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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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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后话。

……多年后,春季一个恬静日子里,在筑前福冈城里某处所,黑田家年迈的武士们回忆遥远已逝的关原决战诸多往事。

自然,话题逐渐向一个主题集中。在石田军面前,黑田长政部队好像落网的鸟儿一样,双翅扑腾,陷入了几近灭亡前的状态。

“哎呀,岛左近真可怕!”

一个人说道。这时他回忆说,“冲啊!杀啊!”当年岛左近在马上摇动麾令旗叱咤自家军的那种声音,至今还不绝于耳。这成了一个有名的故事。

众人皆有同感。话题又转到当时左近的戎装上。

“一身漆黑铠甲,头盔上没有装饰物,后背没插小旗,铠甲外披的无袖外罩是土黄色的。”

一人这样回忆。

“后背没插小旗,但无袖外罩不是土黄色的,是灰色的。”

又一人提出了异议。还有人说:“哎呀,左近后背插着小旗。”无袖外罩的颜色也因每人的记忆不同,说法不一。

众人同时想起来了,恰好黑田家有一个服侍过石田三成的武士,当年在左近手下。于是遣人将那人叫来,听他讲一讲那日左近的戎装。

结果是,除了后背没插小旗一事,其他方面,老武士们全都记错了。

首先,头盔有饰物,朱红色月牙形“天冲”足有三尺高。

铠甲是紫檀色涂漆胸铠“桶革胴”,细皮绳菱形交叉连接铠甲片,外面套的是棉布无袖外罩,颜色是葱心绿。

“哎呀,真是汗颜!”

老武士们凝视着未经沙场的青年武士说道。

“小伙子们啊,别笑我们胆怯。现在一想起那个紧张场面,还毛骨悚然呢。因为太可怕了,岂止是连敌将的铠甲和颜色都没看清,连头都不敢抬呀,这就是证明。”

老武士们又说道。

这个故事载于古书《故乡物语》。此外,此书还收入了一个人的谈话。关于这段谈话,引用其中文字如下:

各位可曾忘记?一听到岛左近,现在仍令人胆战心惊。我们若不开枪射击,我等的脑袋就被他拿走了,如同探囊取物。

在混战与溃逃过程中,黑田长政决定以枪战来对付左近,便组织一个狙击部队,匆忙出发了。

狙击队长是菅六之助(后称和泉)。

他是自如水当家时就跟从黑田家的谱代家臣,少年便博得武勇大名。黑田家的后藤又兵卫与此人,名传其他各家。

菅六之助的容貌奇特,脸上长着一个大痣,嘴唇缺了一半,牙齿凸露出来。朝鲜战争时期,中了明军毒箭,伤了脸面,他引以为耻,嘴总是用白布捂着。

菅六之助转到了左近的左翼,急速来到其附近的小丘上布下火枪阵地,将百余杆火枪一字排开,瞄准了左近。

一齐开火。

其中三颗子弹击中了左近的左臂、腰左侧和坐骑。

左近的坐骑前腿折了,俄顷倒地。左近弃马,拄枪站了起来。

“别管我!冲啊!杀啊!”

左近想这样喊,却喊不出声来了,只见他盔檐下一脸愤怒相,活像张口成“阿”字嘴型的仁王。少刻,左近和枪同时倒下了。

左近负伤,动摇了他部队的军心。骑马近卫将他护送到寨栅之内。因此,阵形溃乱了。

加之,山丘上菅六之助的火枪队瞄准左近部队俯射,一刻不停。左近部队有些将士向山丘上的火枪队三次冲锋,均遭到山麓的加藤嘉明部队和新参战的户川连安部队阻击,未能奏效,最后陷入了极度苦战。

(这可不行!)

栅内的三成从折凳上起身,脸上的汗全消了。

“鸣金收兵!”

