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冷灰色的光芒默默地滑到泰德·本特利面前。车门向后打开,一个清瘦的身影走出来,走进寒冷的黑夜。
“谁呀?”本特利问道。风吹过戴维斯家门前树上湿润的枝叶。天气清冷,远处聚会活动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着。在黑暗中,法本财团的工厂依然热闹繁忙。
“老天,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他耳边传来焦虑的女低音。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出现了。
“韦里克一小时前就派人来找你了。”
“我就在这儿。”本特利回答。
埃莉诺·史蒂文斯从阴影中快步走出。“飞船降落后,你就该和我们保持联系。他很生气。”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戴维斯在哪儿?在里面?”
“当然。”本特利心中腾起一股怒气,“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别激动。”女孩的声音冷冷的,就像天空中闪烁的寒星一样,“去里面接上戴维斯和他的妻子,我会在车里等你。”
本特利推开前门走进亮着黄光的温暖客厅,艾尔·戴维斯惊奇地看着他。“他要见我们。”本特利说,“告诉劳拉,他也想见她。”
劳拉坐在床边,正在脱凉鞋。艾尔走进卧室,她飞快地把卷起的裤脚放平。“来吧,亲爱的。”艾尔对他的妻子说。
“出什么事儿了?”劳拉迅速地跳起来,“怎么了?”
他们仨走进寒冷的黑夜,穿着大衣和沉重的工靴。埃莉诺启动了汽车的发动机,车子摇摇晃晃地向前倾斜。“进去吧。”艾尔喃喃道,帮劳拉在黑暗中找到了一席之地,“能开灯吗?”
“不开灯你也能坐下。”埃莉诺回答道。她关上车门;汽车溜到了马路上,瞬间加快了速度。黑暗中的屋子和树木一闪而过。突然间,嗖的一声,感觉不妙,车子从路面上飞起。它轻快地掠过路面,在一排高压线上飞出一道弧线。几分钟后,车子越来越高,飞过一大片建筑和街道,它们像杂草一样寄生在法本财团周围。
“这是要干什么?”本特利问道。有个磁力抓斗抓住了车身,把车子放在了下面闪烁的建筑下。车身随之抖了抖。“我们有权知道。”
“我们将举行一个小型派对。”埃莉诺带着一丝微笑说,说话时她那深红色的薄唇几乎没有动过。她把车子卡进凹形锁,最后停在一个磁盘上。她迅速地切断电源,打开车门。
“出去,我们到了。”
他们在埃莉诺的带领下,飞快地从一层走向下一层。鞋跟敲打着废弃的走廊地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些沉默的穿着制服的守卫站岗。他们面无表情,神情困倦,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手上松松地握着突击步枪。
埃莉诺挥手打开双层密封门,轻轻点头,示意他们进去。他们迟疑地经过她身边,推开门走进房间,一股浓浓的香气环绕在他们身边。
里斯·韦里克背对着他们站了起来。他正笨手笨脚地操作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很生气。大批机械臂缓慢地移动,发出恼人的摩擦声。“这个破玩意儿到底怎么搞?”他怒吼道。破碎的金属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仿佛在抗议。“天哪,我好像把它弄坏了。”
“这里。”赫伯特·摩尔说道,从角落里一把低矮的宽椅上站了起来,“你的手太笨了。”
“你说得对。”韦里克咆哮道。他转过身来,如同一头巨大的驼背熊。他眉毛粗长,眉骨突出——坚硬,厚重,好战。三位客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起,他炽热的目光只瞟了他们一眼。埃莉诺·史蒂文斯解开大衣扣子,把衣服扔在豪华沙发后面。
“他们到了。”她对韦里克说,“他们在一起,玩儿得正开心。”她迈着长腿大步走了过来。她穿着丝绒长裤和皮凉鞋,站在火炉前,想让肩膀和胸口暖和点。在闪烁的火光中,她裸露的肌肤泛着深红的光芒。
韦里克无礼地转向本特利。“永远待在我能找得到你的地方。”他说话的语气极其轻蔑,“我身边再没探心军帮我用心电波找人了。找人变得不容易。”他突然对埃莉诺竖起大拇指,“她倒是跟了过来,就是能力欠缺。”
埃莉诺黯然一笑,什么都没说。
韦里克转过身来,对摩尔喊道:“那破事儿到底搞定没有?”
