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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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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浦黄先生年谱

·漳浦黄先生年谱邺山弟子庄起俦编

按先生年谱,自庄氏外,有石秋洪氏本,白麓郑氏本。洪名思,字浩士,号石秋子,龙溪人。庄,漳浦人,一字子鹤。郑名亦邹,字居仲,号白麓,海澄人。康熙五十四年进士,官内阁中书。庄本较详,且尝偕先生出师至建阳而归,尤多目见之事。今以庄氏为定本,而洪氏附之。郑氏稍略,且最后出,故所採亦略。

神宗万曆十三年(乙酉)二月九日,先生生。

先生讳道周,字幼元,一字细遵,学者称石斋先生。详稽其曆为月己卯,日庚戌,而时丁丑,命直南斗,次于奎初,实涵象讳之秀。又所生之地在漳郡铜山所之深井,世称深井黄氏。其地鬱嵂环回,大浸浩瀚,先生之生,盖备萃天海之精者也。曾祖侃介公,讳宗德,祖肃毅公,讳思懋,皆以先生贵,宏光中,恩赠俞旨而未及授敕。父青原公,讳嘉卿,初赠文林郎,累赠如先生秩。母陈氏,封孺人,累赠太夫人;贡生陈王教之姊也。妊娠之夕,青原公梦金甲金斧拥神人而至,故先生续骚之词曰:『始龙梦彼乾精兮,嵌鏐锱其若铠;趩■〈山骨〉崪而舕舑兮,旋盘礡于腑内』。龙为父称,故先生初字曰螭若也。

十七年(己丑)先生五岁。

入小学,受论语。先生曰:『一、二叶书,孔子止教人读书,有子如何教人孝弟?孔子止教人老实,曾子如何教人省事?问之授者,不能答(洪谱略同)。

十九年(辛卯),先生七岁。

青原公以事至会城,置通鑑纲目,躬负以归,手为点定。先生昕夕研阅,便知忠良邪正之辨,人治王道之大。按丹台林公(讳茂桂)续骚序云:『七岁读父书,过目成诵也』(洪谱略同)。

二十年(壬辰),先生八岁。

即能为比偶文。顾独喜挟册走最高峰,倚松欹石,踽踽忘返。先生虽恂焉髫稚,然脩敕翘上,冠履济楚,稍不如意,即弃去,雅不乐与侪俗等夷。故独从伯兄讲业于渔鼓溪之顿坑者凡数年。自经传子籍,旁及诗赋声律铅汞阴阳之学,无不耽精元览焉(洪谱略同)。

二十二年(甲午),先生十岁。

按丹台序云:『十岁作古文词,若有神授也』(洪谱阙)。

二十五年(丁酉),先生十有三。

往来过从,辄多长者游。按先生和邑王文成祠记云:『忆余舞象时,常游邑中,时时黉西过瞻旧祠,疑其庭径湫侧,意世有达人,溯源嶓岷,必有起而更事者。今果更卜奕起也』。

洪谱:师如平和,过王文成公庙而叹。见其湫侧,为之徘徊乃去。既三十年,四明施公为漳海守,始改其庙貌,移之于东郊以请。子闻之喜曰:『以祖功德,礼也』。于是为之碑。因叹其学被于天下,高接于陆家,卑入于佛者,今天下争辨之。然漳海自紫阳以来垂五百年矣,已久淫于二氏,而平和独以敦朴无詖邪相靡,学士笃于经纶。岂其山川雄骏,苞鬱使然,亦贤人所治,谆谆讲道之力,昌黎所谓民谆易于道古者乎?乃入其庙而歌曰:『折瑶枝兮擣琼糜,思君兮中阻饥。扬灵兮播灵旗,矫欲来兮何期。大江横兮大领绝,射朝曦兮马当发。招余弓兮云中,遗余珮兮木末。虽无德兮心所知,曾昔来兮安足辞。露所生兮雨膏之,菊有风兮兰与吹。追鄹车兮抗峄马,上天兮下土。时不同兮安得游?登君堂兮不得语。耿徘徊兮中夜』,(下有脱句),令诸生歌之以为迎送神之曲。子已而悲曰:『得毋以为楚声乎』!

二十六年(戊戌),先生年十有四。

喜谈黄白术,有弃家腾举意。适江西二王子至,先生脩刺伏谒,言丹砂可化为黄金,其说有验。而是时神宗静摄,颇好道家言,先生遂作书,将因王子上于朝。而又闻罗浮二山有真人居焉,其上多明砂曾青诸灵药物,意忻然欲往。会先生母族有宦博罗学斋者,其子往观,先生遂偕与往。至博罗,闻有韩大夫素以贤豪好士称,先生不谒宦署,径诣韩大夫。语及罗浮,振笔作罗浮山赋,无停思而多奇字。大夫讶曰:『年少,轶才也』!即邀先生与诸子同处于别馆。自是藉其一马一力,遍游罗浮,寻所谓朱明洞者。暮返朝往,冀有异人隐现其间,时时长啸以呼之。一日,策马渡水,水骤泛,人马漂溺里许,得浅渚不死。然缘兹遘疾,不能数出。韩之诸子竞以医药进,方霍然起。而邑有曾某者,亦豪公子也,价韩民以迓先生。先生既至,则已蚤敕治具,相与共登观海楼,轰饮极欢。酒酣因以观海楼赋为请。比撤席返,已夜分矣。先生晨起,疾书数千言致之。曾氏则又大讶,虽宿搆未遽能如是。乃奉十金及二葛为寿,先生辞金而受葛。繇是神异之称遍博罗焉(洪谱略同)。

