似的,说道:“行了,我一定不看师傅的脸,请放心好了。”

几天之后,春琴已经能下床了,可见伤势基本痊愈,随时都可以拆去绷带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天清晨,佐助偷偷地到女仆的屋里拿取了女仆用的镜子和缝衣针,端端正正地在床铺上坐好,对着镜子把针插向自己的眼睛。佐助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掌握了用针一刺眼睛就会看不见的常识,他无非是想试试可否用尽可能简便、痛苦又小的办法来变成盲人。他试着用针插入左眼的眼珠,但是要刺中眼珠,好象很不容易。而眼白部分较硬,针刺不进。眼珠毕竟软些,他轻轻刺了两三下,才咯吱一声响,刺进了两分光景,眼珠旋即一片白浊,他觉得失去了视力,既没有出血、发烧,也没有感到什么痛苦。这是因为水晶体组织遭到破坏,便成了外伤性的白内障。佐助又以同样的办法刺中了右眼珠,顿时双眼都瞎了。当然,听说刚刺瞎后的那几天,还能蒙蒙咙陇地看到物体的形象,但是过了十天光景,就完全看不见了。

没过多久,春琴不再卧床了。佐助便摸索着走进里间,叩拜在春琴面前说:“师博,我成了盲人了。一辈子不会看到师傅的脸了。”春琴只问了一句:“佐助,这是真的吗?”便陷入长时间的沉思。这几分钟的沉默,乃是佐助这一辈子绝无仅有的愉快时刻。据说从前那个恶七兵卫景清1者,有感于赖朝2之不同凡响,遂放弃复仇之念,誓不再见其人而自行剜却双眼。佐助的动机虽与之不同,若论其志之悲壮,可谓异曲同工。然而春琴难道真盼望佐助如此吗?日前她流着泪所说的话,难道真有“既然我已遭此灾难,希望你也成为盲人吧”的含义吗?这当然是很难贸然下结论的事。不过佐助听到春琴说的那一句短短的话——“佐助,这是真的吗”时,觉得地高兴得发抖了。而且在相对无语的那一段时间里,只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觉使佐助明白:春琴当时唯有感谢的意思而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1这是指平景清。此人生卒年不详,是平家时代的一个勇士,因弑其伯父而有恶七兵卫之称。其成为盲人的故事,谣曲及净琉璃中都有记载。

2这是指源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建有武功。

佐助能自然而然地领会春琴肚里的意思。佐助觉得,迄今为止,他俩虽然有着肉体关系,但是师徒关系一直使他俩不能心心相印,而今才真的合二而一,汇到一起来了。佐助想起了少年时期在壁橱中的黑暗世界里练习三味线的事,但是彼时的心境同现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盲人大多只具有光的方向感,因此盲人的视野是朦胧有光的,而不是一片漆黑。佐助明白:自己今日虽然失去了观察外部世界的眼睛,却也同时睁开了审视内在世界的眼睛。“呜呼!这才真正是师傅居住着的世界呀!我总算能同师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里了。”

佐助的视力已经不济了,他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况,也看不见春琴的样子,但是,唯有那被绷带裹住的春琴的脸样,还朦胧不清地映现在他的视网膜上。佐助觉得那些不是绷带,而是师傅两个月之前的那张洁白的脸,她完好而美妙,仿佛接引尊人1的佛像似的,浮现在微晕的光圈中。

春琴问,“佐助,痛吧?”

佐助把瞎掉了的眼睛朝着能感觉到有春琴脸庞存在的发出浅白色光晕的方向,答道:“不,我没有感到痛。同师傅的大难相比,这一点儿事算得了什么呢?那天晚上,歹徒潜入房来,使师傅遭此大难,我却一无所知地睡着了。这实在是我的疏忽造成的。师傅命我每晚睡在隔壁,原是要我注意警戒,不料铸成了这样的大祸,使师傅蒙受苦难,我自己却安然无事,想及这一点,实在难以安下心来,唯希望得到惩罚。我朝夕向神灵叩拜,祷告着:‘务请也赐给我灾难吧。如此下去,我实在无地自容哪。’我有幸能感动上苍,遂了却了心中的夙愿。今天早晨起床,发现两眼就这么瞎了。这一定是上苍同情我的志向,使我如愿以偿的吧。师傅啊师傅,我已不能看到师傅受难后的面容了。而今我所见到的,只有师傅三十年来根植在我眼底深处的可亲的面容。请师傅象从前那样,放心地留我在左右伺候吧。唯猝然失明,可恨举止不能如意,伺候上会有欠敏捷,但是,师傅至少得把日常生活上的琐事交给我来伺候呀。”

