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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闻录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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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艳

钱胜,好种海棠, 灌溉不失。每当秋色盛开,邀朋纵饮。

忽忽八月,海棠含葩,尚未吐艳,勤以栽培,可称惜花之史。欲其开放,苦无羯鼓之催。正徘徊间,见女郎红衣绿衬, 穿花而出,娇艳异常,风神绝世。钱若忘所自来,亦不知是何家眷属,欲相问讯,恐嫌孟浪,目注神游。女嫣然一笑。身后老妪催女去,女乃轻移细步,秋波转送,钱不觉神魄飞越。回至书斋,颠倒梦想,寝食俱忘。

一夕,月朗风清,凭栏思想;忽见花间,隐约有人, 冉冉前进。视之,乃日前后圃所见女郎也。顿解心胸之闷,竟忘瓜李之嫌,遂问女郎曰:“仆本痴人,自见花容, 病同君瑞。既乏东厢可借,又无燕子传情,今何幸而得光降敝园也?”女曰:“妾,秋艳也,感君重恩,故来相报。”钱曰:“ 昔日随侍老妪, 可同来耶?”女曰:“ 无。”钱曰:“ 露冷风寒,恐残玉貌,请入室。”女曰:

“内有人否?”钱曰:“ 空斋。”既携手揭帘而入。女曰:“ 花中菊有鸳鸯之名,莲有并头之号,何以海棠独无也。”钱谐其意,竟怀抱登床,拥衾而卧,鸡鸣而起。早去晚来,已将半月,钱觉身体轻松,精神畅爽,有仙人风味,自喜遇之奇也。转念室后无邻,何家情女来此? 秋艳已知其念,哂曰:“ 郎君疑妾乎? 请从此别。”钱苦留之,女曰:“ 缘已尽矣,留亦无益。郎若有情,后当留意。”至花深处而没。

次早到后园,见海棠两朵,并蒂而开,灿烂若锦,适合秋艳所问之语。即以秋艳呼之, 无风自摇。每至节序, 虔设酒果,为文奠之,文曰:“ 呜呼! 予美云亡, 幽愁孰诉? 惮佳期之难再,磋良夕之已虚。维彼海棠, 厥名思服。恒寄生于庭院,复吐艳于秋风。畴嫌有色而无香,洵足娱朝而永夕。忽讶幻奇工化,俄惊色相天然。彼姝者子,实获我心;有美一人,愿言思伯。姗姗其来,宛若星娥之下降;袅袅不绝,浑如月姊之重逢。

步芸阁而容与,倚翠帷而绰约。一夕定情,荐陈枕席; 百年偕老,托缔丝萝。睹褊之舞袖,鹤立鸾回;聆宛转之歌喉,莺啼燕语。信同海誓山盟,指望天长地久。无如好物不坚,恩情易断。请从此逝,无端影灭而音沉;怅莫能留,不禁餐忘而寝废。

漫忆仪容于洛水, 空怀云雨于巫山。自是三生石上, 相见无期;连理枝头,徒悲独活。爱而不见,伤如之何? 犹幸一丛灿烂,还忻灵爽之式凭;此处勾留,再冀芳魂之相接。薄具园蔬,聊供杯酌;伏祈来格,用慰离衷。”读文时,海棠跃跃而动,若受享焉。

大 熊

大龟山,在应山县城外,高峻可二十里。陕人有力士余子恒者,善鸟枪。戊子冬,雨雪方霁,裹粮入山。至绿竹万竿之处,见叶密枝阿,四围团结,若驾重物状。细细仰窥隙际,有大黑熊,深目而喙,长三丈余。将竹梢用手编如蒲团, 踞坐其上。开枪一击,急遗枪,入避小石穴中。但闻穴外破竹裂木,山崩水决之声,吼如雷震。久而寂静, 伸颈窥之, 洞口光明宽敞,石已磨平,幸未穿, 不然,几遭害矣。前后三里余, 竹木俱为蹂躏,推聚于小山之侧。遗枪圆而成扁。急行十里许,见黑熊仍在对面山腰大石上,低头坐哺其子。子亦长五六尺。子恒胆落,不敢径过,蹲伏于岩。此物忽然将子掷于石上,立身腾跃,大叫而僵。子恒匍匐绕径而出,两日始达大路。询之居民,咸曰:“深山大泽,实生怪物,子所见者,乃熊罴之属也。幸击其牝,若遇其牡,必为齑粉矣。”子恒跄踉而返, 曰:“ 我欲杀人,人必杀我;我欲食兽,兽必食我。将军难免阵中亡,此言真不欺欤!”由是毕生不复猎较焉。

张 生

黔省乾隆乙卯科乡试,头场已毕。二场点名时,巡绰官见宙字号中,先有一人,长髯白皙,伫立而泣。问曰:“谁也?”号卒对曰:“ 入场待中之举子也。”使问泣以何事, 不答; 召而见之,问系何学生员,再拜稽首而对曰:“ 陕人也。”巡绰官曰:“ 陕人何得混入黔闱?”对曰:“ 狂者张生,杀余幼子,今特来索命耳。”官曰:“然则子乃鬼也。今尔子已死矣,不能复生。念张生终夜勤求,数年辛苦,姑令完结三场,能延僧诵经以消忏悔,则舍之;不能则灭之,未晚也。”对曰:“ 绝人宗祀,此过之大者。

