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太太回到俱乐部的时候,《凯特表妹》的第三幕已经演了有一大半。窗户都关上了,以防用人们看到他们的夫人们粉墨登场,所以里面热得让人受不了。有一台电风扇就像只受了伤的鸟儿在打旋儿,另一台已经坏了。她雅不愿重新回到观众席上,便走进了弹子房,一进门就听到有人说“我想看看真实的印度[1]”,于是属于她的正常生活也随之扑面而来。说话的是阿黛拉·奎斯蒂德,那个性情古怪、为人谨慎的姑娘,这姑娘正是她受罗尼之托从英国一路带过来的,罗尼是她的长子,同样为人谨慎,奎斯蒂德小姐虽说还不一定,不过有可能要嫁给他,而她自己则是位上了年纪的夫人。
“我也想看,而且我但求我们得偿所愿。特顿夫妇显然下周二会为我们做出一些安排的。”
“又会是以骑骑大象圆满收场吧,总是这老一套。就看看今天晚上吧。《凯特表妹》!简直无法想象,《凯特表妹》!不过您到哪儿去了?看到恒河中的月影了吗?”
这两位女士在前一天晚上碰巧看到了月亮映在恒河的一条偏远支流上的倒影。水流将月影拉长了,所以它看起来比真正的月亮更大也更亮,这让她们非常高兴。
“我去了座清真寺,不过并没有看到月亮。”
“角度可能已经变了——月亮升得迟了。”
“越来越迟了,”莫尔太太打了个哈欠,她出去这一趟走得真有些累了。“让我想想看——咱们在这儿还没看到过月亮的另一半呢,是没有。”
“得啦,印度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吧,”一个悦耳的声音道。“咱们是在地球的另一半,如果您高兴这么说的话,不过我们守候的仍旧是那同一个古老的月亮。”说话的那个人她们俩都不认识,后来也没再看到他。他说完这句友善的话语之后,就从几根红砖柱子当中穿过去,消失在黑暗当中了。
“我们就连这个世界的另一半都还没看到呢;这正是我们抱怨的原因,”阿黛拉道。莫尔太太也表示赞同;她对于她们这次新生活的枯燥乏味深感失望。她们先是横渡地中海,然后又穿越了埃及的沙漠才终于来到了孟买港,这一路的行程多么富有浪漫色彩,可到头来她们看到的却只不过是一幢幢格子状的带凉台的平房。不过她并没有像奎斯蒂德小姐那样将这种失望看得过于严重,这是因为她毕竟比奎斯蒂德小姐年长了四十岁,她已经懂得生活是从来都不会在我们认为适当的时刻为我们奉上我们需要的一切的。奇遇确实会出现,不过却从来都不会如约而至。她再度表示她希望下周二会有些有趣的活动安排。
“喝一杯吧,”另一个悦耳的声音道。“莫尔太太——奎斯蒂德小姐——喝上一杯,喝上两杯吧。”这次她们知道这是谁了——他就是税务兼地区行政长官[2],特顿先生,她们曾跟他一起吃过饭。就像她们一样,他也觉得《凯特表妹》那里的气氛有些过于火热了。他告诉她们,因为卡伦德少校的某位本地人下属或是别的什么人在紧要关头放了他的鸽子,罗尼正替他担当舞台监督的重任,而且干得非常出色;然后他又谈及罗尼的另外一些优点,用他那从容而又果决的语气说了许多过分夸赞的话。他之所以对罗尼有如此高的评价,倒并非因为这位年轻人特别娴于谋略或是深谙当地的土语,甚或对于法律有多么精通,而是因为——很明显这个“而是”相当重要——罗尼是位极有尊严的绅士。
莫尔太太听了这话有些吃惊,因为“尊严”云云可并非任何一位做母亲的特别期待自己的儿子所秉持的品质。奎斯蒂德小姐听到这话则有些焦虑,因为她还有些吃不准自己是否喜欢那种特别有尊严的男人。她确实很想就这一点跟特顿先生好好讨论一下,不过他却愉快地挥了挥手,请她先不忙说话,然后继续将他想说的话说完:“总而言之,长话短说吧,希思洛普是位印度人口中的‘大人’;他正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他是真正属于我们当中的一员。”另一位正俯身于台球桌上的文官也赞同道:“正是,正是!”这件事情就这么毋庸置疑地决定下来,行政长官继续朝前走去,因为还有别的职责需要他去履行。
