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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卡格里奥斯特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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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多,陌生人越容易混在人群里。

这是国王、王后和王太子行列的先遣队。

大伙儿遵照国王的命令,约在午后一点钟从凡尔赛起程出发。

王后,王太子,罗亚尔公主,德·普罗旺斯伯爵,伊丽莎白夫人,还有安德烈,都随同国王登上同一辆马车。

成百辆马车载着国民议会的议员,议员们一再表明心迹要与国王休戚相关、生死与共。

夏尔尼伯爵和比约留守在凡尔赛,跟死者乔治·德·夏尔尼男爵告别,正如我们说的那样,男爵是在十月五日深夜至六日清晨那段可怕的时间内被杀的,为了防止他的遗体像瓦里库和代舒特卫士的遗体那样遭到损伤,他俩守在那儿。

我们提到的这个先遣队,比国王早两个钟点离开凡尔赛,比国王先到约莫一刻钟,它几乎就紧跟在作为军旗的那两个卫士的首级后面。

这两颗首级在塞弗尔桥边停了下来,先遣队也跟着停下。这个先遣队由一些衣衫槛褛的可怜人加上喝得半醉的醉汉组成,就像被洪水或岩浆淹没时泛起的泡沫。

忽然间,人群中发出一阵骚乱:可以看见国民自卫军的刺刀闪闪发光,还看见拉法埃特那匹白马寸步不离地走在国王的马车前面。

拉法埃特非常欣赏群众集会,我们指的是在他成为巴黎民众心目中的偶像,真能随意指挥他们的时候。

可是,他并不喜欢下层社会的人。

巴黎,也像罗马那样有她自己的平民百姓。

拉法埃特尤其不喜欢他们那种自作主张执行刑罚的做法。他曾经尽力想去营救弗雷斯塞勒、富隆,以及贝蒂埃·德·索维尼。

因而,对他来说,一方面是把战利品隐藏起来,另一方面尽量保存好那几枚血迹斑斑的勋章,这些战利品和勋章都曾经是他取得胜利的见证,然而现在却被先遣队抢先了一步。可是看起来,由于旗手们幸运地在小酒馆遇上了“三人联盟”,得到他们的援助,找到了避开拉法埃特的办法,他们拒绝与别人同行,表示国王既然决定说他不愿离开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卫士,那么他们便留下来等待国王以便随行。

这样一来,先遣队得到增强又继续赶路了。

人群像流水一样,朝着从凡尔赛到巴黎的大路上流去―好似暴风雨后泛滥的阴沟那样,污泥浊水把沿途遇到的宫殿里的全部居民愤怒地冲走―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一群人,是大路两旁、附近村庄的居民汇合起来的支流,他们涌将过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你推我挤的人群中,有些人,他们人数不多,混杂在人丛中,形成了国王的随行人员,他们在喧嚣嘈杂的人声中,也在大叫大嚷,然而,更多的人却站在大路两侧,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我们能说他们这是在向国王和王后表示同情吗?不,除非他们是社会上的贵族阶层,否则,所有的人,即便是有产者也或多或少地受到遍及法国的这场可怕的饥荒的威胁。所以,虽然他们没有咒骂国王、王后和王太子,虽然他们一声不吭,但是平民百姓的缄默可能比咒骂还要糟糕。

与此相反,人群中却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拉法埃特万岁!”拉法埃特不时用左手脱帽,右手举剑向人们还礼致意;人们还高声呼喊:“米拉波万岁!”后者也不时把脑袋探出车外,以便深深地吸上几口他正需要的新鲜空气,因为他已经是第六个挤上马车的人了。

这样,这个可怜的路易十六,平民百姓对他保持沉默的路易十六,听到人们在他面前欢呼他所失掉的一切,那就是民心以及他永远缺乏的手腕。

吉尔贝如同国王单独出行时那样,和其他人一起,走在国王右面车门边,也就是说靠近王后坐的那一边。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永远也弄不明白吉尔贝的那种禁欲主义是怎么回事,美国式的生硬态度更增添了他的粗犷。王后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望着这个对君王既无感情又无献身精神的人,他走在他们身旁仅仅是为了完成他所谓的任务,但看来他时刻准备着为他们效劳,正如有人为了献身和爱情而效劳那样。他甚至还准备为王族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种精神是那些具有献身精神和无限热爱的人所办不到的。