已请于帝,许我报怨矣。”遂不见。

至午,果有张生持卷, 跄踉而来。官与号卒详言之。生曰:“ 予少时读书山庄,唤幼仆有义取饭;来迟,以砚击之,应手而绝。公所见者,必仆之父也。”即跪而求曰:“ 吾非有意杀尔子也,不过一时之忿,掷之以砚,喝之使改,谁知适害其命。今愿延僧诵经,以超冤。子其全我!”祝毕,立于号外,总不敢入。

时已封门,场规甚严,勉强归号,至夜半而卒。号卒报之于官,官为相验,舁尸收殓。见号内墙上,题有一诗云:“ 回忆小年性过刚,一朝愤恨命难偿;未招王法申冤抑,冥责无遗天道彰。”

余见世人广刻文昌帝君劝世文,虽属后人附会, 细味其言,实足以持身立世。观张生之事,念奴仆待以宽恕之句,玩之而实有味焉。

泰 山

泰山为五岳之尊,在山东泰安县。山之上庙观叠叠,古迹重重,神灵赫赫。登临游玩者,寄迹吟诗,礼拜烧香者,摩肩接踵,春夏尤盛。山顶有东岳庙,闻有虎豹守护山门,入其庙,当肃然起敬,不可慢以招祸也。

昔年一士人,闲游此山,见诸人从山下手执香楮, 三步一拜,匍匐蛇行,趋至山顶,入庙进香,跪拜之间,无惰容,亦无懈骨。士人曰:“ 此真所谓必恭敬止也。”忽见一美服,弓鞋寸许,跪于神前。士人遂在服后, 亦作跪拜之形, 以两指量服足分寸。其服起立,而士人两指粘于地,若生成焉。士人失其形,如痴如迷,口之所言者,皆神责之语。庙中人聚而视者,不下万目。半日, 手乃脱, 已不醒人事矣。扛移至家,三日乃苏。后闻士人闭门坐省,不敢见人,坐而待毙而已。

又有夫服在家,斋戒数月, 入山许愿。至山下宿店,一时情起,遂犯不洁。次早不起,叩门不应。店主辟户视之,夫服赤身搂抱,僵于床上。同时,又有苏州香客,携妻及子婿四人,亦往山进香。至妓店,其子与妓苟合。行至半途,众见大石自山头如飞而来,由香客脑顶擦过,直至山腰而坠。视之,乃其子与妓之头。后闻苏州香客回时,得梦云:“ 是神惩其淫也。”

于是远近士民,闻神之灵,来者无不诚敬斋洁焉。

夫岳神,乃福神也。彼齐心向幕, 斋戒沐浴而来者,原为求福;兹神之异,乃加以祸。可知福非可求,作善降之以祥,作不善降之以殃。神不能以子之求,而概与以福也。况一心举动,天地皆知。彼欲求福者,犹敢自临殃地,是罔民也;其能不加之以殛? 殛之,正所以使人改恶从善也。

黑 虎

开县深山谷中,有张献忠墓,悬流千仞,人迹罕到。昔有行人,日旰过之。忽闻腥风扑鼻, 木叶萧萧,突见黑虎自墓咆哮而出,搏一人去。自后无人敢入此山者。磋磋, 献贼遗害,不可胜计,岂数百年余独尚在乎? 不然,年久朽骨,何能化虎?

宰猪无血

大理伍家,世祀坛神, 三年一醮,谓之庆坛。巫人张挂神像,例用牲血。对门有屠,遂招致之。将猪绁绊迎于案前,用尖刀向猪项下一捅,刀出无血,如是者三。众见屠头上,黑气一团冲出,屠仆地,与猪同毙焉。屠家兴讼,邑宰验尸无伤,责令事主买棺掩埋之。

韩 生

乾隆丙午,淮北大饥,道相望。有书生韩姓,年甫弱冠,读书乡塾,离家百里,废学而返, 蹇以代步。天晚,行至十字路,驴蹶而起。视之,乃一饿殍,横卧于路。大惊, 急急南去。

口渴心燥,鬼磷狐啸,毛发竦然, 策蹇疾行。约更许, 月落参横,至一朱门, 门启不闭。生幸有人居, 径历阶趋进, 乞求水火。无童仆应门。随喊随行,直至后院。闻楼上有少女娇惰声,生曰:“失路借宿。”女曰:“可在左首楼房。”拾级而上。女于床头取出火具,令取火燃灯。生烛之,见女年轻,容虽病色,乃画中人也,爱之慕之。女曰:“ 我饥矣,幕后有米炭, 为我煮一瓯粥。”生如其言,煮熟进之。女一饮而尽,坐而言曰:“ 子何人斯? 夤夜至此。”生曰:“余读书人也,由馆至家, 路隔百里,驴乏力行,不能赶归。”并述路上之景。女涕泗涟如,曰:“ 吾父死于痢,吾母死于疫,一家百口,尽为疠死;大厦百间,剩我一人。”生闻之大恐, 拥女而卧。黎明视之,上下积尸横床。女曰:“我名门华胄,积镪巨万,尚未许字,亦无葭莩亲。今病月余,一生九死。昨夜君来,汗出而愈。此乃天缘,请速议婚。”

