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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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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虎有毒,俗称五毒之一。但,我们的鲁迅先生,却说壁虎无毒。有一天,他对我说:“壁虎确无毒,有毒是人们冤枉它的。”后来,我把这话告诉孙伏园。伏园说:“鲁迅岂但替壁虎辩护而已,他住在绍兴会馆的时候,并且养过壁虎的。据说,将壁虎养在一个小盒里,天天拿东西去喂。”

十年前,胡适之先生的《哲学史大纲》上卷出版,寄了一册送给章太炎先生。封面上面写着“太炎先生教之”等字,因为用新式句读符号,所以“太炎”两字的边旁打了一根黑线。——人名符号——章先生拿书一看,大生其气,说:“胡适之是什么东西!敢在我的名字旁边打黑线线。”后来,看到下面写着“胡适敬赠”,胡适两字的旁面也打了一根黑线。于是说:“罢了!这也算是抵消了!”

某年,某月,某日,在凡尔赛和会(?)中,各国代表轮流陈说本国政府的意见,于是,中国的代表顾维钧也站起来说,中国政府主张怎样。法国代表克里孟梭(c1emenceau)在旁边听了,冷然地说:“中国在那里?”

一个美国的科学家到德国去访相对论的发明者安斯坦(a.einstein)。这位科学家与安斯坦从前并没有会面过的。他进了安斯坦的研究室。时安斯坦正服了衬衫匍匐地下,似乎正有所举动。这位美国的科学家以为安斯坦一定是在论的学理。那知道,安斯坦匍匐了一会,忽然向这位科学家说:“先生,你能帮助我找吗?我的一张钞票丢了!”

冰心女士在北京一个中学演讲。一个学生问冰心女士是什么派的文学。她说:有些近于法国的高蹈派。又一个学生问:女士从美国回来为什么不做文章了?她说:因为生活上没有什么刺激。

冰心女士的早年作品(我说是她现在没有作品),内容只有母亲和小弟弟。她早年的生活是“哑铃式”的。这哑铃的一端是学校,一端是家庭,中间是一条路。

杜里舒夫人到中国才三日,便演讲批评中国女子大学教育。

杜里平舒夫人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讲演,一次的代价似乎是三十元或五十元。讲毕,她把得来的钞票放在手中一张一张地数,数毕,然后向翻译的翟先生说:“你要不要分一半呢?”

“女子是铺盖,男子是牛。”樊先生这样说。停一会,又叹口气说:“我现在要做牛还没得做呢!”

一〇

“女子是鱼,男子是钓鱼的。鱼一钓上手,就可以放在刀板上任意的宰割了。”穆先生这样说。

一一

“女人有两种:一种是老虎,一种是蛇。”s这样说。

一二

想起柯君,柯君的父亲是一个守财奴,把整箱的银子埋在锅灶下面,柯君却是一个marx的信徒。(他已经不在人间了罢?)几年前,他对我谈主义,我说:“你不用谈主义了,你还是回家把锅灶下掘一掘吧。”

一三

我们乡间有个疯子,他的嘴里老唱着:“天上无我无日夜,地上无我无收成!”

一四

一位女士,相信曾国藩的饭后千步的格言,于是,每餐后走一千步,一步也不少。这样走了三个月,把胃走得坠下来了,只得送到医院去。

一五

某监察委员,有人去同他讨论什么事情,他总是这样说:“好的,好的,回头我想想看。”

一六

胡适之先生在西山养病时,曾填《江城子》词,程仰之抄以示余,词云:

翠微山下乱松呜。

月凄清,

伴人行。

正是黄昏,

人影不分明。

几度半山回首望:

天那角,

一孤星。

时时高唱破昏暝,

一声声,

有谁听?

我自高歌,

我自遣哀情,

记得那回明月夜:

歌未歇,

有人迎。

余抄此词匿名与陶知行先生观之,并请其猜为何人所作。陶云:“此适之所作也。”余曰:“何以知之?”陶云:“我自高歌,我自遣哀情,正是适之本色。”

一七

胡适之先生在美留学时,壁上悬有英文格言:

if you can not speak loudly, keep your mouth shut.

