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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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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这回少有的争吵发生在快要吃午饭以前,贞之助和悦子都不知道,阿春也正好因事外出了;而且自始至终双方都没有大声嚷嚷,只是关在餐室里用平常说话的声音交锋,所以连厨房里的女佣们都没有注意到。可是刚才那声砰然巨响却非同小可,吓得阿秋跑到走廊里来了。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把餐室的门推开一道缝儿往里面瞧时,才发现刚才还在那里的妙子不见了,幸子和雪子正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桌布,收拾小花瓶。

“有什么事?”幸子问。

“没有什么事……”阿秋慌忙回答,正想缩回她的头。

“细姑娘刚才回去了,午饭只有太太和我两个人吃。”雪子吩咐说。

“像今天这种程度的话有机会早该和她讲了。”后来雪子对她姐姐仅仅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件事在她就像已经被忘掉了似的,所以那天上午发生的一幕悦子和贞之助完全没有觉察出来。只是第二天妙子一整天都没有来芦屋,悦子和阿春觉得奇怪,悦子就说:“细姨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感冒了?”

“细姑娘今天大概难得缺席吧。”幸子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她心里却在暗暗担心她从此以后说不定就不再来了。可是第三天上午妙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满不在乎地又来了。而且毫无抵触地和雪子交谈,雪子也高高兴兴地应酬她。提起奥畑时,妙子说:“看去他大概不去满洲了。”雪子只应了一声“是吗”,以后就谁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又过了几天,幸子和雪子在元町街头偶然碰见了井谷,听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井谷不久要把她的美容院出让给人家,自己再度赴美研究最新式的美容术。朋友中间有人劝她说,目前正是世界大乱的时候,担心日美之间可能发生冲突,莫如稍等一段时间去。可是井谷说只管等着没用,日美冲突的可能性不会因此消失,即使发生冲突,也不是马上就会爆发,她打算抢在冲突发生之前快去快回。最近出国护照很难办,她因为有特殊的门路,已经把护照办妥了,预定去美国半年至一年。短短的一年半载,照说用不着出让美容院,不过她近年来一直想去东京发展,所以趁现在这个机会离开神户,回国后就在东京开业。她这个计划幸子姐妹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去年她那位因中风长期卧病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了。举办了丈夫的周年死忌后,现在无非是决心实行她的计划罢了。所以她大刀阔斧办妥一切,准备马上离开神户。美容院的继承人选已经决定,出让手续也办好了,连坐船的舱位都似乎预定了。她说:“这件事情要是在朋友们中间传开后,肯定要举行欢送会什么的,可是由于时局关系,我想就免了。而且由于行色匆匆,实在没有时间领受诸位的好意。恕我放肆,还希望朋友们原谅我不挨家逐户去辞行。”

那天晚上,幸子就和贞之助商量说:“不管井谷本人怎样说,她那个美容院在神户是相当有名的,她又是知名人士,说不定总有人发起要给她开欢送会。特别是她为雪子做了几次媒,即使人家不举行欢送会,我们也得单独为她设席送行。”第二天早晨随即收到了她的铅印告别通知书,那上面写着坚决辞谢一切送别会,而且还写着明天夜车动身去东京,启碇前住在帝国饭店,已经没有时间应酬任何招待了。因此幸子决定一两天内姐妹三个拿着礼物去送行,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由于礼物难挑,当天没有去成,第二天早晨贞之助上班后,幸子和雪子正在商量究竟送什么样的礼物时,井谷来了。

“哎呀,您这样忙还光临。今天我们三人正打算去拜访呢。”

“不敢当,请免了吧。三位即使打算去,店铺已经出让了,冈本的住宅也让给我弟弟和弟媳妇了,他们今天就搬去住,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所以我亲自来辞行。时间实在紧迫,哪里都去不了,唯独您这里要是不来,就放不下心,并且还有一件事情想奉告……”

“总之,请里面坐吧。”

井谷看了一下手表说:“那么就打扰一二十分钟吧。”她边说边走进了会客室。

“我在美国不会呆多久,马上就要回来的。可是神户今后就不会再来了。一想起来,真有点依依不舍。特别是府上几位,恕我放肆说这样的话,无论是太太、雪子小姐还是细姑娘,都是我最最心爱的人……”井谷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快,—个人滔滔不绝地想在十几分钟内把她想说的要点毫无遗漏地都说出来,“莳冈家的三位看去似乎相像,可是个性判然不同,各有各的特点,无例外地都是好姐妹。老实说,神户这个地方并不值得久恋,可是一直打算长期交往下去的莳冈太太几位的友情,今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密,真是莫大的遗憾。今天能够见到两位,我很高兴,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娘。”“细姑娘马上就来,打个电话去吧。”幸子正要站起来,井谷欠身说:“不用打电话了,尽管遗憾,还是请代我向细姑娘问好吧。”接着又说:“在神户已经不能相见了,不过离启程还有十天,要是方便的话,三位能不能来东京一叙呢?”这句话一出口,她马上又解释说:“并非要三位去东京送行,其实我想在东京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

井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又说出以下一番话。“本来我还有点儿踌躇,在这样忙乱的时刻,该不该当着雪子小姐的面把这样的话讲出来。可是一想到自己离开神户时最大的一件心事就是未能尽力促成雪子小姐的亲事而要就此分手。真的,决不是我说奉承话,世上难得找到像雪子小姐这样的一位好姑娘,家里有那样好的姐妹,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一心想把雪子小姐的亲事尽可能搞出一个眉目来,了却这件心事,然后出国。

“关于这事,我想提出一个建议请府上考虑。对方的姓名你们大概知道,就是明治维新时期的华族功臣御牧子爵。为国事奔走的是上一代的御牧广实,现在的户主是广实的儿子广亲。这人的年龄已经很大,曾在政界活跃过一个时期,属于贵族院研究会一派。现在他在祖先之地京都的别墅里过着隐居生活。我偶然认识了他的庶出小儿子御牧实。这人出身于学习院,据说曾在东大理学院肄业,中途退学去法国,在巴黎学过一阵子绘画,研究过法国菜,还搞过许多别的东西,可是都没有搞长久,后来就去了美国。进了一个并不怎样有名的州立大学学习航空,总算在那个学校毕了业。毕业后他仍然没有回日本,在美国到处流浪,还去过墨西哥和南美。中间有一段时期收不到国内的汇款,他迫于生计,当过旅馆里的厨师和侍役。此外又回头画过油画,搞过建筑设计,凭着他生来的灵气和见异思迁的性格,真可以说什么样的活他都干过了。倒是他的航空专业,一出校门就被他完全丢开了。八九年前他回到祖国,也没有固定职业,只是闲荡着。几年前有个朋友盖房子,当时他偶尔凭兴趣给他朋友搞了一个建筑设计,博得了意外的好评,因此渐渐有人赏识他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因此也来了劲儿,在西银座某大厦的一角设了个事务所,一本正经地搞起建筑师业务来了。不过御牧的设计洋溢着西洋的现代趣味,豪华而又费钱,因战事影响,订货越来越少,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不到两年工夫,那个事务所关门大吉,事实上他现在又没事干了。本人的经历大致就是这样。这次并不是他本人想娶媳妇,而是他周围的朋友在为他操心,觉得非让御牧成家立业不可。据我所知,他今年四十五岁,由于在国外呆得久了,回国后也习惯于无拘无束的独身生活,不想成家,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妻房或者类似妻房那样的人。不用说,在国外自然曾经沧海,回国以后也曾在新桥赤坂花天酒地过了一阵放荡生活,不过这种情况到去年为止,现在他似乎连涉足花丛的经济能力都没有了。为什么这样说呢,他年轻时从子爵父亲那里分到一笔财产,那笔钱维持了他半生的放荡生活。他这个人只会浪费,不懂积攒,所以大部分财产都被他花光,似乎已没有几个钱了。他想做建筑师,尽管晚了一点,毕竟是想借此自立谋生,要不是碰上这样的时局,也许会搞得挺顺利,不幸的是目下遭受了挫折。不过他这人属于常见的那种贵族子弟的类型,善于交际,说话风趣,兴趣广泛,自命为艺术家,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所以本人丝毫也不为那类事情所烦恼。这次之所以要让他娶媳妇,也是因为本人实在太颟顸,旁人为他焦虑,觉得这样下去不成,应该设法使他有个家。”

据井谷说,她认识御牧,还是她女儿光代给介绍的。光代去年毕业于女子大学,当上了《女性日本》杂志的记者。那个杂志社的社长国岛权藏非常器重御牧,那是因为国岛在赤坂南町盖造的那所住宅是御牧设计的,盖成后国岛非常中意。从此以后御牧常去他家,国岛夫人也很宠爱他。还有御牧在西银座开设建筑事务所时,和《女性日本》社近在咫尺,所以他天天去那里玩儿,和该社社员搞得都挺熟,和井谷的女儿特别友好,开口闭口总是“阿光、阿光”的。那是因为井谷的女儿也受到国岛夫妇的宠爱,几乎把她当作家里人看待了。井谷有一次去东京,光代领她去赤坂南町拜访社长,刚巧御牧也在场,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说笑笑逗人高兴,所以两下马上就亲密起来。本来井谷在东京并没有什么公事要办,只因为女儿获得了国岛的赏识,去年曾三次去东京国岛家问候,内中两次碰上了御牧。据光说,国岛夫妇喜欢赌博,往往通宵玩纸牌、打桥牌或者麻将,御牧和光代就被拉去充当陪客。井谷一面说做母亲的称赞自己的女儿未免可笑,可是一面又说她的女儿性格很洒脱,颇有博弈的才能,不像二十多岁的人。而且好胜心强,有忍耐功夫,即使一两个晚上不睡觉,白天也照样上班,不觉得什么,干得比别人更有劲儿,说不定这就是社长夫妇所以看中她的原因。这次井谷为了准备赴美,曾经去过两三次东京,请求国岛为她设法办理出国护照以及其他别的事情,又和御牧见过几次面。而且最近在国岛家里常有当着御牧的面大谈让他娶媳妇的事情。国岛夫妇是最热心的发起人。国岛还认识御牧的父亲,只要御牧肯和适当的人选结婚,国岛准备去说服他的父亲多少再分给他一笔钱,让新婚夫妇得以维持当前的生活。于是国岛抓住偶尔碰在一起的井谷说:“你有没有合适的人?要是有的话,务必请你给介绍。”

井谷一口气讲到这里,看了一下手表说:“时间不多了,让我赶快说吧。当时我听到这话,马上就想到这正是莳冈太太家雪子姑娘的理想姻缘。可惜时机不巧,假如我还呆在日本的话,当场就会应承说:‘的确有位好小姐,我准定介绍,’马上就做月下老人。无奈行色匆匆,想说而没有说出口。回到神户后,心里老惦记着这事,总觉得好姻缘错过可惜,得设法成全,因此才把对方的情况奉告以供参考。刚才已经说了,对方今年四十五岁,比您先生还年轻一岁。面容像长期生活在外国的人,头发已经秃了,棕色皮肤,说不上是美男子,可是外貌很神气,可以看出毕竟是名门出身。体格健壮,似乎胖了一点。他常夸称从来没有生过病,任何劳累都挺得住,身体确实很健康。其次,最重要的是资产问题,学生时代分的家,他拿到了几十万元,可是到今天可以说几乎一个钱都不剩了。听说后来又向他父亲央求过几次,有一两次也弄到几个钱,不用说那些钱也被他花光了。有钱的时候尽量挥霍,一夜过来又变得囊空如洗,所以他父亲说:‘那个东西无论给他多少钱也无济于事,在金钱上完全信不过他。’国岛也说:‘年纪到了四十五岁还过着游手好闲的光棍生活,实在太不应该了。难怪他的子爵父亲和社会上都不信任他。所以首先得为他成个家。不管一个月挣多少钱,要有个固定职业,凭自己的力量有个固定的收入。这样的话,子爵也放心了,多少总要贴他几个钱。不过那是经常性的补贴,真的‘多少贴几个’也就行了,用不着给得太多。依我看,御牧这人要是让他设计一幢精巧、潇洒的住宅,的确能发挥出他那优秀的天份,我觉得将来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住宅建筑设计家,而且我也打算竭尽绵薄帮助他。只是目前时机不好,生活有困难,但这也是一时的现象,无须悲观。所以我要去说服子爵,叫他答应办以下三件事:一、拿出一笔结婚费用;二、购买新婚夫妇的住宅;三、今后两三年中给予生活津贴。我估计多半是会成功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也许您多少还有些不满意的地方,不过对方毕竟是第一次结婚,虽说是庶子,到底是名门出身,身上继承着藤原氏1的血统,亲戚全是些知名人士,而且没有要他供养的负担。我还漏说一件事,他的生母也就是子爵的侧室,一生下他就死了,据说他对生母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本人趣味很广,通晓法国和美国的语言风俗,这些都是他的长处,我认为也符合府上的要求,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我和御牧相识不久,你们这里还可以好好调查一下。不过从历次的交往看出他待人和蔼可亲,没有显著的缺点。只是酒量极大,我曾亲眼看见他杯酒生欢过两三次,他喝醉了酒变得特别有趣,尽引大家发笑。……因此我觉得如果错过了这门亲事实在太可惜,所以怎么也不死心,一直在考虑能代我做月下老人的人选。说是说月下老人,其实对方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费不了什么事。只要首先作了介绍,以后有国岛夫妇从中撮合,看到双方有意,自然会妥为安排的。还有我的女儿光代也可为之奔走,别看她年纪小,却是个爱卖弄小聪明的傲气姑娘,所以适宜做这类事情,叫她当个联络员大概还能胜任。”

井谷说到这里又看了一下手表,立起身来说:“糟了糟了。本来只打算打扰一刻钟的……真是对不起了。”说着又继续说:“该讲的话都奉告了,以后怎样,请您考虑着办吧。又,国岛社长要在东京设宴送别,不知道您的想法怎样,如果有意的话,太太和雪子小姐能不能作为神户方面的代表出席那个宴会?最好姐妹三位都去,连细姑娘也去。那样的话,就请御牧先生也出席,我可以当面介绍。至于事情的成败是以后的事,这回你们只算是去东京送我,和对方见一次面如何?您现在不用答复,等我到达东京后也许明天就打电话来听您的回音。欢送会的日期到那时再奉告。”说完她急急忙忙打了一个招呼,说声再见,就飞也似的走了。

1日本姓氏之一,天儿屋根命的后裔,中臣氏所出。

第二十八章

刚才由于井谷太匆忙,幸子竟忘了问她今夜乘坐哪班火车动身,于是往她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本人不在,代她接电话的人说:“送行听说一律辞谢了。”连开车时间都不讲。因此傍晚幸子看准井谷在家时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无论如何希望再见一面,因为还想和她谈一下刚才那件事,这才获得了九点半钟从三宫乘夜间快车出发的答复。动身时间知道后,三姐妹、贞之助和悦子全家都去送行。姐妹三个像这样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随着贞之助外出,从去年为已故双亲做佛事以来,这种场面已经好久没见到了。

“细姨今天怎么不穿西服呢?”姐妹几个全都穿着停当,一起进晚餐时,悦子看到妙子难得穿了一身绿底子起大朵白茶花的纯棉外褂,就直盯盯地瞅着问。她面对着母亲和两个姨妈光艳照人的风姿,觉得有点像每年赏樱花时那样兴奋。

“怎么样,小悦,我穿和服合适吗?”

