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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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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奎斯蒂德小姐此前并未赢得英国人的欢心,但这次她却促使这些人展现出了他们性格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一种高尚的情感喷涌而出,一连持续了好几个钟头,对于这种情感女性的感受要比男人更加敏锐,虽然并不能持久。“我们能为我们的姐妹做些什么?”当卡伦德和莱斯利两位夫人冒着铄石流金的酷暑前来探望时,这就是她们脑子里唯一的想法。特顿太太是唯一获准进入病房的访客。从病房出来以后,她满心充溢着无私的悲痛,举手投足都因此而备显高贵。“她就是我自己最亲爱的女儿,”这就是她的表态,然后,当她想起自己曾批评她“不是上等人”并且对于她跟小希思洛普订婚而心怀不满时,她忍不住潸然泪下。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人看到行政长官的夫人淌眼抹泪过。她当然也有眼泪——这毫无疑问,不过一直都在为某种适当的场合预备着呢,而现在这种场合无疑已经到来。啊,她们为什么没有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姑娘更亲切、更耐心些呢?为什么对她只限于以礼相待,而没有赤诚相见呢?内心深处那温柔的内核是如此难得被触动——在懊悔不已的刺激下,终于多少展露了一下。如果说一切都结束了(正如卡伦德少校暗示的那样),也罢,那就让它结束吧,也就无能为力、无可挽回了,不过在她那令人痛心不已的冤屈当中她们自觉仍负有某种无以名之的责任。如果说她并非她们当中的一员,她们本该把她拉进来的,而如今她们再也无能为力,她已经无法接受她们的邀请了。“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多替别人想想呢?”喜欢寻欢作乐的德雷克小姐叹道。这类悔恨和遗憾之情以其纯粹的形式仅仅持续了几个钟头的时间。日落前,其他的思虑已经掺杂进她们的内心当中,而负罪感(如此奇怪地跟我们对任何苦难的最初一瞥连接在一起)也已经渐渐退去。

大家驱车进入俱乐部,人人都故作镇静——在青翠的灌木树篱间摆出乡绅贵族的派头轻摇缓步,唯恐当地的土著怀疑他们激动不安。他们端起平常饮用的酒水推杯换盏,可是一切都变了味儿,然后眺望着远处长满仙人掌的断崖直刺向天空那紫色的咽喉;他们意识到他们距离他们能够理解的任何景色都有几千英里之遥。俱乐部里比平常要拥挤,有几位家长把他们的孩子也带进了那几个只供成年人使用的房间,不免使这里带上了勒克瑙总督官邸的气氛[1]。有位年轻的母亲——一个毫无头脑却最为漂亮的姑娘——怀抱婴儿坐在吸烟室的一张低矮的软榻上;她丈夫到区里去了,她不敢回家,怕遭到“黑鬼们的袭击”。身为铁路小公务员的妻子,她平时一直是备受冷落的;不过今天晚上,她以其丰满的体态和一头浓密的淡金色的秀发,一变而成为所有值得为之战斗和牺牲的美好事物的象征;跟可怜的阿黛拉相比,也许还是一个更为持久的象征。“别担心,布莱基斯顿太太,那些鼓声只是为穆斯林的斋月而敲的,”男人们这么告诉她。“这么说他们已经开始啦,”她呜咽道,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婴儿,希望这孩子在这样的时刻就不要再一个劲儿地往下巴上吹唾沫泡儿了。“不,当然没有,再说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跑到俱乐部里来的。”“而且他们也绝不敢到长官大人的官邸里去,我亲爱的,今晚你跟你的宝宝就到我们官邸里安歇吧,”特顿太太回答道,就像帕拉斯·雅典娜[2]般屹立在她身旁,并暗下决心以后不再像从前那么待人势利了。

行政长官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比起上午忍不住怒斥菲尔丁的时候,他已经平静多了。在面对几个人讲话时他倒是确实一直比tête--tête[3]时表现得更为镇定。“我想特别对女士们说几句,”他道。“绝对没有恐慌的必要。保持冷静,一定要保持冷静。如非必要,尽量不要外出,不要到市区去,不要当着用人的面议论是非。仅此而已。”