与此同时演出也结束了,业余管弦乐队奏起了国歌。闲谈和打弹子全都停了下来,每张面孔都严肃地紧绷起来。国歌也正是占领军的颂歌。它使俱乐部里的每个成员都想起他或者她是流落于异国他乡的英国臣民。它既勾起一点点伤感,同时又激起一种必需的意志力。那贫乏的曲调,那一连串对耶和华的唐突吁请,融合为一种在英国本土并不熟悉的祈祷,虽说他们既没有感受到王权又没有感到神威,但大家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东西,并由此增强了迎接又一天的挑战的力量。然后大家蜂拥而出,相互提出请对方喝上一杯。
“阿黛拉,喝一杯;妈妈,来一杯。”
两人都拒绝了——她们实在是喝腻了——而奎斯蒂德小姐因为总是直言不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再度宣称她渴望看到真实的印度。
罗尼兴致正高,阿黛拉的要求让他觉得煞是好笑,于是就冲着另一位正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喊道:“菲尔丁!一个人怎么才能看到真实的印度啊?”
“尽量多去看看印度人呗,”那人答道,转眼就不见了。
“那人是谁?”
“我们的校长——国立中学的校长。”
“就像你能避免见到他们似的,”莱斯利太太叹道。
“我就已经做到了,”奎斯蒂德小姐道。“除了我自己的用人以外,我自打踏上印度的国土几乎还没跟一个印度人说过话呢[3]。”
“哦,你可太走运啦。”
“可我想见到他们。”
她由此成为一群被她的话逗乐了的太太们的中心。其中一位道:“想见到印度人!这听来可够新鲜的!”另一位道:“想见本地人!为什么,真是异想天开!”第三位更加严肃地说:“听我给你解释一下。本地人在见过你之后就再也不会尊重你了,你等着瞧吧。”
“这种情况要在无数次会面后才会出现吧。”
不过那位蠢不可及却非常友善的女士继续道:“听我说,我结婚前是个护士,经常跟那些印度人打交道,所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可以说确实知道这些印度人的真相。我当时是在一个土邦[4]里当护士——这对于任何英国女人来说都可以说是个最不适宜的工作。你唯一的希望就是离他们远远的。”
“连病人都离得远远的吗?”
“哎哟,对本地人最仁慈的做法,就是让他们去死,”卡伦德太太道。
“如果他们进了天堂,情况又会怎么样呢?”莫尔太太面带温和但扭曲的微笑问道。
“他们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但求不要靠近我就行。他们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事实上我也想到过你说的那个天堂的问题,这也正是我反对在这儿传教的原因所在,”那位曾当过护士的夫人道。“我对随军牧师完全持赞成态度,但是坚决反对对当地人传教。让我来解释一下。”
“你当真想会会你的雅利安兄弟[5]吗,奎斯蒂德小姐?这很容易就能办到。我原本没想到他们会让你这么感兴趣。”他思忖了片刻。“其实只要你喜欢,你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任你选择。我认识这里的政府官员和本地的地主,希思洛普又掌控着这里的法律界人士,如果你想专攻教育领域,我们可以去求助菲尔丁。”