“细姨还是穿西装好。”

“穿和服似乎太胖了些。”幸子说。

妙子近来常常穿和服。她的小腿有曲线美,穿西服时会使人对她产生一种少女的好感,穿了和服,小腿的长处就被掩盖,莫名其妙地变得又矮又胖了。原因之一是病后食欲旺盛,吸收了过多的营养,反而比生病以前胖了。不过据她自己说,她原来两腿温暖,自从那场大病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穿西服,腿就冷得受不了。

“日本女子年轻时不管多么时髦,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怎样爱穿西服了。像细姑娘这样的,已经是老太婆的明证吧。”贞之助说。“比如井谷老板娘那类人,曾经留学过美国,以她的职业来说也应该穿西服,可是她不是经常穿和服吗?”

“真的,井谷老板娘总是穿和服。不过她确实是个老太婆了。”幸子说。“只是刚才那桩事情今晚怎样和她讲呢?”

“这件事我是这样想的。今天晚上不要过多地谈到婚姻问题,只算是要去东京参加井谷老板娘的送别会就成了。即使根本没有攀亲这件事,不是也得去东京送行吗?”

“真是这样,一点不错。”

“照说我也应该去,偏巧这一阵子有事去不成。你和雪子妹妹两人去好了。如果细姑娘能去那就更好。”

“也让我去吧。”妙子说。“正好天气又暖和,一则去送行,顺便还可以逛逛久别的东京。今年的赏樱花我没赶上,这回要不捞一把的话……”

妙子和井谷老板娘的情份没有幸子和雪子那样深。尽管她也是井谷美容院的常客,只因那个美容院收费昂贵,所以妙子有时也去别的铺子理发。只有雪子常常麻烦她做媒,妙子在这方面从来没有欠过她的情。不过她对于井谷那干脆爽快的性情脾气以及豪迈任侠的男子汉作风一直深怀好感。特别是去年她被逐出莳冈家以后,不知怎的她觉得有点儿无地容身似的,过去一直很亲密的朋友一下子都开始用奇异的眼光对待她,觉得很不是味道。唯独井谷的态度一如既往,对她还像以前那样亲热。尽管井谷是最容易散播那类丑闻的美容院老板,妙子的种种丑闻以及其中的内情她也许早已洞悉无遗,然而她仿佛根本不理会妙子那些阴暗面,只肯定她好的一面。妙子平常就很感激井谷那种宽洪大量的态度,今朝她居然特地来辞行,还说“想和细姑娘见见面”,甚至希望她一道去东京,她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禁不住产生一种感激不尽的念头。对妙子来说,每当有人为雪子提亲时,自己往往被当作见不得人的障碍物。现在井谷居然站在她的一面说话,仿佛暗中在为她辩解莳冈家有这样一个妹妹并不丢丑,倒应该承认妙子的特长,正正当当地把她推荐出去,叫人家知道莳冈家还有这样一个妹妹。对于井谷这番苦心,妙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参加这次东京之行。

“那么细姑娘也去吧。这种饯行宴会,多去些人凑凑热闹才好。”

“可是,关键是雪子妹妹……”幸子回头看着笑嘻嘻的雪子说,“却不怎么想去。”

“为什么?”

“她说:‘三个人都去了,家里只剩下悦子一个人了……’”

“可是你要知道雪子妹妹是非去不可的呀。反正不过两三天工夫,悦子会乖乖地呆在家里的。”

“阿姨,你去吧。”悦子的口气仿佛像大人那样,她近来慢慢的懂事起来了。“我会好好看家的,有春倌陪我,一点不寂寞。”

“可是雪子妹妹去东京还有一个条件啦。”

“嗨,什么条件?”

雪子只是笑笑不说什么。幸子就说:“雪子妹妹说:‘不去东京吧,觉得对不起井谷老板娘;可是去了东京,结果说不定会独自一人留在涩谷,所以不愿意去。”’

“可不是吗。”

“不去涩谷不就行了吗?”妙子说。可是贞之助反对说:“那可不行,还得去露露脸,否则以后让长房知道就麻烦了。”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雪子妹妹希望我和涩谷方面讲妥下次有机会再从从容容去涩谷,这次就一道回芦屋,如果我能作出保证,她说她就去东京。”

“雪姐这样厌恶东京,这次的亲事看来希望不大。”

“我也觉得准定不行。”悦子接口说:“阿姨要出嫁是无可奈何的,可是我想最好不要嫁到东京去。”’

“小悦,你懂得这种事情吗?”

“要是嫁到东京那样的地方去,阿姨太可怜了,是不是呢,阿姨?”

“得啦,你住口吧。”幸子制止了悦子。“我是这样想的,那位御牧先生是公卿的后代,论血统是京都人,只是现在住在东京过着公寓生活罢了,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住到关西来。”

“嗯,这种可能性说不定是有的。如果我们给他在大阪一带找个职业,他也许就能住在关西了。首先,他身上至少有京都人的血,这是不会错的。”

“尽管说是关西人,京都人和大阪人在气质上有很大的区别。京都的女子是好的,男子就不怎么样了。”。

“喂,喂,你那样挑剔可不成呀。”

“不过那个人说不定是东京出生的,又在法国和美国呆了那么久,也许和普通的京都人不一样。”

“东京这个地方我不喜欢,至于东京的人说不定还是好的。”雪子说。

贞之助建议送井谷的纪念品可以留待欢送会后再决定,今天晚上姑且先送一束花。为了买花,吃完晚饭五个人提前去神户,在元町买了花。在月台上献花的任务交给了悦子。候车处本来应该有许多人去凑热闹,不过由于故意隐瞒了开车时刻,所以场面比较冷清。尽管这样,送行的人还是有二三十个,为首的是井谷的两个弟弟——大阪的开业医生村上医学博士和国分商店店员房次郎,以及他们的妻子。特地盛装赶来送行的莳冈家三姐妹,顾虑到周围的气氛,连大衣都没有脱。幸子走到井谷身边说:“今天上午劳驾光临,非常感谢。和我先生一商量,对于您临动身出国之前还那样惦记着舍妹的亲切情意,我们感激得不知该用什么话表示才好。后来又听了您那番介绍,我们更加感激。即使没有那桩亲事,我们三人也是应该出席欢送会的。”幸子说完,贞之助又再三再四称谢。

“啊!我真高兴。你们全家都来了。”井谷十分欢喜地说。“那么我准定在东京等候三位了。详情明天一定打电话告诉你们。”火车开动后,她在窗口道谢时,还一再那样说。

第二天晚上,井谷果真从帝国饭店打来了电话。告诉幸子欢送会决定大后天下午五点钟举行,地点在帝国饭店内,出席人数总共九个,井谷母女、国岛权藏夫妇和他们的小姐、御牧先生以及你们三位神户方面的代表。井谷还问:“来东京后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因为长房在东京,我猜想你们大概要住到那里去。可是为了联络方便,索性住在帝国饭店怎样?从这个月到下个月,东京将举行二千六百年祭,当地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人。凑巧国岛先生的亲戚预订了帝国饭店的一个房间,他愿意让给你们住,他自己住到国岛先生家里去。”经她这样一讲,幸子马上想到这次妙子也一起去,雪子又提出了那样的条件,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让长房知道这件事。于是幸子回答说:“既然这样,恕我放肆,务必请那位先生把他预定的房间让给我们吧。我们大抵乘明天的夜车或者后天的早车动身,照说应该留在东京等到开船那天去横滨送您上船,可是三个人不能长时间离家,事出无奈,参加了欢送会之后我们就打算告辞。旅馆只住明天、后天两夜就行,可是还想看一次歌舞伎,所以也许要多住一夜。”井谷马上说:“那么我给你们买歌舞伎的戏票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奉陪看歌舞伎哩。”

第二天恰好买到了从大阪开出的夜车卧铺票,三姐妹因此整整忙了一天准备行装。幸子和雪子本想赶在今天去烫头发,但是井谷的美容院停业了,不知去哪家好,只盼妙子来领她们去她所熟识的店铺。姐妹两个还抱怨细姑娘今朝来迟了,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在这方面挺善于安排的细姑娘,到了下午两点钟,独自一人烫好了头发来了。

“怎么啦,我们还等着你来领我们一起去烫发呢!”

“在东京烫发多好,帝国饭店里就有美容院。”妙子满不在乎地说。

“真的该去东京烫。”

于是姐妹几个讨论了一阵该带哪些替换衣裳,把大小两个皮箱和一只手提皮包都装得满满的,等到吃完晚饭,装束停当,时间已经紧巴巴的了。

第二十九章

“抱歉得很,您是莳冈太太吗?”

第二天早晨,姐妹三个一走下东京站的月台,一个穿西装的矮个子姑娘急急忙忙走上前来,像要搂住幸子似的招呼说:“我是光代……”

“喔,井谷老板娘的……”

“好久不见您啦。家母本该来接您的,实在因为事忙抽不开身,所以叫我代替她来接的。”光代看到三个人手里的东西,说声“叫个搬运伕来吧”,马上啪嗒啪嗒地跑去找来一个搬运伕。

“啊,这两位就是雪子小姐和细姑娘吧,我是光代。真的多年不见面了。家母承蒙你们经常照顾,这次三位又特地一齐赶了来,实在不敢当。昨天晚上家母提起这事,可高兴哩……”

大件行李交给搬运伕后,还剩下包袱、化妆皮包等几件零星东西,光代就说:“这些东西我来拿吧。不,不,还是让我拿,让我拿。”她边说边从三人手中硬把那些东西抢了过去,敏捷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抢在头里走出去了。

这个姑娘还是在神户县立第一高级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幸子们见过她一两次,所以并不怎样熟悉。和以前比较起来,现在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材了,要不是她自报姓名,都认不出是她了。她母亲井谷虽然瘦削,可是身材较高。这个姑娘以前就矮小,现在也一点没长高。以前是黑黑的圆脸,胖笃笃的身材,现在皮肤虽说变得白净了,脸和身子反而缩小了,手长得像十三四岁孩子的手,她的身材比三姐妹中最矮的妙子还矮五六分。和服外面罩着大衣的妙子,矮虽矮却很丰满。光代却像她母亲说的那样爱卖弄小聪明而且瘦弱。说起话来和井谷异常相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那副腔调,犹如一个早熟的孩子。年龄比雪子小十多岁的光代,口口声声“雪子小姐、雪子小姐”地称呼雪子,弄得雪子既不好意思,又不愉快。

“光代小姐也一定很忙,让你来接我们,真是不敢当。”

“哪里,请别客气。不过,说实在话,这个月正遇上二千六百年祭,要举办各种庆祝活动,我们杂志社也很忙。正在这时,母亲还让我给她干些杂差……”

“前些日子已经举行过阅舰式了吧。”

“阅舰式的第二天,大政翼赞会1举行成立典礼,接着靖国神社的大祭也开始了,二十一日还举行阅兵式,这个月东京可热闹哩。旅馆什么的都超额住满了人。……啊,对了对了,由于这样的原因,向旅馆订房间的客人纷至沓来。你们住的房间虽早已预订了,可是不怎么好。”

“行,行,什么样的房间都行。”

“房间狭小倒也罢了,里面只有两张单人床,那就没法对付,经过交涉,好不容易把一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

一路上光代在汽车里说着这类话,还解释说由于这种情况,原来准备买的今天的歌舞伎戏票就没有买到。不仅如此,连十天以后的戏票用普通方法都很难到手,靠杂志社的关系总算弄到了后天的票。到那时妈妈和我也陪同前去,大概还邀请了前天妈妈提到的御牧先生,不过六个座位怕不在一起。

1日本第二次近卫内阁创设的推进新体制运动的中枢机关。

“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而且这边没有太阳光,真不合适。请委屈一下吧……”

光代把她们三人送进屋子,放下手中的东西,立即离去,当她走到房门口时又说:“家母现在出去了,不久就回来,她说一回旅馆就来拜访。……我这就去杂志社,随后再来看各位。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在银座代买吗?要是有的话,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好了……”说着就用她那指甲涂了蔻丹的小手从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这里是我的电话号码。”

幸子一直担心着头发还没有烫,想趁今天烫好它。可是昨晚坐了一夜火车,她和雪子都累了,觉得还是休息一下好。而且井谷不久就要来,这时也不能倒头大睡,只能解下腰带稍稍休息一下。她自己倒无所谓,所担心的是雪子。雪子脸上那块褐色斑也许因为不断打针而见效了,虽则没有完全消失,近来却比以前淡得多了。不过雪子的经期快要到来,再加火车上一夜的劳顿,因此她脸色有点灰暗。幸子看到她这副模样,联想起这种时候褐色斑总特别显眼,所以觉得这种时候决不能让她过于劳累。

“怎么样,雪子妹妹?我们明天去烫头发吧,今天太累啦。”

“今天去烫也没关系。”

“欢送会是下午五点开始,所以明天不是没有时间。今天就歇息吧。还是去银座走走吧,还得买许多东西呢……”

“让我躺一下吧。”妙子一走进这间屋子,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一张最舒适的沙发,精疲力竭地横靠在上面。当姐姐们讲话的时候,她又脱下外褂,解开腰带,换上浴衣,赶快倒卧在双人床上。如果在以前遇到这种场合,即使稍稍有些疲倦,也决不表露到脸上来,她会抛下两个姐姐兴致勃勃地出去玩儿。可是近来她渐渐失去了以前那个活泼劲儿,动不动就随地伸出两条腿、或者枕着手臂卧倒,或者唉声叹气、生来那种恶劣的举止变得更加恶劣。说不定那是健康还没有真正恢复吧,不过身体反而更加肥胖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仿佛很吃力的样子。

“雪子妹妹也稍稍躺一下吧。”幸子说。

“嗯。”雪子一边答应,一边走近妙子先前占据的那张沙发。沙发上还搭着妙子抛在那里的外褂,雪子轻轻把它拿开,腰带都不解,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这个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到晚上只能由她和妙子睡在双人床上。说是说双人床,却比正式的双人床狭小,她暂时不想爬上床去挤妙子,另一方面她考虑到应该让幸子在单人床上休息。可是她一坐下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幸子大概看出了雪子的心意,于是就爬上空着的单人床。可是只有独自坐在沙发上的雪子睡着了,幸子和妙子都睡不着。

“细姑娘,我们趁现在洗个澡吧。”

幸子和妙子轮流洗了澡,又把睡着的雪子也叫醒,让她洗了澡,然后同去餐厅进午餐。可是期待着的井谷始终不来,因此,姐妹三个下午就去银座购买悬而未决而且非买不可的送行礼物。她们在银座街头的商品陈列窗前东瞧瞧西看看、左思右想的结果,觉得送东西给出国朋友,时髦货不中用,反倒要送外国人所喜欢的日本土特产。无意间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里看到一只螺钿匣子,决定买下作为幸子送的礼物。在御木本商店又看到一只镶嵌珍珠的玳瑁别针,买下作为雪子和妙子合送的礼物。三个人就这样已经累得够呛,在高龙巴茶室休息了一下,还想买点东西,妙子先站起身说:“还是回去吧,回去吧。”所以四点半钟就回到了帝国饭店。走进屋子一看,桌上摆了一瓶兰花,旁边还有井谷的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归后请即通知,等着你们来一同喝茶。”

“又是喝茶,刚才不是喝过了吗!”妙子又占据了那张沙发,仿佛抬都抬不动她似的。另外的两个也很想休息一会儿,躺在床头松松劲。还不到十分钟,电话铃响了。

“是井谷老板娘打来的。”幸子拿起听筒,果然是井谷打电话来催她们去喝茶。

“今天上午出去了,非常对不起。我刚刚回来,已经吩咐准备下茶点,请诸位到休息室来吧。”

“好的,好的,我们正想给您打电话哩。……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来。”

“我就免了吧,二姐和雪姐应邀前去好了。”妙子说。

“那就对不起井谷老板娘了,细姑娘也去吧。我们也很累呀。”幸子硬拉着懒得动弹的妙子,三人一同来到休息室。

第三十章

井谷客套一番之后说:“售票处的某先生刚才来通知说后天的戏票已经买到了。你们三位座位相连,另外两张连号的,我和光代坐,御牧先生只能单独坐了。”

品茶时从戏票问题扼要地穿插谈了些御牧的情况。幸子们只当作闲谈,从中知道井谷不仅和国岛以及御牧谈到了雪子,还把寄存在她手里的雪子的相亲照片给他们看了。他们对照片的评价很高,昨天晚上在国岛家里还专门谈论了照片上的人不像三十几岁的人。御牧说用不着见人,光看照片就满意了。只要莳冈家不反对,他已经做好娶雪子的准备了。井谷不愿做花言巧语的媒婆,所以把她所知道的莳冈的家庭情况毫不隐瞒地都交待了,例如涩谷长房和芦屋二房的关系,大姐夫辰雄和雪子、妙子两个小姨意见不和等等。不过御牧听了她那些话毫不介意,并没有改变他想结婚的决心。也许因为他以前有过放荡的经验,对于这类事情很能理解,或者由于他抱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根本不计较那类事情。

雪子和妙子觉察到谈话内容一点点深入到那方面去了,她们俩喝完茶随即离席回房。井谷看到她们走得远了,马上望着雪子的背影压低嗓门说:“其实我连雪子小姐脸上有褐色斑也讲了,我觉得这比以后让人家发现要好,所以什么都预先交待清楚了。”

“您这样什么都讲清楚好得很,我们反倒轻松了。……不过雪子后来一直在打针,像您刚才看见的那样,斑痕已经不大明显了,而且结婚以后会完全消褪,这层也希望说明一下。”

“是的,是的,这个我也讲了。御牧先生说:‘原来是这样,结婚以后守着褐色斑逐渐消失,倒是—种享受。”’

“哎呀!”

