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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秀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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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过去了。随着秋意日浓,秀吉的生命也比以前更加衰弱了。三成每夜都住在本丸。秀吉呓语似地喊着:

“佐吉在吗?”

此刻是庆长三年旧历八月四日黎明之前。

“三成在此。”

他跪在秀吉耳畔。

“现在是夜里,还是早上?”

“是夜里。一会儿就到鸡鸣时刻了。”

“我想写遗言。”

秀吉那闭着的眼皮间溢出了泪水。“唤佑笔(书记官)。家康、利家在吗?”秀吉闭着眼睛问三成。

“立刻遣人唤来。仅唤来大老和奉行即可吗?”

三成恢复了冷静的事务官神情。哪里还顾得上感伤。武将的遗言与常人不同,它是重要布告,相当于下一代的宪法。

“哎,就唤那些人来。”

“立刻遵办。”

三成不让裙裤发出声响,静静退了出来。从政务室向四面八方火速派出使者,千头万绪处理完后,这个深切感伤的男人抱膝饮泣。

少时,雄鸡啼鸣,天色大亮了,众人登城。秀吉将他们唤至枕边,一一指名,道出遗言。他先对家康说:

“爱卿是最忠诚规矩之人。”

接着,秀吉夸赞家康的美德,譬如做事谨慎,富于内涵,是一诺千金的有德之人等。事实上,家康在比自己抢先夺得天下的秀吉面前,一直伪装得像小猫般温顺。但是秀吉心存一个隐忧,就是家康。自己死后,家康真的能依然顺从吗?

(不得而知。)

秀吉正是出于这种感觉,才一味夸赞家康忠诚规矩,想让家康稳待在有德之人的座位上。三成在旁听着听着,觉得秀吉好像死命说道:

“德川爱卿呀,你不是虎,不是狼,是猫。是一只毛色很美丽的温顺小猫。”

不得不反覆强调同一件事的秀吉,既凄惨,又可悲。

秀吉又说道:

“故而,听说你有个孙女叫千姬,我希望她成人后嫁给秀赖。这样秀赖就成了家康爱卿的孙女婿。请把秀赖当作儿孙,多多关照。”

下一个人,是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对年幼于己两岁的这位老人,秀吉这样说道:

“利家和我,从他名叫‘犬千代’的时候开始,就结成了青梅竹马之交。”

“青梅竹马之交”是秀吉的最高夸大。秀吉还是织田家的足轻时,利家就已是上士家的二少爷,身分高于秀吉。当时秀吉称他“前田家”或“犬千代大人”,形影不离跟在利家身后。利家是名将才。织田时代末期,他已是越前府中的城主。秀吉取得天下后,立即厚待这位笃实的武将。为对抗家康的势力,家康当上了内大臣,秀吉就将利家晋升为大纳言,官位与家康保持平衡。利家老人的性格,重旧谊,不忘恩。他要以始终一贯的心情,回报秀吉的知遇之恩。

“我相求爱卿当秀赖的傅人(保护人)。”

秀吉说道。

秀吉以“遗言”形式决定了他死后丰臣政权的样貌。其构想是由德川家康与前田利家二人组成联合内阁。

(只好如此。只要利家老人长寿的话。)

三成在一旁做如是想。

按照秀吉的构想,置家康于伏见,担任秀赖的代理官代管政治;置利家于大坂城,以培养秀赖。秀吉说道:

“我死后过了五十日,便让秀赖移居大坂。秀赖十五岁之前,不可让他出城外。”

为了秀赖的未来安全,秀吉正大规模改筑大坂城。秀吉认为,纵然家康在伏见举起叛乱大旗,只要秀赖住在天下第一的大坂城,就可保住人身不受伤害。

“让利家住在大坂。如果利家想登天守,利家是我的代理官,可令其随意登临。”

秀吉允许利家在城内自由行动。

……

该日,从秀吉病房退出的大老和奉行们,大老向奉行,奉行向大老,都互换了写有“绝不疏略秀赖公”、“恪守法度”等数条誓言的誓言书,每人都写了若干遍,用以互换。

秀吉似乎很疲劳了。他说完遗言,呼吸急促起来。须臾,睡了过去,像死去了一样。但睡眠时间很短,没过一刻就醒来了,发出了像硬挤出来的声音:

“治部在吗?”