二十七年(己亥),先生十有五。

寓博罗,有贵族以女议配者,先生谢却之。续骚所谓『神女娧娅而相慕兮,又孰知余之不敢娶』者也。按先生与张烃叔书云:『僕生年十五、六,犹问姆氏,男女正配是为何故?迄今思之,喷饭也』。然则未定之戒,先生不为血气所动久矣(洪谱略同)。

二十八年(庚子),先生十有六。

按月台序云:『垂髫即志四方。游罗浮、崧台、匡阜,所至名公翰客,无不下榻虚左。每有结撰,俱黄金贽而白璧酬,意稍弗惬,脱屩去矣』。又闻先生游归,发箧,诸稿皆诗赋,青原公怒责之。先生遂焚其稿,更习举子业。然于时事得失,往往慷慨指画,有贾生流涕之意,不能身禁云(洪谱略同)。

二十九年(辛丑),先生十有七。

洪谱:治律吕。

三十年(壬寅),先生十有八。

洪谱:作畴象。

三十一年(癸卯),先生十有九。

按先生自注续骚云:『秋书干藩臬,不遇』。

洪谱:秋七月,子献时事策以干藩皋,不用而去。

三十二年(甲辰),先生年二十。

按续骚云:『曷不睹夫天宫兮,閴要渺而莫底』。自注云:『春欲诣阙上大理通书,不果』。

洪谱:子二十岁,之平和,居大明山,所谓大峰山也。春欲往阙下上书,不果。夫子知王道难行也。河汾二十而学成,慨然有济苍生之心,游长安,上书文帝,谈王道也,召入见而不用。伊川二十学成,慨然念苍生,游京师,上书仁宗,亦以谈王道也,乞召见不报。夫子知王道之难行也。况欲以白衣之士,一旦出蓬户,谈非常之功,动明主乎?

三十三年(乙巳),先生二十有一。

复游于粤,数月而还。按先生徙泽记云:『太阴处火之年,中谷有蓷之岁,其德背寅,其刑在申,虩虩者震惊之口,哓哓者风雨之音』。盖是岁青原公有族人之难云。又曰:『分恋庭闱,割别亲爱,北揖大王之峰,南历□□之障,西踰五军之岭,东涉二女之江,还射的之舟,出寻橦之道,踸踔四顾,不自知其寥落者也』。或疑先生一时游历,未必及此,盖命笔所至,随并举之,不专在是年也(洪谱略同)。

二十四年(丙午),先生年二十有二。

移居顿坑。按徙泽记云:『时岁柔兆,二月得乙,日加于丑,爰託幽谷,强负白首,幽触垩树,虽迫处此,岂得已哉』。当时伯兄匪石公亦已佐读躬耕矣,故先生后有别兄诗云:『忆昔亲在时,四畦少遗穗。吾兄日拮据,手口俱憔悴』。又言某閒助兄抱锄,辄十指出血。暇则还从松间读易。尝与兄读易大石上,有虎出其下,因谓之曰:『吾兄弟在此谈经,尔亦来听耶』?虎乃弭伏而去。于是先生更筑小隐,引水为池,杂树丹荔、龙目、榛栗诸果。续骚所谓『凿白石以为岩兮,爰遯乎窱之宫』者也。又曰:『揽牛女以挹精兮,谒彼岳于阳区』。先生自注云:『是秋再干藩臬,不遇』(洪谱略同)。

三十五年(丁未),先生二十有三。

夏四月,丁外艰。按丹台续骚序云:『游归而值家变,窭益甚』。先生自序亦言不能自具殡殓,酬意万一。又闻先生当父殁,远告诸友,得数金。号哭奔驰,且踊且仆,中途忽遗其金,行十馀里乃觉。悲伤■〈忄宅〉■〈忄祭〉,复还寻觅。有野人得所遗金,守之不去,曰:『此必嚮者孝子所遗也』。俄而先生至,呼号抢地。野人曰:『金幸在此,老夫惧所需之亟也,踆故踆于此,以须君来耳』。悉授所遗金。先生于是捧野老,令坐,拜谢而去。故忧愁愤鬱而作续骚。而邑父母黄公(讳应举)为之序曰:『余治漳浦,初校士,得黄文置第一。及召对多士,独不见黄生,已知其有父丧也。徐询其状,数系策往来山间,时时遨游千里外。趣伍使召至。果白衣冠挥涕至县庭,偃蹇不拜。大声言生命数奇,不能事吾父,又安能事长者?遂趋出。余大异其人。数念生贫,问所言具悉无有。乃问撰结何若,生又自谓无有。既乃陨涕出其袖中书,文如离骚也』。

洪谱:夏四月,丁外艰,念其亲■〈忄宅〉■〈忄祭〉未能自直,负奇以死。又值艰难,委命于空山,亲戚乖离,无以自振。穷至不能为丧。虽欲自比湘纍,又何过焉?故忧愁愤鬱,而续离骚赋,作离疚经。既殡,作九盭传。南海黄公应举为漳浦令。初校士,得子文置第一。黄公心异之,以为其人必魁岸而多髯,老大如平津牧豕时,少者亦不下如长沙,亟欲见其人。及召诸生,仓皇问众人:『黄生安在』?知其有丧。乃徐询其状,盖二十许人,数系策往来山间,时时游数千里外。黄公↑又大异之,以为彼所谓仲蔚、子平之流者乎?出其袖中书,文如离骚。黄公见之,泣曰:『余亦幼而孤。而黄子如此者,其才使之然也。余视生,类有道者。千古而下,多知生者。余未敢自为知已也』。而其相值,则既如此矣。时读数行,黄公不觉涕泗之横集也(馀略同)。