“哈里,城里有什么消息吗?”他妻子问道,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同样摆出一副关注大众安危的语气。在夫妻俩庄严的对话声中,大家全都鸦雀无声。

“一切都绝对正常。”

“我想也是这样。那些鼓声当然只是因为斋月的缘故。”

“只是在为斋月做准备——游行要到下周才开始。”

“一点没错,要到下周一才正式开始。”

“麦克布莱德先生假扮成一位圣人到那儿去了,”卡伦德太太道。

“正是这样的话绝对不能说,”特顿先生指着她道。“卡伦德太太,在这样的时候务必要加倍小心才是,拜托了。”

“我……呃,我……”她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他的严厉反而给她带来了一种安全感。

“还有什么问题吗?必要的问题。”

“那个——印度人在哪儿——”莱斯利太太声音颤抖地问。

“监狱里。保释已经被拒绝。”

下一个开口的是菲尔丁。他想知道有关奎斯蒂德小姐的健康状况是否有一个正式的公告,那些情况严重的说法是否只是道听途说的传闻。他的问题造成了很坏的结果,部分是因为他公开报出了受害者的名字;她,就像阿齐兹一样,大家在提到的时候总是要转弯抹角的。

“我希望卡伦德先生很快就能让我们知道事态发展的情况。”

“我倒看不出最后这个问题怎么可以被称为必要的问题,”特顿太太道。

“请全体女士现在就离开吸烟室,好吗?”他叫道,再次拍了拍手。“并请记住我说过的话。我们指望你们能帮我们度过这一困难时刻,你们只要表现得如同一切正常,就是对我们的莫大帮助。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我能信赖你们吗?”

“能,哦,绝对没问题,”女士们异口同声地答道,个个都面色憔悴、神情焦虑。她们鱼贯而出,低眉顺眼而又欢欣鼓舞,布莱基斯顿太太在她们当中就像一团神圣的火焰。特顿先生那番简洁明了的话语使她们意识到,她们就是大英帝国的前哨。在她们对于阿黛拉那同情的热爱旁边,另一种情感迸发出来,而这种情感终将扼杀她们的慈悲心肠,虽然其最初的征兆平淡无奇而又微不足道。特顿太太针对桥牌大声地讲了几个尖刻的笑话,莱斯利太太则开始织起了羊毛围巾。

女士们都离开吸烟室之后,行政长官在一张餐桌的桌沿上坐了下来,这样一来他既可以掌控全局,又显得不拘形式。他的思绪在几种相互矛盾的冲动当中不停地打转,一时间委决不下。他既想为奎斯蒂德小姐报仇、狠狠地惩戒一下菲尔丁,又想小心翼翼地秉持公允。他既想鞭打他看到的每一个印度土著[4],又不想做出任何有可能导致骚乱或是不得不进行军事干预的冲动之举。对于不得不将军队召来的恐惧在他眼里异常鲜活;士兵可以将一桩事情掰直,但同时又会将十几桩其他的事情拗弯,绝对是得不偿失,而且他们热衷于羞辱文官政府。今晚俱乐部里就有一个士兵——是个偶然来到此地的廓尔喀团[5]的中尉;他已经有点醉了,自认为他此时出现在这里简直就是天意。行政长官叹了口气。看来除了那老一套令人厌烦透顶的一味妥协和稳健的做法之外,别无其他出路好走了。他真是向往那旧日的好时光,那时候英国人为了自己的荣誉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完事之后谁都不敢过问,不会有任何遗留问题。可怜的小希思洛普已经朝这个方向迈出了一步,拒绝了阿齐兹的保释申请,但行政长官认为可怜的小希思洛普的这种做法并不明智。这不仅会激怒伯哈德老爷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就连印度政府本身都在瞪大眼睛看着——而在它背后就是那个怪胎和懦夫们的利益集团:英国议会。他不得不不断地提醒自己,以法律的眼光来看,阿齐兹还没有被认定有罪,而这番努力简直令他精疲力竭。

