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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查理一世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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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流,没几天工夫,杜伊勒里宫的新客人在这里安顿下来,并按他们的老习惯生活了。吉尔贝一直没有被国王召见,他觉得径自前去也不合适,不过后来,他晋见的日子终于到了,他认为应该去谒见国王,这一点可以作为获得饶恕的借口,因为他从来也不敢滥用对国王的一片忠心。

在候见厅等待接见的那套繁文缛节,.又随着国王陛下从凡尔赛宫搬到了巴黎,吉尔贝对杜伊勒里宫候见厅的那套玩意儿跟在凡尔赛宫的一样熟悉。事实上,这段时期,国王没有求助于吉尔贝医生,并不是说国王把他忘了,路易十六为人过于正直,使他不容易识别他的朋友和他的敌人。

路易十六从他内心深处感觉到,尽管王后对吉尔贝处处设防,实际上,吉尔贝很可能不仅是国王的朋友,而且也称得上是君主政体的朋友。

国王想到现在该是吉尔贝出力的时候了,于是立刻召见他,吉尔贝就这样被领去晋见国王了。

吉尔贝刚进门,国王的随身仆从就连忙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把他领进国王的卧室。

国王在室内踱来踱去,神态那么专注,以致没有察觉医生已经进来了,他甚至连随身仆从的通报都没有听见。

吉尔贝在门边站住,一动不动,默不作声,等到国王注意到他,并和他谈话。

把国王的注意力吸引住的是范·迪克画的一幅查理一世的全身肖像,也就是现在挂在卢浮宫的那一幅,这一点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因为他不时地在这幅画前面站住脚沉思。有个英国人曾经提出,如果他能获准买到这幅肖像的话,他愿意用把画面全部盖满的金币作为代价。

亲爱的读者,您大概见过这幅肖像吧!即便您没有见过真迹,至少也见过它的复制品。

画面上,查理一世在几棵瘦削的、犹如长在海边的罕见的树木底下行走,一个年轻侍从牵着他的全身披挂的骏马。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国王满脸愁容。这个斯图亚特在想什么?他的祖先是美丽而不幸的玛丽,他的继承者是雅各二世。

或者更为确切一点说,画家在想什么?这位天才是否有足够的天赋在描绘国王面部表情的同时也能把国王头脑中的种种无用的思想也描绘出来呢?

不知画家在精心描摹此画之前在想些什么?不知他在查理一世最后逃亡的日子里,作为一个普通的骑士,准备和圆颅党人重新开战时又是怎样想的?

画面上查理一世和他的坐骑后面是波涛汹涌的北海,他随时准备发起进玫,一面也随时准备逃遁。画家在这么描摹他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如果人们把画翻过来,就不难看出,范·迪克在这上面倾注了多少浓厚的悲惨色彩,在画布的背面,难道人们不能看出白厅斩首台的草图吗?

除非画本身能开口讲话,才能使路易十六脑子里的全部思想被人听到。这种思想像一片把阴影印在绿色的原野以及金黄色的庄稼上的浮云,使他的脸上也显得阴沉沉的。

路易十六在肖像面前停留了三次,每次都叹了口气,他依然在那里徘徊走动,似乎总是不可避免地要面对那幅肖像走去。最后,吉尔贝觉得在某种情况下设法让当事人发现自己的到来比不声不响站在一旁更好一些。

他摆了摆身子。路易吃了一惊,回过头来。

“噢!是您,医生,来,快来,见到您很高兴,”他说。吉尔贝鞠了一躬,走上前去。

“医生,您来了多久?”

“我来了一会儿了,陛下。”

“噢!”国王又沉吟起来。

过了片刻,他把吉尔贝领到范·迪克的那幅杰作前面。“医生,您看见过这幅肖像吗?”他问道。

“见过,陛下。”

“您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在我还是孩提时曾在杜·巴里夫人府上见过。当时,我年纪很小,可是这幅肖像仍叫我深受感动。”

“不错,是在杜·巴里夫人府上,”路易十六低声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医生,您可知道这幅肖像的历史吗?”

“陛下指的是画中的国王,还是肖像本身?”

