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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圣马利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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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诺通没有看错,他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希科。

希科的视力和听力都很好;他老远就看到了那两个骑士,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他心想他们大概是来找他的,就停下来等着。

当他对这一点确信不疑,而且看到那两个骑士向他走过来时,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长剑的柄上,像是为了保持一种高贵的概头。

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面对面地看了一秒钟,两人都不作声。

“要是您愿意,先生,您去跟他说吧,”埃尔诺通向他的对手躬身说;在这种情况下,用“对手”这个词儿比用“同伴”更适当些。

圣马利纳一下子愣住了;这种出人意外的礼让使他感到喉咙口发紧;他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去。

埃尔诺通瞧他不作声,于是就先开口了。

“先生,”他对希科说,“这位先生和我,我们都愿为您效劳。”

希科带着他最亲切的微笑躬身答礼。

“恕我冒昧,”年轻人继续说,“能否请教一下您的大名?”

“我叫幽灵,先生,”希科回答。

“您是在等什么东西吧?”

“是的,先生。”

“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们,您在等什么呢?”

“我在等一封信。”

“您一定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样问,先生,这绝无冒犯您的意思。”

希科每回答一句,就躬一下身,笑容愈来愈亲切。

“您在等哪儿的信?”埃尔诺通继续问。

“卢佛宫。”

“火漆上盖谁的印?”

“国王御印。”

埃尔诺通把手伸进紧身短袄。

“您一定认得出这封信吧?”他说。

“是的,只要让我看一下。”

埃尔诺通从短袄里抽出那封信。

“就是它,”希科说,“为了万无一失,你们知道我得给你们一样东西作为交换,对不对?”

“一张收条?”

“这就对了。”

“先生,”埃尔诺通说,“我受国王之命把这封信给您带来;而这位先生受命把它交给您。”

说着,他把信交给圣马利纳,圣马利纳接过去交到希科手里。

“谢谢,先生们,”希科说。

“您也看到了,”埃尔诺通又说,“我们忠实地完成了我们的使命。路上没有旁人,因而没有人会看见我们跟您说话和把信交给您。”

“您说得一点不错.先生,我都看到了,如果以后有需要,我会为你们证明的。现在,轮到我了。”

“收条,”两个年轻人同声说。

“我把它交给你们当中哪一位?”

“国王没有说!”圣马利纳嚷道,一边用恫吓的眼光望着他的同伴。

“请您把收条写成一式两份,先生,”埃尔诺通说,“我们每人拿一份;这儿到卢佛宫还挺远,一路上或许我,或许这位先生,可能会遭到不测的。”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埃尔诺通的眼睛里也闪出了亮光。

“您是个谨慎的人,先生,”希科对埃尔诺通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两张纸,分别写上:

“兹收到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带来,勒内·德·圣马利纳先生面交的信一封。

幽灵。”

“再见,先生!”圣马利纳一把抓住他的收条说。

“再见,先生,一路顺风!”埃尔诺通接着说。“您还有别的东西要带到卢佛宫去吗?”

“没有了,先生们;非常感谢,”希科说。

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勒转马头朝着巴黎的方向;希科迈开连最好的骡子也会羡慕的步子走去。

埃尔诺通刚走了一百步光景,希科就已经不见踪影了;这时候他勒住马,对圣马利纳说:

“如果您愿意的话,先生,”他从马上下来说,“那就现在吧。”

“您这是干什么,先生?”圣马利纳摸不着头脑地说。

“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该谈谈咱俩的事了。我觉得这地方对咱们的那种谈话再适合也没有了。”

“随您的便,先生,”圣马利纳也像他的同伴那样下了马。

等他站定以后,埃尔诺通就走过来对他说:

“您也知道,先生,我没有招惹您,您却一点分寸都没有,总之,您这一路上无缘无故地百般冒犯我。还有,您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要我拿起剑来。当时我拒绝了。可是此时此刻,却是非常合适。我愿意遵命。”

圣马利纳听这番话时,脸色阴沉,眉头紧蹙;可是,真是怪事;他并没有火冒三丈,先前叫他做出种种越轨的举动的那股无名火熄灭了,他不再想交手了;经过考虑,他变得通情达礼了,他认识到自己处处不如对方。

“先生,”他沉默了一阵后回答,“我侮辱您的时候,您却以帮助回报我,所以现在我不会再对您说刚才说过的话了。”

埃尔诺通皱起眉头。

“是的,先生,可是您现在想的还是刚才说过的那些活。”

“谁告诉您啦?”

