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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旅程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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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总是会有一连串的苦恼接踵而至。除了苦恼之外,还有一种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平等的悲剧——死亡。年轻人对於死亡或许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因而苦恼往往比较容易忍受:

但是老年人在面对苍老及死亡的压力之际,苦恼似乎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对於死亡,与其说是悲剧,倒不如称为严苛的大自然刑罚来得比较贴切。这种刑罚不分贫富、阶级,均等无差地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

当秀忠对伊达政宗说明忠长的事情时,政宗突然深切地体会到,人类身上所背负的光荣,及伴随着光荣而产生的苦恼,恰好形成正比。

如果秀忠既非征夷大将军,也不是大御所,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市井老人,那么他的烦恼可能仅限於年华老去而已。同理,如果他的外孙不是未来的天子,那么他就不需要杀害自己的儿子忠长。

和象徵日本理想的皇室缔结姻缘,使得他的苦闷变得渺无边际。

一旦家光和忠长兄弟之间发生纷争,则双方必将不约而同地拉拢天子成为自己的盟友:如此一来,甚至连皇室也会卷入这场混乱之中。

“大御所,你不要太过忧虑嘛!我相信三代将军和骏河大纳言都是非常明理的人,绝对不会做出儍事来的。”

尽管嘴裏这么安慰秀忠,但是政宗的内心却持相反的看法。

(是的。一旦将军兄弟发生纷争,则必累及皇室……)

这么一来,家康的“公家法度”及建造宽永寺的远大构想,都会成为後人的笑柄。

(秀忠的下安自然有其道理……)

对一个正直、严谨的指导者而言,身上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无疑是个人的悲哀。想到这裏,政宗不禁将以往视为旅程的人生和生存於世间所必须面对的现实重新加以估量。

(自己所无法挑起的重担,才是这个世间的实相……)

政宗下意识地将自己肩上的重担和加诸秀忠肩上的重担加以比较。

事实上,政宗肩上的担子,只不过是伊达一族及最上、田村等同族的命运罢了。但是秀忠和家光的背上,却担负着全日本人民的命运。

一股愕然的感觉涌上政宗心头。原来秀忠那急速增加的白发,正是悲哀的象徵。

(是的,成功并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存在……)

对像政宗这种人来说,这个事实是一个新鲜的发现。

目前他拥有庶长子秀宗(伊予侯)、嫡子忠宗、庶子宗清(继承饭坂氏)、宗泰(岩出山城主)、宗信(岩鼻城)、宗高(村田城)、宗实(成实之养子)、宗胜(一关城)等八个孩子,所幸大家都各有所得,因而能够相安无事地成长。

但是秀忠包括保科正在内,一共只有三名男孩,临老甚至还不得不杀死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忠长,因此他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他是政宗所不愿与之对抗的好人……)

人类一旦站在这个讽刺、可悲的位置上,则往往必须忍受各种折磨,成为被命运播弄的受害者:仔细想想,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和政宗奔放的人生相比,了解父亲家康功业的价值,而且忠实地追从,甚至连纳个侧室的自由都没有的秀忠,实在是太可悲了。

回到宅邸之後,政宗用纸捻在秀忠托给他的小刀加上封印。

(我要设法不去使用这把刀……)

诅料这件事情却很快地泄露了出去:

“秀忠对政宗交代後事。”

事实上,政宗完全对德川家抛却了敌意和警戒之心,可以说就是在这个时候。

在此之前,他的心中仍然残留着凶狠的斗志。虽然希望天下太平,但是……

(如果有人想要篡夺天下……)

届时独眼龙当然也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这场争夺战。

然而,在聆听秀忠悲伤的述怀之後,政宗的野心顿时完全消失了。

封好小刀之後,政宗悄悄地把它放在书箱裏,然後在置於地板上的牡丹香炉中点上自京都求来的名香。

“保春院啊……虽然你一再地训示我,但是我对秀忠父子的用心却永远都不可能停止,希望你和同在今年死去的丰太阁夫人高台院携手同登极乐世界。”

政宗闭上眼睛,双掌合什。很快地,他的眼前又浮现了母亲的身影。

政宗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刹时觉得全身气力尽失,整个人有如虚脱一般。

真正的领悟唯有在完全舍弃敌意、怨念时,才会出现。

总之,当政宗了解秀忠内心的苦闷之後,他的人也跟着改变了。

尽管他依然穿着华服登城,但是却不再露出睥睨四方的神情。因此在年轻侍从的眼中,独眼龙身上的毒气似乎已经全部去除了。

有关对骏河大纳言的谏言,政宗已事先和柳生宗矩、天海僧正等人恳谈过,之後并於十一月十日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仙台。

待在仙台的这一年裏,政宗为百姓完成了北上川、迫川及江合川三川合流的工程,使北上川的水改道自石卷流出。

宽永四年的正月,政宗是在仙台度过的。到了二月二十三日,在徵得幕府的同意後,随即命人於仙台城东南的若林(后来的宫城刑务所)建造隐居住宅。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这个世上。”

政宗也想效法秀忠隐居起来,然後从旁教导忠宗身为大名的价值。不过,事实上政宗终其一生都没能享受到隐居的乐趣。

由此可以看出政宗和秀忠在性格上的明显差异。

秀忠之死是在五年後的宽永九年(一六三二)正月二十四日,在这期间政宗并没有隐居起来。

相反地,他经常往来於江户、仙台之间,把若林住宅当成别墅,同时还是青叶城的城主。当然,他对忠长的事情始终悬念不已:

“万一发生意外状况……”

身为城主,对於外家大名的去就当然必须特别注意。

不论如何,忠长并没有在父亲秀忠生前被迫自杀,不过他所做的事却经常令秀忠感到不安。

“忠长只能领有骏河和远江吗?如果想要和其他大名交际,就必须立刻增加我的领地才行。万一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加封给我,那么至少也该把大坂城交给忠长。”

当时的将军是家光。但是忠长却故意忽视家光的存在,转而对父亲秀忠提出这个请求(宽永七年,一六三零年的九月中旬)。秀忠对此事极为愤怒,於是以大御所之名於十一月中旬发布命令,不由分说地将忠长贬至甲府谪居。