国王和王后的马车两旁,是一长溜挤上前来徒步而行的人流,他们有的出于好奇,有的并无恶意,只是打算在需要的时候拔刀相助,为他们敬畏的旅行者出一把力。在大路两侧,菜市场上的娘儿们和身强力壮的汉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六寸深的泥泞中走着,像一列五彩缤纷的队形,在花束和彩带的长河中滚动。

这条人流也可以说,是由几门炮或者几辆缁重车组成的,车上载者一群又叫又唱的妇女大军。

她们唱的是我们熟识的那首古老民谣:

面包师娘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们说的正是她们心中想的:

“现在,再也不愁面包少了,我们把面包师傅、面包师娘连同小伙计都带来了。”

王后虽说在听她们唱,可她完全不懂唱的是什么意思。小太子站在他母亲的腿间,像革命动荡时期一些王族的孩子那样,惊恐地望着人群,正如我们曾经看到罗马的君王,波尔多的公爵,以及巴黎的伯爵等人在面对革命洪流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样。不过眼前的平民百姓更加倨傲,更加宽大,因为他们相当强大,懂得宽恕别人。

国王,以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眼神瞅着眼前的一切。他昨晚几乎通宵未睡,午餐也没有好好吃,连整一整服装,头发上扑一点粉也没有时间,他的胡须很长,衬衫皱巴巴的,对他来说一切都不顺心。唉!这位可悲的国王不善于应付逆境,因此在艰难的形势下,他只好俯首帖耳。只有一次,他抬起头来,那是在断头台上,当头颅快要掉下来的时候。

伊丽莎白夫人是个温文尔雅、听天由命的好人,天主有意把她安置在两名被定罪的贵人身边,当王后不在时,是她,在寺院里给国王以安慰,在巴黎裁判所的附属监狱里,国王被定死罪时,也是她在一旁宽慰王后。

德·普罗旺斯先生,像往常一样这时也在场,他虚情假意地冷眼旁观,他心中很有把握,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不会冒什么风险,他目前是他们家族中受欢迎的人,可到底为什么使他这样有恃无恐?说不定是因为他兄弟阿尔图瓦伯爵离开法国时,他留了下来。

如果说国王已洞察了德·普罗旺斯先生的内心世界,那么德·普罗旺斯先生对他表现出来的感恩戴德之情以及忠诚献身之心是否受到影响还不知道。

安德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好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她并不比王后睡得更好些,也不比国王吃得更香些,但就她个人来说,对生活的需求跟别人并无两样。她没有太多时间来关心自己的容颜或更换自己的服饰,却也看不到她头上有一丝凌乱的头发,找不到她裙上有一条与往时不同的皱痕。她就像雕像那样对自己衣饰四周泻下的波纹全不在意,却反而使她显得格外柔滑,格外白皙,显然,在这个女人的心灵深处,只存在一个鲜明的意念,她的灵魂偏向这一边,就像磁针对着磁极那样。她仿佛是活人中的一个影子,她的视线与吉尔贝的视线相遇时眼睛不由自主地会一亮,这是表明她还活着的唯一标志。

在离开上文提到的小酒馆大约一百步左右的地方,行列停了下来,这时,在行列的前前后后.呼喊声更加震耳。

王后微倾着身子,把头探出车外,她的这一动作,好像是向人们致意,顿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吉尔贝先生,”她说。

吉尔贝向车门靠近,从凡尔赛出发开始,他就一直把帽子拿在手里,因而他不必脱帽就能向王后表示敬意。

“夫人?”他问道。

单从这两个字以及那贴切微妙的声调,就足以说明吉尔贝随时准备听候王后的吩咐。

“吉尔贝先生,您的那些平民百姓在唱些什么,说些什么,叫嚷些什么呀?”接着问。

单从这几句话的结构、格调来说,人们就不难看出王后的问话是早有准备的,而且,毫无疑问,可以看出王后在当着车门外这一群人面前吐出这几句话是她经过了长时间的琢磨才问出口的。