“我已经厌倦了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就像檐壁上的装饰雕刻般从我眼前一一闪过,”那姑娘解释道。“我们刚登上这块陆地的时候那感觉还挺奇妙的,可是那种表面上的魅力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行政长官对于她的感想到底如何毫无兴趣;他只关心怎么能让她过得开心一点。她会不会喜欢参加一次“桥会”呢?他跟她解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打桥牌,而是一种聚会,旨在存在于东西方之间的鸿沟之上搭起一座桥梁;这种表述方式是他的一个创意,凡是听到过他这一创意的人士无不表示大为赞赏。
“我只想见见您作为社交往来的那些印度人——那些身为您朋友的本地人。”
“喔,我们跟他们并无任何社交往来,”他道,呵呵一笑。“他们也许兼具所有的美德,不过我们跟他们并无任何交往,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没时间详细讨论各种原委了。”
“奎斯蒂德小姐,多奇怪的姓氏[6]!”特顿太太跟她丈夫驱车驶离俱乐部的时候评论道。她并不喜欢这位新来的年轻女士,觉得她既无教养又古怪任性。她希望她被带到这儿来并非是要跟正派的小希思洛普谈婚论嫁的,虽说看起来很像是这么回事。她丈夫在心底里也同意她的看法,不过只要能够避免,他就从来不说任何一位英国女人的坏话,于是他只说奎斯蒂德小姐犯下的错误是很可以理解的。他又补充道:“印度确实会对人的判断造成神奇的影响,尤其是在热季;就连菲尔丁都不能幸免。”特顿太太一听到菲尔丁的名字就闭上了眼睛,说菲尔丁实在是不上品,算不上真正的绅士,他跟奎斯蒂德小姐倒是天生的一对,因为她也不是什么淑女。不一会儿两人就已经到家了,他们的那幢带凉台的平房低矮而又庞大,在官署驻地算得上最古老而且最不舒适的宅第,前面带了片像只汤盘般凹陷下去的草坪[7],夫妻俩又喝了点饮料,这次是大麦汤,然后就上床睡觉了。他们离开俱乐部之后,晚会也就散了,这种晚会跟所有的聚会一样,无不带有浓厚的官场色彩。在一个对总督顶礼膜拜,并相信护佑一位国王的神威[8]可以移植到其代理人身上的社会里,其成员肯定也会对任何总督的代理人敬畏有加。在昌德拉布尔,特顿夫妇就是小型的神祇;但不久特顿先生就会退休,到那时他们就会隐居于英国某个郊区的小别墅,褪掉荣耀的光环,默默无闻地死去。
“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真是慷慨大度,”罗尼喋喋不休地道,对于特顿先生对他这两位客人表现出来的礼貌和关照欣喜不已。“你们知不知道,他此前可从没举办过‘桥会’?更不用说还有晚宴呢!真希望我自己也能安排点什么活动,不过等你们对于当地的土著有了更多了解之后,你们就会明白这类活动由长官大人安排起来比我要容易得多。他们都了解他——他们知道根本就甭想愚弄他——相对而言我还是个生手。除非你在这个国家待上个二十年,否则谁都不敢说已经对它有所了解了。嘿,母亲大人![9]这是您的斗篷。——我这里不妨给你们举个例子,这是人们常犯的一个错误。我刚来没多久的时候,曾请一位辩护律师跟我抽过一次烟——请注意,只不过是一根香烟而已。事后我发现他竟然派了一大群帮闲到整个印度人街区到处宣扬这件事——告诉所有的诉讼当事人:‘喂,你们最好去找马哈茂德·阿里律师——他跟地方法官关系可好啦。’打那以后,只要逮到机会我就在法庭上尽可能严厉地训斥他。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教训,希望对他也是一样。”
“你得到的教训难道不是该邀请所有的辩护律师都跟你一起抽根烟吗?”