除了忠长以外,当时还有另一件事也令秀忠这个做父亲的感到痛心疾首。

那就是後水尾天皇由於对金地院崇传的施政感到不满,乃忿而宣布退位,将皇位交由年幼的明正天皇(秀忠的外孙女)继承,自己则隐居起来。

在这种时候,骏河的忠长根本不该提起接收大坂城的事情。

根据记载,後水尾天皇将王位让予皇女兴子内亲王,是在宽永六年(一六二九)的十一月八日。

而忠长在知道骏河附近不可能有加封之地,乃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大坂,并且向父亲提出请求,则是在大约一年後的宽永七年秋天。

这一年的十月五日,经常派遣使者往来公武诸侯之间,和政宗并称为外家长老双璧的藤堂高虎逝世。

这一连串意外对正直的秀忠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因此不久之後他也病倒了。

宽永八年,秀忠五十三岁,而伊达政宗也已经六十五岁了。

“大御所秀忠於七月十七日病倒,如今病情日益沉重。”

当六十五岁的政宗,於仙台接获这个消息时,愕然之情可想而知。

八月初旬,政宗很快地赶往江户。

(他真的会早我一步离开人世吗……?)

这种震惊的感觉,和失去父亲、弟弟小次郎及接获母亲保春院去世的噩耗时完全不同。

秀忠至死都还把重担压在自己肩上……由於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副重担,因此政宗的内心更加难过。

事情的发展实在令人无法意料。在一般人看来,天皇将皇位让给幼小的内亲王,不正符合秀忠这个外公的野心吗?

谁知就在秀忠正为这个问题而烦恼时,忠长竟然又提出了接收大坂城的问题……

在当时,提起大坂城无异是触犯了幕府政治的禁忌……

秀赖和淀君就是因为太过执着於大坂城,所以才会引起大坂之役。等到事情奸不容易终於告一段落之後,忠辉却又因为想要取得大坂而招致削藩的下场。基於这些因素,在大御所秀忠的心目中,大坂城就像一个厄病神,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它。

未料忠长却甘冒大不讳,率尔向父亲提出接收大坂的要求……如此一来,秀忠只好和父亲家康一样,对忠长施予和忠辉同样的惩罚才行。

究竟是要让谪居甲府的忠长自杀呢?或是派人暗杀他?当众斩首呢?……或许就是因为这些事情烦心,所以他才病倒的吧?

(我必须立刻去宽慰他才行。)

根据政宗以往的经验,处理这种事情必须具有战场上一刀两断的过人气魄才行,绝对不能犹豫不决,否则只会使自己陷於两难之境。

(为什么神佛要让秀忠遭受这种痛苦呢?……)

想到这儿,政宗对秀忠的遭遇产生一股怜悯之心,同时还有一种比对自己的亲弟弟小次郎还要深厚的情感。

因此,政宗在决定了领内公用的路钱及运费制度之後,便立刻策马奔往江户。

但是当一行人来到政宗所架设的千住大桥时——

“很抱歉,你不能入府。”

似乎是特地前来制止政宗进入江户似地,三代将军的近臣酒井赞岐守忠胜在柳生宗矩的陪同下,昂然站在政宗的面前。

“什么?难道你不认识我伊达中纳言吗?居然敢阻止我入府!”

政宗再度显现出昔日猛将的威严。

“很抱歉,这是将军的命令。”

“我不想浪费时间跟你说这些废话!大御所卧病在床,而我风尘仆仆地赶来探视他,谁敢阻止我呢?不论你们让不让路,我都一定要入府!”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听从将军的命令喽?”

“废话少说,难道你不知道我耳朶不好吗?总之,我不想再跟你们多费唇舌了。如果有人想要阻止我,那就试试看吧!”

“虽然我们并不想和你作对,但是身为当今将军的家臣,纵使必须赔上性命,我们也不能让你通过。”

“纵使赔上性命也……”

“是的。除非你杀了我酒井赞岐守忠胜和柳生但马守宗矩,否则你是绝对过不去的。”

政宗转头看看和自己交情颇深的柳生宗矩,却见他正和年轻的忠胜并肩站在一起,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柳生!你也不让我过去吗?”

“是的。将军认为大御所现在并不想见任何人。”

“难道你不了解我和大御所之间的交情吗?”

“我当然知道,不过将军不希望有人去打扰大御所,也许是他们父子之间有事要谈吧?事实上,甚至连尾张、纪州大人也都不得其门而入……”

“什、什么?连尾张和纪州都……”

“是的。因此,我们怎能单单让伊达中纳言入府呢?在你的领国裏,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吧?希望你赶快回去处理,然後像往年一样,等过了一年以後再出府吧!”

听完宗矩的话後,政宗不禁摇头苦笑不已。虽然这场骚动是因为三代将军太不成熟而引起,但是他却必须坦然接受。

“是吗?大御所的病势并下如想像中那么严重?”

“这件事我一向……”

柳生欲言又止。这时,忠胜突然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大御所虽说卧病在床,但是对於将军的指导却从未松懈。你放心,他一定会协助将军重整内政的。”

在烈日骄阳之下,马粪的臭味不时地沁入政宗的鼻内。在这同时,空中则有一只鸢鸟不断地鸣叫着。

政宗的愤怒逐渐转为讶异,然後又化为叹息,最後就这么地回到仙台去了。

不希望政宗进入江户……也许是因为担心他会对处置被幽禁於甲府的骏河大纳言的决议产生某种影响吧?

另外,担心政宗骤然出府会引起身在甲府的忠长制造骚动,也是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由於家光希望能在没有政宗协助的情况下,独力解决问题,因此才特地派人前来制止政宗出府。根据种种迹象看来,这似乎是家光个人的意见。不过家光这种过於自信的表现,却令政宗感到非常心痛。

“这个乳臭未乾的小子!自己满身都是缺点而不自觉,竟然还想独揽大权。好,既然如此,那么政宗就要用自己的方法来锻链他了。”

基於不肯服输的个性,政宗在返回仙台以後,仍然不断地反覆思索。

这时,时序已经进入深秋时分了。

(是吗?这样也好……)

秀忠和家光父子想要单独处理事情,不希望有他人介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或许就是因为有此念头,所以才拒绝让自己入府吧?