“假如你喊得不响,不如闭着嘴吧。”

一八

顾实先生在他的《中国文学史》上说:“文学者,文学也;文学史者,科学也。”

一九

一个大学教授,在讲堂上喃喃地说:“我有两个老婆:一个是乡下人,一个是城里人。城里人虽然漂亮些,但生儿子还是乡下人好。”

二〇

七年前,余在北京东城住公寓,有时甚穷,赖当衣为活,得钱辄与陈旭至东安市场买酒,曾作诗自嘲:

今日当衣裳,

明日当衣裳。

衣裳已当尽,

只剩一空箱。

有钱沾酒饮,

无钱还卖箱。

得钱十吊五,

招朋醉一场。

二一

一个五岁的孩子,晚上,对他的父亲注视了一会,然后很神气地叫了一声:“爹爹!”停一会又说:“你今天还没有叫我呢?”

二二

郁达夫在北京时,一个私立大学请他去讲演《小说作法》。他说:“这个题目,你们最好去请美国人来讲,他们讲的一定比我好!”

二三

马一浮一日谓人曰:“君知当年寄居杭州萧寺时,有一人能背诵《杜诗全集》而不遗一字者乎?即今之陈独秀是也。”

二四

梁任公在伦敦时,往访giles,时giles正卧病,闻公来,抱病出见,问公曰,“闻中国近日提倡白话文,公意如何?”公曰:“我甚赞成。”于是,giles抚胸良久,似甚愤怒。

二五

一个国立大学的教授,气愤愤地说:“胡适之提倡白话文学,白话文学是反革命,所以胡适之是反革命。”

二六

某“诗人”在大学讲堂上教学生看女人应该从脚跟看起。

二七

陈柱尊先生在暨南大学的讲堂上说:“白话有什么难处!譬如《诗经》上说:‘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改为:‘麟的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呵!’就得了。”

二八

八年前,鲁迅在绍兴馆抄写《六朝墓志》,我问他日伪安在,他说:“这等于吃鸦片而已。”(见《半依谈影》)

二九

汪静之在上海街上逛着。一个皮夹被扒手扒去了。皮夹里有两张当票,一封周作人先生的来信。过了几天,他接着一封信,是一个不具名的人寄来的,里面封着当票和周作人先生的来信。

三〇

“没有老婆的时候母亲好,有了老婆,老婆好了。”一个老母亲很不平地这样说。

三一

s与l在一处谈话,后来m女士来了,s说:“男子是文明的创造者。”l也附和地说:“女子在文化史上位置是很低的。”于是m女士愤愤地说:“男子是文明的创造者,一切的男子却全是女子生的!”

三二

凡在上海“图画时报”上登照相的女生,全是某校的“高材生”。

三三

一个江苏的大教育家说:“如果平民全识字了,谁还肯来拉洋车呢?”

三四

吴建邦博士从比国回来,道经莫斯科,到北京,他对我说:“俄国有什么好!莫斯科的街道,革命以后就没有扫过。共产主义完全失败!”

三五

余女友某,曾作《忆江南》词,词云:

南柯梦,

夜夜到巫山。

寻遍檀郎无只影,

一轮明月到栏杆。

鸡报夜将阑。

三六

在家凤佩兰的宴席上,刘廷芳博士见余至,即挥笔书云:“呜呼!君不见衣萍《桃色的衣裳》,产出多少歇士德利亚!”

三七

陈旭与余于某年夏日在南京游玄武湖,时荷花盛开,忽然大雨骤至,曾得句云:“风吹绿叶千层翠;雨打荷花万颗珠。”

三八

陈独秀做文章时,有奇癖,常用手摸着脱下袜子的赤足,然后放到鼻孔上闻其臭味,这样,文章便滔滔而来了。(几年前在钟鼓寺胡适之先生家闻章洛声说。)

三九

一个男训育委员问学校里的一个女学生:“你脸孔这样黄,你结婚了吗?”