“也许吧,不过人生苦短,肉体软弱[10]。恐怕我还是宁肯在俱乐部里跟与我同等身份的人一起抽烟。”
“为什么不邀请那些辩护律师到俱乐部里来呢?”奎斯蒂德小姐固执地追问。
“这是不允许的。”他心情愉快也很有耐心,而且显然能理解她为什么不理解。他是在暗示他也曾像她一样不理解,不过那段时间并不长。来到凉台上,他冲着月亮坚决地喊了一声。他的马夫应声而到,他继续仰着头,命令把他的双轮轻便马车赶过来。
莫尔太太已经被俱乐部的气氛给搅得昏头涨脑,来到外边这才清醒过来。她望着那轮明月,淡黄色的月光在紫色的夜空中晕染开来。在英国,月亮显得是那么死板而又陌生;而在此地她却跟大地和所有其他的星星一起,被夜幕整个包裹在当中。一种和谐统一,与宇宙天体亲密无间、浑然融为一体的感觉突然涌上这位老妇人的心头,然后倏忽逝去,宛如清水流过水池,留下一种奇异的清新。她并非不喜欢《凯特表妹》,或是大英帝国的国歌,只不过它们的音符已然消逝、融会为一种全新的曲调,就像是鸡尾酒和雪茄烟已经融会成为无形的鲜花一般。当那座清真寺在马路的转弯处隐约显现出它那长长的、没有圆顶的轮廓时,她不禁脱口喊道:“啊,对了——那就是我一定要——那就是我刚才去过的地方。”
“什么时候去过那儿?”她儿子问。
“幕间休息的时候。”
“可是妈妈,您不能做这样的事。”
“妈妈不能?”她反问道。
“不能,在这个国度确实不行。不该这样做。首先就有被蛇咬的危险。它们往往都是夜间出来活动的。”
“啊没错,寺里的那个年轻人也是这么说的。”
“这听起来可真有点罗曼蒂克了,”奎斯蒂德小姐道,她非常喜欢莫尔太太,很高兴她竟然做出这等小小的越轨之事。“您在一座清真寺里遇见了一位年轻人,然后居然一直瞒着我!”
“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阿黛拉,可是有件什么事改变了咱们的话题,之后我也就把这茬儿给忘了。我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啦。”
“他人怎么样,好不好?”
她沉吟片晌,然后断然道:“非常好。”
“他是什么人?”罗尼问道。
“一位医生。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一位医生?据我所知昌德拉布尔并没有什么年轻的医生啊。太奇怪了!他长什么样?”
“个子很小,蓄了一撮小胡子,目光敏锐。我在清真寺暗影里的时候他冲我嚷嚷来着——有关我的鞋子。我们的谈话就是这样开始的。他担心我没脱鞋就进来了,不过幸好我记得。他跟我谈起他的几个孩子,然后我们一起走回了俱乐部。他跟你很熟的。”
“真希望您当时就指给我看看。我实在想不出他是谁。”
“他没进俱乐部。他说他是不准进去的。”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不禁叫道:“噢,我的天哪!不会是个穆斯林吧?您干吗不告诉我您遇到的是个本地人呢?我全都给想岔了。”
“一个穆斯林!真是妙不可言!”奎斯蒂德小姐叫道。“罗尼,这不就是你母亲一贯的做派吗?当我们在奢谈什么想看到真实的印度时,她已经去了并且看到了,然后又把这茬儿给忘了。”
可罗尼却大为恼火。从他母亲的描述中他原本还以为那个医生可能就是恒河对岸年轻的马金斯,而且还因此而油然生出一种亲热的情感。真是岂有此理!她说话的口气中为什么丝毫没有流露出她谈论的是个印度人呢?恼怒之余,他开始严厉而又专横地盘问起他母亲来了。“他在清真寺里冲着您嚷嚷,是不是?怎么嚷嚷的?很放肆吗?在那么晚的时候他自己又在那儿干什么呢?——不,那并非他们祈祷的时间。”——这也是针对奎斯蒂德小姐的话而说的,她对此表示了最为浓厚的兴趣。“这么说他针对您的鞋子嚷嚷来着。那就是放肆。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我倒希望您是穿着鞋子进去的。”
“我是认为那挺放肆的,不过我不知道什么伎俩不伎俩的,”莫尔太太道。“他的神经极度紧张——从他的声音中就能听得出来。不过我一答话,他的态度就改变了。”
“您根本就不该搭理他。”
“这话倒奇了,”讲求逻辑的姑娘道,“假如在教堂里你请一位穆斯林脱掉帽子的话,难道你不期望他听你的话吗?”
“这是另一回事,另当别论;你还不懂。”
“我知道我不懂,可我想弄懂。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同呢,请问?”