“我指的是肖像本身。”

“不,陛下,我只知道这幅肖像大约是一六四五或一六四六年在伦敦画成的,别的我就说不上来了。我不清楚它怎么会到法国来,现在,在这时候,它又怎么会挂在陛下您的卧室里。”

“我可以告诉您,它是怎么到法国来的,至于它怎么会到我的卧室里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吉尔贝惊讶地望着路易十六。

“这幅肖像怎么到法国来的,”路易十六又说了一遍,“事情是这样的,它的真实的底细我没有什么新的资料可以告诉您,但是可以让您知道许多细节,现在,您该明白啦,我为什么一再在这幅肖像前止步不前,想必您也明白我停下来时在想些什么。”吉尔贝弯了弯腰,表示他在留神听着。

“大约距离现在三十年左右吧,”路易十六说,“我们有一个注定会给国家、特别会给我带来不幸的内阁,”他想起他的父亲,叹了口气说,他始终认为父亲是被奥地利人毒死的,“我指的是德·舒瓦瑟尔先生的内阁。当时国王决定以德·埃居翁和莫普的内阁来取代这个内阁,并且一举捣毁议会。但是捣毁议会是一个叫我的祖先路易十五感到十分恐惧的行动。要想这么做,他需要一种他早已失去的毅力。对他这样一个只剩下一副残骸的老人来说,那就得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而要把这个老人变成新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那所被称作鹿苑的丢人现眼的后宫关闭。这所宫苑既花费了法国大量钱财,又损害了国家的声誉。要铲除这个充满年轻女子、耗费了国王残余的精力的宫苑,就得替他另找一个情妇,让大小事务都由她替国王代劳,但她的权势又不能大得足以左右他去追随某一条政治路线,不过她得有较强的记忆力,能够时刻提醒他需要记住的教训。老黎塞留元帅知道该到哪里去寻觅这样一个女人,他去那个地方寻找,果然给他找到了。医生,这个女人您也认识,您刚才不是说在她那里看到过这幅肖像的吗?”

吉尔贝鞠了个躬。

“这个女人!王后和我,我们都不喜欢她。可能王后比我更不喜欢她,因为王后是奥地利人,玛丽一泰莱丝给她灌输了以奥地利为中心的大欧洲政治思想,她从德·埃居翁先生的上台看到她的朋友德·舒瓦瑟尔先生的衰落。我们不喜欢她,我这样说,可是我也得给予她公正的评价,她在捣毁什么东西的时候,也是按照我的个人意愿行事的。我也是根据公众利益凭良心这么做的。她是个虚情假意,八面玲珑的女戏子!她表演得真是妙极了:她以前所未有的那种放肆大胆的方式愚弄路易十五,她一边嘲笑他一边哄骗他,她使他成为一个男子汉,并使他相信这一点……”

说到这里,国王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在责怪自己过于轻率,不该在生人面前评论自己的祖父似的,但是他朝吉尔贝那坦率开朗的脸庞瞅了一眼,看出吉尔贝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对他可以推心置腹。

吉尔贝猜出国王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既没有显出不耐烦的神气,也没开口询问,在路易十六的审视下只是睁大着两只眼睛,等待着他讲下去。

“先生,我对您说的这些话,”路易十六一反常态神色庄严地接着说,“本来也许不应该对您讲的,因为这是我埋在心底的一些想法,国王只应让那些他也知道对方心中想法的人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吉尔贝先生,您愿意像我一样这么做吗?如果法国国王经常把他的想法告诉您,不知您是不是也同样愿意向他说出您的所有想法?”

“陛下,”吉尔贝回答说,“我可以向您起誓,如果陛下赐给我这份恩典,我一定一心尽职,医生负责照料人的身体,就像教士负责照料人的灵魂一样。对于别人一我可以守口如瓶,什么都不透露,可是如果陛下垂询,我还不把真话告诉您,那就是犯了大罪。”

“吉尔贝先生,那么您绝不会把我的话泄露出去罗?”