“还有细姑娘的问题,我不知道太太您是怎样想的。纵使社会上那些流言蜚语都是事实,我觉得也用不着那样担心。谁家都会有个把特殊的人,有那样的人并不见得不好。御牧先生说:‘妹妹好不好没关系,因为我娶的不是妹妹。’”

“哎呀,像他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实在少有呀。”

“他到底是酒色场中的过来人,自有他大彻大悟的地方。他说:‘妹妹的事情和我全然无关,毫不隐瞒地把她的一切告诉我自然很好,如果您不愿讲,那就不用讲给我听了。’”井谷看到幸子很放心的样子,接着就问:“不过雪子小姐的心情究竟如何呢?”

“是呀,这……实在还没有问她哩。”

说实话,幸子只是在听到井谷刚刚这番话以后才对这门亲事有意的。这次她们来东京的目的主要是出席欢送会,亲事问题脑子里虽则并非没有,但毕竟是次要的。幸子所抱的态度不过是见面以后看情况再作决定。这种态度不很积极,她所以抱这样一种态度,因为她对积极主动存有戒心,深恐积极过度的结果只是一场空欢喜。这就是到现在她还没有征求雪子意见的原因。目前各种条件都比较良好,这门亲事的为难之处就在必须嫁到东京来——这层前几天已经提到过了。雪子迟疑不决,肯定也是因为这个问题。不过更坦率地说,时至今日,决不会让雪子那样任性,何况她也并没有那样说。倒是幸子本身有点儿舍不得这个妹妹嫁到东京,要是可能的话,想让她卜居在京都、大阪、神户这一带,这是幸子私下所抱的愿望。因此她问井谷:“御牧先生将来住在哪里?您说他的父亲要给他买房子,买在什么地方呢?我这样说不是拿住房作为条件,难道他必须住在东京吗?如果在关西找到了工作,能不能住到关西来呢?这几个问题想打听一下作为参考。”井谷说:“好的,好的。这件事情没有动问过,我马上去问吧。”说完她又反问说:“我想大概是在东京,难道雪子小姐不愿住在东京吗?”“不,不,没有什么……”幸子慌了手脚,“我不是这个意思……”连忙打马虎眼。

“那么回头再说吧……晚饭以后光代说不定和御牧先生一同到我这里来,届时希望你们也来我这里玩儿。”说完两下就分手了。

八点刚过,井谷的电话果然来了。“各位都累了吧。可是客人现在已经来了,无论如何请三位都过来……”

幸子打开衣箱,取出几个衣包,摊开在两张床上,先帮雪子换了衣服,然后自己和妙子也换了服装。换衣服的时候井谷又打了一次电话来催促。

“请,请,请里面坐……”刚一敲门,光代走出来开门说,“屋子里搞得这样乱七八糟,真对不起。”

确实是这样,五六个大大小小的皮箱、各式各样装西服的纸箱、各方面送来的礼物包以及各种旅途备用品堆满了一屋子。御牧看到三姐妹走进屋子,急忙从椅子上站起,经过介绍后,他没有坐回椅子。

“我坐这里好了,你们请这里坐。”说着他自己就坐到暖气管上去了。屋子里只有四张形状各不相同的椅子,三姐妹和井谷各占一张,光代就坐在床头上。

“怎么样?井谷太太。客人也都到了。”看去御牧似乎在继续说什么东西,“观众来了这许多,务必请你穿给我们看看。”

“怎么也不能让御牧先生看到。”

“尽管你这样讲,反正我要送你上船,即使你不愿意,也会让我看到的。”

“不过开船时我也打算穿和服。”

“嗨,你在船上也一直穿和服吗?”

“大概不会一直穿,可是我想尽量不穿西服。”

“这个主意可不高明。那你为什么做那些西服呢?”御牧又回头对幸子姐妹说:“啊,想请问一件事情哩,刚才我们在谈论井谷太太的西服问题,三位看到井谷太太穿过西服没有?”

“没有。”幸子回答说:“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们也说不知道她穿了西服究竟是什么样子。”

“东京的朋友都这样说。连阿光都说没有见她妈妈穿过西服。所以一定要请她穿一次让我们看看的。”然后御牧又转向井谷说:“怎么样,井谷太太?趁大家都在这里的时候,不是有必要试穿一次让我们见识见识吗?”

“瞧您说的!这个时候难道叫我在诸位面前光着身子不成?”

“哪里,哪里,您换衣服的时候我们可以到走廊里去的。”

“穿不穿西服无所谓,御牧先生。”光代出来帮腔了,“你可不能那样欺侮我妈妈呀。”

“说起来,细姑娘近来也常常穿和服哩。”井谷好不容易脱了身。

“真狡猾,枪花让您掉去啦。”

“是呀,近来细姑娘穿和服的时候多了。”

“人家说这是我渐渐变成老太婆的证据。”妙子一口地道的大阪话接在幸子后面说。

“我这样说也许没有礼貌,”光代从头到脚打量着妙子身上那套绚烂璀璨的装束说:“我觉得细姑娘穿西服一定比穿和服好,不过决不是说穿和服不合适……”

“光代小姐,恕我打断你的话,这位小姐我知道是妙子小姐,你为什么称她‘细姑娘’呢?”

“哎呀!御牧先生还算是京都人呢,连‘细姑娘’都不懂吗?”

“‘细姑娘’这个称呼似乎只在大阪通用。京都就不大讲。”幸子说。

“来点这个怎么样?”井谷拿出一盒似乎是人家送的巧克力点心敬客。可是大家都吃饱了饭,谁都没伸手,粗茶却喝了不少。光代建议她妈妈招待一下御牧先生,叫旅馆送瓶威士忌酒到房里来。御牧一点儿不客气,吩咐侍役说:“服务员,把它放在这里。”叫侍役把一大瓶三角形威士忌放在他身边。他一面一点一点喝着酒,一面聊天。谈话由井谷巧妙地引向正题,圆滑周到地进行着。一开始井谷问:“御牧先生将来的家非得安在东京不可吗?”由此引起他谈出许多自身的境遇以及将来的计划。

“刚才光代小姐说我是京都人,其实御牧一家从祖父那一代已经迁居东京小石川本宅,我是东京出生的。父亲那一代还纯粹是京都人,可是我母亲是深川人,所以我身上既有京都人的血,也有东京人的血。我年轻时对京都没有什么兴趣,毋宁说只向往着欧美的生活。近来对祖先发祥之地才一点点产生了一种乡愁。说起来,我父亲上了岁数以后也怀念起京都来了,终于抛弃了小石川本宅来到嵯峨隐居。想到这层,我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有的。从趣味上说也表现出这样的倾向,现在我一点点体会出日本古代建筑的妙处来了,将来时机一到,我打算再做建筑师。在此以前,我尽全力研究日本固有的建筑,大量应用到今后的设计中去。我反复考虑,说不定要在京阪地区找个职业,暂时定居下来,因为这样更有利于研究。不仅如此,将来我想盖造的住宅式样,比较起东京来,可能和阪神地方的环境更加调和。说得夸大一点,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前途系于关西了。”随后御牧问到如果在京都安家的话,应该选择什么地方。幸子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又问他父亲的别墅在嵯峨哪里,她认为在京都安家无过于嵯峨一带以及南禅寺、冈崎、鹿角那些地方,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夜深。这中间御牧把一大瓶威土忌喝了三分之一,还泰然自若;不过随着醉意的加深,他变得滑稽起来,不时说几句俏皮话,引得大家发笑。特别是他和光代两人似乎是老搭档,他们大肆辛辣的舌战,旁边的人简直像在听相声。听得幸子姐妹都忘了白天的疲劳,几乎睡意全消了。

“哎呀,糟啦。电车快没有啦。”御牧慌忙站起身来,接着光代也站了起来说:“我们一块儿走。”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那天晚上幸子姐妹都睡得很晚,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九点半以后才起身。幸子等不及餐厅开饭,就在房间里简单地吃了点面包,催着雪子去资生堂美容室。因为昨天晚上光代告诉她们,这个旅馆的地下室里虽然也有美容室,可是资生堂的电烫用的是新方法,那里使用一种叫做左托司的药水,无须把电烫器罩在头上,省了许多麻烦。所以光代劝她们去资生堂理发。她们到资生堂美容室一看,早就有十二三个人等候在那里了,看情形不知要等几小时才能轮上她们。如果是在神户井谷那家美容院里的话,这种时候就可以凭面子编几句任性话混在头里烫,可是在这里就不能施展那一手了。在接待室等候时,周围全是些不相识的地道的东京太太和小姐,向幸子她们攀话的人一个也没有。两姐妹压低着嗓门说上方话时还担心被人家听了去,怕怕缩缩的样子犹如置身于敌方境内。一面只能悄悄地倾听周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东京话。

“今天人多得了不得呀。”有一个人说。

“自然咯,今天是大安日,结婚的人很多,哪家美容院都是生意兴隆呀。”另外一个人搭腔。

幸子这时才领会到今天原来是大安日,井谷所以选中今天举行欢送会,说不定也是为了给雪子取个好兆头。就在这样的时候,顾客还川流不息地涌进来,拿出那手欺人的老方法说声“对不起,我是预先约好时间的”,混到前面去两三个人。幸子姐妹是十二点钟以前来的,马上就是两点钟,她担心今晚五点钟开的欢送会很可能赶不上了。幸子忍着一肚子怒气暗自决心今后再也不来资生堂了,一面焦急地等待着。上午临出门前她只吃了几片面包,这时饿得她够呛。特别是雪子平常总说自己胃小,每次吃得很少,所以比一般人饿得快,往往引起脑贫血症。幸子知道她有这个毛病,担心她电烫时能不能忍受得住,所以一直在察看她闷声不响而又怕冷的样子。好容易两点钟过后才轮上了号,就让雪子先烫,幸子烫完发已经是四点五十分左右了。临走时听到“莳冈太太有电话”的通知,去电话间一听,原来是妙子等得心焦了,从旅馆里打来的。“二姐,头发还没烫好吗?快五点钟啦。”“嗯,知道了,刚刚烫完,马上就回来。”终于在电话里说出一口大阪话,姐妹两个急急忙忙跑出了资生堂。

“雪子妹妹,你好好记住,碰到什么大安日,千万不能去陌生的美容院。”幸子气愤地说。

那天晚上幸子赶去赴宴时,在宴会厅的走廊上竟然碰到五个刚刚在资生堂遇见的妇女穿了礼服走过那里。在欢送会的会场上幸子向井谷道歉时又搬出同样的台词:“来得太迟了,真对不起。……大安日这类日子,陌生的美容院去不得,这可不能忘了。”

第三十一章

她们逗留在东京的最后一天——第三天的上午到下午这半天中间,照例非常忙碌。

幸子原来的计划是那天专门留下来看戏,第二天上午去道玄坂,下午购买纪念品,晚上乘夜车回去。这计划首先遭到妙子的反对,说什么来东京时已经吃足了夜车的苦头,至今还睡眠不足,所以希望早点回去在自己的卧室里美美地睡个觉。雪子也赞成她的意见。这次旅行固然大家都累了,可是她们的本意是想缩短去长房家的时间。总之,她们想乘明天早晨的“燕”号快车动身,今天上午买好东西,下午去歌舞伎座看戏之前,让汽车停在道玄坂门口,抽出五六分钟到长房家去一次。两个妹妹的这种心情,幸子也不是不理解。妙子厌恶长房固然不用说,雪子也一年多没有回长房了。去年十月长房通知妙子让她来东京,要是不来东京,就和莳冈家断绝关系,叫妙子自己选择走哪条路时,其实对雪子也说了大致相同的话。不过没有把她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只是隐隐约约透出点儿话声罢了。雪子也不明白长房的通知究竟当真到什么程度,所以就完全没有去理睬它。从那以后,对于如何处置雪子的问题,长房一直没有再来信催促。这可能是由于姐夫应付不了如何处置雪子的问题,为了避免刺激她而暂时对她采取放任的态度;不然就是雪子抗命不来东京,正中姐夫的心意,可以像对待妙子那样不声不响地和雪子断绝关系,两者必居其一。反正这次要是去长房家,大姐可能说出一些和这件事情有关的话来,所以不仅雪子本人不愿意去,连幸子也懒得去道玄坂。老实说,前月幸子环游富士五湖路过东京时,只和大姐通了一个电话,眼睛出了点小毛病固然是原因之一,另外就是怕大姐转达姐夫要雪子回东京的旨意,雪子如果不答应,松板夹骆驼,自己被夹在中间不好办。不仅如此,和以上这些事情无关,幸子又有幸子疏远长房大姐的原因。那就是今年四月里她写信给大姐报告妙子的病状时,大姐复了她一信。她读了那封复信以后,对大姐就一直抱有反感。由于以上种种原因,这次她本想根本不露面,悄悄地回家。可是一则贞之助说这事让长房知道了不妥;再则想到这次雪子的亲事如果成功的话,有必要趁现在这个机会多少给长房透点儿风。那是因为直到前天幸子对于这次的亲事还不抱多大的希望。可是前天晚上初次遇见了御牧,昨夜的送别会上经过介绍又认识了这门亲事的媒人国岛夫妇,从而知道了那些人的人品以及由他们酿造出来的气氛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先前藏在幸子心里的那种防止深入的警戒心一下子缓和了。在幸子的印象中,昨天晚上的宴会是—次不施展花招的自然的相亲,结果对双方都很圆满。最使幸子高兴的是御牧和国岛对待妙子都很体贴,他们相继敞开胸襟和她交谈。这可以看作对方不把妙子的事当作女家的缺点,暗地里在安慰女家。而且对方的应付方法非常自然,一点不带做作的味道。所以妙子也能老老实实地开诚相见,不惜一再表演她拿手好戏的俏皮话和鹦鹉学舌,以博取满座的笑声。幸子也看出妙子甘心充当丑角在宴会上周旋的那种做法,完全是出于她的一片友爱之情,所以幸子自己不由得眼头都发热了。妙子的那番苦心,雪子似乎也觉察到了,所以那个晚上她也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地参加了宴会,这在她是很难得的。御牧在席上一再声明他打算在京都或者大阪安家。幸子觉得要是雪子真能由这样一些人介绍而嫁给御牧,家安在关西或者关东就都不是问题了。

因此今天上午幸子估计姐夫已经上班,就打了一个电话到涩谷,告诉姐姐这回井谷出国,她们姐妹三个来东京送别,预定明天乘坐特别快车回去。可是今天下午还得陪同井谷去看歌舞伎,所以只能在看戏以前抽出一点时间去看姐姐。幸子又向她姐姐透露井谷在欢送会上给雪子介绍了一门亲事,不过现在时机尚未成熟等等。她们姐妹三个一上午在银座东兜西转,在尾张町十字路口来回走了三四趟,在“滨作”吃了午饭,然后在西银座阿波屋鞋店前坐上一辆出租汽车驶向道玄坂,车上只坐着幸子和雪子两人。原来妙子那天口口声声说劳累叫疲倦,跟着两个姐姐到银座溜马路,在“滨作”吃饭时,把座垫儿当枕头躺了一会儿。当两个姐姐坐上汽车时,她说:“我不想去了,长房已经把我撵走,我去了大姐不好招呼我,我自己也不想去她那里。”幸子就劝她说:“你说的也是。不过单单你一人不去很别扭。姐夫姑且不提,大姐是不会计较什么撵走不撵走的。你去看她,她也一定在思念你。尤其是你害了那场大病以后,她更加想见到你的面孔,这是可以想象的。所以你不要那样讲,还是和我们一块儿去吧。”“我懒得去了。我在什么地方喝杯咖啡,先去歌舞伎座了。”妙子还是不肯去。幸子也就不再勉强,和雪子坐上汽车走了。

汽车开到道玄坂,司机不肯停车等待,他说:“请您原谅,车子不能等待。”幸子就对司机说:“最多等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等车的钱照给。”几乎是打躬作揖地恳求司机把汽车停在大门口。姐妹俩走进楼上八铺席的屋子,和大姐面对面坐定,一边观看屋子里一如既往的陈设:一张红漆把腿桌,赖春水的横额,泥金棚架以及架上的座钟。家中除了一个六岁的梅子而外,其余几个孩子都上学去了,所以家里也不像以前那样吵闹了。

“我说让汽车开走怎么样?”