诣邻居,延老人作伐,即日委禽。迎己之父母,登市置棺椁,瘗葬积尸。天生以咿唔之人,仓卒间居然素封之家,是若人之置富成豪者,为韩而积也;家尽毙而遗一女者,欲使其女携财于韩生也。孔子曰:“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彼夫以黔娄之命,而望与石崇相埒者,真可谓愚而好自用矣。

欧 阳 贾

浙西欧阳贾,素贩棉。同伙八人, 一日至三楚界, 日已晡矣。遥望大路旁,有大寺,门穿墙颓,东歪西倒。因奔走乏力,遂憩息殿中。廊下有柩,尘封寸余,不以为意。同行七人倦而睡,睡即鼻息如雷。惟贾不能寐,背上习习作痒。忽闻枢中然作响,棺盖自开。见有男子起立,目光炯炯,努口箕张,齿舌狞恶,俯近席前,遍吹卧客,伏啮其首,次吸其脑。贾惧,赤身出户,极力窜去;尸亦奔追。至小桥,见有白须翁依栏玩月,遽谓贾曰:“子忙迫乎?”曰:“ 然。”曰:“ 子畏行僵, 故如是乎? 急过桥去。”贾念此翁必遭僵尸攫去,回视翁, 手似披符而口诵咒,尸乃回奔。天晓,报官。诣寺验明七尸,取柩焚之,臭血腥闻,声若牛鸣。贾告官曰:“八人同出,一人独归,虽有官案,乡里何知? 即以实告,未必遽信。”宰为之具牒,书其事之始末,交令投于本邑,而了其事。此与《聊斋志异》“尸变”一则所载略同。

太原贾生

贾生名化,太原人,疏狂潇洒,寄居肇庆塔脚寺。对岸南去百余步, 有观音庵, 住尼僧。内两尼姿媚年轻,清雅精洁。

贾目摇心动,叹其何故削发为尼也。时进庵于隙穴窥之。一日,老尼外出,贾入庵中。诸尼款留,素肴甚美。贾爱尼之艳,而劝饮甚勤,竟酩酊大醉。醒则兰麝醺溢,绣幕珠帷, 有两丽人,一抱持,一拥被,惊视之,乃尼改装也。大骇欲遁。环视壁上,无门可出。少顷,尼寤,笑曰:“先生休矣。对此佳丽,无虑不乐也。”昼夜宣淫,不堪其扰。两餐之奉,自壁穴中入,惟淡白肉汤,白饭两碗而已。数月,始则身体肥壮,继则羸骨立,拳曲臃肿, 不敢供尼使令, 苦求去。尼曰:“ 俟子有代, 或可去。”如是月余,忽于复壁中来一少年, 尼曰:“子有疾病,无能为役, 本欲独死,念汝异乡人,可急去。”历曲室回廊, 纡徐而去。贾遂星夜兼程回里,不敢复至闽广矣。

乞 服

潜山某服,其夫家贫,负母携妻,乞食而行。至红花埠,厌日负母行之累,时时嗟叹。一日,妻落后,抛母于土穴,泥塞其口。妻至,见无姑,细诘乃知,讪其夫曰:“人得母以生,汝不孝母,我忍背姑乎? 恩断义绝,不可以为汝之服矣!”寻至穴中,见姑两眼犹动,服用竹簪挑去泥沙,姑赖以活。夫至, 母与服詈曰:“ 狼子野心,背母不祥,天不佑汝,神其殛汝!”将出深林,震雷暴起,击死,火燔其衣,背有朱书字。行人谓服曰:“汝夫为雷击毙矣。”服无惨容,唯唯奉姑而去。

磋乎! 世之不善事亲者多矣,而雷不加击者,盖以尚无致死其亲之逆也。而服人能知大义,直讦夫之不孝者,必出自巨家大室,专言诗礼者有之。今以乞服而能若是,余特表而出之,惜乎失其姓氏焉。

鸲鹆管匙

鸲鹆一名八哥, 又名叭叭, 小而慧。常忆万公家畜一鸲鹆,五月五日,断去舌尖,剪圆,饮以雄黄酒,杂以朱砂拌米饲之,遂能学人言语,领会人意。命掌仓箱之管,即衔去深藏僻处,非公呼唤,不能取也。一日,秋凉早起,鸲鹆飞至窗前,以啄梳翎,自言昨梦凌飞青霄,翱翔回舞,乐意舒心;旋有垂天之云,覆羽蔽翼,扫兴困躬,未识主吉主凶,愿公卜之。公曰:“ 蚩蚩之物,亦有梦乎? 姑置勿论。”顷闻号声甚急,鸟云:“ 霜隼戕我身矣! 公所交匙钥,在西棂上第三溜瓦缝,记取勿忘!”公惊视之,见高树颠栖一苍鹰,攫鸲鹆劈而食之。急觅弓矢,不可得,乃取铁铳燃火击之,一发而鹰毙。悼惜不已,为文祭之,文曰:“盖闻庸庸者多厚福,矫矫者遘奇殃。人诚有是, 物亦宜然。是故雉耿介而离,雁雍和而遇缴。缅羽虫之孽,占飞鸟之凶,得毋恸念于相戕,怆怀夫同与。如八哥者,蕞尔寒皋,藐兹黝鸟,调八八之音,慧能解语;张瞿瞿之目,明可烛幽。衔钩告兆于行功,取火征奇于杂俎。而且日习传呼,允堪肃客;职司管钥,无忝守藏。灵过童,能高臧获。倘假鹊巢以息羽,迥异鸠居;乃遭鹰挚而殒躯,几如燕拆。彼鹰也,一饮一啄,宜因同类而相亲;载飞载鸣,讵以并生而致害。大肆凶残之势,横张搏击之能。嗟弱强大小之殊形,慨上下东西而莫避。讯干霄之梦,安不忘危;聆垂翅之遗言, 殁难弃守。伤哉! 千般巧舌,遽绝崇朝;累载丹心,顿亡俄顷。而今而后,谁传宾客之来;如栉如墉,自顾仓箱之积。念尔服勤之力,筑冢以埋;表余恻怛之怀,缀词以告。骼惟可掩,无虚黄土之一; 魂若有知,伫见紫莲之幻化。”是夜,梦八哥曰:“蒙君设祭,当效衔环以报焉。”