其他人因为不在其位,责任较轻,反倒可以表现得更加自然。他们已经开始念叨起了“妇女和孩子”——这个短语只要重复个几遍,男性就再也不会头脑冷静地考虑问题了。每个男人都会感觉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珍爱的一切都已经危如累卵,都会要求报仇雪恨,胸中都会燃烧起并非令人不愉快的熊熊烈火,在这团火焰当中,奎斯蒂德小姐那副冷漠而又半生不熟的模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私人生活中最甜美、最温暖的一切。“但这可是妇女和孩子的问题,”他们重复道,行政长官明白他应该及时制止他们的这种自我陶醉了,可他却不忍心这样做。“应该强迫他们把一些人交到我们手上作为人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事实上几天之内,他们说到的这些妇女和孩子中的很大一部分就要动身前往山区驻地避暑去了,于是又有人提议应该安排一趟专列[6]马上将他们送走。

“这建议真不赖,”中尉叫道。“而军队迟早得介入的。”(在他的心目中专列和部队从来都是不可分的。)“要是巴拉巴斯山[7]处在军事控制下的话,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啦。在石窟的入口处驻扎上一队廓尔喀士兵,就万事大吉啦。”

“布莱基斯顿太太说,要是有几个英国兵就好啦,”有人说道。

“英国人没用,”他叫道,连自己该效忠谁都糊涂了。“土著兵对这个国家才最有用。给我一支好战的土著部族士兵,给我廓尔喀人,给我拉基普特人,给我贾特人,给我旁遮普人,给我锡克教徒,给我马拉地人、比尔人、阿夫里迪人和帕坦人,真格儿的,只要有了这些人,你哪怕再给我多少市井贱民无赖我都不在乎啦。问题就在于要指挥得当。我指向哪里,他们就会打到哪里——”

地方长官愉快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而对自己的人道:“不要就此开始随身携带武器。我希望一切都完完全全跟往常一样,直到万不得已绝不动武。将女同胞们送往山里,但要悄悄进行,不要声张;而且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不要再提什么专列的事儿啦。把你们的想法或是感受暂时先搁一搁,我何尝没有同样的感受!不过是一个孤立的印度人企图——应该说被控企图实施犯罪。”他用指甲使劲在前额上弹了一下,大家都意识到他跟他们的感受同样深切,意识到他们爱戴他;所以决心不再给他添麻烦了。“在有更多的事实浮出水面之前权且这样来认定,”他总结道。“就让我们假设每个印度人都是天使吧。”

大家喃喃低语,“您说得很对,所以我们会……天使……的确……”中尉则说道:“我说的一定没错儿。你只要让这些土著一个人待着,就一点问题都不会有。莱斯利!莱斯利!还记得上个月我在你们的球场跟他打过球的那个人吧。嗯,他就很不错。会打马球的印度人都差不了。[8]你们一定得狠狠踏上一只脚的是那些受过教育的阶层,听好喽,这次我很清楚我在说些什么。”

吸烟室的门开了,传来女眷们嗡嗡嘤嘤的议论声。特顿太太大声喊道,“她已经好多啦,”这个英国小社会的男性和女眷两方面都发出高兴兼宽慰的叹息声。政府的医官卡伦德少校走了进来,这好消息就是他带来的。他那面糊一样苍白而又呆滞的脸上挂着脾气暴躁的神情。他环视了一遍在场的众人,看到菲尔丁蜷缩在一张低矮的软榻上,鄙夷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大家都一拥而上,纷纷向他打听详情。“在这个国家里,只要还有点发烧,谁都难说已经脱离了危险,”他回答道。他似乎是在抱怨他的病人的康复似的,而凡是了解这位老少校的为人的,谁都不会为此而感到意外。

“坐下,卡伦德;详细跟我们说说事情的经过。”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老夫人情况如何?”