到了每年例行的出府日期——十一月十四日时,政宗特地挑选出历年来所作的二十首咏草(和歌)诗,并且商请後水尾天皇的关白近卫信寻为其润笔、整理。

(让那个乳臭未乾的小子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其时天皇已经将皇位让给内亲王,自己则为上皇。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时,则可能透过近卫命令公武诸侯……因此自己也必须做出像长老的计算。

十一月十四日,政宗依例出府,并於二十七日正式谒见秀忠。

这时秀忠的病情已经相当沉重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了解政宗所说的话,因为他只是不断地点头、不停地流泪。

家光也察觉到父亲的病势沉重,因而频频派人催促尾张和纪州出府。

纪州的赖宣於十二月一日抵达江户,而尾张的义直则晚一天於十二月二日抵达。

当然,秀忠并不认为自己死後,幕府仍能保持安泰。更何况在家光和忠长之间,仍然残留着令人忧虑的气氛,甚至连出府也好像是在竞赛似地。

在这当中只有水户赖房自始至终留在江户,并因而认识了原本并不熟稔的半兵衞。

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新任江户町奉行加加爪忠澄前来通知政宗两项消息。

其一是年仅二十六岁的最上义俊之死讯,另外一个则是幽居甲府的忠长托金地院崇传向父亲秀忠道歉。

“当然,大御所并没有原谅他,於是骏河大人又转而拜托天海僧正。”

“是吗?我自一开始就希望他去拜托大僧正……”

“但是大御所仍然不肯原谅他……和当年忠辉大人的情形完全一样。”

“不!不论大御所是不是肯原谅他,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了。”

正月十一日,秀忠将土井利胜召至枕边,向其交代遗言。而当这番话透过利胜之口传进政宗的耳裏时,太政大臣德川秀忠已经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根据记载,秀忠死於正月二十四日。

另一方面,对忠长的处分尚未正式公布。

政宗不禁松了一口气。当年家康也不肯原谅忠辉,因此他是在不知道有关忠辉生死之处分的情况下去世的。秀忠和父亲家康一样,也是在不了解儿子所可能遭到的处分之情况下死去的。

(与其让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将要奉命切腹自尽,倒不如让身为父亲的他,抱持着忠长可能获救的想法安心地死去……)

对於处分忠长一事,家光决定仿效父亲秀忠的做法。如今忠辉正在周防守的领内,在信州诹访因幡守的监视下,孤寂地度过余生。

不过,家光还是十分尊重天海僧正的建议。

(如果大僧正愿意给我一点建议的话……)

问题是,尽管他私心期待着,但却始终没有得到大僧正的回应。因此,忠长於父亲秀忠过世十个月後,被流放到高崎安藤重长的城内,并於翌年,亦即宽永十年(一六三三)十二月六日自杀身亡,死时年仅二十八岁。

宽永十年,政宗已经六十七岁了。

当时身在江户的政宗,於年未接获忠长的死讯。

“是吗?我终究还是没能帮助他……”

政宗怀着落寞的心情,默默无言地给秀忠上香。

政宗於宽永十二年的正月末於自家宅邸招待家光,是入内参拜以後的事情。

“柳生啊!我打算正月底在家中宴请将军家,你认为如何?”

然而宗矩却坚决地反对。

“将军公务繁忙,而且不像大御所那样喜欢到家臣的家中拜访,所以你就不必多费心思了。”

“什么?家臣的家中?”

“是的。仙台也许是权现大人和大御所的朋友,但是我就不同了。我生来就是注定要当将军的,因此对仙台和其他大名均应一视同仁……将军曾经这么对我说过,因此他一定会断然拒绝你的邀请。”

“那个乳臭未乾的小子……真……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

“哦?那么请你转告他,我要把一生当中从未对太阁和权现大人说过的话告诉他。”

这时宗矩又突然露齿笑道: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亲自教育将军喽?”

“我没有这个意思!青蛙,你最好不要随便揣测他人的心意。”

“哈哈哈……那么我建议你把招待将军的时间延後一年吧!等到宽永十二年的正月再说,可能会比较好。”

“什么?为什么要延後一年……?”

“这样我但马守才能利用这段时间说服将军接受你的邀请啊!经由我的建议,将军也许会接受吧!”

“哦!你这只大和青蛙所说的话真有意思。对了,将军是不是打算在今年内(宽永十—年)再度上京呢?”

“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啊!由於大御所生前和大内的感情十分融洽,为了不使这份情谊变淡,所以将军家决定保持和大内之间的密切往来。严格说来,这也是将军家的一片孝心哪!”

“哦?这么说来,已经六十八岁的伊达政宗又要再度成为将军上京的先驱喽?”

“正是如此!”

柳生宗矩不加思索地颔首表示同意。

“丰臣家之所以灭亡,主要是因为答应丰太阁死後、全力维系丰家安泰的权现大人身旁,有许多强敌环伺的缘故。但是,德川家的情形却下一样,因为他们拥有像伊达大人这样的大忠臣。由於权现大人、台德院大人和当代将军三代都得到伊达大人真诚的拥护,因此德川家直到末代为止,都能永远保持康泰。在这种情况下,将军家当然会对你特别礼遇……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吗?”

“哦?这是你个人的想法吗?青蛙。”

“这的确是我个人的想法……”

宗矩眯起双眼:

“只要你能再度圆满达成先驱的任务,那么将军家不但会接受你的邀请,同时还会加封近江一带约五千石到一万石的封地给你,以补偿你在京都的花费……否则将军必定会被世人讥为目中无人的雏鸟。”

“我知道!你不必一再地重复这件事情。仔细想想,德川家一向具有善於利用他人的特性。不论是丰太阁或权现大人,都不断地在利用我这奥州的独眼龙……甚至到了第三代的青蛙,也只想着利用我这已经六十八岁的老人。看来,恐怕我是到死都不得好好休息的了。哈哈哈……好吧!那就尽管使用吧!你可以要将军家尽量利用我,直到我死为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但马!今年我这老迈的政宗还是会像往年一样,担任将军上京的先驱。不过,希望明年正月将军能到我这家臣的家中一游,不要做出令我脸上挂不住的举动来。说来也真奇怪,伊达政宗居然在大御所死後还要供人驱使。都已经六十八岁了,竟然还要担任三代将军的先驱。哈哈哈……”

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伊达政宗成为家光上京的先锋,於六月二日朝京都出发,七月十八日并随同家光入内参拜。

在这次入内参拜时,由於政宗的居中斡旋,使得家光和後水尾上皇之间冰封的态势逐渐瓦解。

这件事由因崇传事件而被流放到上之山的泽庵禅师,不久之後即成为家光的近臣,并且为其在品川建立东海寺一事,即可看出一丝端倪。对政宗而言,这可以说是一大成功。

为了犒赏政宗的功劳,将军家光不但拨出近江附近约五千石的领地封给政宗,以作为上京期间食粮及花费的补偿,甚至连正月的招待事宜,也破例准许以前所未有的形式进行。

此时政宗的老态龙锺愈发明显,喉咙裏更是不时发出像老猫般的咕噜声。除此以外,还有气喘、呼吸有痰等现象。

可是,每当有人说他老时,他就会瞪大双眼怒视着对方,吓得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中纳言的喉咙似乎经常疼痛,会不会是患了咽喉癌呢?”