三成大惊。秀吉扭着身体要坐起来。

“三成在此。有何事?”

“有笔砚吗?”

“有。我执笔,殿下轻松些,请慢慢口述给我听。”

“不,口述不行。我要写遗言。”

“遗言?殿下不是早晨说了吗?”

“说过了,但心里没底。我想自己写。拿纸笔来。”

无奈,将笔蘸饱了墨,三成一旁服侍着,让秀吉坐在病榻上,左手拿纸,右手执笔。秀吉低着头,一会儿,哆哆嗦嗦的手写出了细瘦的文字:

秀赖之事,由衷拜托列于此遗言书上之五位,扶助秀赖至于成立,此外,别无牵挂之事。

敬白太合

德川家康

前田利家

毛利辉元

上杉景胜

宇喜多秀家

秀吉写下了五大老的名字,闭目少刻,又以补记的形式写道:

再三拜托秀赖之事。拜托五位。详情我语于五位奉行。

突然,秀吉大概浮上了悲凉,泪流不止写上结尾:

恋恋不舍。

写完,秀吉倏地扔掉了毛笔。三成慌忙靠前,从秀吉脸上取下纸来,秀吉面带死相,已经昏过去了。

(主上!)

三成心中大喊。在三成看来,誓言书确实写下了,然而,以大老为首的二百余位大名,都是只为自身利益而活动的人。能回报秀吉这位老人期待的,除我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再无别人了。

(主上!)

三成落泪了。

(只要有我三成在,决不允许大权被家康窃去,请放心!)

他暗自发誓。但心中之言不知秀吉能否听见,秀吉一动不动地躺着。三成向这位半成尸体的主上发誓。通过发誓,一种甘美的感动流遍了三成的全身。

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夜里,秀吉咽气了。确切时间是夜里何时?滑稽的是,这位喜好热闹的英雄,很讽刺地,谁都没察觉,不知何时撒手人寰了。

“啊!已经归天了!”

丑刻(夜里两点)已过,医官曲直濑法印不由得高叫了一声。法印慌忙握着秀吉的手,血已经冰凉了。留在病房里的人,当夜有十几个。包括三成在内的五名奉行皆在,但谁也没察觉。

“拿永别水来!”

三成镇静地下令。这是几近冷酷的干练官吏的声音。可以说,三成的活动由这一瞬间就展开了。

“肃静!我分别通知。”

三成在屋内一角说道。他身边巨大蜡烛的火苗,似乎象征着三成幽暗的激情。

“五奉行间早已商量过,太合殿下仙逝一事,不可走漏风声,此事就秘藏于此刻在场的每个人心中。不消说,也不能告诉大名们。”

这是因为考虑到海外征战军旅。秀吉的死讯若传到敌对的明朝和朝鲜,讲和与撤军必将十分困难,以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为司令官的前线将士,将陷入困境。事实上,多亏这道密令,岛津军和小西军刚撤退,消息就传到了敌军阵营,明朝将领咬牙懊悔不迭。

“但是,治部少辅,遗体如何处理?”

五奉行中最年长的浅野长政问道。再保密,遗体也必须处理呀。

“你忘了吗?这事也商量过呀。现在就由我们亲手秘葬。”

“亲手?”

“正是!”

三成唤来同僚前田玄以,问道:“准备妥当否?”所谓准备,即准备运遗体的轿子。

“嗯,已令轿子在本丸下面等候。”

僧侣出身的五奉行之一前田回答。

“那么,按既定方案,你和高野山的兴山上人将遗体背下去吧。”

“遵命。”

前田玄以低声回答。

运遗体的人里,高野山的老僧兴山上人,秀吉病逝时他也在场,秀吉生前喜爱其才。兴山上人有个稀奇的饮食习惯,主食仅吃树上结的坚果和水果,世间称他为“木食上人”。此刻,运遗体的兴山上人也点头说道:

“遵命。”

遗体运到京都阿弥陀峰,此为“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秀吉生前已暗中决定在山顶建墓,病卧期间已经开工。当然,这不是一座能避开世人耳目之墓,由于山麓有秀吉建起的大佛殿,

——扩大寺院范围。

便以这个名目,山巅开工建墓了。

“枕边经”等一应送终宗教仪式及毕,前田玄以跪拜遗体前。

“我陪伴殿下。”

