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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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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依然可以记上一笔,才一会儿工夫,王子就知道他的猜测挺不准的。现在艾辛厄姆太太和他单独在一块儿,她可是不会让他那么好过。“他们来找夏洛特是通过你的关系?”

“非也,亲爱的,您看见的呀,是通过大使。”

“哎,不过刚刚十五分钟你和大使在一起,对他们来说你们就是一块儿的。他是你的大使。”的确还可以多提出来的一点是,范妮越看就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们已经把你和她连在一起——她被当成你的家眷。”

“呵,我的‘家眷’,”王子大叫一声,觉得挺有趣的——“亲爱的,哪门子的名称啊!应该说她似乎被当成我的装饰品,也是我的荣耀。对于一个岳母来说,这情况的确是很引人注目,您找不出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吧。”

“你的装饰品已经够多了,依我看来就算没有她——你的荣耀也够多了。而且她根本算不上,”艾辛厄姆太太说,“是你的岳母。这种事呀,一点点不一样也显得巨大无比。她怎么说都和你扯不上关系,此外,要是她被那位在高位者知道她与你走得很近,那可就……那可就……”然而,那幅景象的压力似乎太大了,她没能把话说完。

“那可就,那可就怎么样?”他很好意地问。

“在这种情况,没半个人知道她最好。”

“但是我向你保证,只有刚刚而已,我向来连提都没提过她。您以为是我去问他们,”这位年轻人说,一副甚觉有趣的样子,“要不要见见她?别人无须多言,您一定清楚,夏洛特是不需要别人引见的——这种场合里,她的举止、她的外观就跟今晚一个样儿。如此的外貌,别人岂能对她视若无睹呢?她又怎能不‘过关斩将’呢?再说,”他补充说,而她看着他的脸,让他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仿佛要看看他是怎么打算谈这件事的,“再说,有个不变的事实,我们有一个相同的联结,有一个……你们怎么说的?……相同要‘关照’的地方。随着我们各自配偶的关联,我们当然不仅仅是认识、有形式上的关系而已。我们是在同一艘船上。”王子微笑着,直言不讳的样子,使他想强调的事更显有力。

范妮·艾辛厄姆对他的态度,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它使她暂时逃到心里一个安全的角落,在那里她可以想想,挺庆幸的,自己没爱上这么个男人。就像之前稍早和夏洛特在一起时一样,她心里清楚的和她能说的不同,她感受的也和她能表现出来的不同,这都令她挺尴尬的。“我只觉得最重要的——反正你们好像已经在这里更加安稳下来了——在任何场合,任何未来的交谊往来或者引介的时候,都特别要人家知道,夏洛特是她丈夫的妻子,跟其他事情一样,要尽可能让人家知道。我不懂你说‘同’一条船是什么意思。夏洛特自然是在魏维尔先生的船上。”

“那么请告诉我,难道我不也是在魏维尔先生的船上吗?哎,若非魏维尔先生的船只,此时的我已经,”接着他用意大利手势快速比画着,朝一个方向移动他的食指,颇有含意,指的是最深之处,“一路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靠他岳父的庞大财富,而且花了很大一笔才安全地保住他,否则以当时所拖累的重担,他只能身无分文地漂流;这一点又使她想起其他的事——就算他们已经颇具优点,但仍是有些人会受到很不寻常地重视,一如人们在股市里说的,价格被报得老高,真是奇怪啊;也许更怪的是,在某些情况里,因为某个因素,那些足以代表他们价值所在的东西,明明不见了,但人们就是不以为意。无论如何,她正在想的、感觉的,是为了她自己;她想着,她从这个典型阶级所得到的乐趣在于,无须经由他的认可就能开开心心:部分原因是不管他们摆出什么证据,他们天生不会觉得难受,那是他们的乐趣之一(也是他激发他们的);另外的部分原因是,除此之外,他毕竟挺尽责地回报他所受到的待遇,大家都看得到。他确实是一大笔开销——不过,到现在她相信,他的看法是要表现得很美好,才够让这件美事达到几乎收支平衡。他身体力行,实践他的看法,无论过的日子、呼吸的空气,几乎连脑子里的想法,都持续照着最符合他太太跟她父亲的意思而行——情况直到最近才有变化,原本这一直令她真切地感受到很自在,很享受,她不止一次感动地对他表达,他令她好快乐。比起其他事情,他最喜欢听到那种说法;但是相当奇怪,她也觉得挺沮丧的,因为他竟然一直忙进忙出,这倒是真的一点儿不假,而且也让她看到他一直在忙进忙出。他承担的职责是非常重要的,不过她发现他在掌握现实方面有种不祥的暗示。这个暗示在他下一句话就微微显露出来,虽然他讲得轻描淡写。