能够如此若无其事地询问政宗的,只有柳生宗矩。因为即使宗矩当面这么间他,政宗也不会生气。

“你想我还能活几年呢?”

“根据你的脾气来看,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那么你可能明年就会登临他界了。”

“明年?这么快吗……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今年你已经六十九岁,明年就是七十岁了。根据我的了解,七十岁可以说是人类生命的一个重要关口。”

“哦,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这么说来,明年的正月是非请将军到我家来不可喽!好吧!我决定正月二十八日在家中招待将军家,麻烦你代我转告他好吗?”

“遵命!”

这是两人於宽永十二年元旦贺年时的谈话。五天之後,宗矩带着回信来了。

“唉,我被将军骂得一蹋糊涂呢!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当他的老师呢?”

“什么?你被駡了?这么说来,将军是不肯到我家来喽?”

“是的!而且他还駡我笨蛋,要我从今以後不许再提起这件事。”

“哦?那个乳臭未乾的小子……”

“你把伊达大人的忠诚当成什么呢?他不但挺身帮助权现大人,同时也是父亲和我不可或缺的忠臣。”

“你、你说什么?”

“将军家表示,去年你还拖着老迈的身躯担任上京先驱……现在怎么能再劳动你来招待他呢?因此,如果伊达大人坚持要招待他的话,那么他可以把西之丸借给你,顺便宴请其他的大名旗本。换言之,你可以在江户城招待将军家。当然,将军才是这次宴会的主客。”

“那么……我可以使用西之丸喽?”

“是啊!将军说这次宴会形式可以由你自行决定,甚至还可以搭建能舞台,表演大御所生前最喜欢的能乐……不过,在以风雅着称的伊达大人的宴会中,最好不要运用剑术。至於准备工作,可以委任三代将军身边的同朋头佐野福阿弥代理。”

“哦,是吗?……我可以任意使用西之丸吗?”

“是的。将军说中纳言不是一般的家臣,因此当然可以任意使用江户城来招待将军和他的家臣。这项特权,甚至连先代将军的兄弟们都无法享有哩!将军真不愧是个明君,是不是呀?中纳言?”

政宗的口中念念有辞,但是并未回答宗矩的问题。

当然,这件事并非完全出自家光的智慧,其中必然也包括了柳生但马和土井利胜的智慧。不,也许是因为年轻的松平伊豆守和酒井赞岐守认为家光外出太过危险,所以提出这个建议吧?

总之,让政宗任意使用江户城招待将军家,即可确保将军家的安全了。

“是吗?既然将军家如此吩咐,那么我就毫不客气地使用西之丸了。”

“怎么样?你还认为将军家是只乳臭未乾的青蛙吗?”

面对宗矩的诘问,政宗只是淡然表示:

“你说什么?你这大和的五寸蛇!乳臭未乾的小子也只不过是三、五岁而已,将军家是这个年纪吗?你不要净在那儿说些废话了。”

於是款待将军的邀请函,便转而由佐野福阿弥直接交给将军家光。

福阿弥带着政宗的邀请函来到家光御前,是在正月十一日的正午时分,当时家光正好结束练武。

这天的上午,家光依然遵照往例随柳生宗矩学习剑道,然後又观摩小野次郎右衞门的示范比赛,心情显得格外愉快。

“哦,来了吗?终於来了。”

看过政宗的邀请函後,家光立刻召唤佑笔前来书写回函:

“阁下於二十八日举行之盛宴,家光必定如时参加。”

当然,这只是一封通知对方自己将会出席的短笺而已。把回函交给福阿弥後,家光说道:

“你经常出入伊达家,对吧?年尾的时候,中纳言赏你多少钱啊?”

由於家光喜欢恶作剧,因此往往使人搞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或是认真的。

“将军,你是指伊达家给我的封赏吗?”

“是的。是两锭黄金,还是三锭黄金啊?”

“是……是十锭黄金。”

“哦?十锭!好,既然你拿了伊达家十锭黄金,那么今後我就不能在你面前谈论有关伊达家的事喽!”

“这……这……”

“好吧!既然拿了人家十锭黄金,那么光是这封回函是不够的。佑笔,把笔砚拿过来!”

“将军,你要做什么呢?”

“我要画一张图,然後把这张图夹在信裏送到仙台去,这样你也比较有面子……你了解我所谓有面子的意思吗?”

“是的,我了解。”

“不光是要了解,而且还要能够心领神会。人一旦有了面子,就会变得有如武士一般。反之,一旦地位有所偏颇,则往往会变得非常别扭。”

“噢,真是惶恐之至。”

於是家光将美浓判纸摊开在榻榻米上,很快地画了起来。

“伊达大爷的狡猾是出了名的。你知道狡猾是什么意思吗?”

“是的,我知道……”

“不,你当然不知道!肚脐这个东西原本并不是弯曲的,表面上它位於心窝和性器之间的中央位置,是凝聚宇宙生命精气的所在。不过,它和体内根性相连的部份却是弯曲的。换言之,藏在腹中、肉眼所看不见的部份是曲折迂回的。因此,伊达大爷所不为人们所瞧见的部份,才是真正别扭的。”

“啊……”

“对於他的性情,我当然不会直接去试探他。不过,我打算让大炊头或但马去试试他。毕竟,这两个人也都是相当别扭的人。”

随侍在旁的土井利胜和柳生宗矩不禁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好了,画好了。把这拿去吧!”