“基本已经准备好了。”
韦里克哼了一声。“那这就算是庆祝吧,”他对本特利说,“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庆祝的。”
摩尔在房里踱步,他自信满满,滔滔不绝,手里拿着一枚表面光滑的火箭模型,“有很多值得庆祝的。这是史上第一次由测评主持挑选刺客。佩里格不是被一帮老气横秋的家伙选出来的;他任凭韦里克调遣,一切都在韦里克的掌握之中……”
“你话太多了。”韦里克打断道,“你满口大话。这几件事里有一半都没有意义。”
摩尔欢快地笑了起来,“这是我的特点,探心军团也这么觉得。”
本特利不安地走开了。韦里克有点儿醉了。他像一只逃出笼子的熊,咄咄逼人,极为危险。他笨拙的动作背后却是敏锐的头脑,不会漏掉任何东西。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是用古老的木板建造而成。木板可能来自某个老修道院。整个建筑和教堂很像,圆顶,带棱纹,屋顶是暗淡的琥珀色。屋顶下的石壁炉里火焰在咆哮着,经年的烘烤把粗大的柱子熏出了烧焦的痕迹。建筑里的一切事物都巨大而笨重,色彩浓厚。陈旧的烟灰把石头染成了黑色,笔直的支撑柱像树干一样粗壮。本特利碰到一块锃亮的镶板。木头被腐蚀了,但却出奇的光滑,仿佛一层朦胧的光在表面沉淀,并浸入了木料。
“这块木头,”韦里克注意到了本特利的动作,“来自一家中世纪的妓院。”
劳拉正在审视挂在铅封窗户上的那张重得跟石头似的挂毯。大壁炉的壁炉架上放着几个摔出了凹痕的杯子。本特利小心翼翼地拿下来一个。他手里的这个很笨重,是年代久远的厚边杯,分量重,设计简单,歪歪扭扭的,典型的中世纪撒克逊风格。
“再过几分钟,你们就会见到佩里格。”韦里克对他们说,“埃莉诺和摩尔已经见过他了。”
摩尔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短促又响亮,像一条凶恶的狗。他说道:“我见过他,挺好的。”
“他很可爱。”埃莉诺不咸不淡地说。
“佩里格正在巡游呢。”韦里克接着说道,“人们都在跟他说话,和他在一起。我想让每个人都看到他。我只打算派出一名刺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必要无休止地一直派人。”
埃莉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让我们把事情挑明,然后赶快搞定它。”韦里克大步走到房间尽头,一挥手打开了紧闭的两扇门。扑面而来的是音乐声、不断变换的光线,还有人们摇曳的身影。“进去,”韦里克命令道,“我会找到佩里格的。”
“喝一杯吗,先生或女士?”一个面无表情的麦克米伦机器人带着托盘经过,埃莉诺·史蒂文斯从托盘上取下一个玻璃杯。“你喝吗?”她对本特利说,说完对机器人点点头,又拿了一杯。“尝尝,口感很滑。这种浆果生长在木卫四的向阳面,只在某种页岩的裂缝中生长。一年中只有一个月有。韦里克手下有个劳工营,专门负责采摘这个。”
本特利拿起玻璃杯,“谢谢。”
“振作点。”
“这是在干吗?”本特利问的是这些挤在这房子里窃窃私语、开怀大笑的人们。他们个个穿着讲究,颜色搭配各式各样;所有高级评级的颜色都能看到。“我本来以为会有音乐,然后他们会跟着音乐跳舞。”
“先前有晚宴和舞会。累死了,这都快凌晨两点了。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瓶子转动,挑战大会举行,每一件都激动人心。”埃莉诺转过身,目光搜寻着什么,“他们来了。”
一阵紧张的沉默席卷了周围的人。本特利转过身,其他人也转了过来。他们都紧张地盯着里斯·韦里克走近,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后者穿着普通的灰绿色西装,身材苗条,手臂自然下垂,面无表情。他身后传来一连串声音;这之中有暗暗的感叹,也有赞赏和敬意。
“他在那儿。”埃莉诺磨了磨洁白的牙齿,两眼放光。她猛地抓住本特利的胳膊,“佩里格在那儿。快看!”
佩里格什么也没说。他的头发是稻草黄色,湿漉漉的,梳得锃光瓦亮。他长相平凡,几乎算得上没有任何特色。这个沉闷而又寡言的人被高大的韦里克推着向前,走过聚精会神的人群。在韦里克身边,人们几乎都看不到他了。过了一会儿,他俩都淹没在绸缎长裤和曳地长袍中,本特利身边热烈的讨论又重新开始了。
“过会儿,他们会过来的。”埃莉诺说,她冷得发抖,“我觉得他看着挺瘆人的,是吧?”她飞快地朝本特利露出笑容,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觉得他怎么样?”