“回去时附近能叫到汽车吗?”

“以前只要走到道玄坂,路过的空车子多得很……不过乘地铁也很方便呀,从尾张町到戏院走不了几步呀。”

“下次来多呆些时候吧……反正最近还要来的。”

“这个月歌舞伎上演的是什么戏呢?”鹤子突然问起这样的事。

“‘茨木’、‘菊圃’还有别的一些节目。”

雪子趁梅子要下楼时说:“小梅,我们下楼去。”便牵着她的手下楼去了。

“细姑娘怎么样?”鹤子看到只剩她们两人时就说。

“细姑娘刚才还和我们在一起,不过她说她还是回避一下好……”

“干吗要那样?……来了不就好了。”

“我也这样说呀。……其实这两三天忙个不停,她似乎累得够呛,不管怎么说,她的身体到底还没有全好。”

幸子和大姐面对面地坐到一起后,觉得几个月来对大姐抱有的轻微反感逐渐消失了。天各一方的时候,光钻牛角尖,就产生一种不愉快的心情。可是现在对坐在一起,觉得大姐还是以前的大姐,什么都没有变。刚才当她问起歌舞伎杂剧的时候,幸子觉得姐妹四个偶然聚在一块儿,看戏时单单不邀请她,把她排除在外,真有点使坏心眼儿似的,很对不起她。大姐对此又作何感想呢?依照她不斤斤计较小节的性格来说,但愿她对这件事情不生气就好了。不过,不管她年纪多大,少女的纯洁心始终未失,听到有戏看,她总想一起去看的吧。再说,一向被长房珍藏的大部分动产,近来由于股票跌价,几乎跌得一钱不值,所以家计大概越发困难了。要不是遇到现在这样的机会,她根本别想去看一次戏。幸子这样一想,为了宽慰—下姐姐,只能言过其实地谈谈雪子的亲事,说什么男家已经决心娶雪子,只要女家答应,事情一定成功的。这次大概可以让姐夫、姐姐高兴高兴了。改天贞之助和男方碰头以后,还打算来京和你们商量。又说:“今天的歌舞伎座御牧先生和井谷母女都一起去看。”说完幸子起身告辞,“那么我下次再来吧。”姐姐跟在幸子后面下楼,一面说:“雪子妹妹也应该心情开朗地应酬人家几句,否则不成呀。”

“这次她不像平常那样一句话也不说,而是圆滑地有说有笑了。她这样做的话,我看这门亲事有希望成功。”

“无论如何也希望它成功。明年她不是三十五岁了吗?”

“再见。下次再来吧。”在楼下守候着的雪子,和姐姐招呼了一声,像逃跑似的抢在幸子之前走到户外去了。

“再见,问细姑娘好。”姐姐送到马路上,靠近汽车说:“井谷老板娘出国,我不去送行怕不好吧?”

“不去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和她不相识。”

“可是知道她在东京,不去和她见一面怕不成吧?……船哪天开呀?”

“听说二十三日启程。因为她讨厌摆阔,所以谢绝一切送行。”

“去旅馆看她一次怎么样?”

“我想用不着了吧。”

司机发动引擎时,幸子和姐姐隔着车窗说话,忽然发现姐姐一面说着话一面在淌眼泪。她奇怪谈到井谷时姐姐怎么会流泪,可是直到汽车开出,姐姐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

“姐姐哭啦。”车子开过道玄坂时,雪子说。

“怎么搞的,真奇怪,怎么会为井谷老板娘哭呢。”

“一定是为了别的事情。井谷老板娘的事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罢了。”

“不知是不是想我们邀请她去看戏呢?”

“就是,她想看戏。”

幸子这才完全明白姐姐是因为看不到戏而想哭的那种幼稚心理最初自觉惭愧而忍耐着,后来实在忍耐不住就哭起来了。

“姐姐说要我回去没有?”

“幸好没有说。大概一心想着看戏的事了。”

“是吗?”雪子大放其心地说。

戏院里的坐位因为分成三个摊子,所以相互之间没法加深联系。尽管如此,他们还一起上了餐厅,御牧还特地利用五分钟十分钟的幕间休息邀请她们去走廊上散步。御牧对时髦东西兴趣很广,可是对歌舞伎却一无所知,正如他自己坦白的那样,他一点不懂旧剧。光代笑他连长呗和清元1都分辨不了。

1配合三弦、笛子唱的歌曲叫“长呗”。以三弦伴奏的说唱曲艺叫“清元”。

井谷听到幸子姐妹明天上午要乘特别快车回去,就说:“今晚终于要分手了。我非常高兴能给你们留下这份上好的纪念品,还有许多要协商决定的事情,改天让光代去芦屋和您联系吧。”

戏散场后,御牧提议走一段路。于是六个人联袂向尾张町走去。井谷和幸子稍稍落在后面,井谷简单扼要地对幸子说:“像您见到的那样,御牧先生完全醉心于雪子小姐了。昨天晚上国岛夫妇见到小姐以后,比御牧先生更加中意。因此御牧先生下个月准定西下,先到芦屋拜访你们,打算和您先生见见面。要是能获得府上的非正式同意,就要请国岛先生去和御牧先生的子爵父亲商量。”

之后六个人又在高龙巴茶室休息了一会儿。御牧和光代向幸子姐妹说:“那么明天上午我们来送你们。”双方在西银座分了手。余下的四个人步行回到旅馆。

井谷送姐妹三人回到屋子后又聊了一会儿,说声晚安就走了。幸子先洗澡,接着是雪子洗。幸子走出浴室,看见妙子背靠着沙发躺在铺了报纸的地毯上,身上穿的还是看戏时的衣裳,连褂子都没脱。看出她大概是由于跟着大家一路走回旅馆累得支持不住了,可是又觉得她那种精疲力竭的样子不同寻常,就对她说:“细姑娘,你身体还没有痊愈,可是别的地方是不是还有毛病?回去以后得请栉田大夫看一次啦。”

“嗯。”她答应了一声之后,又费力地说:“不请医生看,我也知道。”

“那么究竟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幸子这样一讲,妙子把她的脸靠在沙发把手上,用她的茫然失神的眼光注视着幸子说:“我可能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口气还像平常那样镇静。

“什么?……”

幸子一下子气都透不出来了,睁大着眼睛瞅着妙子的脸。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说出下面这句话。

“……是启哥儿的孩子吗?”

“是三好的。二姐从老妈妈那里听说过这个人吧。”

“就是那个酒吧领班吗?”

妙子不声不响地点点头说:“没有请医生看过,不过我想准是怀孕了。”

“细姑娘想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能说是想生。……如果不生下来,启哥儿是不会死心的。”

眼看着幸子的手指、脚尖都惨白得毫无血色——这是她平常遭受极大惊吓时的老毛病,幸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觉得当务之急是首先使心跳平静下来,因此她不再和妙子说话。她摇摇晃晃地挨到墙根,关掉屋顶的照明灯,打开床头的台灯,钻进了被窝。雪子洗完澡出来时,她闭着眼睛装做睡着了。随后妙子似乎慢腾腾地爬起来走到浴室里去了。

第三十二章

不知情的雪子第一个睡熟,不久妙子似乎也熟睡了。唯独幸子连个盹儿也没打,不时拿毛毯角儿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前前后后思量了一整夜。手提包里有安眠药片,还有白兰地,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今天晚上这种兴奋状态毫无用处,所以也不想服用。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每次来东京总碰上这样的倒楣事,难道自己生性和东京不合吗?前年秋天——从新婚旅行到现在时隔九年来到东京,就因为启哥儿揭发细姑娘和板仓搞恋爱的一封信把她吓破了胆,也像今晚这样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去年初夏第二次来东京时,虽说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正在歌舞伎座一道看戏的妙子却因板仓病危而被叫了出去。即使没有这些事情,一提起雪子的亲事就经常会碰到一些不吉利的预兆。这次相亲地点偏偏又碰巧在东京,不由得觉得兆头不妙,在东京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俗话说“有两次就会有三次”,幸子头脑里是有这样的预感的。可是今年八月第三次来东京时很太平,时隔多年又和丈夫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结果很美满。所以她尽量往好处想,认为和“东京之行”分不开的恶因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而且说句老实话,对于这次的亲事最初就抱有一种反正不会成功的自暴自弃的想法,所以不必迷信预兆的好不好。……可是现在看起来,东京毕竟是个鬼门关。而且这次由于妙子的怀孕,雪子的亲事因此要遭到挫折而告吹。……遇到这样好的姻缘,偏偏选上东京作为舞台,毕竟是雪子命运不济……幸子这样一想,更觉得雪子的可怜,妙子的可恨。一怜一恨的两种心情逼得她热泪纵横。

咳!又一次……真的又一次被这个妹妹出卖了。……而且这次又能怪谁呢?应该责怪的不正是站在监督地位上的自己吗?……她说“三四个月”,那不正好是她大病初愈的六月份前后发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中间该有一段时间患恶心呕吐的症状被她隐瞒过去了。这样的事竟然视而不见,疏忽过去,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粗心大意吗?就拿这两三天来说,这个妹妹连筷子都怕动,稍稍做点小事就喊累,仿佛无处安放她自己的身子那般。面对着这副情景,居然连做梦都没想到她怀了孕,自己真迟钝到何等程度呢?……这样说来,她最近不穿西服而穿和服也是有原因的了……在细姑娘这种人的眼睛里,我们一定是被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了。可是,她这样做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吗?……听细姑娘刚才的口气,她怀孕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预先和三好那个人商量好,有计划地怀孕的。那是把它作为既成事实,不管启哥儿愿意不愿意,迫使他不得不和自己断绝关系,同时也使我们承认她和三好的结合,才选中怀孕这一手段的。……在细姑娘来说,这也许是个绝招儿。站在细姑娘方面着想,好也罢,坏也罢,除此而外大概别无良策了。……可是,能允许她做这样的事吗?对于自己和丈夫以及雪子妹妹为了庇护她而违抗了长房的严厉命令,百般牺牲自己的那种好心意,细姑娘一概置之度外,难道她一定要把我们逼到不能在人前出头露面的绝境才痛快吗?……我们夫妇俩在人前丢尽脸面倒也罢了,难道她要把雪子妹妹的前途也彻底断送吗?……这个妹妹究竟为什么非叫我们姐妹再三受苦不可呢?……今年春天大病时,雪子妹妹是怎样尽心竭力看护她的呢?她难道不明白完全是靠雪子妹妹的献身精神才捡到那条命的吗?我还以为昨天宴会上细姑娘的尽力周旋,是为了报答今春雪子妹妹看护之恩的,哪里知道这是过高的估计她了。昨天晚上她那种欢闹,只不过是一种醉态罢了。……这个妹妹除了她自己而外是什么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幸子生气是由于妙子的厚颜无耻和冷酷无情的做法。妙子看穿幸子将为她的举动生气,贞之助也将再次不愉快,雪子将遭到难以逆料的灾难,这一切她都估计到了,但最后仍然认为采取她那套绝招儿对她自己有利。弃车保帅的手段从妙子这类人的人生观来说固然出于不得已,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决定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干这种事呢?换个别的时候使出这一手难道不行吗?妙子的怀孕和雪子的相亲在时间上的不谋而合,本是偶然现象,决非预谋。不过她平素一再声称“我的亲事要等雪姐结婚以后再说”,“我一定留神不连累雪姐”之类的话,如果那是出自她的本意,至少也该等到雪子的终身大事决定以后,再施展出任何手段也不迟吧?好吧,这些就不用说它了。……可是,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为什么还要跟随着来东京而不回避呢?在她看来,自己是莳冈家的三姐妹之一,长久未能在人前露脸,现在能在公开场合露脸,自然很高兴,同时还感谢井谷给了她这个机会,终于连自己容易疲倦的状态都忘了。哪里,她并不是忘了自己怀孕的特点,而是认为即使稍稍勉强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凭她生来的厚脸皮,恬不知耻地跟了来的。……后来实在难受得忍耐不住了,而且自以为抓到了好时机,她才把实情讲出来的……还有连骨肉至亲都没料到的事,遇到目光锐利的人,三四个月的身孕到眼前就会觉察出来的,而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赴宴看戏,岂不是泼天大胆?首先,目下正是她不能随便坐车的时期,长时间在火车上摇晃,一旦有个闪失又将怎么办?她本人即使无所谓,幸子她们又将多么手足无措、丢人现眼呢?光想到这些,幸子的心就冷了半截。弄得不好,昨夜的宴会上说不定已让人家发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丢尽脸面了……

说千道万,木已成舟的事已无可挽回,这次我又做了一次傻瓜也无所谓。可是既然事情一直瞒着我,即使要坦白,难道不能挑个适当的时机坦白吗?为什么偏偏挑选旅途中杂乱无章的一室里、当我疲倦已极想睡而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时候,骤然来个措手不及呢?夸张点说,把这样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告诉我,不是太残忍了吗?幸而我没有晕过去,可是她这一举动不是太绝情绝义、太无心肝了吗?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想瞒也瞒不了,迟早必须坦白。早坦白当然比迟坦白好。可是像今晚这样自己毫无思想准备,而且深更半夜三人住在一屋子,想哭不能哭,想发火又不能发火,想逃不能逃的时候,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呢?……对于一个长年累月照顾自己的姐姐,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这难道是做妹妹的道理?……只要她还有点儿同情心,旅行中说什么也该忍耐下来,等我回到家中,估计我精神和肉体都恢复正常后,再慢慢坦白才是。……我对于现在的细姑娘不抱任何奢望,只要求她至少能做到这一点,难道这还过分吗?……