“因为当初您的那些话是在仇恨和妒忌的指使下说的,您说了那些话以后的两个钟头里,仇恨和妒忌是不会从您心里消除的。”

圣马利纳脸红了,但没有回答。

埃尔诺通等了一会儿,又说:

“国王在你我之间更赏识我,是因为我的样子叫他看着更顺眼些;我没有掉进比埃弗尔河里去,是因为我骑马比您骑得好;我没有在您想挑战的时候接受您的挑战,是因为我比您有头脑;我没有让那个人的狗咬着,是因为我比您更聪明;最后,我现在要求您拔出剑来跟我决斗,是因为我比您更有真正的荣誉感;你留心,要是您再犹犹豫豫的,我就要说我比您勇敢了。”

圣马利纳浑身发抖,两眼冒出火光;埃尔诺通列举的所有这些出丑露乖的事,一件件地在他惨白的脸上烙下它们的印痕。埃尔诺通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像个发狂的人似的拔出长剑。

埃尔诺通早巳拔剑在手。

‘喂,先生,”圣马利纳说,“收回您最后的那句活,您应该承认,那说得过分了,因为您完全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既然正像您所说的,我们两家相隔才两法里路。收回您的话吧,我对您该是够忍让的了,您别来侮辱我的人格。”

“先生,”埃尔诺通说,“因为我从来不火冒三丈,我从来说的都是我想说的话;因此我决不会收回我的话。我,我生性也很敏感,又是新近跻身宫廷。我不愿意以后每次见到您时都要脸红。我请您,先生,举剑较量吧,这样既顺了我的心,也遂了您的意。”

“啊!先生,我决斗过十一次,”圣马和纳带着凶险的笑容说,“我的十一个对手中,死了两个。我想,这些您也知道的吧?”

“我,先生,我从来没有决斗过,”埃尔诺通说,“因为从来不曾遇到过机会;现在我轻而易举地有了一个机会,而且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可得逮住它。我请您赏脸,先生。”

“喂,”圣马利纳摇摇头说,。咱们是同乡,又都在给国王出力,咱们别吵架了;我把您看作一个勇敢的汉子,要不是这是我几乎无法做到的事,我甚至还会把我的手伸给您。有什么办法呢,我让您看到了我是怎么个人,心里是怎么充满了怨恨,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妒忌,您要我怎么办呢?造物主在一个不吉利的日子造出了我。德·夏拉勃尔先生,或者德·蒙克拉博先生,或者德·播科内先生,都不会叫我发火,是您比别人强的地方叫我看着心里窝囊;您可以放宽心,我的妒忌不能损伤您一丝一毫,尽管我感到很遗憾,可您比别人强的地方依然如故。咱俩就到此为止吧,怎么样,先生?说实话,要是日后您提到咱俩是怎么吵起来的,我会受不了。”

“咱们吵架是任何人也不会知道的,先生。”

“任何人都不知道?”

“是的,先生;既然咱俩交手,不是我杀死您就是您杀死我。我并不是把生命看得很淡漠的人;正相反,我很眷恋它。我才二十三岁,有一个名声根好的姓氏,所以您放心吧,我会像狮子一样保护自己的。”?

“嗯,我嘛,完全跟您相反,先生,我三十岁,对生活很有些厌倦了,因为我对于未来,对于我自己,都没有信心,可是尽管我对生活感到厌倦,对幸福抱怀疑态度,我还是不想跟您交手。”

“那么,您准备向我道歉?”埃尔诺通说。

“不,我做得够多了,也说得够多了。如果您还不满足,那只有更好;那样一来您就不再比我高一头了。”

“我提醒您,先生,咱俩都是加斯科尼人,这样了结一场吵架可要让人家笑话的。”

“这正是我等着的,”圣马利纳说。

“您等着……?”