三十六年(戊申),先生年二十有四。

馆于卢司徒,日令从者给侍。久之,先生弗乐也。适孝廉张绍和(讳爕)至浦,与先生谈,契如旧相得。既还郡,言于太史高公(讳克正),为书以迓先生。先生遂以是秋来居绍和之霏云居。绍和性通脱,先生竟夕危坐,平居未尝离衣冠。于是绍和不敢为宴见,命其弟烃叔(讳绍科)肃先生晨夕起居。绍和乃时间出商略上下。故先生后有书云:『某尝卧斋头近千日,盘盂庋阁,半可勒铭也』(洪谱略同,惟编次在丁未年下,而阙戊申一年,疑有脱误)。

洪谱:子讲易于漳上。居亡何,兰水之人或以为黄子达者。少宰蒋公始见子而问易,子与之略谈大畜而别。于是兰水之人闻之,往而问易焉(此条亦编在丁未,与前条毗连,疏亦脱写戊申也)。

三十七年(己酉),先生年二十有五。

服除。是岁,奉母侨居浦邑中。已娶孺人林氏,复居浦之东郭。按先生徙泽记云:『于是屠维作噩,日月俱合,独掖老母,外託人国。伯达断情于华阴(谓伯兄也),仲翔寄家于蛮服。虽得雌得雄,未辨出世之心;而匪兕匪虎,名深在野之感矣』。又曰:『计吾生世,稍有知识,未二十载,三移其居焉』。秋七月,先生赴会城就试,不遇返。渡钓龙江,舟覆溺水,恍惚如梦,遇有一人导之前行,至一殿甚宏敞,榜曰「倪黄」。复导而出,出乃泊岸,衣裳尽湿。先生大异,而姑识其事。天启壬戌选馆之夕,倪鸟宝亦梦之。比揭榜,倪第一,而先生第二。两人各述所梦,遂相得甚驩,厥后行事亦相类,盖定数云。

洪谱:黄子既免丧,乃奉母青原夫人庐于东皋以居。后门人筑为明诚堂,今为黄子祠也。隆武二年,赐表文明书院。子作易本象凡八卷,亦以深明天人之际,然犹谓未足以尽易,不欲存,以属门人张若化、张若仲存其草于山中,令勿传。自易象正作,而后门人以易本象附其后。子少时,常推李文利之律吕而用之,今复推之于东皋之上,知其不然也。乃求之史记伶州鸠、管夷吾、左丘明而律正,然后黄图之二十有四律出焉。然则子之律何取之?曰:子之律盖取之曆与易也。吾观子之推律也,尺有二寸分之以为二宫。上宫以为节,下宫以为中。中之气,阳也;节之气,阴也。上宫以为阴,下宫以为阳。始于黄钟之阳八十有一,终于黄钟之阴三十有九。呜呼!有律以来,秦人或以黄钟之阴为黄钟,汉人或以黄钟锺之阳为黄钟,故李文利及郑世子诸家,皆因吕氏、淮南子以三寸九分为黄钟矣。至于子,始以为不然而正之。然则京房如何?曰:京房之律有六十,万宝常之律有八十有四,钱乐之律有三百有六十,而子独以为京房精微也,谓其犹有古人之法存焉,然皆不知一律之各有一百二十分与一律之各有上下宫。嗟乎!礼乐之坏既二千年,必达人起而整顿之乎!

三十八年(庚戌),先生年二十有六。

时时来郡中,诸先达竞延致如素交。先生虽布衣,辄持古谊坐上座无诎。按先生榕坛问业云:『某未为诸生时,尝过郑观察,方取器量晷,问某云:「若知北极有处中天否」?某谢不知。又问「表影有处倒南否」?亦谢不知。又问「日出入有非卯酉否」?又谢不知。观察默然,别论史汉文章诸杂事。某归,愧恨不食也。夜持竹几坐中庭者,如此两年之间二、三百日,乃知南北中分阴阳赢缩之说,以非观察授我诬也』。先生又尝于邺山告诸同人曰:『后生近先生辈最为有益。某年二十馀,尝同丹台林公至郡寺,谒西圣及先贤像。林公曰:「若知今兹共谒者何人也」?某云:「聪明智慧人也」。林公曰:「是亿劫来劳心苦行人耳。吾辈硬竖脊梁,仰鑽劳心霜铁苦行,则异日亦可受人拜谒矣」。嗟乎!后生求益,何可不亲近先辈』(洪谱略同)?

三十九年(辛亥),先生年二十有七。

时摄浦篆为司李张公(讳鹏霄),而主府事者为昭余闵公(讳梦得),于是邑试、郡试皆以先生为第一(洪谱略同)。

四十年(壬子),先生年二十有八。

补郡弟子员。时督学冯公(讳挺)得先生文及一岁寒暑之候论,大加元赏,遂拔赴棘闱。

洪谱:子入省,赴秋试,下第以归(馀略同)。

洪谱:子教于东皋,谓门人曰:『此道寂然,今当于深山之中遇之也。城市之中,虽欲哀呼,无可告者。昔者,孔子顺见公孙龙曰:『不说非马,即以为师』。公孙龙谢之曰:『我无非马,更无教处』。呜呼!僕生平放浪,言若雌风,恐不足以顿转人心。今舍数行帖括,更无教处,徒使人厌耳』。然则当时有铜山陈子士奇者,门人所谓西陈;有铜山陈子者,门人所谓南陈,非帖括之徒欤?曰:子之学与先问业于其家者,唯海边西南陈耳,盖喜其贫而亲之。入则与子共砚,出则与子共衣,夜则与子共被,日则与子取柴水。子每为之叹曰:『可以援干而舞者西陈之才,可以曳屣而歌者南陈之器』。其事于子也最久,故皆笃于忠信,以泽于仁义之言甚深。既成进士,及在朝廷,惟一意报主,以名教为己任。西陈开府于三巴,南陈监军于长沙,皆以不屈而死于贼甚烈。今行人过铜山下,因以想见其当时从子讲业于石斋之山时,必留之移时乃去。因呼曰:此三忠臣石也。又如铜山孝廉刘子善懋之清夷与舟山孝廉张子若化、进士张子若仲之静温,在盛明之世,皆不乐仕,无一日不以山居自娱,人皆曰此国之颜子也,门人归之,仁以张刘称。