幸子思前想后,不知不觉听到头班电车开出的声音,窗帘缝里一点点明亮起来。脑神经虽则疲惫已极,可是眼睛反倒更明亮,幸子还在继续考虑那个问题。……马上就会被人家发现的,非得立即设法处置不可,究竟该怎么办呢?……谁都不让知道,把这件事偷偷地蒙混过关,固然也是个办法。不过,从妙子刚才的口气听,这一办法她似乎不会同意。……这时如果责备妙子的胡作非为,叫她承认错误,为了顾全莳冈家的名誉,开拓雪子的好运,说服她牺牲肚子里的婴孩,而且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强迫她去打胎,也未始不是个办法。可是像幸子这种懦弱的人,是决不会指使妙子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再说在两三年以前,任何医生都很容易接受这种手术。可是近来的社会形势对于这种事情越来越严格,所以今天即使妙子答应做人工流产,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既然这样的话,另外能做得到的办法就只有暂时让她躲藏在一个见不到熟人的地方,让她在那里分娩。在这段时间里绝对禁止她和那个男的来往,一切费用由我们负担,受我们监督。另一方面加速进行雪子这次的亲事,直到举办结婚典礼。不过要实行这样一个计划,就得对丈夫说明缘由,借助他的力量,自己一个人是办不了这件事的。幸子这样一想,心情马上郁闷起来。尽管丈夫十分信任、爱护自己,可自己怎么有脸把同胞妹妹的屡次行为不端对丈夫讲呢。在丈夫来说,雪子和妙子不过是妻妹,他的立场根本和长房的姐夫不同,不需要对她们特别照顾。可是他照顾两个小姨胜过亲哥哥,这毕竟是因为他爱妻心切才那样做的,说这话也许有点儿自夸,可是幸子内心是暗暗高兴而且感激丈夫的。尽管这样,丈夫对待妙子往往不加礼遇,家庭里在别的事情上从来都是和衷共济的,没有一点儿风波,可是由于妙子的事偶然也会发生意见冲突。做妻子的为此不止一次感到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幸而最近丈夫的心境渐渐好转,允许妙子公开到家里走动了。加上这次回去又带回雪子亲事有望的好消息,想让他高兴一下。正在这种时候,又怎能把这种讨厌的事情讲给他听呢!丈夫的为人是不会让自己的妻和雪子为妙子的事而受委屈,因此如果他听到妻的报告,说不定反而会安慰她。可是受到丈夫安慰的幸子毕竟是痛苦的。她很明白尽管丈夫嘴上说没有什么关系,可内心里还是忍受着不愉快的,正因为这样,幸子就觉得更加对不起他。

不过归根到底仍然只能依靠丈夫的谅解和侠义心。从任何方面看,幸子最最担心的是雪子这次的好运最后说不定又将为了妙子的怀孕而断送掉。雪子的亲事最初总很顺利,一到紧要关头就发生挫折而告吹。这次即使能把妙子送到遥远的温泉地,也不一定能遮掩住人家的耳目,真相不久就会让御牧那方面察觉到。简而言之,今后两家来往频繁,互相邀请碰头的机会多了,如果从此以后妙子不再露面,不管你怎样推托掩饰,人家总要怀疑的。……还有奥畑会不会出其不意地出来妨碍呢?他恨的虽说只是妙子,恨不到幸子和雪子头上,可是说不定他由于自己被欺侮而不顾一切敌视整个莳冈家,采取报复手段;偶尔听到雪子攀亲,说不定会采取某种揭露战术让御牧方面知道莳冈家的隐情。想到这层,莫如索性老老实实地公开真相,请求对方谅解反倒妥当。御牧曾经说过他娶的是雪子,妙子的事完全和他不相干,所以如果把事情讲明,反倒比藏头露尾、以后破裂要保险得多,这样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不,御牧本人对于妙子的任何丑行也许并不介意,可是他周围那些人——他的子爵父亲以及国岛夫妇能不皱眉吗?特别是子爵以及子爵家那些亲戚能容许御牧和出了那样淫乱姑娘的家庭攀亲吗?……啊!毕竟这次……这门亲事又不行了。……雪子妹妹实在可怜。

幸子唉声叹气,翻了一下身。当她睁开眼睛时,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亮了。旁边那张床上,雪子和妙子还像她们小时候那样背对背地睡在那里。面向幸子这边安安稳稳地睡着的雪子,不知在做什么样的梦,幸子对着雪子那张白净的睡脸目不转睛地只管看着。

第三十三章

幸子她们从东京回家的当天晚上,贞之助就从妻口中听到妙子怀孕了。幸子—见到丈夫,她心里的那件事情就一分钟都藏不住了(那天上午在旅馆里趁妙子不在的两三分钟时间里,幸子已把这事告诉了雪子)。晚饭前她招呼丈夫一同上了楼,先报告雪子相亲的经过,然后一狠心讲出了妙子的事情。

“好不容易捎回一个好消息,想让你高兴一下,……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叫你操心……”

贞之助劝慰哭泣的幸子说:“正好遇上雪子妹妹相亲,困难是有的,可是这门亲事不见得会因此而告吹,让我设法收拾吧。你不用这样着急,一切交给我好了。我得考虑两三天。”那天他只讲了这几句。几天以后,他把幸子让进书斋,提出以下—个方案征求幸子的意见。

首先,妙子怀孕三四个月这件事大概不会有错,可是还得请产科医生确诊一下,预先弄清楚分娩的时期。至于转移场所的问题,有马温泉一带还是比较方便的。幸好妙子现在还住在公寓里,今后绝对不能让她再来家中,可以在晚上坐汽车去有马。谁陪同她去的问题比较困难,派阿春同去的话,得再三叮嘱她。住在有马旅馆里的时候,不用说必须隐瞒莳冈这个姓,装作某地的一位夫人来温泉旅馆疗养的,一直住到临产为止。在有马临盆也可以,要是不让人家发现,提早几天住进神户合适的医院临盆也不妨,那要看当时的情况再决定。实行这一方案必须取得妙子以及三好这个男子的同意,这事由贞之助出面去说服妙子和三好。贞之助认为事情既然发展到这种程度,妙子和三好迟早必须结婚,对此自己也并不反对。可是目前妙子未经父兄许可而和三好发生关系以至怀孕,这事如果让社会上知道后就会影响另外一件事,所以希望他们两人暂时断绝往来。不过妙子的一切将由贞之助夫妇负责,安排她顺利分娩。将来等到适当的时候,自然要把妙子母子交给三好,而且承认他们的结婚,尽力争取长房的谅解。这些都不需要他们长期忍耐,大概只要等到这次雪子的亲事任何一方作出决定之后就差不多了。……大体本着这一宗旨去说服他们两人,暂时把妙子藏起来,绝对不让外界知道她怀孕了。据妙子说,直到今天为止,知道这一事实或者看出苗头的只有他们自己和奥畑,至于贞之助夫妇、雪子以及阿春等女佣知道这件事,那是无可奈何的,不过余外的人绝对不让知道。

还有贞之助知道幸子担心奥畑捣乱,所以他对幸子说他马上去和奥畑交涉。幸子所怕的是如果奥畑不惜抛弃名誉蛮干的话,这种时候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例如动刀子伤人,自己提供新闻材料来中伤莳冈家,这样的事只要他想干,也干得出的。对于幸子这种担心,贞之助付之—笑说:“这不过是你杞人忧天,尽管奥畑有恶少作风,但毕竟是上流社会的大少爷出身,不可能干出这种无赖汉的举动来,即使想捣乱,他也没有动刀子的勇气。再说他和妙子的关系双方家庭从来没有承认过,由此看来,他对于这件事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利。何况妙子对他丝毫爱情都没有,现在她肚子里还装进了情人三好的种子,作为奥畑来说,除了干脆撒手而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只要好好劝说一番,向他道歉说声对不起,叫他死了那条心,因为他无权反抗,说不定能听从劝解。

贞之助第二天就按照这个方案行动起来。他先去甲麓庄看妙子,对她说明情况况。然后去看住在神户凑川某公寓的三好,取得了他的谅解。回到家里,幸子问起三好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时,贞之助回答说:“没料到那个青年给我的印象很不错。只是两下相见不到一小时,不可能仔细观察,可是和板仓比较起来,这个青年在我眼睛里是个一本正经、诚实可靠的人。我没有质问三好什么,可是他自己承认造成这样的结果他该负一半责任,而且诚恳地向我谢罪。听他的口气,他们两个做出那种事来,并非三好挑逗妙子,似乎是妙子勾引他的。”三好一面辩解他那样说未免卑鄙,一面又承认自己意志薄弱的缺点,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决没有主动,而是前前后后的情势逼得他犯错误的,所以他恳请贞之助谅察。他说只要问一下细姑娘,就会知道他没有说谎。看来他的话多半是事实。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仅应承了贞之助的要求,而且能体谅、感谢贞之助的心情。还说他深知像他那样的人没有资格做细姑娘的丈夫,可是如果将来能允许他和细姑娘结婚的话,他保证使细姑娘幸福。其实他暗地里感到自己有责任,为了一旦获得允许和细姑娘结婚而稍稍积下了一些钱,结婚以后想独立经营一个小小的酒吧间,专门做比较上等的西洋人的买卖。细姑娘将来也会靠做西服立身,夫妻两个共同工作,经济上不至于仰赖府上。贞之助告诉幸子三好就是这样讲的。

第二天妙子就去兵库县船越产科医院,诊断出怀孕不到五个月,产期在来年四月上旬。不知不觉之间妙子的身体已渐渐引人注目起来,因此幸子遵照丈夫的嘱咐,在十月底的某天晚上,由阿春悄悄地伴送妙子去了有马温泉。一路上有意避开熟识的汽车行,在省线本山车站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了神户又换上另一辆车翻山驶抵有马,用心十分周到。幸子又再三嘱咐阿春以下各点:今后五六个月内,妙子将用阿部这个伪姓住在花之坊温泉旅馆;妙子住旅馆时期阿春不得叫“细姑娘”,应该叫“太太”;不得打电话和芦屋联系,要么阿春来芦屋,要么这里派人去;阿春也必须懂得妙子和三好不准来往,妙子的住处不得告诉三好;万一有什么可疑的来信、电话或者访客,必须加意防备。嘱咐完了,阿春说:“现在我才敢告诉太太,其实在你们去东京以前我们早就知道细姑娘肚子大了。”幸子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呢?”阿春回答说:“阿照第一个觉察出来的。她说:‘怎么搞的,细姑娘那个样子怪得很,会不会是那个呢?’这些话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人说说,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把妙子和阿春打发去有马之后,贞之助有一天回家说他今天去访问奥畑了,以下就是他对幸子讲的话。

奥畑的家以前说是在西宫的一棵松旁边,去到那里一看,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向附近人家一打听,据说本月初他就收拾家私搬到夙川的松涛旅馆去了。又去松涛旅馆查问,据说他在那里只住了一星期光景马上又换了地方,搬到香栌园那边的永乐公寓去了。最后总算查明了他的居处和他见了面。可是事情办得并不十分顺利,不过大体上解决得还不太离谱。贞之助首先开口说:“我们很惭愧,出了妙子这样一个不正派的妹妹,你和她的结识只能说是遭了一场灾难,十分值得同情。”奥畑最初装得非常懂事的样子好让贞之助放心,然后若无其事地问:“细姑娘现在哪里?春倌有没有跟去?”一再想打听妙子的居处。因此我对他说:“请你不必打听这个了,妙子现在的居处连三好都不让知道。”“是吗?”他说着就沉思起来。贞之助又说:“不管妙子将来干什么,你能不能看成与己无关呢?”奥畑听到这句话以后,很不高兴地说:“反正我是死心了,不过府上能允许细姑娘和那样一个人结婚吗?那个人在现在这家酒吧当领班以前,听说曾经当过外国轮船上的酒吧领班,完全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板仓身分虽低,可是还知道他的来历。三好这人有什么样的父母兄弟,谁都没听说过。总之,像三好那种当海员的,天晓得他过去有什么样的历史。”“感谢你的忠告,这方面的事我们还得好好考虑。”贞之助不想太拂逆他,“有一件一厢情愿的事很想得到你的谅解,就是妙子固然可恨,但是她的姐姐并没有罪,能不能请你顾全她们以及莳冈家的声誉,对妙子怀孕一事保守秘密呢?万一这事让外界知晓,受害最深的是还没许嫁的雪子。所以能不能请你保证不对别人说呢?”“请你不用担心,我丝毫也不恨细姑娘,更不想使几位姐姐为难。”他尽管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应允了。因此贞之助以为这桩事情已经简简单单告一段落,他很放心地当下就去大阪会计师事务所上班。不多一会儿工夫奥畑来电话说:“关于刚才这件事我也有个请求,想见你一面。要是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去找你。”贞之助回答说:“我等着你。”不久奥畑来了,贞之助把他让进会客室。他面对贞之助坐下,踌躇了好—会儿,忽然显出一脸可怜的样子说:“今天上午听到你的话,觉得除了干脆死心而外亳无别的办法。只是十年来的意中人一旦必须分手,但愿你能鉴谅我说不出的凄凉况味。还有一件事也许你知道,为了细姑娘的缘故,我已被兄长和亲戚抛弃,尽管这样,以前还能租栋小房子过日子。现在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只能住在肮脏的公寓里过独身生活了。要是连细姑娘都抛弃我的话,我今天真的成了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的光棍一条了。”他那腔调简直就像在演戏。接着他又笑嘻嘻地说:“这种事我本来不愿向你开口,实情是最近我连每天的零用钱都发生困难了,尽管难于启齿,不过以前我为细姑娘曾垫付过少量的钱,现在不知能不能还给我?”讲到这里,他的脸毕竟红了,“不,当初并不是要她归还而为她垫钱,如果我现在不困难,决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贞之助就说:“既然有这样的事,当然应该归还,可是你究竟垫付了多少钱呢?”“到底多少钱,没法说清楚了,问一下细姑娘就会知道的。有两千块钱也就差不多了。”贞之助本想让妙子核实一下,可是转念一想这笔钱作为断绝关系和封嘴费也不算高,今后反倒不会再有什么牵缠,所以就说:“那么我现在就奉还,”说着马上开了一张支票交给了他,又说:“拜托你的那桩事情——妙子怀孕请绝对保守秘密,希望你谅解。”“那个我知道,你不用担心。”说完他就回去了。这件事情总算得到了解决。

井谷的女儿光代给幸子来信时,正好是他们夫妇俩忙着处理妙子问题的时候。光代信中首先感谢三姐妹路远迢迢去东京参加欢送会,说她母亲已平安启程。御牧先生说十一月中旬将西下,去芦屋拜访,一定要会见贞之助先生,让他鉴定一下人品。国岛先生夫妇特地叫我代他们向您问好。

又过了一个星期,涩谷的鹤子也来了信。平常她轻易不写信,幸子心想大概有什么事了吧,拆开一看,出乎意外地满纸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

幸子妹妹左右:

上次久别重逢,本想好好叙叙,只因时间匆促,事与愿违,遗憾得很。那天的歌舞伎非常有趣吧。下次一定要邀我同去呀。

御牧先生那桩亲事后来怎么样了?我想现在和你姐夫讲似乎为时过早,所以一直没有和他说。不过但愿这次能圆满成功。对方是名门子弟,大概用不着调查他的家世。如果需要调查,可来信通知,让我们去办。每次全凭贞之助妹夫和幸子妹妹去办,真正觉得非常对不起。

近来孩子们长大了,无须照管他们,所以我也有时间写信了。因此常常练写毛笔字。你和雪子妹妹现在还去书法老师那里学习吗?我手边没有字帖,为难得很,你们要是有写坏的字帖请寄给我。最好是经过老师朱笔圈点过的。