“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远处,韦里克被一群人包围着。人群发出一声整齐的呼声。在这之中,赫伯特·摩尔热情洋溢的声音异常明显。他又在滔滔不绝了。本特利心里来气,走开了几步。
“你要去哪儿?”埃莉诺问。
“回家。”这个词不由自主地从他口中溜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埃莉诺苦笑着问,“亲爱的,我现在没法探心了。探心能力,我全丢了。”她撩起自己火红的头发,露出耳朵上方的两个闭环。那两个铅灰色的斑点衬得她的皮肤越发光滑白皙。
“我不懂。”本特利说,“那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一种独一无二的天赋。”
“你讲话好像威克曼。如果我和军团在一起,就不得不用我的能力来对付里斯。除了离开,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她眼中有深深的痛苦,“你知道吗,真的没了,感觉就像是被蒙住了双眼。那之后,我尖叫痛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法面对,整个人都崩溃了。”
“那你现在怎么样?”
她颤抖着挥挥手,“我会熬过去的,总之,能力是没办法恢复了。所以,就这么着吧,亲爱的。喝你的酒,放轻松。”她和他碰了碰杯,“这酒叫甲烷风,我猜木星大气里有甲烷。”
“你去过殖民地星球吗?”本特利问道。他嘬了口琥珀色的液体,很烈,“你见过警察巡逻后的劳工营和寮屋殖民地吗?”
“没有。”埃莉诺回答得简单明了,“我从来没离开过地球。十九年前,我出生在旧金山。记得吗,所有的心灵感应能力者都来自那儿。终极之战中,利弗莫尔(1)的大型研究设施遭到了苏联导弹的袭击。存活下来的人都被严重辐射。我们都是厄尔和韦尔纳·菲利普斯家族的后代。整个探心军团都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从小就为成为一名探心军接受训练:这是我的宿命。”
房间的一端开始响起模糊的音乐。一个音乐机器人将乐曲、和谐的色彩和光影随机组合起来。这些混杂的元素飞快地闪过,精微至极,让人难以分辨。一些情侣慵懒地舞动起来。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愤怒地大声争论着。他们的只言片语传进了本特利的耳朵。
“他们说,得在六月搬出实验室。”
“你会让猫穿裤子吗?简直不人道。”
“拼命升得这么快有必要吗?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希望留在原来的负c-级”。
在对开门边,几个人正在寻找他们的披肩,接着又走开了。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疲惫和厌倦让他们嘴角松弛。
“这时候就像这样。”埃莉诺说,“女人溜达到化妆间。男人们开始争论。”
“韦里克做了什么?”
“你马上就会听到的。”
韦里克深沉的嗓音盖过了其他人,他主导了讨论。渐渐地,四周的人都不说话了,开始认真听。韦里克和摩尔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大声,男人们聚拢过来,一个个神情严肃,面容紧绷。
“我们是自作自受,”韦里克断言,“供大于求和劳动力富余之类的问题,其实并不真实存在。”
“这话怎么说?”摩尔问道。“整个系统都是人造的。二战初期,几个数学家发明了m博弈游戏。”
“你的意思是‘发现’吧。他们认为社会系统就和策略游戏一样,比如扑克。扑克游戏中起作用的系统在社会生活中也会有用,就像商业或战争。”
“概率游戏和策略游戏有什么区别?”劳拉·戴维斯问道。她和艾尔站在一起。
摩尔听了有点儿生气,他回答说:“完全不是一回事。在概率游戏中,不存在蓄意欺骗;而在扑克游戏中,每个玩家都虚张声势,给假线索,用话语误导他人,挤眉弄眼让其他玩家猜不出他真正的处境和意图。玩家一整套迷惑他人的伎俩,让其他人做出愚蠢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明明手里一把烂牌,却偏要说自己有好牌?”
摩尔无视了她,转向韦里克。“你能否认社会就像策略游戏一样运作吗?‘极大极小值算法’就是个很好的理论。它用合理科学的方法打破所有策略,将策略游戏转化为概率游戏。这样一来,精确科学的常规统计方法就能起作用。”
“都一样。”韦里克喃喃地说,“这个该死的瓶子毫无理由地把一个人赶下台,再随机挑个混蛋、疯子上台,根本不考虑他的能力和评级。”
“当然!”摩尔激动地大叫,“我们整个系统是建立在‘极大极小值算法’之上的。瓶子迫使每个人要么玩转‘极大极小值’游戏,要么就等着被压扁;我们被迫放弃欺骗,采取理智的行为。”
“这种随机抽选没有任何理性可言。”韦里克生气地回答,“随机运作的机器怎么可能理性?”
