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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意的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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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大人(查,巡查。大人,日据下台湾人对日本警察的尊称。)这几日来总有些愤慨。因为今年的岁暮,照例的御岁暮(日语,年礼)乃意外减少,而且又是意外轻薄。在查大人这些原不介意,他的心里,以为这是管辖内的人民不怕他,看不起他的结果。真得如此就有重大的意义了。实在,做官而使人民不怕,已经是了不得,那堪又被看不起?简直做不成官了!也难怪查大人所以愤慨。所谓什么民本主义啦,民众化啦,那只是口头上的话,实际所不能有。官之所以为官只在保持他的威严。

查大人愤愤之余,似觉有恢复他的威严的必要,这是就这几日来对于“行商人取缔的峻严,一动手就是人倒担头翻;或是民家门口,早上慢一点扫除,就被告发罚金;又以度量衡规矩的保障,折断几家店铺的‘秤仔’。”由这些行为,可以归纳出来。

查大人一面在努力于威严的恢复,一面又在考研人民心里变迁的原因。本来是绵羊一般地柔驯的,他用了一番思索之后,究竟具有聪明脑力的查大人,也就明白,完全的明白了。不错!这完全由那班自称社会运动家,不,实在是不良分子所煽动的。他们在讲台上说什么“官尊民卑,乃封建时代的思想,在法宪政治下的现社会,容不得它存留”,又讲什么“官吏和农、工、商贾是社会的分业,职务上没有贵贱之差,农民的耕种,工人的制作,商贾的交易,比较巡警的捕捉赌,督励扫除,不见得就没有功劳及于社会”,“法律是管社会生活的人,勿论谁都要遵守,不以为做官,就可除外,象巡警的乱暴(日语,粗暴、蛮横、无法无天)打人,也该受法的制裁”。有了这样的煽惑,所以人民的胆子就大起来,致使今年御岁暮,才有这样结果。于是乎查大人迁怒了,对着这班人,就特别地憎恶,应该的那是不良分子。

究竟查大人的推理,几日后自己觉到也有些不对了。人们受到他严酷的取缔,也如从前一样,很温驯地服从,不敢有些怨言,绝不能捉到反抗的表示。这足以使查大人失望!他有时候故意,在他所憎恶的,就是社会运动家,所看得到眼睁睁的跟前,把羊一般驯良的人民,凶横地蹂躏给他们看。他们也不敢拿出在讲演会上所说的,公理人道正义,来抗议一声。这也使查大人心里,感到大大的不满足,因为不能罗织他们在公务执行妨害(日语,妨害公务)的罪名之下,可以做戒一下他们的愚蠢。

愤愤不平的查大人,几日来的努力,又使他感到不满。他心头的愠怒,恰似着火的干茅,再泼上挥发油(日语,汽油)一样,蓬勃地燃烧起来,幸喜有训良的人民,可以消费他由怒火所发生的热力,不至把查大人自己烘成木乃伊。这可以说是社会的幸福,始得留着这样勤敏能干的行政官。

一天公务之暇,查大人犹自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别事可以劳他脑筋,自然他的思想里,就浮出御岁暮的影像来,这和人民本来有联带的责任,自然而然查大人又憎恨到人民的身上去。他想:这些狗,不!不如!是猪!一群蠢猪,怎地一点点聪明亦没有?经过我一番示威,还不明白!官长不能无些进献,竟要自己花钱吗?怪事,银行贮金,预计和这次所得,就可凑上五千,现在似已不可能了。哼!可杀,这猪,他唾一空口沫,无目的地把新闻(报纸)扯到眼前,忽地觉有特别刺眼的字:“纲纪肃正”,他不高兴极了。“啪”的一声打着桌子,敏捷地站起,愤愤之极,不觉漏出咒骂来:猪!该死的猪,真的被狗吠一样的新闻吓昏了吗?“不景气,我现在才感觉到,”查大人想:“但只我们中间,你们这一群猪,有什么景气不景气?家家的烟筒,不是日在吐烟,搬进来的蕃薯,仅由衙前经过,一天总有几十载,甘蔗一万斤也可以卖四十元外。且现时米粟是顶便宜的时候,自然生活不会艰难,让一步便不景气风真也吹到你们中间?可是道路上还未见有饿死冻僵的人,生活不是还有余裕吗?是!我明白了。你们重视金钱过于生命,如此下去就能保得不死吗?猪!”查大人不断地在心里咒诅,因为贮金凑不上五千。

衙门的大玄关(日式住宅的前门或正门),自昨夜里就叉着插上国旗了,朝来在晓日的熙光中,懒倦地飘扬展卷,漾着微风的旗叶,似在告诉人今天是欢喜的元旦。

同化政策,经过一番批评以后,人为的同化,生活形式的括一,以前虽曾假借官威,来奖励干涉过,现在已经迟缓了,不复有先前的热烈。所以虽是元旦,市上做生意的人,还保持旧惯(旧习俗,过旧历年),不随着做过年,依然熙来攘往,没有休息的劳动。有的人家并插也随忘记,一点也尝不到新年气味。只有几处真诚同化的人家,尚在结草绳树门松,和那些以赌为生的人,利用奉行正朔的名义,已经在十字街路开场设赌,用以装饰些旧历化的新年气氛而已。