“一个笑话我的人。啊!他会让我度过一个美妙的时刻。”

“这么说您拒绝交手?”

“正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跟您交手。”

“在您对我挑衅了以后?”

“我承认是的。”

“不过说到底,先生,要是我的耐心消耗完了,拿起剑向您猛刺过去呢?”

圣马利纳的拳头抽搐地捏紧了。

“那么,”他说,“好得很,我把我的剑扔到十步以外的地方去。”

“您得留心,先生,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不用剑尖来刺您了。”

“好吧,到那时候我就有了一个理由来恨您,时且会恨到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的地步;然后总有一天,等到您交上坏运的那一天,我就会像您刚才对付我那样逮住您,抱歉得很,我就会杀了您。”

埃尔诺通把长剑插入鞘内。

“您是个怪人,”他说,“我打心眼里可怜您。”

“您可怜我?”

“是的,因为您的痛苦一定很深。”

“很深。”

“您大概从来没有恋爱过?”

“从来没有。”

“可是您至少有一些激情吧?”

“有一种。”

“妒忌,您对我说过了。”

“是的,这使得我的激情全都达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耻辱和不幸的地步:一个女人在她爰别人而不爱我的时候,我才爱慕她,一块金子摸它的是另一个人的手时,我才喜欢它,我总是通过对比而感到骄傲;我借喝酒来烧旺胸中的怒火,也就是说,在这怒火持续不下去时给它加点油,让它像雷电一样炸响、闪光。啊!是啊,是啊,您说得对,德·卡曼日先生,我是不幸的。”

“您没试过变得好一点吗?”埃尔诺通问。

“试过,但没有成功。”

“那么,您指望什么?打算怎么办昵?”

“一株有毒的植物,它能怎么办呢?它跟别的植物一样开出花来,有些人还知道能从中提炼出有用的物质。熊和猛禽能怎么办呢?它们咬别的动物;可是有些饲养它们的人能训练它们去狩猎: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也是我在德·艾佩农先生和德·卢瓦涅克先生手里可能是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他们会说:‘这株植物是有害的,咱们拔了它,这头野兽是会伤人的,咱们杀了它。’”

埃尔诺通有些冷静下来了。

圣马利纳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发怒的对象,而是一个研究的对象,对于这个在环境的影响下向他吐露了这番奇特的心曲的男子,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近乎悲悯的感情。

“您有很好的长处,定能有个很好的前程的;有了很好的前程,就会治好您的病痛。”他说;“接照您的本能去发展吧,圣马利纳先生,您会在战场上或者在政界中获得成功的;到那个时候,您居于别人之上,您就会恨得少一些了。”

“任凭我爬得多高,任凭我的根扎得多深,总会有更高一等的前程在我之上,把我的心刺伤;在我之下,也会有冷嘲热讽扎痛我的耳朵的。”

“我同情您,”埃尔诺通又说了一遍。

谈话就此停住了。

埃尔诺通向他那匹缰绳系在树上的马走去,解开了缰绳,骑上马背。

圣马利纳的缰绳一直没离过手。

他们走上回巴黎的大路,两个人都缄默不语,神情黯淡.一个是因为听了那番话,另一个是因为讲了那番话。

陡然间埃尔诺通向圣马利纳伸出手去。

“您愿意让我来试试,治好您的病吗?”他对圣马利纳说,“怎么样?”

“请您一句话也别再说了,先生,”圣马利纳说;“不,您别试了,您肯定会失败的。相反,恨我吧,您那样做了,我会赞美您的。”

“我再说一次,我同情您.先生.’埃尔诺通说。

一个钟头以后.这两个骑士回到了卢佛宫,向四十五卫士之家走去。

国王出门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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