必须救出左近。失去主将的左近部队一片大乱。若放任不管,势必全线崩溃。

左近部队的士卒争先恐后撤到寨栅内。

石田部队这道前卫的崩溃,倏然令敌军威势大振。附近东军各部队停止了退却的步伐,重整阵形,少时,吹螺号,擂战鼓,攻击石田部队。

此刻,蒲生乡舍在寨内。田中吉政部队想占尾追之利,最先追来,遭到蒲生乡舍迎击,顷刻间被击退了四百多公尺。

(敌军势弱。)

三成坐回折凳上,一放下心来,又觉得己方必胜。

(必胜。——如果现在侧击敌人。)

他这么认定,命令一支部队迂回攻击敌人腹背。

三成冷静下来后,发现雾散天晴。

视野可以扩展到山麓了。所有丘陵上旗帜林立;原野上,盔甲与将士后背插的小旗波动,卷起了色彩的漩涡。

战况对三成一方有利。

在天满山麓,宇喜多部队游刃有余地耍弄着福岛部队等;石田部队阵前的敌人,多次被击退了。

(然而,南宫山和松尾山上的己方部队还是没出动。)

他们若现在冲下山,己方必胜,这在谁看来都是千真万确之事。

三成想高呼,他下令又向上述部队升起了狼烟。

这时,石田部队不太宽阔的阵前原野上挤满了敌军兵马。

不仅有黑田长政、细川忠兴、竹中重门、加藤嘉明、田中吉政、户川达安等人的部队,就连位于战场中央的佐久间安政、织田有乐斋、古田重胜、稻叶贞通、一柳直盛等人的小部队也有这样的心情:

——要攻就攻治部少辅的阵地!

他们拥挤聒噪着,奔驰麇集此地。

石田阵前的原野狭窄,敌军得不到充分施展。加之石田部队的火枪射击十分激烈,难以接近。

这个战场总体上不可思议的是,西军兵力的三分之二纹风不动,三分之一兵力殊死拚杀。与此相对,东军倾全力驱驰冲杀在各战场。从实际人数上讲,西军对抗着四倍于己的敌军,然而,战况却越来越有利于西军。

(必胜。)

三成这样认定,但将此落实为决定性的信念,他又感到焦躁烦心。想胜利还需要一个条件,即友军能加入战局——哪怕只派出十分之三的兵力。

“岛津部队在做甚么?”

三成哀鸣似地说道。就连岛津部队也一动不动。岛津部队部署在石田主阵地右翼,位于北国街道沿途。至今却未放一枪,偃旗息鼓,旁观战况。

“助左卫门,马上去一趟岛津军营,催他出战!”

三成向名曰八十岛助左卫门的小队长下令。三成适才曾派此人前去督促过。

岛津丰久只是点头说道:

“得令。”

依然不出兵。

八十岛担任第二次督促使又纵马上路了。此人是三成的老臣八十岛助左卫门道人之子,平素能说会道,三成与其他家联络时,常派为使者。但他做不出有益于战场的大事。

八十岛披上防箭袋,策马出发了。

岛津惟新入道和岛津丰久的心境,与战场上任何一个战将都不一样。毋庸置疑,岛津与己方不出战的诸将相异,绝无倒戈投敌之意。

岛津部队并不想拒绝参战,但复杂的理由是,极不愿在三成指挥下作战。

“敌军若攻到岛津部队阵前,必击退之。但不为治部少辅而战。我们已不是西军的一部份了。”

岛津丰久对部下这样说道。岛津惟新和岛津丰久将对三成的感情很复杂,缘由多得堆积如山。譬如,此前三成撤销大垣城外战线时,对镇守前线的岛津部队弃之不顾。接着,在大垣城召开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上,岛津丰久提出的夜袭方案,连议论都没议论就否决了等等。再进一步说,在西军里武略最出类拔萃的岛津惟新,并未受到三成适当的优待。

——治部少辅那厮身分低微,无武道阅历,缘何趾高气扬命令我等?

这种心理不限于岛津惟新和岛津丰久,也窝在岛津家小队长以上的人物腹中,使得岛津部队一直采取冻结战斗队形的姿态。

——岛津部队做何打算?

东军也在揣测,惧怕岛津家的武勇,不敢轻易攻击。在这般乱军之中,自然,岛津部队继续保持这个姿态。

就在这时,八十岛纵马而至。

“前来催促出战!”

他在马上对岛津丰久说道。是八十岛太焦急慌促?还是主公的傲慢癖习传染了他?他没下马。

这举止违背军规。八十岛飞快地传述了旨意,但这种方式,说甚么都没用。

“还不下马吗?!”

岛津家拥上几个武士,挥刀欲砍。八十岛惊骇,慌忙掉转马头跑了。

三成听了八十岛的覆命,又没看见现场,勃然大怒,几欲发狂。

“竟敢挥刀驱逐军使!”