“随机正是整体理性模式的一项功能。因为是随机抽选,没人能制定策略。它迫使所有人都用随机的方法:最好的方法是分析某一特定事件发生的统计学概率,再加上任何计划都会被提前发现的悲观假设。假设你知道计划事先会被发现,就能提前规避被发现的危险。如果你随机采取行动,你的对手就找不到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所以我们都是一群迷信的傻瓜。”韦里克抱怨道,“每个人都试图解读信号和预兆。每个人都试图解释双头牛和白鸦群。我们都依赖随机概率;我们失去控制力,因为我们做不了计划。”
“周围有探心军,你怎么做计划呢?探心军完全满足‘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悲观预期:他们能发现所有的策略。一旦你开始玩策略,就会被他们发现。”
韦里克指着自己的宽阔胸膛。“我脖子上没挂娘们兮兮的护身符。没有玫瑰花瓣、牛粪,也没有煮过的猫头鹰唾沫。你如果懂我,就会发现我玩的是能力。不是概率,也不是策略。我从不遵循那些抽象理论,我靠经验做事。”他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见机行事是种能力,而我有。”
“能力也是概率的一种体现。它是凭直觉充分利用概率。你一把岁数了,经历过各种情况,已经能提前知道务实的做法……”
“那佩里格呢?这是策略,不是吗?”
“策略涉及欺骗,而在佩里格这件事上,没人会被欺骗。”
“荒谬!”韦里克咆哮道,“你为了不让军团知道佩里格的事儿,都要把自己累垮了!”
“那是你的主意。”摩尔气得脸通红,“我当时就说过,我现在也这么说:让他们知道好了。因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有办法,我明天就会在电视上宣布。”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韦里克咆哮道,“你当然会这么做了!”
“佩里格是不可战胜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羞辱,摩尔感到很生气,“结合‘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本质,我从瓶子的转动机制出发,推导出了一个……”
“闭嘴,摩尔。”韦里克低声斥道,然后转过身去,“你说得太多了。”他走开几步,人们急忙为他让出通道,“这个随机的玩意儿该结束了。有这个东西在,你没法计划任何事!”
“这就是我们需要它的原因!”摩尔在他后面大喊。
“不,这是要扔掉它、摆脱它的原因。”
“你不能控制‘极大极小值算法’。它就像引力;它是定律,实实在在的定律。”
本特利走了过来,听他们说话。“你相信自然定律?”他问道,“一个像你这样的8-8级?”
“这家伙是谁?”摩尔咆哮着,愤怒地瞪着本特利,“我们讨论的时候,你插嘴干什么?”
韦里克的声音又高了一些,“这是泰德·本特利,也是8-8级的,和你一样。我们刚拉他入伙。”
摩尔脸都白了。“8-8!我们再也不需要8-8级了!”他的脸上泛出丑陋的蜡黄色,“本特利,你是被‘飞鸟-弦琴’开除的人。一个废物。”
“没错。”本特利平静地说,“然后我就直接来这儿了。”
“为什么?”
“我对你正在做的事情很感兴趣。”
“我在做什么关你屁事儿!”
“好吧,”韦里克对摩尔嘶吼道,“要么闭嘴,要么滚!不管你愿不愿意,本特利从现在开始将和你一起工作!”
“除了我,谁都不能进这个项目!”摩尔的脸上流露出憎恨、恐惧和十足的嫉妒,“如果他连‘飞鸟-弦琴’那样的三流财团都待不下去,他就没资格……”
“走着瞧,”本特利冷静地说“,我忍不住想要看看你的笔记和文件。我很乐意回顾你的工作。事情听起来和我想要的不谋而合。”
“我想喝一杯。”韦里克喃喃地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站在这里谈很久。”
摩尔最后看了一眼本特利,眼神中满是愤恨,然后跟在韦里克身后匆匆离去。随着门被甩上,他们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人们移开视线,没精打采地聊起天来,接着慢慢地散开了。
埃莉诺略带苦涩地说:“好吧,这就是我们的老大。好一场大戏,不是吗?”
(1)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