四十一年(癸丑),先生二十有九。

作大咸经,以形声色,九九相推,各得七百二十九本河图曲折之势,两其阴阳,以六因之,尽万物之用。然大要与太元同摹。其所差者,谓元会运世,与岁月日时约略相等耳。今其书亦未行于世。

洪谱:子始杜门于东皋,将以著书也。旁凿一窦,惟问业者得入焉。戒门人曰:『人苟有近于趋利者,则君子必避之也。古人读书,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奚但杜门乎』(馀略同)?

四十二年(甲寅),先生年三十。

时督学郑公(讳三俊)校漳士,先生试居第五。

洪谱:作师表。

四十三年(乙卯),先生年三十有一。

春,粤之潮州守詹公(讳佐雨)遣使致币,迓先生居郡斋,命其子侍先生讲论。先生因宴次论文,请以文行酒,樽酒未冷而文成。先生得文二十二篇,引满二十馀大白,而先生经醉矣。居顷之,先生意弗惬,不辞径出。詹父更备体而导之归。先生归,未几,遂赴试。是科典试事为内翰来公(讳宗道)及科臣姜公(讳性),得先生文拟第一矣,而以违式闻。督学郑公叹惋久之。因以齿录后序属先生代草,来公、姜公出谒先生旅次,皆旷举也。既而郑公中蜚语解组,将以先生归。先生行至水口,而兄匪石公以母命及之,乃还。郑公复举学租百三十金为先生母寿。故先生于郑公感遇尤深也(洪谱略同)。

四十四年(丙辰),先生年三十有二。

方杜门著易象,刘渔仲云:『先生在浦东草庐,于时已有易象八卷、畴象八卷。当时亦三属草本,但文义与今象正俱别耳』。

洪谱:杜门作诗揆、春秋揆,以应人之求。

四十五年(丁己),先生三十有三。

先生杜门不出,有问字者皆如种与蠡,从狗窦中往来授业。按先生林奎甫制义序云:『奎甫既高车,下里门,从容抉狗窦,从予谈天下长者,不复议论文字』。又曰:『余少奎甫一岁,今三十三年矣。自稍有觉知,十馀年以来,文人参契如卜之墨兆者多矣。是予所为夙憷也』(洪谱略同)。

四十六年(戊午),先生三十有四。

是时督学岳公(讳和声)抵漳校士,拔先生第一。因极论喜怒哀乐未发之旨。复与先生讲学会城。

秋八月,先生中式乡试第七人,典试者为内翰丁公(讳绍轼)、礼科张公(讳孔教),分校者晋江令张公(讳履端),松江华亭人也。

洪谱:十一月,子如京师,作逆流序(馀略同)。

四十七年(己未),先生年三十有五。

归自燕都,复杜门著三易洞玑,未就。客有裒其杂作为骈枝别集以行世者,非其好也。于是先生自为序曰:『夙年著书数十万言,明天地之道、帝王之义、万物变化之纪,极博穷微,世犹非之。乃复卑贬其论,以自託其雕镂之末。然其持论不一,往往自盭,今之人亦无得而称焉。

洪谱:自京师归,复杜门于东皋。有书与门人曰:『骑驴载道,凄风烈日,计六千里,幸以皮骨归,见老亲双鬓之外,四壁自如,穷于昔日』。又有书曰:『僕自两年来,日市数升米,或一二年许,虽苗鱼薑蕨莫之敢问,自计为诸生时未尝至此。今无可奈何耳!贫何所不乐,但今老母日忧朝餐,殊非人理耳!忍此过后年,不知如何』?

光宗泰昌元年(庚申),先生年三十有六。

以三易洞玑未成,昼则布算,夜测分野,键户无外交。有书与绍和云:『某寡特之生,与六亲澹泛。自以一身飘泊尘海,独守庐舍,无似人声动二三月也』(洪谱同)。

熹宗天启元年(辛酉),先生年三十有七。

是秋,公车北上。生平著经书制义,其刻行于世者曰逆流小草,其未刻者亦不下千馀首。尝有言曰:『战场中拔父救兄,异乡裡遇妻怜子,天下事都如做秀才赴科场时,则何事不可做也』(洪谱甚略)。

二年(壬戌),先生年三十有八。

成进士。是科会试分考者为韩公(讳日缵),得先生文异之曰:『此必福建黄子也』!此拆号,益自诧不妄。又起俦闻之先君:先生既授馆职,乃不能别赁屋,寓于漳会馆之庑下。先君(讳烈)时登壬戌武籍,每策蹇伏谒先生,通刺以手。虽旅次杂遝,而门户悠然。

是时魏璫虐焰方炽,文湛持(讳震孟)、郑峚阳(讳鄤)与先生约同尽言报国。湛持请以身先之,死而后继之。先生疏稿已具,既而弗果。故先生后有疏云:『郑鄤者,天启时与臣同为庶常。鄤与震孟先后抗疏,臣以迎母,且至三疏三焚。郑鄤常以为怯』。呜呼!先生许友报国之盟,盖敦践于十馀年之后矣(洪谱略同)。

三年(癸亥),先生年三十有九。

迎太夫人来京就养,而孺人林氏侍太夫人至嘉兴卒。时同乡周公(讳起元)方巡抚姑苏,闻之,经纪其丧,更遣人护太夫人至京。及岁丙寅,周公以忤璫被逮。

先生在家,倾凑得数千金,随众捐助,而太夫人犹恨薄酬也。按先生与烃叔书云:『吾母闻绵翁之变,涕泣阑干,至为婢儿所笑。母乃愈泣,继之以詈。今想此怀,猿肠尽绝耳』(洪谱同)!