还有,我想向你们乞讨些东西。你那里要是有用不着的旧衬衣或者贴身衣服,请寄给我好吗?即使是你不再穿的旧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哪怕是你想扔掉或者赏给女佣的东西我都要。即使不是你自己的,只要是贴身衣服,雪子妹妹和细姑娘的我也要,连裤衩都给我吧。孩子长大成人了,不须要我照管了,可是钱越来越不够花了,不得不精打细算,省而又省,当个穷家真不易呀。不知哪天才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今天不知怎的想写信,就给你写了这封信,终于满纸牢骚,就此搁笔吧。我盼望不久的将来你能来东京告诉我们雪子妹妹的好消息。请代向贞之助妹夫、小悦、雪子妹妹问好。

鹤子

十一月五日

幸子读着这封信,脑子里浮现出上次在道玄坂家门前,姐姐隔着汽车窗和自己道别时簌簌流泪的那副面容。姐姐信上虽则说不知怎的想写点东西,所以写了那封信,索取一些东西。其实说不定还是为了上次没有邀请她去看戏,婉转表达她心里的怨恨。姐姐以前来信,总是以大姐的身分对妹妹提意见,幸子觉得当面见到她时,她始终是个慈祥的大姐,可是写信的时候,幸子老是被训斥。那样一个姐姐今天却写来这样一封信,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所以暂时只把她要的东西打个邮包寄了去,没有立即复她的信。

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海宁格夫人过访,告诉幸子她的女儿弗莉黛尔将随同其父去柏林。夫人不放心她女儿在战争中去欧洲,可是她女儿为了研究舞蹈,怎么也不听母亲的话。丈夫就说既然她那么想去,让她一同去得啦。因此只能允许她去。幸好还有许多同行的人,路上大概不用担心。既然去柏林,她一定会去汉堡看望舒尔茨—家。夫人就问幸子要不要带口信或者别的什么,要是有的话,可以托她女儿捎去。今年六月幸子曾托夫人写了一封德文信,还买了一把舞扇和一段绸衣料寄去汉堡,可是舒尔茨家一直没有回信,幸子正在担心这事,现在可以趁此机会托带些东西去。于是她对海宁格夫人说:“那么等令嫒启程以前我把东西送到府上去吧。”就把夫人送走了。过了几天,幸子选中一只珍珠戒指作为送给罗茜玛丽的礼物,另外又给舒尔茨夫人写了封信,一并送到海宁格夫人家里。

那个月二十日左右的一个晚上,像光代来信预告的那样,御牧从嵯峨的子爵邸打来电话说:“昨天从东京来到这里,打算呆上两三天。想趁您先生在家时拜见一面。”幸子回答说:“只要是晚上,哪天光临都行。”“那么明天就奉访。”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他真的来了。已提早回家的贞之助把他让进会客室,两人单独会谈了三四十分钟,随后带幸子、雪子和悦子去神户东方饭店的烤肉厅吃了晚饭,饭后把他送到阪急电车站才分手,——他乘坐新京阪电车回嵯峨。这次御牧的态度和在东京时毫无两样,面对初次相见的贞之助,还是那样落落大方,充分发挥出他健谈和随和的特点。酒喝得比上次在东京时更多,吃完饭还频频在喝威士忌,不知疲倦地说笑话。所以第一个高兴的是悦子,回家时她让御牧拉着手在大街上走着,仿佛在和亲密的叔伯撒娇似的,还悄悄地在幸子耳边说:“阿姨要是招御牧先生做女婿就好了。”幸子问贞之助对御牧作何感想时,他想了一会儿说:“见面的印象当然不坏,确实无可挑剔,我也十分中意。不过像这种外表非常和蔼可亲的人,往往有难说话的一面,对老婆爱发脾气,特别是华族子弟中那样的人不少,决不可一开始就倾倒备至。”最后又多少带点警戒的口气说:“尽管不需要调查他的身世,可是本人的品行、性格以及长期不结婚的理由我看还是调查一下为妙。”

第三十四章

御牧是专程为了让贞之助品评人物而来芦屋的,所以他自己一字不提亲事,谈话内容从建筑到绘画、京都的名园和古刹、嵯峨的父亲邸宅里的林泉和风景、父亲广亲从祖父广实那里听来的有关明治天皇和昭宪皇太后的故事、西菜以及西洋酒等等,显示一下谈话内容的丰富就回去了。十几天后,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光代事前毫无通知突然到来了。她对幸子说:“因公出差来大阪,社长和御牧先生叫我顺便来府上拜访,打听一下‘考试’是否及格。”幸子因为贞之助提过意见,因此就说:“现在正在调查对方的情况,十二月份贞之助将去东京,届时准备和长房商量后再作答复。”“您有哪些地方怀疑呢?近来我们和御牧先生经常接触,缺点和优点一般都很清楚,只要您提出问题来,都可以如实奉告。我觉得这比托人调查快得多,务必请您和我说吧。”还像她母亲那样开门见山地逼上来了。幸子对付不了,只得把贞之助请了出来。由于光代既然是那种态度,所以贞之助也无所顾忌地提出了许多问题。结果是搞清楚了以下这些事:御牧这个人大体上是位洒脱的绅士,别看他外表那样,他可意想不到地感情用事,有时会闹情绪发脾气;子爵家的长子正广是他的异母哥哥,他们兄弟感情特别不好,经常吵架;光代自己没有看到,据说吵得厉害时御牧会打他哥哥;酒品不好,喝醉了就胡闹;不过近来到底上了年纪,烂醉如泥的时候极少,因而也不再胡闹;不过他到底是受过美国式教育的,对妇女很讲礼貌,过去无论醉到什么程度,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妇女,这点大可放心。他的缺点自然还有,例如他对事物尽管理解很快,兴趣也广,可是性情浮躁,不能埋头专研一件事;特别喜欢请客吃饭,资助旁人。他是花钱的能手,挣钱的笨蛋,等等。光代连贞之助没提的问题也主动提供了不少。

“听你这样一讲,御牧先生的为人大致清楚了。不过坦率地说,我们所最担心的是婚后的生活问题。我这样说未免失礼,听令堂说御牧先生以前因为继承了一笔财产,在生活上尽情放纵过来了。他本人尽管干过各种行当,可没有一件干出什么成绩,是不是呢?既然这样的话,将来即使有国岛先生撑腰做建筑家,究竟能不能成功,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退一步说,即使他在这方面做出了成绩,但是在日本今天这种形势下,这类建筑师是生存不了的。而且我认为今后三四年内这种状态大概不会改变,那么他将怎样度过这一难关呢?尽管说可以由国岛先生斡旋,从他父亲那里得到应得的生活津贴,可是今后这种状态如果延续五六年甚至十年,也不能永远靠家庭的补助。再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一辈子成了子爵家的累赘,总叫人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在这方面能不能想法使我们稍稍放心些呢?说了许多放肆的话,很对不起。其实我们对于这门亲事也很感兴趣,大致决定接受下来。总之,下个月我想去东京拜访国岛先生,听听他对这方面的意见。”贞之助说了这番话以后,光代就说:“诚然诚然,我明白了,你们的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不能以一己之见作答,等回去以后把这个意思报告了社长,在将来的生活保障上研究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办法吧。那么下个月在东京见面了。”她这样一讲,主人留她吃晚饭,她辞谢说:“因为今晚夜车动身,好意只能心领了。”说着就告辞了。

十二月上旬,幸子邀请雪子去京都的清水寺,为妙子祈祷顺产,讨了一张护身符回家。正好三好也把中山寺的一张顺产护身符寄到贞之助的事务所,托转给细姑娘。两张护身符就交给有事回家的阿春带了去。幸子姐妹许久不见妙子,从阿春口中得知妙子每天除了早晨和晚上出去散步而外,整天都老老实实地守在屋子里。散步也尽可能避开大街,挑行人稀少的山路走。在屋子里的时候读读小说,有时做个长久不做的布娃娃,缝制一些婴儿的衣服。谁都没有寄信来,也没有打来可疑的电话。

阿春又提到她今天遇见了基利连珂。她说:“刚才我从有马坐神有电车回来时,在神户终点站剪票口碰见基利连珂站在那里。”阿春和他只见过两三次,对方似乎记住了,向她微笑—下。阿春回了一个礼。他开口问:“您一个人吗?”阿春答道:“是的,我一个人去铃兰台有点事。”“莳冈先生家各位都好吗?妙子小姐怎么样?”阿春说:“还是老样子,大家都很好。”“是吗。许久不见,请代为问好。我现在去有马。”他正要走进剪票口,阿春说:“卡德丽娜小姐有信来吗?仗打得那样凶,伦敦遭到德军轰炸,卡德丽娜小姐不知怎么样,大家都在担心她呢。”“啊,是的,谢谢你们。可是请不用担忧,前几天收到卡德丽娜九月份的来信,信上说她家在伦敦郊外,正好在德国空军的航道上,日日夜夜都有德国轰炸机编队飞过,扔下很多炸弹。她家因为有设备完善的很深的防空洞,洞里电灯通明,跳舞唱片喧阗盈耳,人们一面喝鸡尾酒一面跳舞。还说什么战争这东西够痛快,一点也不可怕。所以请你转告诸位放心。”说着他笑笑走了。

幸子听到卡德丽娜的行踪虽则很感兴趣,可是又担心饶舌的阿春走漏了妙子的消息,于是就问:“基利连珂先生没有问起细姑娘的事吗?”“没有,他什么也没有问……”“真的吗?阿春,你什么都没有对他讲吗?”幸子还不放心,叮问她说,“看他的样子像不像知道细姑娘的事情呢?”“一点都不像。”阿春毫不含糊地回答。幸子这才放心。但是她仍然再三吩咐阿春:“尽管这样,出出进进千万留神,不能叫人看见;单独一人还不要紧,要是和妙子一起外出散步,说不定会让人撞见,所以必须格外小心谨慎。”这才打发她回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快近年底时,贞之助有事去东京出差。在此以前,他通过两三处线索调查了御牧的性格操行以及他和子爵父亲还有异母长兄之间的关系,证明光代所讲的与事实相符。但是最重要的有关生活保障这一点,在他访问国岛之后,也没有获得具体的保证。

“总之,我这就去和他父亲商量,结果如何,现在还不能明说,但可以向你保证两点:一是新夫妇的住宅由男家购置;二是今后一段时期内的生活费用由他父亲拿出来。为了不让那笔钱被白白糟蹋,我将代为保管,按月接济若干。以后在生活上也决不致发生困难,这一点能不能请你相信我,交给我办呢?我非常赏识御牧先生建筑设计的才具,只要时势一改变,我一定支援他东山再起。关于这点当然各人的看法不同,我相信现在这样的时代不会太长久,即使再拖上几年,糊口大概不成问题吧。”这就是国岛的话,他仅仅没有说出“尽管力量微薄,有我在啦”这样一句话而已。国岛还领着贞之助参观御牧为他设计的整个住宅,不过贞之助对于建筑是外行,看不出御牧在这方面究竟有多大才能。可是像国岛那样一位社会地位很高的人也对他倾倒到如此程度,而且为他的前途作出担保,除了相信而外更无他法。而且说实话,他的妻幸子对于这门亲事显然比国岛还热心,急切盼望它能成功。尽管贞之助没有听到幸子明说,可是幸子似乎醉心于御牧的人品,内心里毕竟在庆幸能攀上这样一个贵族子弟的姻亲,要是贞之助毁坏了这门亲事回家的话,她的沮丧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不仅如此,事实上贞之助自己也产生过这样一种心情:这次的亲事说不定是一向指望能得到的最好的缘份了。因此他对国岛说:“既然这样,就一切听从尊命了。不过按照手续还得征求一下长房的同意。还有,我们知道舍亲本人虽则不至于有异议,但是还得再好好问清她的意向。所以请您宽限几天,等我回去以后,一开年就用书面答复您。这些都不过是形式,大体上您不妨认为事情今天就算定下来了。”贞之助这样一讲,对方就说:“那么,一收到您的答复我马上就转告子爵。”贞之助告辞后立即绕道去道玄坂,把详情告诉了鹤子,要求她尽快把姐夫的意见通知他。

一过新年,正月初三光代又因事来到芦屋。她说:“新年的三天假期里我来阪急冈本的舅父家玩儿,社长托我顺便传几句话。社长昨天因公来大阪,今天上午来京都,住在京城饭店。因此,您如果能把上次所说的回音告诉他,他想趁此机会访问御牧子爵,和子爵说妥,并且请诸位去嵯峨子爵邸一次,不知您意下如何。派我来预先征询一下您方便不方便。要是可能的话,明天请您答复我,以便和京城饭店联系。事情催得这样紧,非常对不起。不过社长说征求长房和本人的同意不过是形式而已,说不定我一到府上,当天就能听到您的答复。因此我就来了。”贞之助原说一开年就答复,不过他总认为那是正月初七以后的事,而且涩谷方面至今还没有来信。当初大姐听到这消息时特别高兴,她说这次雪子妹妹真的能出嫁了吧。妹妹能嫁到那样有名望的人家去,我对辰雄的生身父母家也有面子,辰雄也威风,晚婚也是值得的了,这一切都是贞之助妹夫劳神辛苦的结果。她既然这样讲,事到如今姐夫再也不至于反对了,只是由于年底杂务纷繁所以没有来信,正月里总会有信来的,这道理不问也清楚。所以现在贞之助即使自作主张把亲事决定下来,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时如果不正式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就独断独行是危险的,这样做就会被看作轻视她的人格,使她不愉快。所以尽管费事,为了办理这道手续也有必要请对方等候一天。因此他先向光代说明违约迟复的原因,答应今晚一定打电话去东京征询姐夫的意见,请光代明天上午再劳驾一次,明天上午无论如何一定答复,求她再延期一天。不过打电话去东京只是个借口,由于时间充分,当晚要了一个涩谷的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大姐,她说辰雄到麻布长兄家拜年去了。贞之助就问:“姐夫的复信寄出没有?”“年底家务事乱七八糟,似乎没有写信。可是那桩亲事我已经详细和他讲了。”“那么姐夫说些啥呢?他有什么意见没有?”经他这样一问,大姐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嘛……他说身分以至门第是没说的了,只是没有固定职业,叫人不放心。我就对他说:‘这门亲事要是再不应承,那真是欲望无止境了。’他也认为我说得对,听口气大体上算是同意了。”贞之助就说:“是吗。其实今天国岛先生派人来我这里了。情况既然如此,那就作为你不反对,我将适当答复对方推进此事,请姐姐谅解。不过再往下去,如果听不到姐夫的直接意见就不好办,所以请您对他说,希望他火速写封信给我。”说完贞之助就挂断了电话。

至于雪子这边,贞之助认为只要表示出尊重其意见,她就会满意的。当天晚上幸子去试探她的态度时,她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干脆答应,却提问至迟该什么时候答复。幸子告诉她明天上午光代要来听回音时,她非常不满地说:“难道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之间就作出决定吗?”幸子就说:“我看到雪子妹妹似乎不厌恶这门亲事,认为你能应承下来。”“如果贞之助姐夫和二姐叫我嫁人,我当然准备出嫁。不过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哪怕能给我两三天工夫作个心理准备也好呀……”尽管她心中早已有了精神准备,却还是这般说。第二天上午她磨磨蹭蹭地算是同意了,可是还有点埋怨催促得过紧似的说:“因为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工夫就决定呀。”她脸上丝毫没有喜色,更不用提从她嘴里能听到一句半句感谢姐夫、姐姐好心好意为她把亲事办成的话。