“这岂不像是夏洛特和我有一位共同的恩人,把我们带到一块儿吗?”他好朋友的反应会更进一步地加深。“我有一半的时间觉得,仿佛他多少也是她的公公似的。仿佛他救了我们俩——这个事实在我们生命里,或是无论如何在我们心里,本身就成了个联结。您记不记得,”他延续着话题说,“她那天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您面前的,就在我婚礼前夕,我们当着她的面谈得很坦白,也很开怀,劝她要找个好人嫁了?”然后他朋友因为情绪极为激动,又好像刚才和夏洛特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脸上表情不断表达坚决否认之意,像是挥舞着一面黑色的海盗骷髅旗:“唔,依我看来,一开始我们的确是努力把她放到她现在的位子。我们这么做一点儿都没错——她也是。正是那件事显示它成功之处。可以这么说,我们几乎是不计代价地促成一门好亲事,而且她把我们的话听了进去,把握机会有了最好的结果。那是我们真正的用意,不是吗?她所得到的——彻头彻尾地是好事一桩。我认为,她很难再找到更好的——就算您要她照样找去。当然啦,如果不要她那么做,情况就不同了。她拿颇为合理的自由来补偿——依我的判断,她会相当满意才是。您可能会说她人好,不过我倒觉得,她对这件事很谦虚。她没有为自己说项,也没有任何反弹的情绪[120]。我想她会静静地享受它,一如收下它的时候也是静静地。那艘‘船’,您看,”王子解释起来也一样周到,一样清晰,“牢牢系在码头,要么是航行途中在溪流里下了锚,如果您喜欢这种说法的话。我得不时地跳出来伸伸腿,假如您注意一下,可能会发现,夏洛特有时候也不得不做做同样的事。要回到码头,这甚至算不上是个问题——人就是得一头栽下跳跳水,溅点儿水花吧。看您要怎么说都可以,像是我们今晚一起在这里,或是我意外地把我的同伴引见给我们在那儿的显赫朋友们——我跟您承认,这是我们联合之后的必然结果——您可以称这整件事,不过是其中的一次跳水而已,轻轻一下,安全无虞地从码头纵身一跃,任我们哪一个都避免不了。再说也没伤了性命,或是伤了手脚——发生的时候,何不将它们当作无法避免即可?我们不会淹死的,我们也不会沉下去——起码我能保证自己不会。魏维尔太太更是——为她说句公道话——很清楚怎么游泳。”

他可以轻轻松松一路讲下去,因为她并没有打断他。此刻范妮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打断他。她发现他口若悬河太珍贵了;一点一滴她都想办法把它接起来,一滴下来就赶紧装罐,以备未来之需。她最内在的注意力发出水晶般的闪光,当下接个正着,而且她脑子里甚至已经有了画面,事后在舒适的实验室里,她就可以好好加以分析其中的化学成分。有时候不仅于此,当他们四目相望之时,他见到她眼里诉说着某种不可言喻的东西,很奇怪也很微妙地随着他的话语而变化,某件泄露他们的东西在深处闪着微光,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吸引着她想理解得更仔细。难以想象啊,那是什么样儿呢?用这么个方式来表达任何隐晦的事,不管多可怕,都挺像是典型的眨眼示意而已,暗指着他们处理这件事的实情——当然是指比较好的状况——也因此更加有趣,不是吗?她心里觉得这个远远的红色火花,像是从长长的隧道里所看到的火车头灯,正渐渐靠近,如果它不是鬼火[121],仅仅是海市蜃楼,那么它在那儿闪闪发光,就是出于王子要她了解事情的意愿。然而同时间,他们认真在谈的这件事还发出了声响,没听错。那是当他气定神闲——那种姿态他是拿手的——在他无往不利的微笑之后,要添上另一笔,最精妙的、到现在仍未出现的那一笔。“要大家毋庸置疑、完完全全知道魏维尔太太是她丈夫的妻子这件事,还差那么一点儿,你知道的。他应该要想办法给大家多知道一点儿——或者至少让大家多看到一点儿——他是他太太的丈夫。您现在一定也亲眼见识了,他有自己一套习惯,有自己的方式,而且他越来越——当然啦,他绝对有权利这么做——照着他自己的判断行事。他是一个很完美的理想父亲,而且,因为那个原因,也无疑地是个很慷慨的岳父,非常令人自在,好生钦羡;所以说,如果我还找机会批评他,不管站在什么立场,那就真的太可恶了。不过,如果是对您说,我可能只会说一句;因为您不笨——总能了解别人的意思,真是老天保佑。”