“陛下,如果您当面对我说,在一刻钟之后您要下令处死我,只要您不加上‘快逃吧!’三个字,我也不认为自己有权逃跑。”

“吉尔贝先生,您这样表明心迹非常好。我和我最亲密的朋友,即便与王后本人讲话时总得压低嗓子,悄声细语,但是跟您交谈我可以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国王接着说:

“嗨!这个女人,她知道自己只能在路易十五身上寄托一些渺茫的愿望,因而她几乎一步不离开他的身边,以便对他尽可能地加以利用。在开会时,她向他坐的地方侧着身子,注视着他;当着掌玺大臣、显要人士以及年老的行政官的面,她会躺在他的脚下,像猴子那样娇媚作态,像鹦鹉那样碎嘴嚼舌,日夜不停地向他鼓吹君主政体的优点。但是这还不够,这个古怪的埃吉丽(埃吉丽:罗马神话中国王努玛·蓬庇利乌的妻子。她丈夫根据她的建议,在罗马建立了宗教机构。比喻出主意者,指导者。)要不是靠了德·黎塞留先生对她那词不达意的言论加以补充说明.使她反覆阐述的忠告具体化的话,可能她的所作所为都是白费时间。有人以这幅画中恰好有个名字也叫巴里的年轻侍从为借口,买了这幅画送给她,仿佛这是她的家庭成员的一幅画像。从画中查理一世那愁云密布的脸上可以回想起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的情景。这幅画被悬挂在这个女人的小客厅里,让查理一世去听她放浪的笑声,去看她淫荡的戏谑。这就是她拿这幅肖像来的用处:她含笑托着路易十五的脑袋,指着查理一世对他说:‘瞧,在法国,这可是个被人砍掉脑袋的国王,因为他对他的议会不够强硬;您可得慎重地对待您的议会啊!’路易十五于是废除了议会,安安静静地死在王位上。后来,我们把这个女人流放了,也许我们应该对她宽宏大量些。这幅肖像一直搁在凡尔赛的一个阁楼上,我也从来没有想起去过问……现在,怎么会送到我这里来的?我不清楚是谁下的命令?它为什么老跟着我?说得更确切些,它为什么总是追赶我?”

接着,他无限惆怅地摇着头说:

“医生,这会不会是天意?”

“天意,如果这幅肖像画并没给您什么暗示,陛下,那么,说不定天主会给您什么启示的。”

“对一个国王,对一个像我这样处境的国王来说,这幅肖像怎么会没有暗示呢,医生?”

“如果陛下您允许我讲真话的话,陛下能否让我问您一个问题?”

路易十六好像迟疑了一下,接着说:

“请问吧,医生。”

“这幅肖像对陛下意味着什么,陛下?”

“它告诉我,查理一世丢掉脑袋是因为他与平民百姓开战,而雅各二世丢掉王位是因为他抛弃了他的人民。”

“陛下,要是这样的话,这幅肖像和我一样,说的也都是真话。”

“那又怎样?……”国王用探询的眼神问道。

“哦,既然陛下允许我提问,那么,我想问问陛下,您是怎样回答这幅如此忠诚地向您进言的画的?”

“吉尔贝先生,”国王说,“我以国王的身分,向您保证我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我只能根据形势采取行动。”

“民众害怕国王要与他们开战。”

路易十六摇了摇头,说道:

“不行,先生,不行,我只有在外国的支援下才能跟民众开战,我对欧洲的情况太清楚了,根本无法信赖哪个国家。普鲁士国王愿意支援我十万人,让他们开进法国,可是我知道这个小王国的阴谋和野心,它试图扩张成为一个大王国,它到处推波助澜,制造事端,想要攫取新西里西亚的部分地盘。奥地利打算派十万人听我支配,可是我不喜欢我的内兄利奥波德,这个耍两面派的伊阿诺斯,这个伪善的哲学家,是他的母亲玛丽一泰莱丝派人毒死了我的父亲。我的兄弟阿尔图瓦提出让撒丁和西班牙来支援我,可我不能信赖由我兄弟控制的这两股力量,因为在他身旁有德·卡洛纳先生,也就是说王后的最恶毒的敌人,这家伙还对拉莫特的一本小册子作过评注―我看见过手稿―利用‘项链事件’这件丑事来抨击我们。那事的全部过程,我都一清二楚。在最后那次会议的前一次会议上,议论过废黜我的问题,还想推出一个人来取代我,这个人很可能是我另一个非常亲密的兄弟普罗旺斯伯爵;在最后那次会议上,我的表兄弟德·孔代亲王还出过主意,让外国军队开进法国,直捣里昂,不管国王会遭到什么不测!……说到那个了不起的叶卡特琳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只限于自己给我出点子。请您设想一下,她仿佛坐在一张餐桌上,正忙于大口大口地吞啮波兰,在她还没有吃饱之前,是不大可能站起来的。叶卡特琳娜给我出的点子看起来高明卓越,实际上却荒谬可笑,特别在近日那一系列事情发生了以后。您听,她是这样说的:‘国王嘛,应该径自沿着自己的步子走下去,不必理睬平民百姓的叫嚣,就像月亮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不用担心狗吠那样。’看样子,俄罗斯的狗只满足于吠叫,我看,她最好派人去请教一下代舒特先生和瓦里库先生,看看我们的狗会不会咬人。”