当福阿弥看到画的内容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家光特意在画的右上方写了一行小字:“家光手绘之达摩像”,然而他所画的达摩,却有如幼儿胡乱涂鸦的疯颠童子一般。

首先,画中达摩的手脚有如蚊子一般,甚至连头部也故意画得不是很圆。此外,家光又用墨笔在其头顶画上一撮蓬松的乱发。整幅图几乎完全集中於左侧,因此乍看之下画中的人物似乎就要跃出纸面,到达榻榻米上了。

至於纸的另一部份,则是一片空白,予人一种这个被风吹拂的顽劣童子正伸展手脚、奔驰於天地之间的感觉。总而言之,这是一幅非常奇怪的画。

“啊……”

福阿弥不禁惊叫一声。在这幅奇怪的画裏,他注意到达摩脸部中央那只特别用黑笔描绘出来的眼睛……任谁看了这幅画,都会立刻联想到只有一只眼睛的伊达政宗。

“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不,没有!这……将军!这个达摩究竟代表什么呢?”

“噢,这个啊……”

家光毫不造作地回答道:

“这表示达摩肚子饿了,正准备去吃饭哩!达摩的肚子一饿,就会不停地伸展手脚。”

言罢,家光又回头对小姓头说道:

“自一大早就开始练武,我的肚子也饿了。现在,我也要伸展手脚去吃饭了。”

“是、是的!”

福阿弥恭谨地趴伏在地。

当佐野福阿弥捧着家光的信和画来到伊达住宅的门前时:心情显得十分激动。

仔细想想,政宗固然是个别扭的人,但是家光似乎并不亚於政宗。

关於回函的内容,相信政宗一定会很高兴地接受:但是当他看到这幅奇怪的画时,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更令人担心的是,画中的达摩只有一只眼睛——在额头正中央画着一只眼睛的达摩!

(这么一来,把西之丸借给政宗使用的好意岂不是完全抵消了吗……?)

想到这儿,在佣人带领下来到政宗房内的福阿弥双膝不禁微微颤抖。

正如他所预想的,当政宗看到家光的画时,喉咙裹又发出了咕噜声。但是令福阿弥不敢置信的是,政宗的眼中竟然流出了眼泪。

福阿弥有如被赶到老猫面前的小老鼠一般,浑身瑟缩不已。

“伊达大人,这幅画……你不喜欢吗?”

“不,这是将军亲笔所画的达摩大师……我当然喜欢!不过,福阿弥,我要让你了解我的心境。”

言迄,政宗立即把画卷起来,恭恭谨谨地把画抵在额头,然後用沙哑的声音唱出他最喜欢的“实盛”歌谣。

“实盛年逾六十,依然为殿下而战、为殿下担任先驱。身为老武者,纵使受到他人诬蔑,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懊恼。鬓发用墨染黑,最後战死沙场……”

“你的心境我能了解。”

“哦,你真的了解吗?那么,你就说来让我听听吧!”

“是的,我完全了解实盛的心境。不过,将军赐给你的画……那个达摩大师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噢,这个啊!难道你连这个都不了解吗?好,那么你就再仔细看一看吧!”

“是……是的!”

“这幅画的意思,是指达摩大师可以安心地升天了。如果达摩想要升天,那么自然不必在意四周的情形,而能轻松地伸展手脚,快乐地升天而去。”

当然,这番话并不能让福阿弥完全放心。

家光明明白白地说过,政宗是个非常别扭的人,还说这幅画是描写达摩肚子饿了,因而伸展手脚……更令他感到不解的是,政宗看到这幅画後,竟然立即泪眼婆娑,还藉着实盛歌谣来抒发自己的心境……

据此看来,二十八日在西之丸举行的“盛宴”,恐怕会有事故发生。

(伊达大人可能会在西之丸毒死将军……)

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情,那该怎么办呢?天下第一别扭的人,由於觉悟到自己的死期不远,因而设宴款待将军……如果将军家也注意到这一点,那么很可能会命人在能舞台上讨伐他。这么一来,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情形呢……?

更何况,二十八日当天十三个“能狂言上览”的演出项目,都是由政宗亲自选定的。

其内容大致如下:

翁:内田半左卫门正世

千岁:本多太郎左卫门信胜

三番叟:小幡甚兵卫景宪

高砂:柳生但马守宗矩

实盛:樱井八右卫门(伊达家臣)

江口:毛利甲斐守秀光

玉葛:加藤式部少辅明成

道成寺:永井日向守直清

东岸居士:保保兵九郎贞季

大会:佐久间伊予守

善知鸟:大桥隆庆人道

鹌饲:冈田淡路守

结罗生门:观世左近、脇、保保石见守

除了上述十三个节目之外,并由立花宗茂表演狂言。

这些演出者都是当代一流的风流人物。

离开伊达住宅以後,对家光所画的独眼达摩和政宗的眼泪始终无法释怀的福阿弥,很快地前去拜访柳生宗矩,坦白将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告诉对方。

“哦?伊达大人果真喜极而泣吗?”

“是的。他说,独眼达摩总算可以安心地升天了。但是,将军明明告诉我这幅画是说达摩因为肚子饿而活动手脚……”

“福阿弥啊!”

“在……在!”

“你为这件事担心吗?”

“我担心会有意外事件发生……”

“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事的。这样吧!你可以把它当成是将军和中纳言在比较男性的气度。总之,你只要全心全意地帮助中纳言就行了。”

“但是……”

“如果你没有竭尽全力,那么将军会认为你不值得获赠十锭黄金,届时可能会要你退还一部份哦!果真如此,那你岂不是太没面子了吗?”

看到宗矩轻松的姿态,福阿弥这才放下心来。

“那么,我只要待在中纳言身边,全心全力地帮助他就好了吗……?”

“是的!在举行宴会之前,你一切都按照中纳言的吩咐去做,这样将军才会感到高兴。”

“好,我一定会竭尽心力去做!”