“有些热度。”

“我妻子听说她的状况不容乐观。”

“也许吧。我什么都不能保证。这些没完没了的问题真是让我受不了啦,莱斯利。”

“抱歉,老伙计。”

“希思洛普就在我后面,马上就到。”

一听到希思洛普的名字,每个人脸上重又显出仁慈美好的表情。奎斯蒂德小姐不过是个牺牲者,而小希思洛普则是位殉道者;他们竭尽全力为之服务的这个国家恩将仇报、向他们倾泻而出的所有恶意全都由他一人承担了下来;他正一个人背负着所有欧洲老爷们的十字架。他们因为反过来对他却丝毫无以为报而恼恨不已;他们因为自己只能干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静待法律的程序而倍感怯懦和羞愧。

“苍天在上,要是我没有准我那个宝贝助手的假就好了。我真想把我的舌头先给割掉。最让我寝食难安的就是自觉我对此负有责任,难辞其咎。先是拒绝,然后又迫于压力做出让步。这就是我的所作所为,我的孩子们,这就是我干的好事啊。”

菲尔丁从嘴里取下烟斗,若有所思地盯着它。卡伦德以为他是害怕了,就得理不饶人地继续道:“我原以为这次远足是有一位英国人陪同前往的。所以我才最终让了步。”

“没有人会责备你的,我亲爱的卡伦德,”行政长官道,低头望着在座的各位。“我们都应该看到这次远足是没有得到充分的安全保障的,应该加以阻止,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大家都应该受到责备。对于这件事我自己也是知道的;今天早上我们还把汽车借给他们,将两位女士送往车站。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全都难辞其咎,但对你个人绝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我不这么认为。我倒是巴不得能这么想。责任大于天,对那位逃避责任的先生我实在不敢苟同。”他把目光投向菲尔丁。那些知道菲尔丁承担了陪伴责任却又耽误了早班火车的人都为他感到难过;当一个英国人不顾自己的身份跟那些土著印度人厮混在一起的时候,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总是会以某种有失尊严的结果而告终。行政长官由于了解更多的内情,没有搭腔,因为作为本地的首脑,他仍旧希望菲尔丁能听招呼,站到他们这个阵营中来。话题再度转向妇女和孩子们,卡伦德少校借此机会抓住那位中尉,利用他对校长发起攻击。中尉假装醉得比实际上更厉害,开始夹枪带棒地对菲尔丁出言不逊。

“听说过奎斯蒂德小姐用人的事儿吗?”少校仍不忘从旁煽风点火。

“没,怎么说?”

“昨天晚上希思洛普特意告诫奎斯蒂德小姐的用人,叫他随侍小姐身旁,寸步不离。那罪犯看到这一点之后就想方设法把他给撇在了后头。收买了他。希思洛普刚刚查清了这整件事的全部内情,包括具体有哪些人、花了多少钱——这里面就有一个出了名的皮条客负责给钱,此人名叫穆罕默德·拉蒂夫。关于这个用人的事儿就到此为止吧。那么那位英国人——我们这儿的那位朋友又当如何呢?他们又是怎么撇下他的呢?还是出钱收买。”

菲尔丁霍地站起身来,有人小声嘟囔,有人大声喊叫,都是对他表示支持的,因为到此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正直和诚实。

“噢,我的话被你们给误解了,非常抱歉,”少校夹枪带棒地道。“我并不是说他们收买了菲尔丁先生。”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们花钱买通了另一个印度人故意拖延时间,让你没赶上火车——戈德博尔。他当时在做祷告呢。我知道他在祷告些什么!”