四〇

我总忘不了我的病,于是我的病更缠绵着了。anton chekhov曾记过这样一个人的事情:

“z到医生那里去,医生检查他,发现他有心脏病,z淬然改变生活态度,吃药,老是说着他的病;全镇都知道他有心脏病,他所请来的医生们也说他有心脏病。他不结婚,不去看戏,不喝酒,走路的时候也走得非常慢,几乎连呼吸都害怕了。十一年后他去莫斯科,他在那儿访着了一位心脏病专家。这位专家发现他的心脏一点也不坏,很健全的。z快乐极了,但是他已不能返到常态的生活了,因为他过惯了早睡,迟行的生活,如果有人不说他有病他就恼了。惟一的结果就是他从此痛恨医生——除此外没有别的。”

四一

从严州至屯溪,舟行徽河,河身曲折,石滩甚多,地理家程铁槐曾为口诵一白话诗:“一滩又一湾,一湾又一滩,滩滩都在湾中间。”又,古人曾有诗咏斯河:“上岸有山皆临水,下滩无石不横舟。”

四二

“到银行去取钱时,本来这钱是自己存的,也要看银行小鬼的脸孔,好像受他布施似的。”

四三

一个有名的经济学家说:“如果中国共产了,把全国的银钱大家均分,每人只分得两元。你想,怎样够花呢?”

四四

“回到北京呀,就是吃窝窝头也情愿的。”

四五

“中国的女学生跳而不舞;梅兰芳舞而不跳。”几年前,刘廷芳博士对我这样说。

四六

在梦中,我看见小方,还有一个女朋友。我说:“小方,我病得这么久了,你也不来看看我!”她说:“你看,我的眼睛哭得这么红,你也不来看看我!”

四七

女人的微笑,会改变人们的人生观的。但革命家的鲜血,不过改变了世界上的旗帜和符号。

四八

“上海法租界有粪头名朱德春者,业此几十年,积资达三十余万。”

四九

沈先生到某教会中学去讲演,题目是《青年的烦闷》。讲演词分三段:(1)青年为什么要烦闷?(2)烦闷的种类。(3)怎样解决烦闷。洋洋数千言,发挥尽致。讲毕,学生们来告诉沈先生:他们并没有烦闷。于是,沈先生很生气,他觉得教会教育是失败了,因为学生不懂得烦闷。

五〇

某诗人想写封情书给颇负盛名的“文坛前辈”的某女士,写了一年多了,这封情书还没有寄出去。

五一

东京的中国女生宿舍里的四川女生气愤愤地说:“我再也不能住在这样小鬼头的日本了!就是我们四川一省,也比这小鬼头的日本大得多!”

五二

一个俄国人曾批评徐志摩的文章,给了他一个绝妙的评语:“有点糊涂,不大清楚。”——真对,徐志摩的文章,的确是“浓得化不开!”(看《新月》第一卷十期。)

五三

阳历新年,各机关张灯结彩,一个江湾路上的汽车夫,气愤愤地说:“外国人过年,中国人都出力帮忙,中国人过年,(按,指阴历年。)外国人一点也不肯帮忙。你瞧!外国人多坏!”

五四

一个教育家,怕自己的女儿同旁人恋爱。每天他的女儿坐包车到学校去,晚上仍旧坐包车回来。这个教育家每天晚上把包车夫叫到房里去,悄悄地打听自己的女儿半路上有没有同男人说过话。

五五

“娶女人最好应该两年一换。”一个小文豪如是说。

五六

周作人先生说:“就是中医医得好病,我也绝对不请教中医。”

五七

一个小学的女教员同一个男小学教员恋爱了八年,什么都预备完全,只剩下kiss了。(有的说,早已kiss过哪!)忽然这时节,这女教员收到男教员家里来了一封信,是一个乡下女子写的,说:“你什么东西不好要,为啥只要我的丈夫哪?”

五八

一个大学教授,他每月薪水有二百余元。却告诉他的妻,每月薪水只有一百元。于是,他按月把一百元完全交给他的妻,然后,他从他的妻那里按月领二十元零用。

五九

茅盾未出国时,寓于上海某处之三楼,与鲁迅所居之三楼相对,时茅盾正草“动摇”“追求”等小说,常深夜失眠,遥望鲁迅之居,仍灯光辉煌,于是悄然叹曰:“亦有失眠似鲁迅,不独失眠是茅盾!