他停了一下子,仿佛如果她没有表示鼓励他说出来之意,那么甚至连这句话对他而言都会很困难。她才不会受任何诱惑来鼓励他;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内心里,未曾像此刻般站得直挺挺的,或者坐得紧绷绷的。她觉得自己好像谚语里的那匹马一样,被牵着走——而且是被自己的错误牵着走——到了水边,但又很顽固,事实上这一次就是没办法逼她喝水。换句话说,她被请来了解这件事,而她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以免表现出她懂了的样子,她相当害怕这一点,最终有个绝佳的理由。同时,她事先心里已经颇为确定他的话是什么,错不了;没出声之前她就听到了;她特别的味觉真的尝到了苦涩味。但是当下,她的同伴并没有因为她沉默而延迟着,因为他心里有他自己不同的需要。“我真的不懂,从他的观点来看,为什么——也就是说,他各方条件这么好——他竟然仍希望结婚。”终于说出来了——和她知道的一模一样,有若干令她沮丧的原因,现在也好像同样重重捶着她的心。然而,她同时决定了,不在当下露出痛苦的神情,像人们说的烈士一样,不在公共场合露出无助的、令人讨厌的痛苦神情——只能靠她当机立断,不管理由有多矛盾;她当作他们的讨论已经结束,然后离开。她突然好想回家——和她一两个小时前好想来一样,想得厉害。她想要离开,把她的问题和那一对抛在脑后,后者使问题骤然变得如此鲜明——不过,要她带着狼狈而逃的样子实在太糟糕。她感觉讨论本身已经变得挺危险的——它把光线从开放的裂隙间透进来;最糟糕的是,这个危险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当她想着要怎么脱身,而且不要一眼就被看出来,最糟糕的事就发生了。她的脸藏不住心中的困扰,也因为如此,她茫然不知所措。“不过,”王子说,“因为某些原因,恐怕我让您难过了——我要为此请求见谅。我们老是一起聊得很尽兴——从开始这就一直是我最大的支持力量。”没有什么比得上这样的语气更快令她崩溃;她觉得自己现在任由他摆布着,而且他表现出他知道这么回事,因为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一定要再聊聊,跟以前一样,要聊得比以前更好——我太仰赖它了。记不记得婚礼前有一天,我很明确地告诉您什么?——我用许多方式游移在新的事物里,神秘难解的谜团、种种状况、多方的期待、各式的假设等等,它们和我以往所知道的任何事都不同,于是我指望着您,您是我最早的保证人,我的神仙教母,您会看着我渡过一切。我恳求您要相信,”他补充一句,“我依然指望着您。”

他此番坚持反倒使她接下来得到助力,她至少能够抬起头来说话了。“哎呀,你是渡过啦——你老早就渡过了。或者,如果你还没,那你应该要喽。”

“说得也是,假如我应该要如此做,那您理当更是得继续帮我才是。因为我可以明确向您保证,我还没渡过。那些新的事物——或是说,一直有好多好多——对我而言依然是新的事物;神秘难解的谜团、多方的期待和各式的假设等等,仍有个极大的东西在里面,是我一直弄不懂的。这么凑巧,我们一起发现自己能够重新掌握,真是幸运,您一定要让我来看看您,越快越好;您务必要发发好心,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您拒绝了,”他对着态度保留的她说,“我会觉得您在硬起心肠否认、漠视您的责任。”

听到这里,像是突然受到震动,她保留的态度有如脆弱的花瓶,不堪一击。她经得起自己私底下想想时压在心上的重量,不过,再加上另一只手的触碰,压力就太可怕了。“喔,我否认——对你有责任。就算我有过,也结束了吧。”

他整个过程都美妙地微笑着;但是她再次给他看自己的样子,更具有穿透性。“您有对谁坦言这件事吗?”

“呵,亲爱的,就算有——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他依旧严厉地看着她。“那您不理我了?”

十分钟前,夏洛特才问过她这句话,他一模一样的问话方式让她快招架不住。她差点儿就想说:“你要对我说的话是和她一起先套好的吗?”但事后她很高兴自己及时打住没说出口,而她真正回答的,恐怕也没啥帮助。“我想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您至少一定得见见我。”他说。

“呵,拜托,等我请你才来!”虽然她觉得这种说法有点儿好笑,不过,仍然转身离开。她从来不曾当着他的面转身离开,但这一次错不了,仿佛她挺害怕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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