於是乎直到举行“盛宴”的前一天为止,福阿弥始终像只小鼷鼠似地任凭政宗使唤。

二十八日这天终於到了。

打从前一天开始,福阿弥就和政宗一起来到西之丸。次日黎明,福阿弥在洒扫庭院之余,且亲自为政宗煎煮治疗气喘的汤药,然後恭谨地立於政宗身後,等待客人到来。

对伊达中纳言政宗来说,这是他一生当中头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使用江户城来宴请宾客。

然而,身为天下诸侯、将军家师范的柳生宗矩却说:

“是将军和中纳言在比较男性的气度……”

想到这句话,福阿弥全身的神经下由得再度紧绷,更加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在这次宴会当中,首先抵达的是相伴,其次则是担任表演的人员。

相伴包括丹羽宰相长重、毛利甲斐守秀元及医官今大路亲正(曲直濑)。

(曲直濑大人是为了预防将军中毒而来的吗……?)

也许是福阿弥太过神经质了。事实上即使没有人下毒,将军也可能会发生食物中毒或饮酒过量等现象,因此医官随从而来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相伴抵达之後不久,家光一行人也来到了西之丸。担任前驱的,是负责今天守护工作的酒井赞岐守忠胜。跟在家光身後的,是衣着华丽的土井利胜。至於家光本身,当然也穿得十分气派,令人一看就知道他就是今天众所瞩目的主客。

身为主人的政宗很快地招呼家光一行人进入茶屋喝茶,同时又命人端上饭菜。用过茶後,一行人又移往书院,而政宗就在这裏把事先准备奸的久国及长光大刀献给家光。

“所谓久国,具有希望国家长治久安的意思。至於长光,则和将军的名字一样,寓有永远绽放光芒的意思,请将军笑纳。”

这时家光依然不改其戏谵的本性,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噢,真是有趣极了。原先我以为伊达中纳言当着我的面拿出这两把大刀,是想要把它们丢到我身上来,害我吓了一跳哩!”

政宗丝毫不以为忤地露出微笑。

“政宗的这两把大刀原本就是要献给将军的,为什么要用丢的呢?”

“哈哈哈……是这样吗?既然如此,那我就欣然收下了。”

然後家光也命土井利胜将名闻遐迩的茶罐“茶花肩冲”拿出来。

“虽然我很喜欢这个茶罐,但是由於它的名字当中有茶花二字,所以还是送给你吧!”

这时福阿弥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将军当众表示自己不喜欢茶花,然後又故意把它送给伊达大人,这是多么露骨的讽刺啊!

“难道你把我看作是茶花吗?”

一旦政宗这么反问将军,那么今天的盛宴就会变得一团糟了……

但是政宗却巧妙地避开了将军的嘲讽。

“承蒙将军厚赐,政宗不胜感激。政宗一向性情急躁,经常在无意中冒犯了他人。事实上,东照权现大人生前即时常提醒我要小心行事……今後我一定会牢牢记住这一点的。对於你所送给我的名器,政宗自当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由双方你来我往的谈话当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年龄所造成的差异。家光像蜜蜂一般,下时地用针来刺政宗,然而政宗却有如老僧入定一般,全然不予理会。

不久之後,表演节目正式上场。当三番表演完毕,轮到柳生宗矩所扮演的高砂上场时,家光又发出了惊人之语:

“哦!茶花,茶花,马上就要上演你最喜欢的实盛了。坦白说,我还真想看看哭泣的实盛哩!”

其时,站在政宗身後的福阿弥又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将军把政宗叫成茶花,而且说他是哭泣的实盛,可见他已经知道当政宗看到那独眼达摩时潸然泪下的事情。

(柳生但马连这件事也告诉了将军……?)

想到这裹,他的背脊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将军,谢谢你如此抬举我。如果我真能像实盛一样,那将是我毕生最大的光荣。”

“为……为……为什么呢?”

“能够扮演实盛这样的大人物,当然是我衷心所期待的。不过由於我已经老迈不堪,因此只好命家臣樱井八右卫门代我上场表演。”

“啊?原来八右卫门是你的家臣!那么很抱歉,我必须下令中止伊达家臣的表演。”

“如果你下此命令,则八右卫门一定会切腹自杀。”

“哦?此话怎讲?”

“已经换好衣裳,视伊达家的名誉如自己生命的八右卫门一旦知道你不许他上场表演,必然会认为伊达家已经失宠於将军。按照伊达家的传统,这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切腹自尽……如果你同意,那么政宗愿意为你表演大鼓。”

“哦,原来如此……很好,那就由你来表演大鼓吧!是吗?八右卫门真的会切腹自尽吗?”

“一定会的!因此,政宗非常感激你肯接受我的建议。”

福阿弥这才放下心来,但同时又觉得有点失望。

(将军家和大名之间总算不致发生冲突了……)

纵使表面上顽强不屈,但是政宗对於将军家的权力却仍心存顾忌。因此政宗自始即极力压抑心中的怒气,曲意顺从将军家光……而柳生宗矩竟说这是一场两个男人较量气度的比赛……

福阿弥的内心感到十分失望。在此之前,他对伊达政宗别扭的气概始终怀有一份憧憬。

“好,那么我这就去准备了!”

政宗平静地向家光打个招呼後,随即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这时,福阿弥不禁感叹不已。

(伊达大人真的老了……)

他轻叹着跟随在政宗身後。

进入乐屋以後,政宗开口说道:

“福阿弥,辛苦你了。”

说完又轻轻地对小纳户招手。

“一切都在我的意料当中,快把准备好的衣裳拿来。”

“遵命!”

当小纳户捧着衣裳进来时,福阿弥不禁瞪大了眼睛。那是一件镶有金、银、红、白四种不同横纹、看起来有如天神使者般的华丽衣裳。

“呃!这个小袖子上是……”

“噢,是的!那是色彩缤纷的花纹,它的华丽程度甚至连土井利胜今天所穿的衣服也比不上呢!”

“是的,我也有同感。这个小袖上所发出的耀眼光芒……”

“正是!这件衣服正足以表现出伊达家与众不同的风格,相信那个黄口乳子摆在架上的伊达玩偶是绝对比不上的。看到了这件五彩缤纷的华服,甚至连权现大人也忍不住要发出惊叹哩!”