六〇

编《古庙集》,在《晨报副刊》中,重见“桂珍”所作一诗,此与他年考据有关,录之于下:

我愿不相思,还我孩提心。

心如雪儿洁,整夜在甜睡。

有愿不相思,飒然落大海。

心肝化为水,魂魄飞上天!

六一

一个医院的院长说:“住医院同住旅馆一样。住一天,要一天的钱。”

六二

苏曼殊的小说殊不佳,其诗与小品文,诚足以表现其孤零之身世,与凄凉之境遇,然琐琐碎碎,亦不足以称大家。然晚近景仰之者实多。前闻北大某女士曾高悬曼殊像以示崇拜。一日,余问周作人先生,曼殊所以受世人意外之崇拜者,其故安在。作人先生曰:“曼殊之所以受人崇拜,或不以其作品,而以其品格。盖晚近清高之人太少,卑污之人太多,此曼殊之所以受多数人士所景仰欤?”

六三

疑古玄同先生善言辞,有“话匣”之名。出口滔滔,俱成好文,且学问渊博,当时罕匹。然终日仆仆道途,著作不多。胡圣人评之曰:“疑古玄同议论多而成功少。”黎锦熙先生评之曰:“玄同之所以做不出文章,因为心里有苦闷的象征。”

六四

一个前清的举人,他每出门,见天上有云,便赶紧回家,穿上雨鞋,带了雨伞。一年四季,全是这样。

六五

几年前,陈仲子从俄回,访胡圣人于钟鼓寺。圣人曰:“子方从俄回,亦将有以教我乎?”仲子曰:“俄国之情状,一言以蔽之,曰:贫而乐。”(《新论语》之第几章)

六六

一个虚无主义者,说是人生无趣,要自杀了。于是,某年,某月,某夜,邀了几个朋友在一处聚餐,席上,这位虚无主义者说是人生无趣,今晚一定自杀了。大家都觉得惨然,一位最年青的朋友,忍不住哭起来了。于是,这位虚无主义者说:“如今,有人为了我自杀伤心,我是决不自杀了。”

六七

本年四月初,屯溪为朱老五部所劫掠,数里长街,悉付一炬。《民国日报》某日所载朱匪行为,大有梁山泊好汉风味,因录之:

朱匪原仅百余人,嗣将张家滩,殷家团,乌石砻,卢村四地人民自卫团枪夺去,攻陷祁门,休宁后,释放囚犯,多附从于匪。遂使匪数骤增至三百余人。匪用红绸或红布,围裹腰间或斜背肩胁间,状如军队中之值星带,用作记号。上书“有钱都归我,穷人随我来”两语。类似标榜其豪侠主义者。所劫现款甚多,因携带累赘,特定以百元易金一两标准,召人兑换。但殷实多金者,大半早已逃走,故结果现洋仍无法变为金叶也。匪树大红旗,上书天下第一军字样。所到之地,张贴布告,原文云:“住草屋者是吾民。住瓦屋者是吾仇,不能混的随我来!”……

六八

陈旭于某年游钟山,襟带野花一枝,至绝顶而随风飘去,乃得句云:“来此绝尘尔自去,无复踪迹到人间!”

六九

孙伏园身材矮小,甚像日本人。一天,在北京戏园内看戏,一个不相识的人同他攀谈,他不睬。于是,旁边的一个茶房说:“他是日本人,——日本人是很难说话的哪!”

七〇

王鲁彦本名忘我。在北京时,贫甚,想在某部谋一小位置,因某部非有大学文凭不行,于是向他处借得一文凭,其人名鲁彦。部中同人均呼王为鲁彦。后,王恒用鲁彦之笔名(pen—name)作文,而忘我一名,几于无人知之矣。

七一

小说的好坏,决不能拿字数的多寡来定比例的。中国人是根本不懂得短篇小说的,他们看惯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章回小说,于是,现在,有人迎合这种恶劣心理,又做“二十万”“三十万”字的小说来骄人了。其实,没有理想,没有经验,就是做了“三百万”“四百万”字又有什么可取呢?真是合我们家乡的土话:“乡下姑娘的裹脚,又臭又长!”

七二

“专讲结构,布局,决不会做出什么好小说的。”鲁迅先生说。

七三

如果我袋中的五元钞票今天用去了,明天,我不也是无产阶级了吗?我们都是穷苦无告的无产阶级哪!