吉尔贝听后,长叹了一声,意思是说:“又犯老毛病了!”接着,他不无伤感地说:

“唉!夫人,您把他们称作我的平民百姓的这伙人,以前都是您的平民百姓,噢,约在二十年前,一位英俊潇洒,名叫德·布里萨克的先生,我现在还不知到哪儿去找他哩,正是他,曾经在市政厅的平台上,给您介绍过和现在一样的平民百姓,他们曾经高呼:‘王妃万岁!’那时候,他还说:‘夫人,您眼前拥有二十万爱慕者。’”

王后咬了咬嘴唇,她无法从这个人的巧妙回答中找出差错或者失敬的地方。

“是呀,您说得不错,可这只能说明平民百姓变心了。”王后说。

这一回,吉尔贝只弯了弯腰,不作回答。

“吉尔贝先生,我问您一个问题,”王后不顾一切地问道,即便她意识到答案是不愉快的,她也顾不上了。

“好,夫人,既然陛下您一定要问,我愿意回答。”吉尔贝说,

“他们在唱:

面包师娘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您可知道,平民百姓唱的面包师娘是指谁?”

“是的,先生,我很清楚,他们给了我这个荣誉;我对这些绰号早已听惯了:他们把我叫作德菲西(德菲西是法文defloit的音译,有亏空之意。)夫人,您说,这前一个绰号和后一个绰号可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夫人,为了让您相信,我想,您只需琢磨一下我刚才给您念的头两句歌词意味着什么就行啦。”

面包师娘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后重复一遍,说:

“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先生,我不明白。”

吉尔贝不回答。

“怎么!难道您没听见我说我不明白吗?”王后不耐烦地说。

“陛下一定要弄明白吗?”

“当然要弄明白。”

“夫人,这就是说,陛下手下有一群奉迎讨好的宫廷大臣,尤其是财务大臣,比方说,德·卡洛纳先生;平民百姓都很清楚,只要陛下开口,一切都能如愿以偿,而且您是王后,开口是不需要花多少力气的,既然您请求的时候实际上是在下命令,所以平民百姓唱道

面包师娘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就是说,您只消开口提出请求就行。”

王后那只白皙的手痉挛地攥紧了车门上的红天鹅绒。“好吧,就算这样,就算像他们唱的那样。吉尔贝先生,既然您已经把他们的想法解释清楚了,现在,请您告诉我,他们在说些什么?”

“夫人,他们说:‘我们再也不愁没有面包吃了,因为眼下我们有面包师傅、面包师娘以及小伙计了。”

“您一定会把这句唐突无礼的话解释得像上一句一样清楚,对不对?我希望您能解释给我听。”

“夫人,”吉尔贝用同样温柔、同样伤感的语气说,“如果您不是从字面上,而是从平民百姓的思想上去琢磨他们的想法,您就会觉得您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有那么多可抱怨的理由。”

“呃,呃,”王后神经质地微笑着说,“您知道,我不求别的,只想了解一些情况。医生.请解释解释吧,您瞧,我在听着哩。”

“夫人,是这样的,不管是对是错,据说,凡尔赛有人在做大宗的面粉生意,这样一来面粉就不再运到巴黎来了。那么,谁来养活可怜的平民百姓呢?是街区的面包师傅和他的妻子。当做父母的和他们的孩子因为没钱,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们向谁去乞讨呢?向当地的面包师傅和他的妻子。除了向使得庄稼生长的天主祈求之外,还能向谁乞求呢?向那些分配面包的人。夫人,难道那些分配面包的人不正是您,国王陛下和这位可敬的小太子吗?你们三位难道不都是天主的面包分配者吗?因而,如果平民百姓送您一个雅号,您也不必大惊小怪,相反,应该感谢他们抱有那种希望,就是一旦国王、王后和小太子来到一百二十万饥民中间,那么这些饥民将什么也不缺少了。”

王后闭起眼睛,静了一阵,只见她领部和颈部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仿佛想把怨恨连同叫她喉咙发烫的苦涩唾沫一起咽下去似的。

“难道我们要感谢这些呆在我们前后又叫又嚷的平民百姓,因为他们给我们起些绰号,对着我们大唱下流歌吗?”