“中纳言大人,请注意你的用词!怎么可以把将军称为黄口……”

“哦,是的!将军、将军。”

稍微停顿一下之後,他又接着说道:

“来人哪!赶快来帮我穿上这件衣服。”

不久,政宗跟在捧着大鼓的观世左吉身後走上了舞台。

根据後人的记载,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今天这场盛宴的主人也加入了表演的行列。身为主人的政宗,跟在手持大鼓的观世左吉身後走上舞台,并且如演员一般朝御前行礼。其时将军高声呐喊,不断地报以热烈掌声,而坐在观众席上的大、小大名们也不时地大声叫好。”

观众席上铺着大红毛毡,而家光就坐在正中位置,不时地发出赞叹声,使整个能乐堂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真正的演技就此开始。当雷动的欢声停止之後,四周突然恢复寂静,每个人都对政宗的表演抱着拭目以待的心情。其中,家光更是屏气凝神地静待政宗开始表演,然而政宗却始终一动也不动地平伏在地。

良久之後,政宗突然抬起头来,用骄傲的眼神注视着众人,然後抽出小刀在空中虚幌一招。

“啊!”

吓得几乎停住呼吸的,并不只是福阿弥而已,甚至连土井利胜和一向不苟言笑的酒井忠胜,也吓得连忙站起身来。

当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政宗的身上时,政宗突然又把小刀移到左手,好整以暇地修剪起指甲来。

“呃!这、这真是太好了。”

家光嗫嚅道:

“中纳言的表演方式与众不同,真、真是太棒了!啊,大鼓、大鼓!”

政宗好整以暇地修剪完指甲以後,特地用小鬓上的油脂加以摩擦,然後才开始演奏大鼓。华丽的衣裳、独眼的演奏者,再加上凄厉的鼓声,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这时,福阿弥不禁哑然失笑。

(的确,这是太平盛世裏两个男人之间气度的比较……)

从主客所穿的缤纷华服到政宗的大鼓表演,为众人开启了一个能的梦幻世界。

演奏完毕之後,政宗猛地丢下鼓棒,迅速穿过仕手和脇师之间走下舞台,跪伏在家光面前。

这个动作说是异样却又不似异样,说是无礼却又不能算是无礼,乍看之下像是生气,又好像是在和家光比赛。总之,这可以说是一次鲜活的演技表演。

“政宗才浅,有辱清听。”

“不,你表演得太棒了。”

“承蒙将军褒奖,政宗真是愧不敢当。对於今天的一切,政宗将会永远铭记在心。”

“不愧是伊达大人,做得真是漂亮!”

伊达的表演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满堂采。甚至连观众席上的宗矩,眼中也露出了醺醺然的神情。

猿乐表演圆满落幕之後,紧接着就是当晚的盛大酒宴了。

有关酒宴的事情,政宗并未和福阿弥商量。

“这是伊达家一惯的传统。”

据福阿弥猜想,这次酒宴当然不脱伊达家无礼、奢华的作风。然而,事实却完全出乎他的想像。严格说来,这次酒宴简直可以用“简朴”一诃来形容。侍者所端上来的菜肴既未特别丰盛,就连酒也只是放在一般的锡器当中,然後再倒进素烧的酒杯裏。

宾客当中并没有特别喜欢喝酒的人,因此大家都只是把酒浅酌、愉快地畅谈……即使是在如此愉快的气氛下,他们也可能互相狙击对方……正当福阿弥这么想时,政宗突然附在他耳边说道:

“阿福啊!你可以帮帮我的忙了。”

“啊?难道酒宴之後还有表演吗……?”

“这是伊达家的惯例。如果不全部做完的话,那么我这次冥上之旅将会非常寂寞。”

福阿弥这才知道大厅中将会有另外一场表演。

“要在三间招待将军吗?”

“现在三间正在进行花道呢!既然将军把西之丸借给了我,那么就应该尽量使用,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吗?记住,千万不能让客人进入乐屋哦!”

当政宗带着福阿弥来到与三间相连的二间前的竹林时,福阿弥突然停住了脚步。

呈现在眼前的强烈色彩,是他所不曾见过的。房间纸门上画着的,是一片翠绿的竹林。更令福阿弥感到惊讶的是,房内竟然有二十几名穿着冶艳服装的娉婷女子在那儿表演歌舞。

再仔细一看,原来她们并非真的娉婷女子。事实上,他们是一群胸前平坦、年仅十五、六岁或十六、七岁的美少年……

“中纳言,他们并非女子?”

“是的,他们是一群比女人更像女人的美少年。据我所知,将军不是比较偏好野郎们吗?”

“中纳言大人!你的意思是说,连你也要开始谄媚将军吗?”

“哼!”政宗嘲讽地轻哼一声。

“如果将军会因为他人的谄媚而堕落,那就让他堕落好了。这么一来,将军必定会坠入地狱裏去……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福阿弥突然全身颤抖不已。

(原来如此!这个别扭的家伙直到最後关头才要开始耍诈……)

“中纳言大人,你还在憎恨将军。”

“你在胡说什么啊?福阿弥……如果将军会因为谄媚而堕落、毁灭,那就让他去堕落、毁灭好了。否则一旦太平之世有了过多的肥料,恐怕很快就会腐坏。”

“哦?”

“想要预防腐坏,除了帮助他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了解自己所想要的是什么之外,别无其他方法。如果他连自己都不了解,那么我们只好设法使其跌倒……唯有这种人跌倒了,人类才能再度回归自我。至於乳臭未乾的将军究竟会有何反应,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好啦!你快去准备、准备吧!”

事实上,这天晚上的野郎舞蹈,是伊达政宗献给将军家光的最後赠礼。

根据记载,那天晚上的第一个节目是当时最流行的鸟钟舞……

第二个节目是描写性别倒错的尼僧之恋的船舞。

第三个节目是充满煽情意味、内容以追逐萤火虫为主的团扇舞。

第四个节目为木曾舞、第五个节目为游里的四季舞。

实际上,这就是现代歌舞剧的元祖。

等到表演节目结束时,福阿弥突然觉得全身乏力。

这种和发自年轻女性身上的诱惑完全不同的色欲,令他有种异常的感觉。事实上,光是想到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美女,而是和自己同性的男人,就已经令人觉得全身精力虚脱了。

回到大书院以後,坐在酒井赞岐守身後的家光,脸上依旧露出茫然的神情。

家光静静地喝着酒,两眼痴痴地盯着眼前这幕如梦似幻的表演,整个人似乎已经快要疯狂……

自从发生坂部五郎右之子被杀事件以来,为了防止家光接近男色,春日局甚至将前来祝贺伊势神宫再建的庆光院尼姑们留在江户,希望家光能够恢复与众道之间(同性恋者)的正常交往。然而,政宗却在这时故意干扰家光的意志……

令人不解的是,政宗的态度显得无比认真。

当这天晚上的宴会结束以後,政宗轻轻地拍拍脸上一片茫然的福阿弥的肩膀。

“太平时期人类的敌人,即存在於自己心中。这个敌人的名字,就叫做弱点。如果过於疏忽,那么必将很快地结束人生的旅程。”

不过,家光并未踏入政宗所故意设下的陷阱。

家光似乎已经知道这是最後一项表演,因而很快地回过神来,并在轻叹一声之後召唤酒井忠胜前来。

“赞岐守,把我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拿上来,发给这些跳舞的孩子们吧!”