七四

叭儿狗啦!你们只会吃,只会喝,而且只会在你们主人的面前打滚!

七五

革命的文学家说:“阿q的时代已经死了!”但是现在是什么时代呢?俄人伊风阁(前北大教授)曾批评“阿q”,他说“阿q”的缺点是有世界性的,不但中国的辛亥革命时代会有这样的人物,法国革命时代,俄国的革命时代也难免有这样人物。——我想,就是将来中国革命黄金时代,也难免有这样人物,“阿q”的人性的缺点是有永久性的。

七六

王品青年轻早死,朋辈皆惜之。品青生前曾拟刊其所作诗为一卷,名曰《萍水诗集》。然仅见目录,未曾出版。《语丝》曾载其《萍水曲》一诗,哀艳可列入《子夜歌》之林,记之余下:

郎作水上萍,

侬作池中水;

聚散纵随风,

终在池水里。

郎作池中水,

侬作水上萍;

池水有时涸,

浮萍亦无生。

七七

十五年八月五日《申报》有北京电一条,其文曰:“京察厅新例,犯接吻者,男子处四十元罚金,或四十天拘留。”

七八

余曾三过严子陵钓台,以舟未停岸,故未往游,然从舟望岸上钓台高在山际,离水甚远,不知当日严子陵如何垂钓也。祖父生前曾告余,严子陵钓台上,有一个轿夫题的一首白话诗,如下:

好个严子陵!

可惜汉光武!

子陵有高台,

光武无寸土!

七九

汪静之与符竹英未结婚时,汪在杭州第一师范读书,符在杭州第一女师读书。汪曾一天写十一封信给符,快信,挂号信,平信全有。后来,这些信全给女子师范校长扣留了,并且请符去谈话。符很干脆的说:“没有什么话可谈,还我的信好了。”

八〇

陈钟凡对学生说:“暨南自章铁民、汪静之提倡恋爱文学,捣乱之后,校风百年难复!”

八一

古庙中的杨大可君是一个奇人。他常同我们出去逛。假如这一天一走出庙门,杨君就大声嚷着:“洋车!洋车!”旁人说:“走走吧!”杨君便嚷:“呸!谁来走路?”我们知道他袋中是有钱了。他袋中没钱时,旁人要坐洋车。他说:“走走也好!走走活动血脉!”

八二

章铁民请吴建邦去吃饭,说是自己动手燉牛肉请他。等到吴建邦去的时候,他自己正在大喝剩余的牛肉汤,而且,抬起油汤满唇的脸,对吴建邦说:“你为什么不早来,牛肉刚才吃完了!”

八三

诗人爱罗先珂在日本时,曾著了几册童话。(鲁迅译的《桃色的云》,即爱罗先珂在日本作的。)后来,他被迫离开日本,却把那几本童话的版税全送给一个他所心爱的日本女人,而且,这个日本女人,据说并不爱他。

八四

william hunter临死时说:“假如我有纸和笔,而且有能力写了出来,我一定说:死是怎样美丽而且舒服的事情哪!”

八五

柳翼谋先生在东南大学讲《中国文化史》,说:“唐尧之时,五日一风,十日一雨,无疑的,实在有这样事情!”

八六

真理吗?真理是什么东西呢?george brandes说:“在novalis看来,真理(truth)是诗和梦;在雪莱(shelly)看来,真理就是自由。”我想,在其茨(keats)看来,真理就是美(beauty)。真理吗?真理实在没有这件东西。

八七

胡圣人曾为余友写扇,云:“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博要能高。”友以扇示余观之。余曰:“此圣人之言也。若余凡人则不能。不如云:为学须如绣花针。针头虽小能杀人。”(《新论语》之又一章。)

八八

铁民与余同住斗鸡坑时,实在穷得不亦乐乎!某日,为铁民生辰,余作一诗,以写当时情状:

炉中火冷,

囊里钱空,

今朝是铁民生辰。

起来,

买一个馒头,

当做蛹桃,

祝铁民长寿。

还私语:

愿讨债的人儿,

今朝不要来!