说到新年,既生为汉民族以上,勿论谁,最先想到就是赌钱。可以说嗜赌的习性,在我们这样下贱的人种,已经成为构造性格的重要部分。暇时的消遣,第一要算赌钱,闲暇的新正年头,自然被一般公认为赌钱季节,虽表面上有法律的严禁,也不会阻遏它的繁盛。且法律也是在人的手里,运用上有运用者自己的便宜都合(日语,关系,方便),实际上它的效力,对于社会的坏的补救,堕落的防遏,似不能十分完成它的使命,反转(反而)对于社会的进展向上,有着大的压缩阻碍威力。因为法本来的作用,就是在维持社会于特定的范围中“坏”、“堕落”,犹是在范围里“向上”、“进展”,便要超越范围以外。所以社会运动者比较赌博人、强盗,其搅乱安宁秩序的危险更多。尤要借仗查大人用心监视,也就难怪十字路头赌场公开,兼顾不来,原属当然的事。

新年的查大人,也随和日月的更新,改变了旧来的查大人,想为心里头有点怒火在不断燃烧,所以发生有特种势力。本该休息的时候,平常总是万事不管,虽使(即使)有人民死掉,若不是在办公时间内,要他书一个字以便埋葬,那是不可能的。纵放任到腐烂生蛆,他也不顾。今天可就特别了。对于所谓安宁秩序,犹在关心。

他由官长那儿,拜过了新年,回到自己衙门去的路上,看见民家插旗杂乱不整,人们一点也没有欢祝的表示,心中很不爽快。人民心里的变迁,确已证实了。这又使他重新忆起御岁暮的愤慨,便捉住一个行路人命令他说:

“喂!你仔(日本人对台湾人的贱称)唤保正来。”

听见“喂”的一喝,在十字街开赌的人,觉得有些不对了。虽说本来默许的赌钱季节,也不能安心,一哄地走散。查大人听人们骚动的声,已明白近处有犯法的事故。可是待他赶到现场人已走空,只剩下几个儿童欣羡似地立在那边,注视着来不及收,遗下的铜货银钹(铜银钱币)和赌具。查大人捉不到犯人,随便拉一个儿童,玩笑似地问:

“喂!囝仔(小孩),什么人赌钱的?”查大人的威声,本可喝止夜啼的孩子,那个儿童不明白地被他拉住,当然吃不少惊。吃惊的儿童,总有他一定的表现方式,这是谁都晓得的。啼哭便只啼哭而已。不幸这个儿童,竟遇到这厌恶哭声的查大人。他常说:啼哭是弱者的呼喊,无用者的祈求,顶卑劣的举动,有污辱人的资格,尤其是一等国民的面子。所以他就用教训的意义,轻轻地打他一掌说:“缄点着!不许哭,赌钱的什么人?”很有效力,这一下子打,那儿童立刻止住哭声,偷偷地用手来摩擦着印有指痕红肿的嘴巴。

这真是意外,世间的男子女人,不曾打过孩子的,怕一个也没有,打的意义虽有不同,打过总是实在。孩子原是弱者,谁都可以任意打他,他是不能抵抗的。在被打的儿童,使他自己感着是在挨打,也没有不啼哭,这也是谁都经验过的事实。现在这儿童大约不感觉着是挨过打,在他的神经末梢,一定感到一种爱的抚摩。所以对着查大人,只微微漏出感恩的抽咽,忘却回答他的所问。

“不说吗?到衙门去!”

查大人下他最后的命令。

“人皆有恻隐之心”虽是句考古的话,原也是普遍的真理,旁人不少在替那儿童抱屈。因为查大人很难说话,不敢就为求情,到这时候再不说,那就完啦,遂有一位似较有胆量的人,走向前去:

“大人!赌钱,他不……”

“猪!谁要你插嘴?”

唉!本来可以无事的那个儿童,被人们的同情心,拖累得更不幸了。在查大人的思想,官事一点也不容许人民过问,他本无为难这儿童的意志。但到现在就不能随便了事,怕被世间误解,以为受到抗议才释放他。这很关碍做官的尊严。

查大人自己,也觉对这儿童有些冤屈,虽是冤屈,做官的还是官的威严要紧,冤屈只好让他怨恨他自己的命运。

做官的不会错,现在已经成为定理。所以就不让错事发生在做官的身上。那个儿童总须有些事实,以表明他罪有应得,要他供出事实来,就须拉进衙门取调(审问)。这是法律所给的职权。

查大人为公心切,不惜牺牲几分钟快乐。因那儿童在路中一些耽搁,待归到衙门,早嗅着醺人的酒气。又听见后面适意的欢呼,办公的心志也被麻醉了。事实的取调,管他什么?那得工夫和这不知六七的儿童周旋,还是喝酒来的有意义。今天本是休假的日子,但是释放他吗,可有些不便当。嗳!先叫他跪一刻再讲,就喝令他跪在一边,自己到后头去。一时后面的欢声忽地增高起来。

时间不知过有多久,欢笑声已经静寂下去。查大人酒喝到可以的程度,梦腾腾地在自得乐趣的时候,复微微听见儿童的啜泣。忽又把眼睁开,似要翻身起来,无奈力量已消耗在快乐的时间中,手脚不接受脑的命令,只听见由他喉里漏出愤恨的咒骂:

“畜生!搅乱乃翁的兴头。”随后就被夜之神所捕虏,呼呼地鼾在睡牢中,电光映在脸上,分明写出一个典型的优胜者得意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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