野史氏曰:鸟之灵莫灵于鹦鹉。兹之鸲鹆,亦犹是也。因梦而进质其疑, 临危而不忘所守。视夫见近忽远,徇私废公者,有间矣。蠢多寿,灵多妖,自古为然,第死之不应如是之酷也。鹰为鸟中猛鸷之禽,勇有余而灵不足,是盖妒其灵而杀之也。

滇南李参军

滇南李参军者,北平人也, 年四十有一。颈后生疵,病势垂危。一夜,觉有二役迎之去,曲道阴翳。至一处,人多浙语,见有簇簇人夫,畚沙掘土,若浚河状。又见一中年官人,形神清雅,迎李揖曰:“兄至矣。”李答揖,问姓字,对曰:“ 弟名江乐乡,为掌案吏, 今四十年矣。适符更换之期,兄之来, 乃替弟耳。”李思家贫子幼,赖谁筹养,不禁潸然泪下。江曰:“ 兄欲归耳,吾侪叨列曹掾,去留难以自主。少刻入府叩谒,姑沥陈苦衷。倘邀恩恤,亦未可定。弟在旁,当亦为兄相机而进言也。”

李心感之,相与同行。进府门,两旁役隶多人,皆垂手立,而寂然无声。江引李由东角门进。肃步升阶,望见白髯尊神,南面而坐。江立于神侧;李稽首陈情,乞恩赐返。神曰:“ 尔自某年随我北游,由济上岸,托生在何刺史家,计年按例,尔当替回江吏也。”命江取记册来览,曰:“尔有未察罪犯有可救之机,为一过;又有保全命服无终生之玷,为一功;可相抵乎?”江曰:“ 未察究属无心,且罪犯无枉其过小,全人名节,乃风化攸关,其功大。”神曰:“ 功浮于过,可允所请。莫若从此改为六十年一更替,何如?”命江登册,李叩谢而退。随江入东廊一小门,回环曲折,绕道而行。至一院,有一大石瓮,绿水盈盈, 水中一塔,四面玲珑,有光闪闪而动。李方注目视, 江低声曰:“ 此寝宫也。”李大惧而醒,周身大汗如流,疮口血流,呼婢烛之。婢曰:

“紫血变白脓矣。”自此疮有起色,饮食大进,不两月而愈。回忆神庙,尚记得头门匾额,上有“谨严”二字;至所言未救罪犯、保全命服二事,亦终不知其何所指云。

错吞马蟥

江南周令,幼时读书兰若,暑月渴甚,就饮山泉,觉冷气一条,直冲胸膈。由是面黄体瘦,饭前必用清水一盏,以生鸡子调饮之,胸腹乃安。虽公忙未尝辍,常于朔望行香,礼祝城隍。

出有拦舆喊告殴毙者,值令欲食生鸡子之时,不能问供,即命差带至署中。时役送膳,中途相左,令怒极,回署欲责。役曰:

“爷食生鸡子,腹有虫也,若释小人, 可治之。”令怒稍解,惊询何药,役云:“不用药,仍用生鸡子一大盆,俯卧昂首,可以气味引之使出也。出则病解矣。”令异其言,如其法而治之。初觉香气甚浓,殆不可忍,强制之;逾时,喉中嚅嚅而动,痒不可遏,旋哇,有一物出坠盆中。一卷鸡子已过半,再卷则无矣。屈曲游盆中,半日而僵。视之,则马蟥也。粗如巨擘,长五寸余,红色斑斓,曝之,化血水。役复以鸡子送至令前,觉生腥之气难忍,入口不能下咽。由是病若失,而重赏其役。可知食必火化,生冷宜忌焉。

毕 发

毕发,字长发,湖广贡生,年少苦读,呕血, 瘵疾而亡。遗子尚在襁褓。妻于氏, 矢志坚守。家贫,缝纫苦哺,冀儿之长成而有倚也。年余,白昼见毕自门外来,于惊喜问讯, 若忘其已死也。毕曰:“ 冥王以我生前无过,死不拘束,yóu xing自在。惟心痛难堪,少有钱使。须诵金刚经,方可销病。我生前有膏火银二两,贮书簏中,可取买楮钱,焚于门外,呼我名姓;不然,即为恶鬼抢去矣。”于曰:“ 造钱用纸,亦是异事。”毕曰:“噫,何见之不广耶? 冥中以纸为钱, 犹阳间以铜铸钱也。何异之有。