“这真是岂有此理……”他重新坐下,气得直打哆嗦;一个又一个的人正被拖进泥潭当中。

射出这记暗箭之后,少校又准备发射下一记。“希思洛普从他母亲那儿还发现了些重要情况。阿齐兹出钱雇了一大帮土著,企图将她闷死在一个石窟里。她就这么被除掉了,或者说要不然她就被这么除掉了,好在她侥幸逃了出来。计划得何等周密啊,是不是?干净利落。然后他就可以对那位姑娘下手啦。只有他跟她,还有一个向导——同样是由那位穆罕默德·拉蒂夫提供的。向导现在已经找不见了。干得真漂亮。”他的话音到此突然转成了咆哮。“现在可不是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该采取行动啦。将军队调来,清剿印度人的街市。”[9]

少校的情感迸发通常总是不怎么受重视的,可是这次他却搅得人人都心神不宁。阿齐兹的罪行竟然比他们设想中的还要恶劣——其乖戾狠毒的程度达到了骇人听闻的极限,简直为一八五七年[10]以来所仅见。菲尔丁暂时忘了替可怜的老戈德博尔鸣不平,陷入了沉思;邪恶正在朝四面八方渗透、蔓延,除了每个个体言行当中具体的恶行和恶语之外,它仿佛已经具有了属于它自己的生命,作为恶的本体而存在着。由此他也进一步理解了不论是阿齐兹还是哈米杜拉都宁肯忍气吞声、任人宰割的原因之所在。他的对头眼看他陷入了困境,更加得寸进尺地说道:“我想咱们在俱乐部里说的不论什么话都不会被人传出去吧?”一边说一边还朝莱斯利使了个眼色。

“怎么会呢?”莱斯利响应道。

“噢,没什么。我只是听到一个传言,说眼下在座的诸位先生中有一位今天下午已经去探望过犯人了。你不能既跟野兔一起跑,同时又带着猎犬去打猎吧,这种想两面都讨好的伎俩至少在这个国家是行不通的。”

“在座的真有人想这么做吗?”

菲尔丁下定决心不再被卷入口角之中。他确实有话要说,不过得等到时机有利的时候再说。卡伦德的恶意攻击并未得逞,因为行政长官对此并不表示支持。他暂时从大家关注的焦点中解脱出来。然后女眷们的嗡嗡嘤嘤再度迸发出来。罗尼已经推开了吸烟室的大门。

这位年轻人看起来既精疲力竭又苦痛悲惨,同时又比平常更加温文尔雅。对于他的上司他历来就恭恭敬敬,现在这种恭敬更是发自于内心。他仿佛是在吁请他们保护他免受已经降落在他身上的耻辱的伤害,而他们,出于本能的敬意,全都对他起身相迎。可是在东方,任何一种人性的行为全都沾染上了官僚习气,于是在对他表示尊重的同时,他们也等于是在谴责阿齐兹和印度。菲尔丁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就坐着没动。这么做实在是有些缺乏教养、粗鲁无礼,也许还颇不妥当,但他觉得他忍耐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如果他仍不站稳立场的话,他有可能就被卷入到错误的急流当中去了。罗尼并没有看到他,赶紧用嘶哑的声音说:“噢,请——请大家都坐下,我只是想过来听听有没有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希思洛普,我正在告诉大家,我反对任何炫耀武力的行为,”行政长官语带歉意地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跟我有同感,但这是由我所处的地位决定了的。当然,等最终的判决宣布之后,那就另当别论了。”

“您当然最知道该怎么办;我没什么经验,悉听尊意。”

“令堂现在情形怎样,小老弟?”

“好些了,谢谢您。我希望大家都坐下来说话。”

“有人根本就没站起来,”那位年轻的军人道。

“关于奎斯蒂德小姐,少校也给我们带来了极好的消息,”特顿继续道。

“是的,是的,我对她的情况相当满意。”

“您原本认为她的病情非常严重的,是不是,少校?正是为此我才拒绝保释的。”

卡伦德诚挚友好地哈哈一笑,道:“希思洛普,希思洛普,下一次他们要是再请求保释,在同意前先给我这个老医生打个电话;他肩膀够宽,扛得住事儿,不过就咱们私下里说说,别太把老医生的意见当回事儿。他是个唠唠叨叨的老傻瓜,对此咱们毫不讳言,不过他还是能起到点作用的,如果你想继续关押那个——”他以装模作样的礼貌态度突然停住了话头。“噢,不过这儿还有他一位朋友呢。”

中尉叫道:“站起来,你这头猪。”

“菲尔丁先生,到底是什么妨碍你站起来呢?”行政长官道,终于也加入了这场冲突。而这正是菲尔丁一直等待的攻击,对此他必须予以回应。

“我可以略陈己见吗,先生?”