四年(甲子),先生年四十。

初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国史实录。按先生疏有『初散馆,请使朝鲜』之语(洪谱同)。

五年(乙丑),先生四十有一。

夏四月,请告归里。秋七月,至家。冬十二月,葬青原公于北山,因结庐其下,躬自负土成坟,勒先人行事铭于屏石。盥沐为书,每书辄簪笔以拜,一字一拜,拜毕而后书。文皆从古,如三代以上碑。复立小石屏于坟后,颜曰「青原元穸」,背镌三十五字,语同古谶,不可解。次及坟庭,亦取青石员砥之,著河洛正变之文,宛然地上。经营数年,然后就。常曰:『吾兹茔域,上下数之,卦变俱全,后世谁复有能知之者』?张镇朴琠曰:『先生自是之后,出则言朝,还则守墓,盖百年精神结聚于此云』。

洪谱:子曰:『乙丑春,余在长安,与刘御史□忠隔一邸舍。余既以讲筵获罪,御史用劾魏璫杜门,虽咫尺不相往来。即逾月,御史以甘肃差去,余用侍养归。未移时而祸发。所不见血者,剑首之偻也(馀略同)。

郑谱:当魏璫时,经筵故事,展书官必奉书膝行。道周以为经筵道尊,不宜有此,独以平步进。魏璫目摄之,不能难也。

六年(丙寅),先生四十有二。

春,娶夫人蔡氏,计部蔡公(讳乾釜)姪女也。越两月,而母太夫人违养,先生水勺不入口者五日。自此敕断外事,依依北山,不面津显,不与宴会,不作诗文也(洪谱同)。

七年(丁卯),先生年四十有三。

时海寇屡警,摽掠肆行,郭外村里,远近为墟。先生独营坟不辍。诸暴客亦相戒无扰。腊月,乃葬太夫人于北山(洪谱同)。

毅宗崇祯元年(戊辰),先生年四十有四。

是春,葬先祖母及伯叔,又葬前夫人林氏于北山之左。尝有书曰:『吾今葬祖母伯叔及亡妻毕,便当向平婚嫁之愿。每发一书,头髮便白。然视世间,舍此亦无复情致。窭人子作此浩荡,为诸银窖子所笑,奈何奈何』!又按先生诗序云:『八月淡墨已除,甫亲笔砚』。有援琴示诸知己之作。又有同诸生出墓侧谈经分命四章、各证所说之作(洪谱略同)。

二年(己巳),先生四十有五。

三易洞玑书成,有料理三易稍已就绪之作。是冬,辞墓出山,发邮过南岩,因偕绍和锄山再闢两洞,信宿而去。至建安,知遵化已破,收檄徵师,驿道骚然。乃汰家从,独自携孥出关(洪谱略同)。

三年(庚午),先生年四十有六。

献岁抵信州。建德溪中探邸报不至,系缆数日,登钓台诸峰。元夕,泊桐君山,携酒与桐君对酌。至临安,闻良固失守,四师俱衂,又有檄止十道师,为之愀然。至毗陵,见郑峚阳于家。将渡江,闻都门戒严,驿骑留滞,乃单车就道,寄孥郑园。至仪真,迟回数日,还向毗陵,召家北上。

夏四月,至都。未几,与科臣熊德阳同出典浙江乡试。先生在棘闱,每晨起设香案堂上,率同校诸臣北向再拜,而后阅卷,无私谒。程士录亦于当堂起草。放榜之候,踌躇更换,凡诸请託倖窦,一时俱塞。而权贵人子不得志,或多侧目者矣。事竣还都,逢神宗实录成,晋右春坊右中允。

是时督臣袁崇焕以诱杀毛文龙抵罪,词连旧辅钱龙锡,并逮诏狱。廷臣无复言者。先生乃中夜草疏,排闼叩阍。略曰:『纍辅所坐,为罪督攀缘耳。督臣受剑制阃,令有事得摭阁臣语为质,则是纶扉之内,割边牆为殊域也。且陛下御极以来,辅臣获重谴者九人矣。一代之间,有几宰辅乎?当尧舜盛时,岳牧举鲧,谴祸陷天,未闻岳牧系累,烦皋陶之听也。人臣事主,自当以尧舜为师。倘罪辅犹可赎,臣请辍清华,历疆场,约束江东,收拾辽广,誓得一当以为累辅减千一之死』。时腊月十三日也。疏奏,天子疑为诋毁曲庇,著令回奏。三奏而疑未释,待命四十日(洪谱同)。

四年(辛未),先生年四十有七。

春正月十九日,先生回奏三疏,始下「已降三级调用矣」。而礼科又吹索浙围事,数次不已。先生遂更三疏乞休。同官倪公(讳元璐)抗疏,称先生为古今第一词臣,臣愿以职让先生。因属之以诗。其序曰:『文网未释,乞休为劳。倪鸿宝特疏见白,为诗言谢,非乖叔向引谊之情,未殊孟博避咎之旨也』。夏五月朔,上以久旱步祷南郊。十三日,乃释旧辅钱龙锡。先生于是有大解网之诗,而乞休之疏旋于后十一月二七日下矣。