阳世钱有大小,犹冥间钱有好丑也。阳世造钱,铜七铅三,而歹用犹可回炉;冥钱则阳间所造,若破烂楮钱,并纸多锡少银锭,虽多多焚烧,冥中不用,钱弃于破钱山,银弃于烂银山矣。

且阳间金锭银锭,冥中视之,极为低色,小锭算为三分,中者算五分,大者所算,不过一钱而已。”言讫不见。于延僧超度。后见毕来曰:“我已托生,现在王家为长子,在彼甚好,无须念我矣。”遂去,后不复来。

汪 诚 轩

汪诚轩对予说:渠年十岁,随叔父往巴蜀粮道任, 尾舟而行。于无人时,出篷窗游,坠水中。初闻两耳雷鸣,身如翼飞,上下数次,心恍惚若失。忽至一处,前有两山,花明木秀,泉响流清,瀑布倒洒,音韵悠扬。行入村落,仿佛桃源。有老叟携杖迎曰:“ 来何迟耶?”引予过竹篱,曲径幽深, 见一宫巍峨壮丽。邀予入登其堂,额书“ 水仙殿”三字,乃蝌蚪文;几榻纵横,图书满架,叟以麈尾指之曰:“此万国九州水经也。”童子以冰盏进饮,色如白脂,入口即觉凉气透心,神清目朗, 两腋风生。

叟掀髯曰:“ 此乃静心水泉,子饮斯,尘俗气尽消也。”忽闻金钟一声,百鸟飞舞;堂前鼎炉,香烟喷出,如云龙,如飞凤,蜿蜒而上,直入霄汉。风漾屏开,叟携手而入,池荷映日, 游鱼拨剌。

转过竹林,瑞草满径,鹤鹿连踪,就石而坐。童子报曰:“果熟矣。”翘首林端,如枣如瓜,跃跃摇动。叟以手招之,果落怀中,芬馥袭人。与汪食,味如甘露。正饮间,闻雷声而醒, 身在舟中。惊问家人,咸曰:“幸坠浅水,掖半日,今始苏矣。”时雨霁初晴,层峦叠翠,如在目前。

巨 蝎

乾隆丙午,予随家大人至淮,将之金陵,阻风, 泊舟山坳。

忽见上流漂下一物,长数尺,形类琵琶,众莫能识。时风微顺,舟人解缆,约行数十里,见东岸少长丛集,心疑何事,令湾舟。

见沙滩遗一蝎壳, 头如车轮, 尾如鱼钩,身体失去,臭烂不可近。始悟前所见者,乃蝎体也。见上有禹王庙,散步登岸,入见梁柱洞然,空灵如凿;匾额对联,字迹未损,笔画空处,亦朽坏。询之土人,称蝎藏庙柱,历有年所,出没无常。雷轰电闪,遁迹淮河。今滩上遗物,想是此怪也。为害已不浅矣。此事予亲见之。

买鼋放生

江苏上海县,获一巨鼋,重千余斤,十六人抬于市,议解割分售。时学使李公因培, 岁试于郡, 闻而异之,令舁至署前。

蹲伏不动,见李公出,则昂首曳尾,若求救状。公欲以银易放之,渔人故昂其值。公令舁出, 即前十六人, 不能稍移寸步。

众皆骇然,乃受公值。公命即放, 役禀曰:“ 必俟大潮期,方可放之于海。”在考棚前数日, 儿童有登背狎之者,有敲首曳足者,鼋皆若无所知。至潮期,李公镌一铁牌,志年月日,穿于鼋肩,用巨舟载赴大洋放焉。时风浪大作,波涛鼓荡,悠然而逝;倏忽逆潮昂首,如谢恩状,乃没水不见。此乾隆二十六年八月间事。

驱蛇书

吾乡城南,有石洞焉。群丐居之,以蛇为羹。闻有伏蛇之咒,俗名驱蛇书,如欲有用,开卷读之,凡蛇巨细,都来听命,直立前后。如架木椽,屋宇瓦石, 悉蛇为之, 丐处中焉。取其大者,用指捏之,则不能去。剥烹煮,任人而已。如不合用,振振有词,蛇始散。有村究于道旁拾得一册,喜而诵之, 忽见群蛇如风而来, 大惧而奔。蛇尾其后。行至二十余里, 不能动履,蛇乃缠绕其身,固结不解。丐寻书至,开卷读发放咒,蛇遂去,而村究已受困惫,匍匐而归。

巨 鳝

河东刘家,老而生女,钟爱异常。方及笄,忽有裙屐少年,卷帘而入,衣杏黄衫子,眉目清秀,笑曰:“良夜寂寥,其如兀坐何?”女惊欲号, 口不能言, 任其轻薄而去。每夜,少年辄至。