八九

余在南京读书时,常持书一卷,在街头阅之。彼时余年方十八,胡子却已如蔓草丛生,故时请匠人剃去。陈旭曾作打油诗嘲余:

街头看书假名士,

剃了胡子充少年。

九〇

s听说私生子全是很聪明的,因此,他对他的妻说:他一定得去夹个姘头。

九一

三年前,在北京时,一天,一个北新书局的小伙计问我:“现在不是很久很久不下雨了吗?为什么周作人先生的斋还叫‘苦雨斋’呢?”

九二

c先生常常对人很神气地说:“我的老婆真可怕哪!我告诉她:‘我的脸上长了一个小疮了。’她便说:‘还好。还没有长疗疮呢。’我告诉她:‘我今天在外面摔了一跤。’她便说:‘还好。还没有摔死呢!’”

九三

鲁迅先生的母亲,周老太太,喜读章回小说,旧小说几乎无书不读,新小说则喜李涵秋的《广陵潮》,杂志则喜欢《红玫瑰》。一天,周老太太同鲁迅先生说:“人家都说你的《呐喊》做的好,你拿来我看看如何?”及看毕,说:“我看也没有什么好!”(孙伏园说。)

九四

李守常未被捕以前,我的一个朋友叶君去看他,谈起胡适之先生,时适之先生正拟由英赴美。守常说:“我想写信给适之,叫他还是从西伯利亚回来了罢。不要再到美国去了。因为到了美国,他的主张也许又变了。”守常说这话,因为他正在《晨报副刊》看见适之先生和志摩的通信,有恭维俄国的话。但说这话不到几天,守常就被捕了,后来处了绞刑,前年我到上海,偕小峰访适之先生于极思非尔路。我把守常的话告他,并且问他游欧美以后的见解。胡先生说:“我觉得还是美国有希望。俄国有许多地方全是学美国的。如:(1)工厂式的管理法。(2)广告式的宣传。(3)买卖人的训练……”

九五

不记得是欧洲那一个批评家说的话了,好像是说:莫泊桑的作品,不过是些“事实与事实”(facts and facts)而已,巴尔扎克的作品却能“深入人生”(deep in life)。

九六

中国文豪们的世界文学知识都是从欧美、日本的几种杂志报纸得来的,他们只懂得些人的名字和书的大纲(out line)。

九七

政客军阀失了势便要出国,文豪诗人挨了骂也要出国。然而文豪诗人终于不能出国,原因是没有钱。呜呼!可怜的中国的文豪与诗人。

九八

郑秉壁将废名的一篇《浪子笔记》译成德文,登在德国杂志上。仲民写信问我:废名是什么人?我虽然知道,但是不好说。因为废名就是废名,他自己已经废了名,旁人又何必“蛇足”。

九九

karl marx说:“宗教是人们的鸦片。”

一〇〇

中国青年思想,以五四运动前后变得最厉害。那时的青年,大家嚷着反对家庭,反对宗教,反对旧道德,旧习惯,打破一切的旧制度。我在南京暑期学校读书,曾看见一个青年,把自己的名字取消了,唤做“他你我”。后来到北京,在北大第一院门口碰见一个朋友偕了一个剪发女青年,我问她:“你贵姓?”她瞪着眼看了我一会,嚷着说:“我是没有姓的!”还有写信否认自己的父亲的,说,“从某月某日起,我不认你是父亲了,大家都是朋友,是平等的。”铁民也是否认过自己父亲的一个人。但是当一九二一那年,铁民的父亲在家乡死了,他在北京,因父死未葬,家人促其归,而铁民竟因贫未能归。作《孤儿思归引》,情调甚惨,记之于下:

磋磋远游子,父死未能归!

阿母哭灵前,生妻啼空帐。

弱弟无人教,长日傍柴扉。

更有幸灾人,旁观道是非。

吾父善作诗,人称七步才。

吾父擅风雅,园花皆手栽。

告父好读书,累累委尘埃。

吾父爱大儿,阿侬终末问!

忆父病重日,思儿心转急。

三日一长函,一日三叹息。

此叹最伤心;此意有谁识?

自知病已危,不克保朝夕。

勉强作欢额,惟恐家人泣。

血衰手已颤,犹效健时笔。

嘱儿“且勿还,吾病痊有日。

病死亦常事,愿儿勤努力!”