腊月,举一子,亲明毕贺,盖即长公子麑也。故先生诗云:『乳汁不从俸米得,后来应记伐檀诗』是也(洪谱略同)。

五年(壬申),先生年四十有八。

春正月,束装将行,有放门陈事疏,略云:『臣自庚午正月携家此上,今又正月间关南旋,往还冐难,首尾三年。在朝班不上三十日,食俸米四石五斗,罪过山积,仅馀骸骨,一旦溘然,幸及残喘冐昧吐之。臣自少学易,以天道为准,以诗、春秋推其运候。上下载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乱,百不一失。其法以春秋元年己未为始,加五十有五,得周幽王甲子。其明年十月辛卯朔日食,以是上下中分二千一百六十年,内损十四,得洪武元年戊申,为大明资始。戊申距今二百六十四年。以乾屯需师别之三卦五爻,丁卯大雪,入师之上六。是陛下御极之元年,正当师之上六。其辞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自有易辞,告诫未有深切著明若此者也。凡易一卦直六十七年零一百五日,一爻直十一年零七十七日有奇。今历十分之四矣。臣观陛下开承,应大君之实,而小人柄用,怀干命之心。陛下以大君之哲,可制小人而有馀。在小人以干命之才,可中大君所不觉。臣考自丁卯大雪,至戊寅春分,凡十一年零七十七日,皆在师上六。勿用之防,诚不可已。臣病久,援笔气绝,乞念垂往之言,并依附放行』。已复遵旨再奏。以滥举逞臆削籍为民。

二月,挂帽出都门。自济宁过兖州,至曲阜,上孔林,谒周文公庙,下昌峄,徘徊九龙山,孟林在焉。先生各系之以诗。乃买舟至留都,寄家城隅,自僦小舟溯江而上,遂历黄山、白岳、九华、皖台、匡庐之胜。

是秋至馀杭,诸同人毕集,因筑书院于大涤山。大涤山者,当馀杭之西,宋人所营洞霄宫者也,旧祀李伯纪、朱元晦二先生,至是更加启闢。何羲兆实纲纪其事。茨墍聿立,四方高躅之彦,时亦往来兴咏其间。先生于是为文以记之。然先生出都以来,自春徂秋,亦随意放浪山水,东西奥区,十尽七八。曰:『何图杖屦遂包斗牛之美』。

是冬抵墓下,诵陶诗曰:『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乃曰:『吾怪陶庐不在士行之侧』。而山中蒸泾,人迹罕至,床几藤□已半就腐坠,惟经史子籍可九千馀卷,烂浥未尽。先生泫然曰:『道坚于器,女看书骨亦牢于床几也』。

岁暮,复走南靖诸山,二鼓乃归。明日岁除,无以祀灶。偶友人饷二熟鸡,先生为喜动色。过元日,亲朋乃知先生在,于是咸集。先生曰:『如此热闹,不当与袁安烧火耳』。或闻先生所裁定,自己巳至壬申咏业七百馀首,为峚阳持去,乃劝先生更作。先生笑曰:『关门已放,复著五千言耶』(洪谱略同)?

六年(癸酉),先生四十有九。

在北山复治坟庐。有书与烃叔云云:『蘧生之年,忽忽已至。即一坟庐,未能知非,何问其馀乎?此无所营树,惟脩葺诸倾颓者耳』。又永天纪事云:『往岁先生治坟,皆自持畚锸,日负土数百觔。比遂不同,但督诸佣保耳。往岁登第后不作举业,比时时为之。或疑其相反。先生曰:『筋力时休,神明不歇』。先生又曰:『汉唐而下,斗分自赢趣缩,文章自盛而衰,崔蔡之文不及班扬,韩柳之诗不及沉宋。至元而来,斗分自缩而赢,文章自衰而盛,陶刘之继而有徐何,徐何之继而有王李。又先辈诗盛而制艺未昌,近者诗衰而制义始盛,皆于情理有关至极,不在繁约之间』(洪谱甚略)。

七年(甲戌),先生年五十。

自抵家守墓,诸弟子相从讲论,皆在浦之北山。先生谈经之馀,屡屡劝人读史。尝于历代史中,自汉迄宋,取十二人,人自为传。二传为卷,每卷各以行事相比,曰懿畜前编。其编则首诸葛侯,而终邺侯,是可以窥先生微意之所存也。又取明兴以来杨文贞而下,得二十四人,所附见者若干人,曰懿畜后编。二编皆综厥大家,或略或详,非复史臣之所能到矣。适秋水曹公(讳惟才)以莆李摄府篆,敦请先生发皇圣学。于是夏五月,先生始即漳郡紫阳学堂为讲舍,定于四仲之月雅集课艺,因文证圣。并分纸一张,随所疑难,先经后传,先籍后史,自近溪、敬斋而上,周、程、罗、李而下,不妨兼举,以印身心。久之,先生自次所条答为榕坛问业以行世。腊月乃还北山守墓(洪谱略同)。

八年(乙亥),先生年五十有一。

夏五月,复会于榕坛。先生家居秉礼,虽莅讲席,有期之丧,腰絰不除。张勗之瑞钟请曰:『闻晦翁欲集三礼大成,有所未及。吴幼清论次稍定,又多所遗。吾漳素遵家礼,然期功之丧,亦鲜有持者。不知孔门诸杂记,平居皆可详说不』?先生曰:『平居且勿暇论。然三礼诠次,极是学问中要紧,久已分类引伸。但日用疏澹,未能缮写耳』。即以三礼定本付勗之,然尚未及刊布也。