父母知之,不能驱逐,而女病奄奄。一日,有市糊脸姓朱者,遇雨求宿西廊,刘诺听宿。更许,将泥磊等物,横担膝上,手提面戴,燃灯烘之。突见一人来,惊跪曰:“弟子不知鹤驾仙临,多有冒渎。”伏罪地下不起。朱以戏言嘲曰:“汝孽已满,适从何来?”其人曰:“ 弟子黄鳝化身也,居主人池中,百余年矣。修道将成,不合污刘女,祈仙超拔。”朱叱出。天明入谢,遂问:

“翁家有怪,奈何?”曰:“然。”朱曰:“ 我能驱之。”遂假作法事,书符诵咒,引翁至池边,用桔槔车水,水尽,见有黄鳝,粗如巨桶,睡于泥中。数人拽起,用斧斫成数段, 烹肉和血以进。翁命女啖之,病即霍然。刘谢朱,舆马以归。

牛听诵经

黔南诸姓,贩牛为业,颇有蓄积。市有老牛,诸买之。诣屠转货,用绳捆缚,刀将下矣。牛忽挣脱,口衔刀去,奔至黔灵山大佛殿中,四蹄端跪,眼中有泪,频频点首,似有求救状。诸寻至,牵拽不行。僧乃作偈云:“ 牵牛至堂下,霍霍牛刀冷;欲生不得生,佛殿先驰骋。已入佛空门, 便是慈悲境;解尔前世冤,夙债消除尽。”遂对诸曰:“ 还尔原资, 牛舍庙中, 乃一好事。”诸许之,持银而去。僧将牛取法名曰余生。至今牛尚存,闻僧诵经,伏耳跪听焉。

酆都府

酆都县城外三里,平都山顶,有阎罗庙,屋宇巍焕,俗云人死必到此地轮回。入山,石级甚高,有“从此登山”及“ 天下名山”、“总真福地”诸额,殿门有“ 幽冥九五”额。迤东为关帝庙,门前有铁狮二。殿前枯井,深黑数十丈。行人至此,僧竹缆燃火烛之,杳不可测,相传能通冥界。再上为二仙楼, 塑王方平阴长生麻姑对局像,额曰“ 千古一局”。有对云:“ 环机事于两盘,那似空盘更妙;兆争心于一着,不如无着为高。”又东为达天楼、凌虚阁, 可以望远,江光水色, 尽归几席。殿廊列十碑,俱汉唐宋人题咏,旁刻王渔洋麻姑洞诗。山上寺宇,计七十余处,不能遍历。山下有沙,每晨,则自上流下, 终日不息;所流之处,亦无沙堆积,俗传每夜有鬼负之上山。又闻山有洞,相传即地府也。

康熙间,有何举人,选授酆都县知府。到任,见须知册内,开载平都山洞,每年官备夹棍、拶子、手铐、脚镣、木枷、竹板各刑具,于冬至前,舁置洞内,冥府自能搬去。何曰:“ 此诞也。

阴阳两隔,冥中官岂用阳间刑具也? 必丐户携去,易银消化。”

吏固请曰:“ 岁岁皆然,难废旧例。”何曰:“既如此,吾当亲往查勘。”越日,吏到平都山, 果有一洞; 洞口石上, 刊“ 酆都殿”三字。何竟入洞,黑甚,扶壁缓步而进。忽露一隙之光, 随光进去,渐渐明亮。逾时,见一井平地,似有行人往来踪迹。随路顺行, 至一衙, 局面宏敞。何径入。阻曰:“ 子何人, 乃擅入也?”何曰:“ 吾酆都县知县。”曰:“ 地方官须通报。”须臾,开门邀请。何由二门进,至大堂,见开屏门, 一人出,面色斑斓,衣前朝服饰,鞠躬相迎,揖让而坐。何问:“ 何官?”曰:“ 吾乃冥府之主。”略通款曲,待茶毕,何辞出。冥府主曰:“ 既荷光临,当申地主之谊。已设蔬肴,聊作畅叙。”何固辞不允。只见戏具抬来,请何至东厅,庭燎晰晰,绮宴隆隆。逊席上座,即有二旦执笔送帖,请点戏出。见一旦面熟,何问曰:“ 子何名? 何时入此班也?”旦曰:“ 小人喜儿,去年到此。家有老母。爷归时,求怜老而赏以食。”冥府主曰:“ 今日敬客,汝须小心服侍,不得以家况在席上相求。”旦乃退。所演之戏, 与阳间不同。何曰:

“此皆新戏也。”冥府主曰:“ 戏中多忠臣义士事。若辈均授冥职,不便再演,故另演仇德相报之戏也。”席毕, 天已曙矣。何辞谢欲行,冥府主曰:“ 此间境界不同, 请闲玩之。”见刀山剑池,油锅血磨,凡幻想之形,无不齐备;而呼号涕泣者,不知凡几。偶过小屋,见一僧跪地,头顶大锅,锅中尽炭火,呼救。何视之,乃家居邻寺僧也。问犯何事,曰:“上年签捐修寺,僧匿银千两,故受此罪。求信知尊府, 令小徒在床下起出办公,庶几可宥。”何诺之。游尽,冥王命侍人送出。归署, 已换官矣。

问诸属吏曰:“ 何换之速也?”属吏曰:“ 此去已一月余矣。地方紧要,是以另授。”何见冥中情形,已看破红尘事,即归家。走至寺中,见僧头顶生疽,昏迷不醒,其徒已张罗后事。何告曰:

“某僧偷贮修寺公银, 故有此病。银埋床下, 尽出之, 仍作公事,可期其苏。”其徒掘之,果得银千两。凡寺之修葺未尽者,悉鸠工完之,病乃瘥。后唤小旦喜儿之母到,赏以银米。后何逍遥事外,不题世务。

黄 客

忠州黄客,挟资万余, 买舟东下。船夫利其财帛, 约水手十二人,以酒劝客饮。酒阑更尽,客入醉乡。扛两石将客捆缚,如夹衣箱,沉于江心。即放舟顺流而下。至小村落,泊舟,籴米市菜,返即解缆,连夜偷渡夔关。正值水涨,顺抵宜昌,湾泊码头,筹脱货分赃。先市酒肉,恣啖皆醉。速至万县,有水手一人,沿河探望伙船。县有捕役,见其东探西望,形迹可疑,获而白诸邑令。询出前项始末,飞檄行查。宜昌郡守方相惊讶,忽水保禀报,江岸有巨箱漂浮波面。捞取看之,乃两石夹人。呈官查验,一石重百余斤。即查码头所集商船。至客被难之船,觉腥臭逼人。舟子皆醉, 都言有鬼索命,望役叩头。

役异其言,密禀郡守,全获群凶,无一漏,遂置之法。

异哉! 重石坠水,岂能漂荡,乃流至数百里而起? 冤魂不散,尸凭石起,官为申理,亦天道之昭彰也。

某提督

某提督,不传其姓名,陕西人。幼失怙恃,贫苦不能自存。

佣为人工作,而食量素豪,常不能果腹。傺无聊,穷途困踬,亦无有怜而济之者。有一老兵出差返,觅肩行李,约重三百余斤。公承之曰:“ 不必多夫,给三人之价,而我以一人挑之。”行至尖所,欲支钱三百, 兵曰:“ 甫行半途,欲支尽力金, 则不能也。”公曰:“非此不饱。”兵曰:“ 尔一餐能食几何? 我请尔食之。”公一餐而尽四人之食。大奇之,曰:“看汝相貌魁伟,膂力过人,入营食粮,应有出头之日。”公曰:“我早有此心, 苦无援手者。”行至兵家,留公教技。入营,不数日而枪法成。保之考粮,营主取其汉壮而隶焉。未久而得战粮。有善相者, 谓兵曰:“ 某燕颔虎额,万里封侯之相。须善遇之。”因复妻之以女。

次年,岳老病殁,舅兄恶之,侧目而视。公知而不言,惟日逐在外搏戏口。偶尔早归,舅嫂闭釜作炊,候公出而开,以致饭成黑炭。公妻亦一言不发, 随夫拜母而去,栖于破漏营舍,窘迫日甚。适值营主莅任,弁兵均应着号衣迎接, 而公已典当,因思舅兄有新旧两衣, 向岳母借其旧者与之。营主升座,舅兄以公贪杯好赌,典卖号衣, 复敢窃取其衣, 禀之于官。

营主问其所穿号衣, 实是舅物, 捆责四十, 皮开肉烂, 鲜血直流。赖众群求,齐口禀称,因郎舅不睦,号衣乃岳母借与,始免革粮。公负杖出,恨而言曰:“ 苟富贵,毋相忘!”日间忍饥而卧,夜则缓步而出。偶过酒铺门首, 见露晒酒饭,饥极食之。杖疼神倦, 就此而睡。酒铺老翁, 梦一黑虎, 卧于酒案之侧。

起视,见公熟睡于此,侍立而思:“ 此梦宁即应若人乎?”于是待其醒,邀之入室,殷勤延坐,暖酒陈肴,公得醉饱以归。嗣后常领接济,公深感之。

次年,西夷犯顺,大帅督师往征,调取陕兵,而公与焉。酒家老愿济薪水,免公内顾之忧。行抵军前,山路崎岖, 新到之兵,初战不利。公左执牌,右持刀,独立于最要隘口,贼至即刺杀之。始惧而退。公大呼曰:“ 此刻正好追杀也!”官兵踊跃争先,大胜回营。大帅在高处望见, 立传进帐, 赐以五品官职。

嗣又屡立战功,而官升三品。大兵追贼至玉笋峰,上有碉楼一座,长大而固,截住山口,连朝攻击,尺寸无功。帅甚忧之。公请曰:“ 此楼非可以力取也。愿请假十日,亲往勘之,得有破敌之策,一鼓而进,庶不致徒费岁月。”帅欣然令往。旬日复命,曰:“前山四面悬崖陡壁,上似羊肠屈曲盘迂,凡三十六回,始至楼根。楼中尽贮军火。前面左右两旁,坚壁无洞,虽击以巨炮,亦难成功。惟后面高处,有三石洞,均宽尺许。某请亲率健勇三百,改装潜往,绕伏楼后,夜间击开洞门,将子母炮掷入楼中,烧其军火,彼必惊乱。大兵望见火起,乘势击杀,此楼必破。前途别无险要,大功可成矣。”帅大喜,依计而行。贼以为火从天降,不战而服。不数月,而西域尽归版图。