他希望她没有横加干涉。他妈妈到底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她只是个周游世界的游客,一个临时的护花使者,不论她选择带着什么样的印象返回英格兰都无关紧要。可是阿黛拉却有所不同,她是打算要在这个国度度过自己的一生的,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如果她在如何对待当地人的问题上站错了立场,那可就讨厌了。他勒住拉车的母马,说:“那就是你们想看的恒河。”
她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低头望去,一道亮光陡然出现在眼前。它既不像是水流也不像是月光,而是宛如发亮的稻垛铺展在黑暗的田野上。他告诉她们那儿有一块新的沙洲正在形成,那顶上暗沉沉乱糟糟的部分就是沙洲,从贝拿勒斯[11]漂流下来的死尸就从那儿经过,如果鳄鱼肯放过它们的话。“冲到昌德拉布尔来的死尸一般来说都已经残缺不全,剩不下多少了。”
“河里还有鳄鱼,多可怕!”他妈妈喃喃道。两位年轻人相视一笑;老夫人发出这种文雅的惊叹让他俩觉得挺好玩儿的,于是两人之间的融洽重新得以恢复。老夫人继续感叹道:“一条多么可怕的河流!一条多么神奇的河流!”说罢叹了口气。那亮光的形态已经开始变幻,不知是由于月影还是沙洲的移动;很快那明亮的稻垛就将消逝于无形,随之一个光环——本身也在不断变幻中——在那波光粼粼的虚空处熠熠生辉。两位女士还在商量是否该继续等着观赏它进一步的变幻时,那一片静寂蓦地破碎为不安的碎块,那匹拉车的母马也哆嗦了一下。因为她的缘故,他们没有再等,而是驱车回到了法官的住宅。奎斯蒂德小姐就寝后,莫尔太太跟她儿子又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他还想问问清真寺里那个穆斯林医生的情况。向上汇报可疑人物的情况是他的职责,他料想那可能是从印度人街区里溜出来的某个声名狼藉的本地游医。当她告诉他那人应该跟明托医院有关后,他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家伙肯定是阿齐兹,这人还不错,对他没什么可指责的。
“阿齐兹!多好听的名字!”
“这么说您跟他有过一番交谈。您觉得他的态度友善吗?”
她对这个问题的分量浑然不觉,随口回答道:“是的,非常友善,除了一开始的误会以外。”
“我的意思是,总体意义上而言。他看似能够容忍我们——残忍的征服者,晒干了的官僚[12],诸如此类的这些事儿吗?”
“噢,是的,我觉得是这样的,除了卡伦德夫妇——他非常不喜欢卡伦德夫妇。”
“喔。他是这么对您说的,是吗?少校对此一定会很感兴趣的。我很想知道他这番话的真正目的何在。”
“罗尼,罗尼!你绝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卡伦德少校吧?”
“不,我会告诉他。事实上,我必须告诉他。”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
“如果少校听到我的某位土著下属对我心怀不满,我当然期望他会转告给我的。”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这可是私下里的交谈啊!”
“在印度是没有任何隐私可言的。阿齐兹在说出那番话时,他自己也应该很清楚的,所以您不必担心。他说那番话肯定是别有用心的。我个人认为他对少校的看法并非实情。”
“怎么不是实情呢?”