第三十五章

光代四日那天上午来听了答复回去了。隔了一天,六日傍晚她又来了。她说:“四日那天我打电话到京诚饭店汇报了这里的回音,当天晚上就打算坐夜车回东京。可是社长说:‘这次亲事的月下老是你妈妈,作为她的代表,你必须留下来。’因此他命令我延期两三天回去。今天社长又打电话来说:‘和子爵的会谈顺利结束,让我转达。’还有御牧家想和雪子小姐以及诸位见见面,要是方便,希望后天下午三点钟驾临嵯峨。男家有子爵和当天从东京赶来的御牧先生、社长和我,还有一两位住在京都大阪的御牧家的亲戚。不过时间似乎仓促了些,只因社长是忙人,他想把事情一次办成,请勿见怪,还望多多谅解。还有细姑娘和悦子小姐也务必一起去。”幸子告诉她长房不让细姑娘出席这种集会,谢绝了邀请。让院子向学校请假早回家,一家四人应邀前去。

六日当天,贞之助一家在新京阪电车的桂站换车到达岚山终点站下车,步行穿过中之岛,走到渡月桥下。这一带地方由于他们每年都来赏樱花,所以十分熟悉。这时正当最冷的季节,而且京都的冬天格外寒冷,对着大堰川的水色,真有寒冷彻骨的感觉。沿着河从三轩家向西走,右边就是小督1女官的坟墓。再往前去,走过游览船的停泊处,拐向天龙寺南门,就看到一个大门,门上挂着一方“听雨庵”的匾额,那就是御牧家了。这是来之前光代指点他们的,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这才知道这地方有这样一个别墅。屋子是茅草盖的平房,并不怎么大,不过客厅正面岚山泉石的风光一览无余,确实美得很。经过国岛介绍和主人方面一一道候完毕后,御牧说:“天气是冷了点,但是没有风,我们走一走怎么样?请各位观看一下庭院,家父会高兴的。”他边说边领着大家走了一圈。“从这里看出去,岚山几乎和院子连接在一块儿了,中间不觉得夹有道路和大堰川。即使是万人空巷的樱花时节,这里还是寂静得犹如远离人世的仙境似的,竟不知外边的喧嚣声从何而来,家父颇以此自傲。园里故意不种一棵樱花,到了四月里,他爱呆在家里平心静气地欣赏对面山顶上的一片红云。今年樱花时节请你们一定顺路来舍下,坐在客厅里打开饭盒,欣赏远山樱,要是这样,真不知家父会如何高兴哩。”

1高仓天皇的爱姬。

过了一会儿,说是晚饭已经准备停当了,大家先被领进茶席。这个茶席的礼法是园村夫人主持的,她是御牧的妹妹,嫁给大阪的一位富商园村氏。喝完茶到客厅进晚饭时,天色已经黑了。菜肴十分讲究,熟谙京都菜风味的幸子,估计可能是“柿传”那类餐馆送来的。子爵广亲老人衣冠束带,具有公卿血统的风貌,瘦长形的脸,脸色蜡黄犹如象牙,给人一种能乐演员的印象,乍一看丝毫不像他那面孔又黑又圆的儿子。不过仔细端详起来,父子两个的眼神和鼻梁毕竟有些相像。他们父子两人外貌的差距远远比不上性格的差距,儿子御牧实性格爽朗、豁达,父亲广亲阴沉谨严,是个典型的京都人。老人说声对不起,他为了防止伤风,就围上一条灰色绸围巾,背后生起电气暖炉,坐在电热座垫上,安详地慢条斯理地谈着话。他已七十高龄,身体还比较硬朗,对国岛和贞之助等也很殷勤。最初大家对他还有顾虑,酒兴一发作,一座的不自然的空气消失了。坐在父亲旁边的御牧说:“人家都说我们父子一点也不像,诸位觉得怎么样?”他半开玩笑似的一一指出父子之间面貌上的差异,引出此起彼落的笑声。贞之助站到老人面前敬酒,又走到国岛面前,做出一副拜聆高论的样子久久端坐在那里。席上除悦子而外,女客都是和服,只有光代穿的是西装。她似乎有点怕冷,缩着她那穿袜子的双脚坐在那里,今天毕竟也拘谨起来。“阿光,你怎么特别老实起来。”御牧一杯又一杯地给她斟酒。她尽管说:“今天你不能太欺侮我呀,”也渐渐的有了些醉意,说起话来又像平常那样没遮拦了。最后御牧拿了酒壶走到幸子和雪子面前说:“没有白葡萄酒,实在对不起。不过我知道两位洪量。”就给她们斟上了酒。她们也不推辞,斟了就喝。尤其是雪子,她正襟危坐,喝了不少,还像平常那样不声不响地只管微笑着。不过幸子看出这个妹妹的眼睛里闪耀着往常所没有的一种兴奋的光辉。御牧也注意到呆呆地夹在大人中间的悦子,不时来和她攀上几句话。其实悦子倒也并不窘得无聊,这个神经质的少女这时尽管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暗地里却在仔细观察在场的每个大人的行为举止、言语、表情以及服饰等等。

八点钟左右宴会结束,贞之助一行首先告辞。按照广亲老人的安排,他们回家时用汽车直接送到七条车站。光代就说:“那么我也搭车去吧”,她是回到冈本舅舅家去的,也一起乘上了车。御牧说要送他们上火车站,他不听贞之助他们的劝阻就坐上了驾驶座。汽车沿三条大街往东拐到乌丸大街,向南直驶。这时御牧心情十分舒畅,一边抽纸烟一边说说笑笑。悦子不知什么时候起称御牧为叔叔了,她突然叫了一声叔叔,说:“叔叔姓御牧,我姓莳冈,两家都有‘马基’这两个音1。”“小东西给我取好兆哩,小悦,你真聪明。”御牧简直高兴极了。“所以小悦和我家到底是有缘分的啦。”这时光代在一旁也凑趣说:“真的,雪子小姐的旅行皮箱和手绢上的英文字头也无须重写了。”她这么一说,说得雪子也笑出声音来了。

1口语中“牧”和“莳”的发音都是“马基”。

第二天国岛从京城饭店打电话来说:“昨夜的聚会很愉快,看到双方满意的样子,我也高兴得很。我今晚和御牧同车回京,订婚和其他别的事情随后由井谷小姐和你们联系。还有昨天晚上广亲子爵告诉我,阪神甲子园有一栋园村先生家的出租房子,可以出让,子爵准备买下来送给新婚夫妇。御牧先生最近决定在大阪或神户找工作,那里离芦屋近,一切都方便。不过目前那栋房子还住着房客,打算和对方交涉让他们立即搬走。”

贞之助担心着涩谷的姐夫到现在还没有来信,长房的态度始终不明朗,说不定是由于姐夫不满雪子抗命不回长房,或者还有其他别的理由。他觉察到这点,有一天他就给辰雄写去下面这样一封信。

这次亲事的详情您大概从大姐那里听到了吧。这桩亲事我并不认为最最美满,但是我觉得我们自己这方面也有不宜要求过高的弱点,所以只能信任国岛先生,适可而止地加以解决。八日那天我们应邀和广亲子爵见了面——这事前几天在电话里预先对大姐讲明的,最近即将订婚。我们夫妇抛开长房自作主张定下这门亲事,我想您也许会不愉快。现在虽说晚了一些,还有一事我必须向您道歉,那就是多年来、特别是去年长房一再叫雪子妹妹回去,至今始终没有实行。这决不是把您的话当作耳边风,其中有许多客观原因,我觉得那是事出无奈。实情是雪子妹妹很不愿意回东京,幸子有几分同情她,除非用十分强硬的手段否则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可是不用说,我也有一半责任。尽管力量有限,正因为自己觉得有责任,我才为雪子妹妹的亲事奔走效劳的。实际上对于一个不服从兄长命令的妹妹,做兄长的当然不能再照顾她的生活。今天莫如说只有小弟才有照顾她的义务。如果老兄把这也说成多管闲事,那么我就只能引退。小弟很早就抱着这样的心情行动,所以这次的亲事如蒙允许,那么一切婚事费用都应该由小弟负担。但是,为了不至于发生误解,必须附带声明,我那样说决不意味着雪子妹妹将由我这里嫁出去。不用说这事只不过是我们内部的事情,在任何情况下,雪子妹妹总是作为长房的姑娘嫁出去的。以上各项如蒙俯允,则感谢非常,不知尊意如何?小弟不善辞令,但望见谅其本意,赐子指教,幸甚幸甚。还有,因为时间紧迫,务望火速赐示为盼。

贞之助把信寄了出去。辰雄似乎并无恶意地读了这封信,过了四五天,寄来了如下一封通情达理的回信。

拜读了您恳切的来信,很谅解您的心情。几年来小姨们始终疏远我而亲近您和幸子妹妹,尽管我不想弃之不顾,但毕竟有不周到之处,凡事都麻烦你们两位,实在抱歉得很。迟迟没有答复雪子这次的婚事,别无他意,只因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一直麻烦你们两位,委实于心不安,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答复您了。对于雪子不愿回长房,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您有什么责任,所以也不认为您有义务负责雪子的出嫁。说得过份一点,应该说这都是我的不德有以致之。不过事到如今再来追究谁是谁非,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至于这次的亲事不仅对方是名门子弟,又承蒙国岛先生这样一位知名人士从中撮合,而且您又把话说得那么透彻,所以我觉得再也不应该挑剔什么了。今后的事情请您全权办理,订婚以及其他一切完全可以由您决定。关于结婚费用一层,我打算尽自己的力量去做,只是因为近来我手头不宽,又读了您恳切的来信,只要您不把这事当作是您应尽的义务,我说不定还要借重您鼎力帮助。总之,结婚费用一事,日后我们见面时再商量吧。

贞之助读了内容大致如上的来信后,也就放下了心。不过另一方面还有妙子的特殊情况;又担心奥畑口头上尽管答应保密,随着形势的变化,说不定再节外生枝提出别的要求来。所以他想趁没有挂碍时赶快办了亲事,订婚也希望早日办妥。可是据光代以后的消息,国岛夫人那时偏巧因恶性感冒发展成为肺炎,病情相当严重,两家的婚事只能暂时延期。国岛也郑重地来信说明了情况。另外御牧自己又来信报告甲子园的房子已经由子爵家买下来交给了御牧,登记手续也办好了。房客还没有搬走,但不久就要搬出去。等房客搬走后,御牧要来甲子园实地检查那栋房子,到那时希望这边的姐姐和雪子小姐一起去看房子。直到结婚为止,听雨庵将派一个女佣看守那栋房子,结婚以后大概还可以把那个女佣留下使用。

国岛夫人的病情一时陷于危笃状态,后来幸而转危为安,到了二月下旬就离开了病床,之后又去热海转地疗养了两星期。夫人牵记着订婚这件事,据说甚至在病中说胡话时还念念不忘,因此三月中旬光代就来芦屋接洽。首先是订婚和结婚仪式究竟在东京还是在京都举行的问题,国岛的意见是东京小石川区有御牧子爵的邸第,莳冈家的长房也在涩谷区,所以还是应该在东京举行仪式。订婚日期定在三月二十五日,婚礼定在四月中旬举行。贞之助他们对于国岛的意见也没有异议,就打电话把情况通知了涩谷方面。涩谷那边由于孩子们把屋子糟蹋得像猪圈那样肮脏,听到这消息,急忙重新裱糊拉门,换上新垫席,甚至连墙壁都重新粉刷了一遍,忙得团团转。

幸子听到要在东京举行婚礼,总有些不大乐意,可是又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到了三月二十三日,贞之助因为事情忙,只得由幸子陪同雪子前去。二十五日订婚典礼一结束,国岛就打电报把这一消息通知了在洛杉矶的井谷。雪子为了辞行就留在涩谷。二十七日上午,幸子独自一人回到了家里。到家正好是上午十点钟左右,贞之助和悦子都出去了,她上楼走进卧室,想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忽然看到桌子上摆着两封从西伯利亚转来的外国信,封口已经拆开,旁边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丈夫潦草的字迹:

舒尔茨夫人和海宁格小姐珍贵的信寄到了。悦子急于想知道内容,拆开一看,舒尔茨夫人的信是用德文写的。因此我拿到大阪请熟人翻译了,译文参看另纸。

字条旁边附有七张原稿纸的译文。

第三十六章

亲爱的莳冈夫人:

早就应该给您写封详细的信了。我们大家都经常想念您和可爱的悦子姑娘。悦子姑娘一定长得挺高大了吧。可是我们执笔的时间几乎一点都没有。我想您大概知道德国现在人手不足,很不容易雇到女佣。从去年五月份以来,我们家里雇了一个女佣,每星期只来三个上午打扫卫生。其余的家务事,例如烧饭、做菜、上街买东西以及修理整顿、缝衣裳等等,都得由当家太太自己操心。做完以上那些家务事,到了晚上才有空闲时间。过去总利用这段时间写信,现在得把这段时间全都花在修补孩子们穿破的袜子上——那种有大大小小窟窿的破袜子积满了一筐。过去穿旧的破东西可以扔掉,现在一切都得节约。为了打赢仗,我们齐心协力竭尽一切实行俭约。听说日本现在生活上也非常俭朴。我们的一个好朋友休假来到这里,把日本发生的各种变化讲给我们听了。这也不妨说是力争上游的新兴民族必须肩负的共同使命吧。尽管世俗有这样一句话:“想在向阳之处占一席地,很不容易。”可是我们深信我们是能够占据那一席地的。

去年六月读到您写给我的德文信,特别高兴。衷心感谢您深厚的友情。这次去信,说不定您又得请哪位亲密好友给您译成日文吧,但愿您那位朋友能认出我的笔迹。如果辨认不出的话,下次的信就用打字机打吧。您信上提到的绸子和日本扇子的包裹始终没有收到,非常遗憾。可是,您送给我们罗茜玛丽的漂亮戒指却使她高兴得了不得。那个戒指是您托海宁格小姐带给罗茜玛丽的。海宁格小姐前些日子来信说她现在还不知哪天能来汉堡。我们的一位老朋友前几天在柏林遇见了海宁格小姐,把那只戒指带来了。戒指非常精美,我代罗茜玛丽向您深深致谢。不过目前由我代她收藏起来,不让她戴,要等她长大时再让她戴。我们在日本认识的一位朋友四月份要回日本,我打算请他带点不值钱的装饰品送给悦子姑娘。今后悦子姑娘和罗茜玛丽两个人的身上就都能戴上标志相互友爱的纪念品了。战争如能胜利结束,一切恢复正常的话,那时不知道您能不能来德国。我想悦子姑娘一定愿意了解一下新德国的面貌。要是我们家里能招待贵客来住几天,我们将多么高兴呀。

我想你们都愿意知道我的孩子们的情况。他们都一如既往,健壮得很。彼得十一月份和同班同学去上巴伐利亚了,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地方。罗茜玛丽十月份开始练钢琴,进步很快。弗利兹的小提琴拉得挺不错,三个孩子中他长得最快,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学校里人缘也很不错。他读一年级时,还把学习一半当作游戏,近来已经很适应了。最近孩子们在家里也必须帮助我干活,每人都分担一部分家务。傍晚,弗利兹必须擦全家的皮鞋;罗茜玛丽得揩干碗碟,磨餐刀。大家都拚命地干着。彼得今天也寄来一封长信,说他们宿舍里大家也在擦皮鞋、修补自己的衣服和袜子。我觉得这类事情对他们那些年轻人来说确实是很好的锻炼。不过我担心他回家以后,那类事情说不定又要推到母亲身上来。

我丈夫承办一家进口商行,这一阵他在买卖上也熟悉多了。从中国和日本也进口商品,只是战争时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今年冬天特别长,不过没有去年那样寒冷。这里出太阳的日子很少,从十一月份以来一直是阴天。不久又是早春天气了,想到以前住在日本的时候,气候总是那么温和,心情舒畅得很;所以我们始终向往着日本的气候。

今后如果再能听到您那里的消息,我们将多么高兴呀。请您以后多告诉一些你们那里的情况吧。照片禁止寄国外,遗憾得很。罗茜玛丽日内就会写信给悦子姑娘,平常她学校里的作业很多,必须等到星期天才有时间写信。彼得也会从上巴伐利亚给你们写信,他们那些孩子都热爱大自然的风光,大概很少呆在屋子里,我觉得那也挺不错。因为在汉堡这种大城市里总觉得像是生活在笼子里一样。

最后请代我们、特别是孩子们向悦子姑娘问好。衷心祝愿您和您丈夫安好。再次感谢您对我们的亲切关怀和深情厚意。

您的希露达·舒尔茨

一九四一年二月九日于汉堡

海宁格小姐那封信是用浅近的英语写的,幸子还能读懂。

亲爱的莳冈夫人:

请原谅我没有早日给您去信。因为忙着找寻居处,实在没有时间写信。不过我们终于住到一位年老的熟人家里去了。我们和他的儿子在日本就很熟识。那位老人今年六十三岁,一个人住在一套大公寓里,觉得非常寂寞,所以要求我们和他住在一起。我们巧遇良机,非常高兴!