1这是平安时代中期开始出现的佛像,在这张佛画上画着阿弥陀佛领着众菩萨由极乐净土下来迎接世人。

春琴便说:“你为我而下了如此大的决心,我感到十分欣慰。我不知得罪了谁而遭此灾难,若剖心而言,我宁愿让别人看到我现在的这副丑样,也唯独不能让你看到。你真是深知我心哪。”

佐助答腔道:“哦,太感谢了。师傅的这一席话真叫我高兴非凡,其珍贵之处,远胜过我失去两眼的代价。歹徒本企图让师傅和我生活在悲苦、不幸之中,便让师傅吃这样的苦头。我虽不知此歹徒是何处来的,也不知其姓甚名谁,不过,此人若是想让师傅破相来为难我,我就不看嘛。只要我成了瞎子,师傅的这一灾难不就等于不曾有过啦?蓄意布下的奸计也就化成泡影,歹徒的阴谋一定无从得逞了。说真的,我不但没有什么不幸可言,反而觉得幸福极了。我想到那个卑劣的歹徒帮了个倒忙,给我先钻了空子,心里痛快极了。”

春琴赶紧说:“佐助,别再往下说了。”这两个盲人师徒相抱而泣了。

对他俩因祸得福后的生活情况了解得最为详尽的尚健在者,就是鴫泽照老妪了。老妪今年七十一岁,她作为家内门徒投身春琴的家中时,乃是在明治七年,老妪是年十二岁,她向佐助学丝竹之艺,兼在两盲人之间做一些搭桥的工作,是一种不同于引路人的联系者。因为一个是猝然之间成了瞎子的,另一个虽是自幼双目失明,却过惯了奢侈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实为一切不用自己动手的人。因此,必须要有一个专事伺候工作的第三者才行,便决定雇用一位能尽量无拘无束在一起生活的少女。鴫泽照被录用后,办事诚笃,深得两盲人的信任,便被长久留用,据说春琴去世后,就照料佐助,直至佐助在明治二十三年获得检校的职位,她还在左右伺侯。鴫泽照在明治七年进春琴家中时,春琴已有四十六岁,也就是说,自遭歹徒瞎算后算起,已度过了九个春秋,春琴也可称得上是个老妇人了。春琴对她说:“由于某种原因,我不能露面,而且不准别人看我的脸。”春琴身着凸纹薄绸料子的圆领罩衣,坐在厚厚的座垫上,头上裹着一条黄褐色的绉绸披巾,只有鼻子露了出来。披巾的边缘部分垂至眼睑,脸颊和嘴都被遮住了。

佐助刺瞎双眼时,是四十一岁,这种将进入暮年时期的双目失明,该有多么不便哪!然而,他总是恰到好处地抚慰着春琴,努力使春琴不感到丝毫的不方便。旁人看了都不禁为之鼻酸。春琴也感到别人的伺侯不能满意,说道:“我日常生活上的琐事,不是眼睛好好的人能照料好的,由于长年以来已养成了习惯,唯有佐助最为了解。”所以,包括衣着、沐浴、按摩、如厕,还是偏劳佐助。而鴫泽照的任务,与其说是伺候春琴,倒不如说主要是在作佐助的助手,她简直没有直接碰过春琴的身体。只有伺候吃饭一事,少了鴫泽照是毫无办法的。除此以外,无非是拿拿、递递要用的东西,间接地协助佐助伺候春琴。例如沐浴前陪他俩行至洗澡间的门口,然后退下。等到有击掌声传来,再去接应,一踏进洗澡间,只见春琴已经洗过澡,穿着浴衣,披着头巾。而在方才那一段时间里,是由佐助一个人把事情包掉了。一个盲人究竟是怎么替另一个盲人洗澡的呢?大概同春琴用手指摩挲那苍虬的梅树树干差不多吧。这样做,不胜费事姑且不谈,而事事都如此办理,岂不麻烦极了!别人总觉得“啊,这样能行吗”,但他俩犹如沉浸在这种费事的享乐中似的,不言不语地品味着纤细入微的爱情。

看来,盲人男女相爱而沉浸在触觉世界的那种欢乐,远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佐助为了伺候春琴,不借献身。春琴也怡然欣然地接受这种伺候,相互之间乐此不疲,所以没什么可令人惊讶的。