“他谩骂少校为的是博得您的好感。”
“我真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亲爱的。”
“这是这些受过教育的本地人的最新花招。他们过去习惯于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不过年轻的一代却信奉要表现出独立不羁的男子汉气概[13]。他们认为这样反而更能博得那些巡回下院议员的好感。不过不管这些印度人到底是狂妄自大还是卑躬屈膝,在他们说的每句话后面总是别有用心,总是有所企图,即便是没有别的企图,那也是竭力想抬高自己,显得与众不同——用咱们盎格鲁-撒克逊的俗话就是想得一分。当然啦,凡事也都有例外。”
“过去你在国内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看待别人的。”
“印度可不是国内,”他反驳道,相当粗暴,不过为了说服他母亲,他一直都在使用从那些老官僚们那儿借来的措辞和论据,他对自己也没多大把握。当他说到“当然啦,凡事也都有例外”时,他是在掇拾特顿先生的牙慧,而“抬高自己,显得与众不同”云云,则是卡伦德少校本人的论断。这些说法非常管用,现在正在俱乐部里大行其道,不过老夫人也非常聪明,完全知道哪些话是她儿子自己的,哪些是他拾来的牙慧,而且还可以逼着儿子举出具体的例证来。
但她只是说:“我不否认你的话也颇有些道理,不过说真的,你绝不能把我告诉你的阿齐兹医生说的话转告给卡伦德少校听。”
他感觉这是对他所属的那个特权阶级的不忠,不过他还是答应了,补充道:“作为交换,请您也别再跟阿黛拉谈起阿齐兹了。”
“不再谈起他,为什么?”
“您又来了,妈妈——我真的不能把桩桩件件都给您解释清楚。我不想让阿黛拉杞人忧天,就是因为这个;否则她又要开始怀疑我们对待本地的土著是否不公了,还有诸如此类的所有那些谬论。”
“可她已经开始操心了——这也正是她到这儿来的原因。在船上她讨论的就一直都是这件事。我们在亚丁靠岸时曾进行过一番长谈。正如她所表述的,她只知道谈情说爱的你,却并不了解工作状态中的你,于是她觉得在她做出决定——还有在你做出决定之前,她必须先到这儿来实地看一看。她这样做是非常、非常公正的。”
“我知道,”他垂头丧气地道。
他语气中的焦虑让她觉得他依然还是个小男孩儿,一定要把他喜欢的东西弄到手才肯罢休,所以她也就答应他照他的愿望去做,然后母子俩亲吻了一下,互道晚安。不过他并没有禁止她去想阿齐兹,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又琢磨了起来。参照她儿子的论断她重又仔细回顾了一遍在清真寺里的情景,想看看到底是谁的印象正确。没错,当时是有可能演变成相当令人不快的场面的。那个医生一开始就威胁恐吓她,先是赞美卡伦德太太为人高尚正派,然后在发现放言无忌非常安全之后,又换了个说法;他一会儿滔滔不绝地哭诉他受到的委屈,一会儿又神气十足,对她屈尊俯就,一句话里面倒能拐上十几道弯儿,他这个人的确很不可靠,又喜欢刨根问底,而且虚荣自负。没错,这都是事实,可是就这样来概括评定一个人又是何等地大谬不然;这样一来他心灵的本质就被一笔抹杀了。
她去挂斗篷的时候,发现挂钩上趴着一只小黄蜂[14]。白天的时候她已经见识过这种黄蜂或是它的近亲;它们并非英国的黄蜂,而是长着长长的黄腿,飞的时候拖在身后。也许它错把挂钩当成了树枝——印度的动物全都没有任何室内室外的概念。蝙蝠、老鼠、飞鸟、昆虫,栖息的时候根本就不分室内还是室外;对它们而言,房屋也是永恒的丛林生长出的一个正常的部分,它交替地长出房屋、树木,树木、房屋。它蜷缩在挂钩上,酣睡着,平原上则传来胡狼充满渴望的狂吠和人们咚咚的击鼓声,两种声音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可爱的小家伙,”莫尔太太对那只黄蜂道。它仍在酣睡,而她的话音却飘浮出去,为这个本就颇不安宁的夜晚又增添了一丝纷扰。
* * *
[1] “我想看看真实的印度”:为了对阿黛拉一心想看到“真实的印度”的愿望做出正确评价,最好还是重温一下福斯特在他的广播讲话《再谈印度》(见《为民主两度欢呼》;阿宾格版第十一卷,316页)中的几句话:“我本人不喜欢所谓‘真实的印度’这样的表述,我对此深表怀疑……‘真实’云云可以为所有派别的思想服务。”