先生与诸友登天治岩,归,适漳郡地震有声,时为冬十月三日已酉鸡栖矣。或问『春秋五震,始终于臣,而中于君,大抵以为阴盛也。今元月藏伏而地动,其在于周,则正月也。古有之乎』?先生曰:『凡古者,家不占国,郡国不占天下,然君子恫瘝乃身,匹夫纳沟,尚为憷然。何况大地?刘向辄指郡国事为正应,其义极疏。兄所言者,与刘向异指,自足称耳』。语未究而环命适至,先生讲席不辍。翌日,诸友叙别劝驾。先生因酒酣发慨时艰,悲愤涕泗不已。亦会岁暮,复还山守墓(洪谱同)。

九年(丙子),先生年五十有二。

时新奉环命,改荔衣,拟拜疏请告,稍谢朋从,抱膝看松,增其寥落。会先生诞辰,诸弟子请于宫庶蒋公(讳德璟)。蒋公就问业中拈十八条推畅元风,以抒嘉祝。先生曰:『自某谈论以来,风过树翻,更无人看落叶。蒋公纔拈一技,觉树树红酣,山山碧战,此处不发愤,那得乐来?前日为谁开此罪过』?诸子云:『此问不从蒋来,不从诸生,却自夫子生下带来』。先生愯然,请一一举似详为条答。先生曰:『蒋公扬糠见宝,初示闻道之艰难,末示成道之不易。丁宁告诫于孔蘧寡过之年,所以裁成垂引,为不少矣』。又曰:任看山山树,仍是老至倦来。一部易书,止是乾乾终日』。已而有司敦促上道。先生至秋尽乃发,腊月遂至京(洪谱同)。

十年(丁丑),先生年五十有三。

春正月朔,见朝。二月,分校会试,得士二十一人。夏四月二十八日,具疏乞休,凡再上不允。五月,陞谕德,掌司经局。六月十三日,具疏辞职,自劾臣有三罪、四耻、七不如之语。

冬十月,有申明掌故一疏,略云:『司经名局,实无一书。东宫有日问谁司局事者,何以对之?先臣上濬尝称我朝著作,圣祖极多。然当永乐时召授东宫,惟文华宝鑑、圣学心法、广昭鑑录、务本之训四种书而已。今四书传本甚少,可发内本誊刷。由是推之,书中有二典、三谟、洪范、无逸,礼记中有王制、月令、儒行、缁衣、坊记、表记、礼运、礼器、学记、乐记,易中有乾坤文言、上系下系,诗中有二南、豳风、正雅、周颂,择此四经大篇钜章,不过五六十帙,讲官六人习十篇,错于四书,以翼宝训,在约御博,不及二年,而义类备举矣。乞次第举行』。有旨彙集进览。十二月,陛少詹事,协理府事,兼管玉牒。复疏辞云:『臣自出山以来,期捐七尺,决顶踵以报陛下。必不可得,亦当有昌言显行,裨益涓埃而去,决非为解衣换带来也。今既十载寂无一语,臣之学术概可知矣。如臣者,但守原职,料理经书,俟其咫成,纵之岩壑,自谓过矣。乞改授蒋德璟、谢德溥二臣,使臣楗户稍完职业』。不允(洪谱同)。

十一年(戊寅),先生年五十有四。

春二月,侍经筵,随班召对。退而补牍云:『臣承清问人才。臣言人才如树木,霜雪摧残之后,须勿折其萌芽。又譬养火,亦要积薪。臣以馀生,亲见尧舜,无复一语可佐纤尘,则亦无用读书为矣。臣惩艾已深,扪舌日久,岂敢重干严旨,以自取戾?然私计天下人才,如郑三俊、姚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皇上诚爱士,莫如爱已成之士;诚理财,莫如理有式之财。当兹众涣之时,幸宏孚萃之旨』。时十有二日也。至二十三日旨下,以为偏私。再疏,又以为支饰。先生自知不容于朝矣,第以数书未就,不欲遽去,乃复奏曰:『臣生逢圣主,不能质直,自将学求事君,又蹈迂疏之失,皇遽之下,追寻前草,已自尽焚,又能复忆。惟忆所述失体,援笔莫措。昔魏徵在帷幄十七载,奏疏数十万言,无一忤旨,亦未能比绩皋夔。真德秀立朝仅一月,条陈百万事,无一纰漏,亦未能差肩王魏。臣在词林十七载,已同魏徵之年,立朝十四月,又踰德秀之数,章未十上,语乏万言,而迷谬频仍,瑕衅山积,欲以仰赞高深,希迹古昔,良亦难矣。臣自揣野草之资,终非法物,束手席藁,以待褫斥。倘念纂述未就,宽假数月,是臣望外之恩,未敢自必』。三月九日,得旨不究。先生繇是诸疏草皆命曰「焚草」也。