此外,佐助还在照料春琴的余暇里,抓紧时间,教众男女门徒学艺。当时,春琴过着闭门不出的日子,她给佐助起了个别号——琴台,由佐助一手承接众门徒的学艺事宜。春琴的那块“音曲指南”的招牌上原书有鴫屋春琴这个姓名,而今在此姓名旁添了一行小字——温井琴台。佐助的忠义和温顺早已不胫而走,深得周围人们的同情,所以前来学艺的门徒很多,反而比春琴课徒的时期更为兴隆。滑稽的是:佐助在课徒的时候,春琴却独自在内室听莺啭听得入了神。不过,她常会在这种时候碰到非佐助就无法处理的事,于是大声喊叫“佐助,佐助”,也不管课业是不是处于关键的时刻。佐助听到叫唤,便丢下一切,立刻赶回内室。这样佐助就不好离开春琴的左右,不能外出课徒,只好在家中教授门徒。这里应该说明一下,其时,春琴在道修町的老家鴫屋店铺,已渐渐衰败,每月该送来的津贴费,也时常脱期。如果家境没有这等变化,佐助何苦要去课徒授艺呢!他犹如只身在外的鸟儿,只好抓紧空隙时间飞到春琴身边去一下,佐助是身在课徒,心不在焉,他大概无法定神吧。而春琴呢,看来也陷在这样的苦恼中了。

佐助接过了师傅的工作,勉为其难地维持着一家的生计,但是两人为什么不正式结婚呢?难道春琴的自尊心至今仍使她一口拒绝吗?鴫泽照老妪曾亲耳听佐助这样说过:春琴方面已经气馁,倒是佐助看到春琴如此状态,心里不胜悲哀,他不能把春琴作为一个可悯、可怜的女子来对待。佐助毕竟是双目失明的人,他看不见现实世界,而已进入了万劫不变的主观境界,存在于他眼底的世界,全是对过去的回忆。如若春琴因遭灾而变了性格,那她就不再是春琴了。佐助的脑海里如不能始终留存着一个傲慢不驯的昔日的春琴,现在印在他眼底的、春琴那美貌的形象就要被破坏掉。可见佐助比春琴更不愿结婚。对佐助来说,现实中的春琴乃是唤起他心目中的春琴的一种媒介,所以他得提防别让自己同春琴处于平等的地位,他不仅要严守主仆之礼,还要使自己比从前更为卑下地竭尽伺候之职,至少该让春琴早日忘却不幸而恢复昔日的自信,为之,他不辞辛劳。

佐助现在一如从前,甘于微薄的薪金,乐于象其他男仆一样,粗衣粗食地过着日子,还把全部收入洪春琴使用。此外,为了节省经费,仆人减少了,还必须处处注意节约,但是,凡可以使春琴得到慰藉的项目,一件也不能减去,所以佐助失明之后,要比从前付出成倍的辛劳。据鴫泽照说:当时,众门徒看到佐助的形相太寒伧,不胜同情,有人便婉转地劝他稍许弄得象样一些,但佐助只当作耳边风。还有,他不准众门徒称他“师博”,要他们改叫“佐助君”。这让大家十分为难,便想方设法,尽可能不称呼他。唯有鴫泽照一人,因为伺候事宜,无法避免不称呼,遂总是称春琴为“师傅”,称佐助为“佐助君”。而春琴去世后,佐助之所以会把鴫泽照作为唯一可攀谈的人,经常与之接触,从而得以沉浸在对春琴的缅怀之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后来,佐助荣获检校的称号,成了一个可坦然接受任何人以“师傅”和“琴台先生”相称的人,但他仍喜欢鴫泽照称他“佐助君”,不准她用敬称来称呼他。他曾对鴫泽照说过这样的话:“世人恐怕都以眼睛失明为不幸。而我自瞎了双跟以来,不但毫无这样的感受,反而感到这世界犹如极乐净土,唯觉得这种除了师傅同我就没有旁人的生活,完全如同坐在莲花座上一样。因为我双目失明后,看到了许许多多我没瞎之前所看不到的东西。师傅的容貌能如此美,能如此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头,也是在我成了瞎子之后的事呀。还有,师博的手是那么娇嫩,肌肤是那么润滑,嗓音是那么优美,也都是我瞎了之后方始真正有所认识的,为汁么在我未瞎之前就没有这种感受呢?我觉得很奇怪。尤其是在双目失明之后,我才领略到师傅弹奏的三味线,音色竟是那么美妙。往常总是把‘师傅是这方面的天才’挂在口头,这时候才明白了这话的分量。看看自己那半生不熟的技艺,相比之下,我真要惊叹相差实在太远了。我从前怎么会没有发觉这一点呢?真是罪该万死。我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啊。所以说,即使上苍让我双目复明,我也要一口拒绝的。只有在师傅和我都双目失明后,我才领略到了眼睛未瞎者所不能体味的幸福。”