“当然可以。”

这位校长饱经风霜,成熟自制,他全无民族主义的狭隘狂热和少不更事的血气方刚,他做的是一件对他而言相当容易的事。他站起来身来简洁明了地说:“我相信阿齐兹先生是无辜的。”

“如果出于自愿,你当然有权持有那样的观点,但是我想请教,这难道就能给你任何理由来侮辱希思洛普先生吗?”

“我可以把话说完吗?”

“当然可以。”

“我正在静候法庭的最终裁决。如果他有罪,我就辞去我的公职并离开印度。而现在我就正式退出俱乐部。”

“听听,听听!”众口一词地叫道,并非全都抱有敌意,因为大家喜欢这个家伙有话直说的勇气。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希思洛普先生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尽管我对您十分尊重,先生,但我到这儿不是来回答问题的,而是为了发表一个个人声明,况且我的声明已经发表完毕。”

“我可否请问,本地区是否已经由您接管了?”

菲尔丁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菲尔丁先生。请先别忙着走。在离开俱乐部前——你能公开声明从其中退出真是好极了——你必须表达对这一犯罪行为的憎恶,而且必须向希思洛普先生道歉。”

“您这是代表官方对我讲话吗,先生?”

行政长官大人平时讲话一贯都是官腔十足惯了的,一时间竟狂怒到无法自控的地步。他叫道:“让他马上从这个房间里离开,我真是悔不该自贬身份,专程去车站接你。你已经堕落到你那帮同伙的水平;你真是个孬种,孬种,这就是你行为失检的根本原因——”

“我巴不得离开这里,可是这位先生却挡着道,我没办法离开,”菲尔丁冷冷地道;挡道儿的是那位中尉。

“让他走,”罗尼道,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这是唯一能挽救这一局面的吁请。希思洛普的意愿必须得到执行。在门口有一场小小的混战,菲尔丁被从吸烟室推搡出来,来到了女眷们正在玩牌的那个房间,其速度略快于通常的步幅。“要是我跌倒了或是发火了,那可就有的好看了,”他心下暗想。他当然有点生气。他的同侪们之前还从未对他使用过暴力或是骂过他孬种,此外,希思洛普的以德报怨也让他有些惭愧。真希望他没有跟可怜的、备受磨难的希思洛普过不去,这样的话他就更加问心无愧了。

不过,事情已然如此,就这么混过去了,为了冷静一下、重获精神上的平衡,他走到楼上的凉台待了一会儿。在那儿,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马拉巴尔山。此时此地望去,远处的群山真是美不胜收;它们就是蒙萨尔瓦特山,是瓦尔哈拉殿堂[11],是大教堂宏伟的塔楼,里面住满圣徒和英雄,外面鲜花遍覆。什么样的歹人潜藏于其间,很快就要被恢恢法网逮个正着呢?那个向导到底是谁,已经找到了吗?那姑娘抱怨的“回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事实胜于雄辩,真理终究会胜出。此时已是白昼的最后一抹余晖,当他凝望着马拉巴尔山的群峰之时,它们宛如一位女王,仪态万方地向他缓步走来,山色与天光刹那间融为了一体。群峰在消失的瞬间又似乎无处不在,夜晚凉爽的祝福降落人间,繁星闪烁,整个宇宙就是一座峰峦。可爱而又美妙的时刻——可马上又背过脸去、扑扇着翅膀从他面前一掠而过。他自身一无所感;就仿佛只是有人告诉过他有过这样妙不可言的时刻,而他只得信以为真一样。他心头突然间涌起一阵怀疑和不满,他不确定作为一个人他是否当真取得了确定无疑的成功。经过四十年的人生历练,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掌控自己的人生,以欧洲最为先进的方式最大限度地生活得有意义,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个性,洞察了自己的弱点,控制了自己的激情——他已经成功做到了所有这一切,却又丝毫没有变得迂腐或是世故。多么可喜可贺的成就!但就在那妙不可言的时刻跟他失之交臂的那一瞬,他突然感到他真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到完全不同的什么上面去——他不知道那完全不同的应该是什么,也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可能知道了,正是为此他才倍感忧伤。