“是的,夫人,应该更真诚地感谢他们,因为唱歌只是表明他们心情愉快,给你们起起绰号也只表示他们怀有希望,至于叫嚷也无非是表达他们的愿望罢了。”

“噢!平民百姓是不是希望德·拉法埃特先生和米拉波先生万寿无疆?”

正如读者看到的那样,王后陛下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唱歌声、说话声和叫嚷声。

“正是这样,夫人,”吉尔贝说,“因为,只要德·拉法埃特先生和米拉波先生活着―正如您现在所看到的那样,这两个被深渊隔开的人,被您悬挂在上面的那个深渊隔开的人―只要德·拉法埃特先生和米拉波先生活着,他们就能联合起来,共同维护这个君主政体。”

“先生,照您这么说,这个君主政体已岌岌可危,只有依靠这两个人来维护了?”王后高声问。

吉尔贝正想回答,可就在这当儿,响起了一阵可怕的狂叫声,还夹杂着刺耳的尖笑声。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非但没有把吉尔贝冲开去,反而使他更靠近马车,他一把抓住车门.猜到一定发生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可能这时需要他用语言或行动来保卫王后。

原来有两个人恶作剧,想把那两颗经过可怜的雷奥纳昂卷过头发、并在头发上扑过粉的人头举到王后面前吓唬她一下,以此取乐,就像别的人——也许就是这帮人——把福隆的头举到他的女婿贝蒂埃面前一样。

这些叫嚷声,就是人们看见了这两颗人头时发出来的。人们纷纷向两旁避开,不约而同地往后退缩,惊恐地让出一条路给举着人头的那些人走过去。

“夫人,看在天主份上,请不要往右边看。”吉尔贝说。王后不是那种没有弄清情况就轻易肯听从的女人。因而,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眼睛转向吉尔贝劝阻她看的方向。她禁不住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

可就在此时,她的眼睛突然离开了眼前的可怕情景,仿佛看见了更怕人的景象,似乎被墨杜萨的脑袋吸引住,再也摆脱不了。

这个所谓墨杜萨的脑袋,就是那个我们曾经看见过的、在塞弗尔桥附近的小酒馆里和加曼师傅一起喝酒聊天的陌生人。这时候,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倚着树站在那儿。

王后把搁在天鹅绒车门上的手移到吉尔贝肩上,因为抓得太紧,连她的指甲也嵌进吉尔贝的肉里去了。

吉尔贝转过身来。

只见王后面无血色,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他以为王后看见了两颖人头才吓成这副样子,是啊.不管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视线落在哪一颗人头上,其结果会是同样的怕人。

可是,她的视线却是冲着一人高的水平面望去的。吉尔贝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王后看了发出一声惊叫,而他,看后发出的却是一声诧异的呼喊。

接着,两人异口同声地轻轻喊了一声.

“卡格里奥斯特罗!”

此时,倚着树站在那儿的人,也清清楚楚看见了王后。那个人向吉尔贝做了一个手势,好像在说:“你来。”这时,所有的车辆都移动了一下,准备继续上路。王后以机械的、本能的却又很自然的动作将吉尔贝推了一下,为的是怕他被滚动的车轮伤着。

吉尔贝却以为王后有意把他推到陌生人跟前去。其实,即使王后不推他,一旦他认出了那人是谁,他也会身不由己地过去的。

他站在那儿没有动,先让行列走过。然后,他跟在那个装成工人模样的人后面走着,那个工人也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后面是否有人跟着他,吉尔贝跟着他,经过陡峭的斜坡,转入一条通向“美景”的小巷,最后消失在围墙后面,与此同时.朝巴黎方向前进的行列被山的斜坡遮住,像跌进了深渊似的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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