言讫,前田玄以抱起遗体,背了起来。看上去酷似背着活着的秀吉换病房,通过了若干道檐廊,来到本丸门口。门前高台上放着轿子,遗体置入后,前田玄以的家臣当轿夫。未配仪仗队。轿子两旁只跟随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前田玄以和木食上人。人们被阴雨浇得浑身湿淋淋的,脚底吧唧吧唧地下着缓坡石阶。

秀吉终年六十三岁。

如此奇妙的密葬方式,是按照秀吉对五奉行留下的遗言进行的。就连城下百姓的葬礼也不至于这般凄惨寒酸。三成伫立雨中,一动不动,凝望着逐渐远去的那根火炬。

(这就是曾经亲率二百余位大名、统治六十余州、执掌天下政权者的葬礼吗?)

三成心生感触。如此葬礼滑稽且悲痛。然而,三成并不感到滑稽。当火炬的光点终于消失在林间的时候,三成眼泪爬满双颊。

(一个不幸的人。)

三成这样思忖。秀吉一手平定乱世,建立了史无前例的统一国家。但他遗孤的将来,是无限的忧愁,遗孤的葬礼将会比匹夫的葬礼还要寒酸。

(这一切,都因为有家康在!)

尽管顾及海外征战军旅,葬礼才如此安排,但三成在情感上不能不这样前思后想。

……

天亮之后,三成对家康采取了意外的手段。他让人将噩耗偷偷告诉了家康。

“不可走漏风声”,这是秀吉死后,五奉行于密室商定的秘密事项,相互间都交换了誓言书。此时,浅野长政抬起闪着白光的眼睛问道:

“治部少辅,连德川大人也不通知吗?”

接着,他又补充道:

“德川大人可是首席大老啊。是秀赖公的代理官。不通知到,将来会生出麻烦的。”

三成只回答一句话:

“一切遵从遗令!”

“遗令”的权威令浅野长政闭上了嘴巴,唯有眼睛还闷着狡猾的光,敏捷地窥视了一下其他三名奉行的脸色。

(差人先去通知家康吧。)

浅野长政想读出这样的结论。其他奉行缺乏底气,垂首下视。他们大概害怕自己给今后的家康心中留下坏印象。

(胆小的狸子们!)

三成冷峻地瞅了一下同僚的神情,他一眼看出,只有浅野长政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此人吃里扒外吧。”

浅野长政早就出入家康宅邸,暗中代表家康的利益,公门这边一有事,他就立即跑去禀报家康。这是长政的“游泳法”。

(好!)

三成拿定主意,目送秀吉的“轿子”下了石阶后,转身唤来家臣八十岛道与(助左卫门),命令他:

“你去德川大人宅邸,通知太合殿下今晨已经归天了。”

天已黎明了。道与一身雨装,斜戴着斗笠,出了本丸。

(让你看看我的智慧!)

三成很自豪。他想,家康接获三成报讯,必定会感到意外。同时对自己派阀的重要耳目长政却保持沉默,则心生不快,多疑的家康会开始怀疑长政。(事情确实按照三成的计谋发展,后来,长政有一段时间受到家康的残酷迫害。)

八十岛道与下了本丸,跑过若干条石阶路,出了大手门,看见前来登城的家康队伍。不消说,家康毫不知晓已经发生大事。他登城是例行公事,探望秀吉。

八十岛道与向随从的头领报上自家身分,得到准许,靠近轿子。恰巧家康拉开了轿门,道与对家康嘁嘁喳喳一阵耳语,家康颔首,致谢,打发道与回去了。然后,他的队伍原地不动,考虑了片刻,然后命令:

“不登城了,归宅!”

雨中,队伍向后转,背向城池,面朝宅邸。轿中的家康难抑胸中颤栗的激动。随着秀吉这一死,自己从隶属者的立场解放了。

(今晨开始,时代变了。)

家康坐在窄小的轿子里,咬着指甲,再三如此思量。而且他先琢磨今天应当有何举动。队伍回到宅邸之前,他琢磨出眉目了。进了宅邸,即刻唤出嫡子中纳言秀忠,说明了今日的事变,命令道:

“今日你从伏见动身回江户,做好军备。要做到一旦接获紧急通知,立刻能向上方发来五万大军!”

世间的动向另当别论,可以说,家康的战斗从这一天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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