* * *

[1] 勒克瑙总督官邸:一八五七年印度兵变时这里曾被围困数月之久。不过福斯特在这一章以及其他章节的描写中脑子里无疑也有一九一九年四月阿姆利则事件的影子,事件缘起于四月十号两位支持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印度医生的被捕,而由此引发的骚乱导致五名欧洲人被杀、一名英国女性重伤。

[2] 帕拉斯·雅典娜:希腊神话中的智慧与胜利女神,同时也是国家和城邦的保护女神(尤以雅典的保护神著称),帕拉斯·雅典娜通常以全副武装的形象呈现,并手执长矛和盾牌。

[3] 法语:(两人间)促膝谈心。

[4] 他既想鞭打他看到的每一个印度土著:一九一九年的阿姆利则事件中,对一位英国妇女的攻击部分原因就是为六个有“参与攻击行为”嫌疑的印度土著遭到的鞭打报仇,有几个印度人被打得人事不省。雷金纳德·戴尔将军(general reginald dyer)要为此负责,同时还要为三百七十九名印度人的丧生以及各种侮辱印度人的行为负责,最终导致由“那个怪胎和懦夫们的利益集团:英国议会”指定成立的亨特委员会的公开谴责,并被解除职务。

[5] 廓尔喀团(gurkha regiment)系英、印军队中由尼泊尔善战的山民拉基普特族人组成的兵团,西方国家将尼泊尔人通称为廓尔喀人。

[6] 专列:阿姆利则事件中确曾安排过这样的专列将妇女和孩子从阿姆利则和拉合尔疏散出去。

[7] 中尉要么是因为初来乍到,要么已经醉了,把“巴拉巴尔山”误说成了“巴拉巴斯山”。

[8] 从情节上推断,跟这位中尉打过马球的正是阿齐兹本人,参见第六章。

[9] 将军队调来,清剿印度人的街市:这正是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三日戴尔将军在阿姆利则的所作所为,当时他下令在一个叫作贾里安瓦拉·巴格(jallianwala bagh)的空旷地带向一大群印度人开枪射击。结果打死三百七十九人,伤一千两百人。福斯特在本章的一次手稿中曾对阿姆利则大屠杀事件做过更为清楚的影射,后来放弃了;参见《〈印度之行〉手稿研究》(the manuscripts of a passage to india),320页。

[10] 指一八五七至一八五九年发生在北部和中部印度的反对英国统治的民族起义,这次起义由印度封建主领导,以印度雇佣兵为骨干,故又称印度雇佣军兵变、土兵起义。起义虽最终以失败告终,但终结了英国通过东印度公司管理印度的体制,使得印度置于英国直接统治之下,故此常被视为印度的第一次独立战争。

[11] 是蒙萨尔瓦特山,是瓦尔哈拉殿堂:蒙萨尔瓦特(monsalvat)一说即蒙特萨尔瓦特(montsalvat),或蒙特萨尔瓦施(montsalvatsch),或蒙特萨尔瓦日(mont salvage),为传说中无法企及的高山,供奉圣杯之城堡的所在地;一说即蒙特塞拉山(montserrat),西班牙东北部险峰林立的山脉,此山也经常被等同于蒙特萨尔瓦特。瓦尔哈拉是北欧神话中主神兼死神奥丁迎接阵亡将士英灵的殿堂,将士们的英灵在此重获新生,与主神一起纵情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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