我们经历了漫长的但是愉快的航海生活,正月五日到达德国。在俄国境内因检查病疫而禁止自由行动那段时间固然很不愉快,可是俄国人也确实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食物太坏,我们每天只能得到黑面包、干酪、黄油和一种罗宋菜汤。我们从早到晚只能玩纸牌,下棋。圣诞节前夜点上蜡烛,吃到了平常的那种面包和黄油。您想象不到我是怎样眷恋家中的妈妈和弟弟的!可是六天以后,我们被带到列车所在的地点。父亲和我坐上一张又大又新的双人座席,对面席位上坐的是刚从日本访问回国的纳粹青年团的少年们。我和他们谈了许多趣话,忘却了旅途的遥远。

在柏林当地,我们几乎全然不觉得是在打仗。剧场和咖啡馆都挤满了人,食品充足而且味道可口。事实上我们在旅馆和餐厅吃饭时,经常因为食品过多而吃不完。气候的变化使得我们食欲异常旺盛,所以我必须始终注意不使身体发胖。近来我们接触到的不寻常的光景是街上士兵和将校很多,他们穿了军服的姿态一到眼前就觉得很英俊!

这个月起,我进了俄罗斯芭蕾舞学校。那个学校离家很近,十分钟就走到了。老师名叫古斯乌斯基太太,她是在彼得堡学舞的,为人和蔼可亲。日场的演出经常由她亲自指导,所以我每天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半,下午三点到四点半总去那里练习,希望很快能有进步。古斯乌斯基芭蕾舞剧团由年长的高才生们组成,最近刚从罗马尼亚慰问演出回来,马上又要去挪威和波兰演出了。我希望两三年后自己也能参加这个剧团。

最后,您托我带给罗茜玛丽的珍珠戒指终于带到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邮寄,又怕中途遗失。两三天前父亲有个朋友从汉堡来看他,于是就把您托带的东西交给了他,请他亲手转交给罗茜玛丽。今天收到舒尔茨夫人的明信片,说精致的戒指已经收到了,罗茜玛丽非常感谢您。现在把明信片附在信里寄上。

这里的天气直到今天都很冷,以后大概可以一点点暖和起来。正月份气温为零下十八度,寒冷程度可想而知了。不过室内有暖气设备,所以还是舒适温暖的。德国的窗子都是双层的,比日本的严实得多,所以冷风吹不进屋子。

练舞的时间到了,就此搁笔吧。希望您来信。

弗莉黛尔·海宁格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日于柏林

信里还附有一张风景明信片,那是汉堡的舒尔茨夫人寄给柏林马艾尔峨特街的海宁格小姐报告收到戒指的。

第三十七章

雪子在涩谷姐夫、姐姐家住到三月底,本来可以一直住到结婚那天,但是她毕竟不想长住下去,宁可早点回芦屋和二姐一家多聚聚,留作临别纪念,所以一到四月她马上就回到芦屋来了。

国岛派人来传话说,结婚典礼决定四月二十九日天长节那天举行,宴席设在帝国饭店。御牧方面子爵因年迈不能出席,由长子正广夫妇代理。御牧家又提出一点希望,就是华而不实的铺张尽管应该避免,但是结婚宴会必须符合子爵家的格式,因此就按照这一宗旨发请帖。当天御牧家东京方面的亲友不用说都要来赴宴,关西方面赴宴的人估计也很多。这样一来,莳冈家的人,首先是大阪的亲戚还有名古屋辰雄老家种田家的许多人,包括大垣菅野家那位遗孀自然都说要来参加婚礼。因此,预料这次将成为近来规模盛大的一次结婚宴会。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甲子园的房子腾出来了。有一天御牧来到芦屋,邀请幸子和雪子一同去验收房子。那幢房子坐落在阪神电车北面数百米的地方,是比较新的平房。夫妇俩雇用一个女佣住这样的房子,大小正合适。特别可意的是还有一个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庭院。御牧先和幸子姐妹商量怎样布置屋子,衣橱和梳妆台安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宣布他的新婚旅行计划:结婚当夜住在帝国饭店,第二天动身去京都,到父亲跟前请安,当天就去奈良,两三天中周游一下大和古都的春景。他还声明这只是他个人的意见,要是雪子姑娘不稀罕去奈良,可以改变计划去箱根、热海。幸子根本无须征求雪子的意见就回答说:“请您带我妹妹去奈良吧,关东这一带地方很好。尽管我们离那里不远,可是对于大和的名胜古迹意外生疏,连法隆寺的壁画妹妹都没有见过。”御牧提出在奈良打算住纯日本式的旅馆,幸子尽管吃过奈良日本式旅馆里臭虫的苦头,但还是顺着御牧的心意推荐了日月亭。御牧又告诉她们,他决定去新近在尼崎市郊区建立起工场的东亚飞机制造厂工作,这个工作是国岛先生介绍的。因为他曾在美国大学里专攻过航空学,而且有毕业文凭,所以才具备那个条件。其实他大学毕业以后从来没干过那方面的工作,对于飞机工业可以说完全是外行。由于介绍人是国岛先生,工厂方面出了高工资聘请了他,所以他格外感到不安。但是为了度过眼下这样的时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抓牢这个位置。新婚旅行一回来,就得去上班做挣工资的人了。不过自己还想利用空余时间研究关西方面的古代建筑,准备有朝一日重操旧业。

当御牧问到细姑娘近来怎么样时,幸子吃了一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说:“今天她没有在家,不过她挺好。”御牧是否知道妙子的情况不得而知,但他再也没有提起妙子,在芦屋呆了半天就回去了。

妙子那时已经足月,由阿春陪同着从有马悄悄的来到神户,住进了船越医院。幸子深怕被人家发现,所以自己决不去医院,甚至连电话也不打一个。人院第二天深夜,阿春偷偷跑回家报告说妙子胎位不正。据医院院长说,去年避地有马之前,诊断出胎位完全正常,从那以后,多半由于坐汽车翻山而使胎位倒过来了。要是早发现还可以及时纠正,现在接近临盆,胎儿已下降到骨盆,怎么也没有办法了。不过院长保证一定让产妇平安分娩,叫家里放心,看来大概不至于会出什么事。阿春报告完毕就回去了。四月上旬预产期已过,仍然没有什么消息。因为是第一次生产,估计免不了要推迟几天。不知不觉间樱花都快凋谢了,贞之助夫妇想到半个月后雪子就要出阁,惋惜春光易逝,应该为她举行点纪念活动。可是今年比去年更不好办,比如说雪子婚礼后当晚要换上的便服,由于和“七七禁令”1相抵触,不能定制新的,只能委托小槌屋搜购一些处理品。本月份开始,大米也实行凭票供应制。还有菊五郎今年也不来大阪了。去年赏樱花都怕人看见,今年自然更是顾虑重重。不过因为那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即使简而又简也非去不可,所以十三日星期天就去京都玩了一天,连瓢亭都没有去,只敷衍了事地从平安神宫到嵯峨一带转了一圈。再说今年妙子又没有来,四个人在大泽池畔的樱花树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在漆碗里肃静地喝了一巡冷酒就回家了,究竟看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11940年7月7日日本政府颁发的“奢侈品禁止令”。

贞之助一行赏花回家的第二天,原来已经大腹便便的那只“铃”生小猫了。这只十三四岁的老母猫去年怀胎时已无力自己生产,靠注射催生剂才生下小猫的。今年它的胎气在前天晚上就发动了,可是怎么也生不出来,所以在楼下那间六铺席屋子的壁橱里临时给它搭了个窝,请来兽医给它注射,猫仔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头来,幸子和雪子两人轮流使劲拉,才把它拉出来的。姐妹俩从祈求妙子顺产的一片心意出发,都不声不响地竭力张罗着使猫顺产。悦子装出上厕所的样子不时下楼从走廊里偷看,幸子斥责她说:“小悦走开,这不是孩子看的。”直到凌晨四点,三只猫仔才顺利生了下来。两人用酒精消毒过血腥的手,脱下沾污的衣裳换上睡衣,正要钻进被窝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幸子吃了一惊,拿起话筒,果真是阿春的声音。

“怎么样了?已经生了吗?”幸子问。

“没有,还没有生。像是非常难产的样子。已经阵痛了二十小时了。”阿春说。“据院长先生说,因阵痛微弱注射了催产剂,可是目前德国制的进口良药缺货,用的是国产品,所以效果不大。细姑娘哼声不止,身体难受得乱折腾,从昨天起不吃一点东西,尽吐一些古怪的黝黑东西。她哭着说:‘这么难受,性命委实难保,这次死定啦。’院长先生尽管说还不要紧,可是护士说心脏怕支持不住。外行人看来,情况实在非常危险。本来讲好不能打电话,现在只好打了。”

光听阿春的报告,幸子觉得情况还不够清楚。她想如果只是因为弄不到德国制的催生药,而使产妇垂危的话,她觉得总有办法把药弄到手;一般产科医院往往为特殊病号多少秘藏一些进口药品,只要自己亲自去哀求院长,说不定就能让他拿出来。雪子在旁边也说:“到了这步田地,不能再顾虑社会上的物议了。”一再促请幸子去医院看望产妇。随后贞之助也起身了,他赞同雪子的意见,还说他曾对三好当面保证由他负责细姑娘和胎儿的安全,现在既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决不能置之不顾。所以他不仅叫幸子马上就去,而且还通知三好立即去医院。

提起神户的船越医院,那里的院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熟练专家,社会上素有定评,所以去年幸子推荐给了妙子,但是幸子自己并不认识那位院长。为了预防万一,幸子家里藏有一些现已成为贵重品的西药,她从中挑出可拉明、偶氮磺胺、维生素b等针药拿到医院去了。到那里时,三好已经先在病室里了。妙子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经半年不见幸子,一见她进入病室,妙子就含着眼泪说:“二姐你来得好……我觉得这次不行啦。”说完又哭了起来。这时她手脚只管乱折腾,嘴里还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东西异常肮脏,全是黏糊糊的块状物。三好听女护士说,那是从嘴里吐出的胎儿的毒素。幸子看时,很像婴儿落地后拉出来的胎粪。她立刻跑进院长室,拿出贞之助的名片,又掏出全部随身带来的针药说:“先生,我好不容易才凑出这点儿药品,可是无论怎样也弄不到德国的催生剂。……请您在全神户帮我搜求一下吧。……只要有人有那样的药,任何高价我都愿意出。……”幸子故意提高嗓门像半疯子那样叫喊,终于哀求得好好先生的院长勉强拿出一支进口催生剂说:“其实我们医院里还备有一支这样的药,真的只有这一支了。”没想到那支针药刚注射五分钟,妙子马上阵痛发作,和国产品一比较,幸子他们当场看到了德国制品的优越性。随后妙子被送进分娩室,幸子、三好和阿春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守候着。刚听到妙子哼了两声,就看见院长手里拎着婴儿冲出屋子飞快跑进手术室,半小时中只听到啪嗒啪嗒的拍打声从手术室传出来,但是始终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

妙子从分娩室被送回原来的病房。幸子等三人回到妙子病床周围屏息听着。过了好久还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可以想象院长还在白费劲。一会儿工夫护士走来说:“很对不起,婴儿临盆前还好好的活着,分娩时死了。尽管用尽一切办法抢救,连府上带来的可拉明也注射了,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苏醒过来。详细情况院长马上会来说明。我认为至少该把产妇为婴儿准备的毛衫给遗骸穿上。”说完她就接过妙子在有马缝制的婴儿衣出去了。不久院长抱了死婴儿走进屋子,汗流满面地说:“实在对不起,我失败了。因为胎儿是横产,所以由我助产。托出胎儿时我失了手,婴儿窒息死了,这是很少有的事。我保证过没问题,可是竟闹出这种失误,真不知怎样道歉才好。”幸子看到院长坦率认错,其实不认错也没什么,他却诚惶诚恐地陈谢,幸子对他的诚恳态度反而产生一种好感。院长一面举起婴儿让大家看,一面说:“生的是位小姐。请看多美的脸蛋呀!决不是我说奉承话,我接生过不知多少次,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婴儿。要是能活下来,将成为怎样一位美人儿呀!这样一想就更加可惜。”说着他又一再道歉。

婴儿身上穿的是刚才拿去的毛衫,黝黑的头发梳得亮亮的,面色白净,两颊红红的,谁见了都会发出赞叹声。三人依次接过婴儿观看。突然妙子放声大哭,接着幸子、阿春和三好也哭成一片。“活像市松娃娃1呢……”幸子说。她凝视着死婴那透明如蜡的妩媚面容,仿佛板仓和奥畑的怨恨在它身上作祟似的,一想到这里,幸子便不寒而栗了。

一星期后妙子出院了。贞之助的意见是只要他们不公开在外面走动,也无妨碍。妙子听从了这个意见,被接到三好那里去了。他们在兵库租下一层楼房,当天起就开始了夫妇生活。四月二十五日晚上,妙子为了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告别,并收拾一些应用什物,偷偷地来到芦屋。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妙子虽则比雪子先成家,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因此她只能从寄存在这里的许多行李中取出一部分急需要用的东西,独自悄悄地包在蔓草花纹的包袱皮里,和大家谈了三十分钟话就回兵库的家去了。

1陶土烧成的娃娃,以京都出产的最为有名。

妙子一出院,阿春就回到了芦屋。她对幸子说,雪子姑娘结了婚,她要请两三天假回老家尼崎。看来她父母要让她去相亲了。

幸子动不动就沉浸在感慨之中,想到人的命运一下子就这样决定了,这个家不久将人去楼空、变得冷冷清清的,把女儿嫁出去的母亲的心情不就是这样吗?雪子则更加消沉,自从决定二十六日夜车由贞之助夫妇陪同她去东京以后,她为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而悲不自胜。而且不知是什么道理,几天以前她就闹肚子,一天要拉五、六次稀,服了若松和阿鲁西林片也不大见效。拉肚子没好,二十六日却到来了。那天上午在大阪冈米定制的假发送到了,她试了一下就把它摆在壁龛里。悦子放学回家忽然发现了它,于是她一边嚷嚷阿姨的头真小,一边把它戴在头上故意走进厨房给人家看,引得女佣们都笑了。委托小槌屋定做的婚礼后穿的便服也在同一天做好送了来。雪子见到那些衣裳还嘟哝着说:“如果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以前幸子嫁给贞之助的时候,也是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当妹妹们问幸子时,她回答说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还写了一首短歌给她们看。

此身行作出岫云,

日暮犹试嫁衣裳。

那天雪子拉肚子始终没有好,坐上火车还在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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