[2] 税务兼地区行政长官(the collector):英国统治下的印度被划分为几百个地区,税务官(the collector),或曰地区行政长官(district officer),是每个地区的高级官员。这种头衔源自莫卧儿帝国治下对于地方行政长官的称呼,因其首要职责在于收税云尔。
[3] 我自打踏上印度的国土几乎还没跟一个印度人说过话呢:阿黛拉无缘跟印度人结识是众多英国女人参访印度时普遍感受到的一种失望。早在一九一二年,玛丽亚·格雷厄姆(maria graham)就曾“为欧洲和印度人之间的距离而备感伤心,不论是在这里(加尔各答)还是在马德拉斯,我都根本没办法结识任何当地的家庭……”(玛丽亚·格雷厄姆的感叹被菲利普·伍德拉夫【philip woodruff】在其著作《统治印度的人:缔造者们》【伦敦,凯普出版社,1953】中引用,见245页。)
[4] 英国于一八四九年征服印度次大陆后,将其划分为直接统治区和间接统治区两种殖民统治方式,间接统治区即保存原有的土著王公领地,承袭英国占领以前的封建体制,继续由原王公、君主或其家族沿袭继承,但原统治者必须与英国殖民当局签署条约,受控于英国殖民政府,宣誓效忠英王;这些原有的土著王公领地就被称为“土邦”(native state),英属印度时期在印度次大陆最多时存在五百多个大小不等、分裂割据的土邦。
[5] 雅利安人(aryan)是史前时期居住在伊朗和印度北部的一个民族,他们的语言亦名雅利安语,南亚印欧语系诸语言就是源自雅利安语的。在十九世纪,由于格宾诺伯爵(comte de gobineau)及其门徒张伯伦(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的积极鼓吹,出现过一种“雅利安人种”的说法,认为凡是讲印欧诸语言的人,凡是被认为与人类一切进步有关的人,以及凡是道德上高于“闪米特人”、“黄种人”和“黑种人”的人,都是“雅利安人种”。特顿先生这里的所谓“雅利安兄弟”,是对印度人的嘲讽称呼。
[6] “奎斯蒂德”(quested)本意是“探求、探索”。
[7] 低矮而又庞大……草坪:这一描述显然是基于阿格拉[印度北部一城市。]的行政长官鲁珀特·史密斯(rupert smith)官邸的真实情况,福斯特于一九二一年九月曾在其官邸中住过一段时间。(见弗班克,卷二,92页。)
[8] 护佑一位国王的神威(the divinity that hedges a king):是对《哈姆雷特》的近似引用,见第四幕第五场。[莎士比亚的原文作:there’s such divinity doth hedge a king。]
[9] “嘿,母亲大人(hullo,the mater)”:这是《另一艘船》(阿宾格版,卷八)中莱昂纳尔·马奇在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中开头的称呼[《另一艘船》是福斯特创作于1957—1958年的短篇小说。];有人猜想福斯特曾亲耳听到过某人实际使用过这个称呼。
[10] “肉体软弱”典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二十六章四十一节:“你们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钦定英译本《圣经》:“the spirit indeed is willing,but the flesh is weak”)。
[11] 贝拿勒斯(benares)为印度北部北方邦东南部城市瓦拉纳西(vrnasi)的旧称,位于恒河左岸,是印度的七个圣城之一,也是全世界持续有人居住的最古老城市之一。
[12] 晒干了的官僚(the sun-dried bureaucrat):按照l·s·s·奥马雷的说法(《印度的文职政府机构:1601—1930》,伦敦,穆雷出版社,1931,157页),这是说起印度的公务员时“印度政客和新闻记者普遍使用的一种套话”。
[13] 独立不羁的男子汉气概:在《印度反思录1:为时太晚了吗?》(《民族与雅典娜神庙》周刊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一号;阿宾格版文集,卷十六)中福斯特曾写道:“有些官员的改变是出于策略考虑……另外的则是内心经历了真正的变化。他们尊重印度人是因为他们已经证明了他们自己也是男子汉。”
[14] 一只小黄蜂:这种黄蜂是印度群居黄蜂(马蜂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