佐助的这番话并没有跳出他的主观性,所以有多少成分是符合客观情况的呢?这尚是一个疑问。但是别的事姑且不去说它,春琴在技艺上的造诣,大概真是因为这一灾难而获得了明显的进步了。春琴纵然在音曲方面有不凡的天赋,如若没尝过人生的悲苦,她要领悟这艺术上的真谛又是谈何容易!她一贯养尊处优,对别人求全责备,自己根本没尝过辛劳和屈辱的滋味。对于她的不可一世的作风,谁也不会去碰一碰。但是上苍把非凡的苦痛降到她的头上,使她在生死的悬崖边徘徊,击溃了她赖以夜郎自大的基础。可见,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使她破相的这一灾难乃是一种良药。它让她在爱情上、在艺术上,都进入了不曾梦见过的三昧之境。鴫泽照经常听到春琴为排遣时光而独自抚弦,也看到佐助静心低首,仿佛出了神似地在一旁倾听的样子。而众门徒听到内室飘逸出来的精妙无比的弦音,无不感到惊讶,窃窃私语着:“那三味线中,也许安置了什么秘密装置吧?”在这一时期里,春琴不光在弹奏方面炉火纯青,还致力于作曲。夜里,她悄悄地拨弄着这个音、那个音,在试着谱曲。鴫泽照能够记得的,有《春莺啭》和《雪花》两只曲子。前几天,这位老妪曾弹给我听过,曲子很有独创性。由此可以窥见春琴颇有作曲家的天赋。

春琴从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开始患病,而在患病的前几天,她曾同佐助一起下至中庭,打开玩赏用的百灵鸟的鸟笼,使百灵鸟飞向空中。鴫泽照一眼看去,只见这两位盲人师徒正手拉着手,仰脸向着天空,听百灵鸟的鸣啭声自又高又远的空中落下来。百灵鸟不停地鸣啭着,同时直往高空的云里钻,过了许久许久,也不飞降下来。由于时间过分长了,师徒两人都担心起来,等了一个多小时,百灵鸟最后没有飞回笼里来。此后,春琴便怏怏不乐,不多久,两脚得了病,到秋后,病越发严重,遂在十月十四日因心脏麻痹而去世。

除百灵鸟外,家中养着第三代的天鼓。春琴死后这只天鼓还在。但是佐助一直悲痛缠身,每次听到天鼓的鸣啭声,就要流泪。他一有空就在佛前焚香,有时弹古筝,有时弹三味线,都是在弹《春莺啭》。此曲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1为起句。它是春琴的代表作品,所以大概倾注了春琴的全部心血吧,曲词虽短,却有极复杂多变的间奏。春琴是听着天鼓的鸣啭声,构思出这只曲子的。间奏的旋律是从所谓“莺泪解冻”2的深山积雪开始融化的初春季节开始的,然后把人引入各种各样的景色里——水位升高,溪流潺潺;松籁有声;东风驾临;山野烟霞迷茫;梅香扑鼻;樱花如雪。曲子在隐隐约约地诉说啼鸟由此谷飞往彼谷、由此枝飞往彼枝的心声。

春琴生前一弹奏此曲,那天鼓也会欢欣地放声高鸣,要与弦音比个上下。也许天鼓听到此曲,就思及故乡的溪谷,就恋及寥廓天地间的阳光了吧。而佐助弹着《春莺啭》时,他的心神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已习惯以触觉世界为媒介来注视主观世界里的春琴。难道他是在以听觉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吗?一个人只要不失去记忆,是能够在梦里会见故人的。但是象佐助这种在对方活着时也只好去梦里相会的情况,恐伯很难指出他的死别的界线究竟在哪里吧。

顺便说一下,除了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婴孩之外,春琴同佐助还养了两子一女。女儿是出生后就死了。两个儿子都是在婴儿时期就由河内的农家抱去了。春琴去世后,佐助并不思念这两个孩子,也不打算去领回来。孩子也不愿回到瞎了双眼的亲生父亲的身边去。于是,佐助到了晚年,是既无小辈也无妻妾。他是在众门徒的看护下,以八十三岁的高龄去世的。这天是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恰好也是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的祥月忌辰。

1此语本出自《诗经》。缗蛮指鸟鸣声。《诗经》中原作“绵蛮”。

2这是《古今和歌集》卷一中的一首春歌中的一句。描写冬去春来的景象。

看来,他在二十一年的鳏居生活里,已经造就出一个与活着时的春琴迥然不同的春琴的形象,而且这形象是日益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据说天龙寺的峨山和尚1知悉佐助自行刺瞎双眼的事后,对佐助这种能在转瞬之间分清内外而使丑的转化成美的禅机,激赏不已,赞道:“是庶几可谓达人之为。”未知诸读者君子,尚能首肯乎?

吴树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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