“民众害怕国王想要出走,想要离开法国……”

国王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陛下,”吉尔贝含笑接着说,“人们总是错误地对国王陛下的许可按照字面意义去加以理解,我看我未免有点冒失,在我向您提问时,总爱强调一个怕字。”

国王把手搁在吉尔贝的肩上,说,

“先生,我答应过您要讲真话,我将毫无保留地讲给您听。是啊,的确有这样一些问题,是的,人们曾向我这样建议过,是啊,这些主意都是那些围绕在我身边、对我忠心耿耿的人提出来的,他们都劝我出逃。可是在十月六日晚上,王后紧紧抱着两个孩子,在我怀中痛哭,她也和我一样,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她要我起誓无论如何不单独出逃,要逃走就得一起走,死活都在一块儿。先生,我也向她发了誓,我会信守誓言的。现在,我相信,我们全家一起逃到边境,少说也会被人逮回来一次,所以我不想出逃了。”

“陛下,”吉尔贝说,“您的想法很正确,令我十分钦佩。噢!为什么整个法国不能像我现在这样听到您的声音呢?那会大大减少平民百姓对陛下的宿怨!会大大减轻陛下周围的危险!”

“宿怨!”国王说,“您以为我的人民恨我吗?危险!您别把这幅肖像勾起的我心头的阴影看得过于严重,我想,我可以把我过去经历过的更大危险讲给您听听。”

吉尔贝以深沉的忧愁望着国王。

“难道您不是这样想的吗,吉尔贝先生?”路易十六问。“陛下,我的想法是眼下您只不过刚刚投入战斗,七月十四日和十月六日只不过是法国在世界各国面前演出的可怕悲剧的开头两幕。

路易十六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

“我希望您的看法是错的,先生,”他说。

“我不会错,陛下。”

“我既有治安力量又有反治安力量,在这一点上,您怎么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

“陛下,您说得不错,我没有治安力量也没有反治安力量。但是我的地位使我自然地成为上触苍天,下及地底的人物。陛下,请您听我说,我们目前体会到的只不过是一次地震,我们还要跟火山的烈焰、灰烬和熔岩搏斗哩。”

“先生,您说跟它搏斗,说躲避是不是更正确一些?”

“我说的是搏斗,陛下。”

“我对外国的观点您是了解的,我绝对不会向外求援,请他们出兵进入法国,除非―我不是指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我的生命有什么要紧!我随时准备牺牲!―除非我的妻子和孩子的生命遭到真正的威胁。”

“陛下,我真想拜倒在您的脚下,我要为您的心情与我的如此相似而向您致谢。是啊,陛下,我们不需要外国的支援。您还没有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何必向外国求援呢?陛下,您在担心革命力量超过您的力量,是不是?”

“我承认是这样。”

“我看有两个办法,既能拯救国王,又能挽救法国。”

“您说吧,先生,两者您都会得到嘉奖的。”

“陛下,第一,把您自己置身于革命之首,并去领导革命。”

“那他们会把我卷走的,吉尔贝先生,再说,我也不愿意随波逐流。”

“第二,在革命的嘴里套上一副相当结实的嚼子,以便驯服它。”

“先生,这嚼子是什么?”

“名望和才华。”

“那么谁是铁匠?”

“米拉波!”

路易十六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吉尔贝,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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