帅奏凯北旋,奏公功为第一,以提督甘省,节制各镇,而驻扎固原焉。命人回陕,迎接夫人,及戚谊故旧。其岳母老难远行,舅兄送妹而至,酒家老亦遣子同来。安居帅府,日享盛馔。

公待舅兄以礼,从不提昔日之嫌。舅兄曰:“不念旧恶,竟有大人之度,宜其为一品官也。”相处数月,代修衣装,厚增金帛,遣归奉母。行至中途,忽见数骑自后赶来,讨取衣装金帛。惊问之,对曰:“奉大人之令而来,欲报昔年索取号衣之情耳。”舅亦羞愧难容,闭口无言,沿途向同伴告贷而行。及入家门,见途中讨回之物,尽在室中。问之,方知索取后,即专人由小路送至家,曰:“不忘岳父之恩,以养岳母之老耳。”后遵例请封,以为岳父母荣。酒家子留西入伍,着意提拔,官至都阃, 以报其义。公中年无子,偶见辕门外,有一年幼乞儿,貌甚奇伟,收养为子,后亦以军功仕至提督之位。

古今来贱而为贵,贵而为贱者,多矣。其能真识之者,百无一二。然失于贱而为贵者,其害犹轻:当其贱也,不过轻之而无伤于财; 及其贵也,不过悔之而自叹失眼。失于贵而贱者,其害自重:当其贵也,多方招至以求其欢,即破家荡产而不顾;迨其贱也,大失所望,而受人指议,山穷水极,而无可告贷。

故智者守其道,愚者安其拙,不菲人,不谄人,斯得之矣。

江 恂

江恂,仪征人,徽州郡司马,兼摄旌德县事。日坐大堂,民有面诉其冤者,即录其供而理之。恒于捕风捉影之间,而得水落石出之情。

有一民,负微资作客于外, 经年方归, 积金百余镒。将至家时,已戌亥之交矣。思妻颇有姿色, 且有能名, 吾装亏本回家以试之,看其情形,知其能不能也。于是将银埋于土地祠后,桐树根下,徒肩行李而回。其妻问曰:“ 此行得失若何?”答曰:“非无得,且多失,奈何?”妻曰:“ 命也, 他日再作踌躇。然作客已久,今始回,可无一酌以洗尘乎?”乃燃灯,提壶出街,敲肆门沽酒。肆中小伙,乃与服同门分东西而居者,问曰:“ 更已深,犹沽酒,饮谁乎?”女曰:“ 吾夫已回矣。”小伙暗思: 若果夫回,何以夫不自沽,而令青年服女,夤夜沽酒? 于理不顺,言未必真。吾将瞰也。伙亦归家,潜过其门,立而窃听。妻曰:“ 吾日祝夫之得利而归,希冀稍安旦夕,何命之不良若此也!”泪如雨下。夫曰:“子不必悲。吾乃装以试汝也。有金百镒,而埋于土地祠后桐树下。饮毕,吾往取之。”小伙闻此言, 即往是处,挖取埋银而归。妻促夫立饮觯尽,夫即往取。见树下成一空圹,大惊失色,归告妻曰:“ 银为他人掘去矣。”其妻疑夫本无银,饰言有银,不然,胡为乎埋哉? 其夫疑妻有奸,故不以亏本为意,而亲往沽酒,此非饮我也,欲告我归,而使奸夫敛迹,必以不遇。而奸夫仍至我室,闻我与妻言语而潜听之,至吐露埋银之处,彼因往掘而取之也。两相争角,控之于官。江公细问其情,曰:“此乃疑案也。应拘土地问之。”即差扛土地到堂,系用徽,置之于旁。次早,签拿小伙抵案。江曰:“ 昨晚土地梦指,埋银,乃尔窃听其夫妻私言,潜往挖取也。”小伙以所问之言,与情相对,不敢狡辩,遂供吐实情。差押起赃给领,将小伙枷责完案。

又有一肩箱摇鼓、贩卖碎小绸缎绒线者,寓于饭铺。将日逐售获之银,寄存铺主,晚必算明存银数目;若人物已脱尽,又欲往贩,向铺主起取存银。欺无票据,吞之。客与铺主捐命,铺主匿身,而令妻与客敌。客乃情急, 奔至旌德县堂, 见官坐于公案,一一跪禀。江公立传铺之夫服到案。先问其妻,竟供为客之图赖,再三驳诘,不得实情。问其夫,供亦如是。江公讯案,素不刑求。凝思半晌,命差将其夫带下;唤其服起,至案旁,命伸手,提朱笔画一银锭于掌,着差押跪日中,谕曰:“ 不许收掌,如果客银非尔吞赖,则朱画之银不能退去;若尔吞赖,则朱画之银必退,仍还白掌也。”遂又提其夫而问之, 仍如前供;吓之以刑,矢口不移。江公高声问其妻曰:“ 银子在否?”其妻应曰:“ 银子在。”江公即诘其夫曰:“尔妻现供说银在,尔尚敢狡赖乎?”其夫听妻已供认,即吐真情。立追缴案给领,将铺主杖责示儆。

江公讯案,类皆如此,此所谓虚衷折狱也。夫心虚则明,明则自能烛诈矣。昔者于公治狱,自知子孙必有驷马其门者。

后闻江公之嗣君名德量者,选次榜眼,位居卿贰, 亦由江公辨理冤枉所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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