家光准备送给舞者的礼物,是他最喜欢的、画有远山霞光的小袖衣服。之後,家光又喟叹着对政宗笑道:

“中纳言,我对你今天的招待十分满意。”

“真是惶恐之至!”

“你真不愧是手脚都向天地伸展的独眼达摩!不管怎样,如今你总算可以安心地到地狱或极乐世界去了。你放心,我不会再理这些人了。”

“权现大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哈哈哈……今天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大鼓演奏。不,应该说是那把被你当成小道具的短刀。对了,这把短刀好像是家父生前的持有物,对吧?”

政宗闻言不由得扬起双眉。对於无法帮助忠长一事,政宗至今依然感到一股椎心剌痛。

“你说的没错,这把短刀是大御所生前送给我的。由於我非常怀念他,所以用它来修剪指甲。”

“我知道了!藉着修剪指甲来磨练心志,这真是很好的遗言。”

一代枭雄伊达政宗离开人世,是在翌年的五月二十四日。

虽然有人认为政宗一定会选择靠近母亲墓地的若林隐邸作为葬身之所,但实际上政宗并未做此决定。相反地,他并不希望自己是仙台的政宗,因而很快地出府。

自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正月二十八日於西之丸宴请家光之後,政宗随即於同年的六月二十九日返回仙台,复於翌年(宽永十三年)四月二十日抱病来到江户。

其时政宗自觉死期将届,因而特地於途中绕道前往日光山的东照宫参拜。至於正式抵达江户的时间,则是在四月二十八日。

政宗希望死於江户的心意,家臣和幕府的重臣们都很了解。事实上,政宗至死为止,都一直希望能够获得诸大名的参觐。

抵达江户以後,家光当然必须亲自前来问候这位大功臣。因此五月二十一日这天,家光在侍医和重臣的陪同下,终於来到伊达家的江户住宅探视政宗。

而政宗也就是在这次会面的三天之後死去——

这一阵子由於食物无法通过咽喉,因此政宗几乎从未进食。不过,尽管病体孱弱,但是政宗在会见家臣时,却绝对不会躺在床上。甚至连将军家光前来探视他时,他也一样拖着病体抵在床柱上迎接对方。

“爷啊!我还有好多事要仰仗你哩!你要赶快好起来才行。”

听到家光的话後,政宗几度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苦於无法发出声音,於是只好拿起笔来。

“大丈夫死於褥上,无法完成平日素志,真叫人徒呼负负。”

写罢他又用笔头敲敲纸:

“将军,希望你能恢弘祖业,使德川家永世流传。”

然後他放下纸笔,恭谨地合掌为什。

另一方面,当家光离开政宗的房间以後,立刻对茂庭良元及中岛宗求说:

“中纳言的病使得他有口难言,你们去间问他,有什么事我可以代劳的。”

家光知道政宗最挂心的事,就是他尚未把家督之职正式让给忠宗。

将军家光回府之後,躺在病床上的政宗却仍气愤不已。一想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政宗的脾气就变得愈加暴躁了。但是不能说话的事实,却使他下得不再度以笔谈的方式。命家人送上食物。

“食物?食物能通过你的喉咙吗?我看你还是躺着吧!”

听到中岛宗求的话後,政宗赌气似地说道:

“我吃给你看!”

政宗再度振笔疾书。

接获政宗的命令之後,小厮立刻端来煮得稀烂的粥。而政宗则很生气地一口气喝下半碗粥,但是不久之後却突然脸色大变。

原来是因为他所喝下的粥堵住食道,以致无法呼吸的缘故。小厮们见状连忙端来水盆,然而政宗却不肯吐出塞满口中的粥,兀自抓着笔写道:

“我吃给你们看!”

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非把食物咽下去下可。接着,他又像是在跟某人生气似地振笔疾书:

“立刻召集一百五十人由庭院向我发动攻击。”

“啊?”小厮愕然反问道:

“殿下是要我们攻击你吗?”

“我要这支能够表现伊达士气的突击队大声呐喊,并且全力袭击我。”

中岛宗求和茂庭良元互望一眼,然後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们认为,政宗一定是想要在临死之前再次检视藩士们的士气,所以才下此命令。

於是两人很快地召集了一百五十名士兵,令其头戴尖帽,编成政宗最引以为傲的枪队,整齐地排列於内庭的墙外。

当时政宗的口中仍然塞满了粥,神情焦躁地凝视着屋外的队伍。

“你来指挥吧……”他把指挥刀交给良元。就在这时,政宗突然右手支在床柱,左手不断地挥舞着。

“哇!”刹时一百五十名士兵齐声大叫,并以雷霆之势攻向内庭。就在这个时候,政宗也“呜”地一口把粥吞了下去。

“这就是士气!”政宗突然说道。

“只要你想成功,就一定能够成功;只要你想吃下去,就一定能够吃下去。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

说完,他的身子便离开了床柱,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事实上,这可以说是政宗生前的最後一句话了。因为从那以後,他就再也不能开口了。

直到二十四日断气为止,政宗始终不肯让正室田村氏和女儿们踏进他的卧房。

那是因为,他认为一个男人的生死绝对不能让女人看到。至於导致这种想法的原因,则是由於他认为女人不了解男人生死大事之严肃,所以还是不让她们前来探视为妙。

当政宗咽下最後一口气时,伊达住宅的正上方突然响起两声雷鸣,随後整个天空又迅速放晴。

在这同时,苍穹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鸢鸟,不断地鸣叫着朝远方展翅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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