言讫,三成飞身上马,自任军使,离开了大营。他策马奔驰,捂着下腹,肠子拧绞似地剧烈疼痛。

三成来到岛津阵前下马,走到岛津丰久近前。由于下痢,三成脸色苍白。

“为何不出兵?现在胜利在望!”

(胜不了。)

岛津丰久这样判定。西军只有一部份部队疯狂作战,预备队大军团的大旗无意移动。在岛津丰久看来,疯狂作战的各部队体力消耗得精疲力竭之际,就是西军败北之时。

“现在,”

三成接着说道。

“我们要攻击敌军大本营,一举决定胜利。还望能有贵军随之。”

“用不着大人这份关心。”

丰久坐在折凳上回答。

“我家原本就反对在这关原与敌军正面交锋。在大垣我们献策发动夜袭,大人却拒绝了。大人那当时的傲慢言行与小儿般的幼稚,现在遗留在我的眼里和耳中。”

“但、但是,”

此时,三成才发觉对方感情的扭曲,为之愕然。

“那等事,将来再说。现在正是鏖战的高潮啊!”

三成的语尾像哀求似地颤抖着。

“确实正当鏖战的高潮。”

丰久的眼睛不看三成,凝望前方,又张开了嘴唇。

“然而,敝人觉得今日的战斗是各自随心所欲的战斗,仅是为了无愧于自家的武道名声。故此,虽然好不容易张了一回口,对不起,别人家的事,敝人已无余力去管。”

“中务大辅大人。”

三成唤其官名。

“幕后的岛津惟新入道大人,也是这般意见吗?”

丰久在前阵,总帅岛津惟新在后阵。故而三成这样问道。

“后阵的事,”

丰久没瞧三成,这样回答道:

“我不知道。仗打得这么激烈,已不能顾及后阵的意向如何。大人就认为这是岛津家的意向吧。”

“……”

三成一时语塞,再无话可说了。

战况在发展,不能留在这阵地与萨摩的年轻先锋大将议论下去了,必须火速返回自己阵地。

三成策马回营,

(究竟这场战争后果会如何?)

心绪黯然。三成不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性格造成的。其实,归根结柢,所谓战争是主将性格的作品,然而,三成不这么认为。

(自己若是百万石的身分就好了!)

三成咬牙切齿地懊恼思索着。晚年的秀吉移封无能暴虐的养子小早川秀秋,曾打算将北九州的百万石封给三成。

三成却这样谢绝:“唯有在距离京城大坂很近的佐和山,更能效力丰臣家。若是拜领难得的广大领地,人在九州,难遂此愿。”

(若有那一百万石!)

理所当然,自己可以亲率三万以上的直属大军来此战场。西军的核心军队若有三万人,诸将都会悚惧三成的武威,我三成制定的战略战术,他们一定会摇尾服从。

(一切全靠实力。十九万余石的实力,成不了甚么气候。)

现在,三成焉能不再次懊悔此事。

三成回营后,左近坐在草地上,脱光了上身,让人往伤口上涂抹“军中膏”。

“左近,能动了?”

三成高声问道,疾步来到左近身旁。他没料到左近已经能起身坐定了。

“说甚么呢,岂止能动,马上就可以作战了。”

左近仰望三成,想笑起来。可能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微笑反倒显得形象凄惨了。

“岛津搬不动。”

三成贴近左近耳朵,低声说道。三成不想让其他将士知道。

“南宫山上的毛利、吉川、安国寺、长束、长曾我部,还有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看他们那种态度,到最后也不像能挪动的样子。”

“还很难说。”

“说甚么呢,他们若不动,还谈何胜负成败。主公为了名传千古,应当加紧努力啊。”

“还没死心断念。”

“山上的事,考虑到此即可。我们若一推进,二推进,三推进,步步胜利前进,山上那帮骑墙派就忍耐不住了,会主动跑下山,来到我们跟前。事到如今,只有尽死力奋战,调配好作战的色彩。”

“左近,你还能驰突沙场吗?”

“胳膊不听使唤,腿还行。即便腿不行了,嘴还能说话。”

少刻,左近从肩头到腋窝斜向包扎的白布,鲜血渗了出来,白布染得通红。如果血流不止,则难保左近的生命延续很久。

左近穿上了戎装,两个家臣从背后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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