此书在中途,吾父已长辞,

吾当父死时,身上无完衣。

踯躅风尘道,腹中长苦饥。

…………

呜呼哀哉!

…………

父在日,我远离;

父病苫,儿不归!

生不能养,死不及诀,

孤儿泪,何时歇!

一〇一

一个老太太,住在二层楼,她的女儿,住在三层楼。这位老太太是反对开窗的,因为开窗怕要伤风。可是终于伤风了,于是抱怨她的女儿,说是,因为她的女儿住的三层楼整天开窗,所以她伤风了,因为风是会转弯的,可以从三层楼转到二层楼。

一〇二

据书店老板说:奉天,洛阳,开封,山东等处,新书销得最多,沪、杭等处却不行。——最贫穷最受压迫的地方的人们是最肯读书的。

一〇三

据说,有些留学生到日本去,只是关起房门来碗牛肉吃的。中国之大,何处不可吃牛肉,又何必到日本去呢?

一〇四

l先生说:“辛亥革命那年,南方组织北伐军,于是有许多女同胞去从戎,组织女子北伐队。后来,到前敌去,听见大炮一响,这些女同胞都躺在地下,吓得不敢起来了,于是,只得让男同胞背了回来。”

一〇五

春天到了,兵们又要打仗了,等到他们的战马的足迹已干的时候,农人将提了锄头来把这些足迹锄平,而且,撒下他们的种子。——可怜的中国呵,你是有光荣的,因为有这许多勤劳而且忍耐的农人。

一〇六

接刘半农先生来信,说“许久不做文章,快成没字碑了。”想到许多朋友多为生活的艰难而投下笔,实在是令人叹息的事情。然而创造社还咬着说,语丝社的人全是小资产阶级,有闲阶级,这种冤枉只有天知道罢了。半农先生的《扬鞭集》中我最爱有一首诗,这看待的题目也忘记了,(《扬鞭集》又不在手头。)但记得这首诗中每一节的末尾一句全是“教我如何不想她?”这当然是首情诗了。然而半农先生说:“生平不曾有过情史。这个她究竟是谁呢?是人呢?是神呢?也许人人心中都有这样的goddess吧。”

一〇七

是arthur symons罢,说王尔德(oscarwide)有诗人的倾向,但是不能算是一个诗人,有艺术家的倾向,但是不能算是一个艺术家,有圣者(sage)的倾向,但是不能算是一个圣者。然而可怜,我们却连这些倾向的人也没有。

一〇八

某年,蒋夫子访胡圣人于钟鼓寺。时北京政客官僚正想伸足教育界,而教育界正在家薪,于是蒋夫子曰:“北京的教育界是一个处女。有的人想强奸她;有的人想和奸她。”圣人笑曰:“不然,北京的教育界是妓女。有钱就好说话,无钱免开尊口。”

一〇九

柏烈伟(s.h.potevoy)先生来信,说“北平现在除了周作人先生之外,几乎找不到一个理想家或文学家。”想到周作人先生,我的衰弱的病的心中也充满了喜悦了。苦雨斋主人是我的师友中最可敬爱的人。戈尔特堡(1saacgoldberg)批评蔼理斯(havelockellis)说,“在他里面有一个叛徒与一个隐士,”这句话实在可以拿来移赠周作人先生,虽然我们的周先生一定很谦逊地不承认,在中国,精研外国文学的渊博如周先生的是没有的,而且,也可以说,很少人如周先生的勤于执笔。他的小品散文可说是受了charles lamb, george gissing,一流人的影响的,就是他的诗也一点不带中国旧诗词的传统气。《小河》一诗到如今还可以说新诗中的绝作。我说,周作人先生是一个“叛徒”,这因为周先生有爱打架的皮气,——新学者的拥护溥仪,新文人的侮辱女性,艺术家的“闹恋爱”,甚至于街头巷口的“狂”什么文豪的胡闹,这,于苦雨斋主人有什么关系呢?然而我们的周先生却不惜拿起笔来同他们斗,真是有爱打架的皮气,据说马裕藻先生也曾这样批评他。——然而,创造社的冯乃超却说他是“学托尔斯泰的卑污的说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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