夏六月十八日,又因随众召对,复补牍云:『臣有感事三疏,阨于时会,不能自达,死有馀耻』。按先生三疏,一论推督臣不拘守制,一论宣大督臣夺情,一论辽抚议款。其论推督臣者,谓『宣大督臣卢象昇文殡载道,请近抚臣权摄,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夫使守制者可推,则是闻丧可以不去也。闻丧者可以不去,则是为子者可以不父,为臣者可以不君也。陛下以日月煇起,尚下诏引躬,明示以君臣父子皆受于天,礼乐刑政所从出。而人臣以哀毁不祥之身,决裂驰骤,玷陛下仁孝之治。是不宜使天下四夷闻且见之也。嗣昌在事二年,才智备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与之表里,指凫指鳦,说梦捕风,犹狼狈之兽,倚肩俱走,无从施其鞭策,又何益于负重乎』?其论督臣夺情,谓『臣不知陈新甲为何人,然闻其丁艰未终制,又闻其走邪径、託捷足,天下即甚无才,亦未宜移借及此也。凡论人才,观其所难。批龙鳞难于履虎尾,冒斧鑕难于冒锋镝。今诸负气直节敢谏之臣,弃不录矣,而欲使软美容悦者叩头折枝,以建非常之功,垂不世之业,岂可得乎?臣所纂数卷书,已移月可毕。笔札干楯,均为报恩。天下即无人,臣愿解清华以执锁钥,何必使被棘负涂,祓不祥以玷皇化哉?方今荧惑渐次箕尾,是为燕分八九月,交当南斗口,是虽有道所不谈,然思患豫防,圣人垂戒。新甲崎岖秦蜀,载道赴宣,度须半载。卢象昇以茕茕归说之身,待其迟迟援琴之道,所谓乞河神而濡突火也。语曰:「奔车无仲尼,覆舟无伯夷」。臣虽不才,受皇上殊恩,犹将按辔奔车之间,振衣覆舟之下』。其论辽抚臣议款疏,谓『臣接得辽抚臣揭帖,援俺答故事议款,臣不觉为之顿足,投牒于地。陛下励精十馀年,思以尧舜之化被四海,而诸臣无能出一死以纡主忧,此不待有志之士为之注弓而鸣鼓也。且如辽抚之议,谓款成即可撤兵,以讨流寇。毋论款必不可成,成必不可久;即成矣、久矣,以视宁、锦、遵、蓟、宣、大之师何处可撤者?方今上天告灾,星象垂警,国家大事,宜以实示群情,毋以文稽众论。枢边诸臣,欺罔诡閟,启侮取羞,惟陛下慨然发枢边诸疏,众正其论,毋使事成祸积,异日不可复悔』。三疏遂同封以进。时秋七月初三日也。至初五日,上持三疏不下,乃召阁臣府部及先生同诣平台。当日先生已注籍矣,以特召故往。上谓曰:『朕幼失学,但闻经筵讲论,有所为而为,是欲非理。三疏不先不后,在不点用之时,可谓无所为乎』?曰:『臣所为者纲常名教,不为一己爵禄,是以自信其无所为也』。上曰:『三疏不上,有何时会为阨』?曰:『臣以同乡林兰友、何楷有疏,恐涉嫌疑耳』。上曰:『如今便无嫌疑耶』?曰:『今日不言,后将无及。臣之有言,臣不得已也。且臣如缄默,亦可滥叨升斗,但所惜者陛下之纲常名教』。语未毕,杨嗣昌出言:『臣请就「纲常」二字对象剖明。所谓纲常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还在父子之前。臣父臣母皆无所逃,臣又逃于何所?臣闻古人有言:『禽兽知母而不知父』。今郑鄤杖母,禽兽不如。某又自谓不如郑鄤,论何纲常』?盖摭先生前疏有「文章意气、轗轲曆落,臣不如郑鄤」之语也。先生于是即大体以正之曰:『故事:谏官论执政者出听对仗读弹。文臣虽非言官,未有大臣跪在上前争辩,不容臣尽言者』!嗣昌乃谢非体,请放归里。上即温语留之。先生亦自奏:『臣素耻言人过。今与嗣昌角口亦非体,臣为陛下存人心而已』。上曰:『尔无端诋毁大臣,又以大题目压他,恐是别有所为』。曰:『臣为侍从论思之臣,与嗣昌朋肩事主,比不得诋毁大臣。臣二十躬耕,四十丧亲,负土成坟,畚锸皆臣自荷,臣诚不忍见夺情之事』。上曰:『如此又何云不如郑鄤』?曰:『匡章弃于通国,孟子不失礼貌。孔子自云辞命不如宰予。臣亦谓文章不如郑鄤』。上曰:『章子不得于父,岂郑鄤杖母之比?尔说不如郑鄤,是朋比耳』!曰:『众恶必察,奈何迫权势使皇上不知是非之实』?上曰:『陈新甲谙谏军情,汝又言其走邪径,岂督抚才料朕一不知,止听人营竞耶』?曰:『凡人心正则行正,心邪则行邪。嗣昌以已夺情,又推陈新甲,呼群引类,使成夺情世界,是亦今日之耻也』!上曰郑鄤五伦俱绝,许曦言其罪状甚明。小臣有公论,而大臣反无,岂不可耻』?曰:『宋人恶李定不丁母忧,故赐孝子徐积粟帛以风之。臣如要救郑鄤则攻嗣昌,非所以救郑鄤也』。上曰:『向以汝偏激,稍示裁抑。后闻操守,随则赐环,将遂擢用。不图如此偏激恣肆』!先生曰:『臣今日不言,则臣负陛下。陛下杀臣,是陛下负臣』!上乃曰:『一生学问,止得佞口』!遂著先生令起。先生于是叩头而起。已还复跪,请再剖忠佞:『夫人臣在君父前独立敢言为佞,岂阿谀顺旨为忠耶?敢争是非、辨邪正为佞,岂容悦缄口为忠耶』?上曰:『问此遁彼,非佞如何?若论红牌,支吾当斩』!闻者咋舌。先生乃侃侃而退。嗣昌更请:『皇上优容某,可以教天下臣子』。上曰:『近来人心浇薄,故特召谕,政所以正人心』。盖上终以先生为非无所为也。乃后之论者,谓当时皇上实心敬先生,但以时事孔棘,不得不起二人用之。而面谕先生则曰:『暑天劳顿之馀,能成一篇文字,才亦可爱』。盖当先生与杨辅同日枚试,杨辅言略而字潦草,先生洒洒详尽,而楷法端谨,故上虽不用,犹为留意也。然则皇上不可谓不爱才,而先生于皇上未可云不知遇也,徒以号纲揭常声责者大,故反以为有所为而激耳。呜呼!不激不奋,不愤不激,令以三缄膺特简,吾知先生必不愿也。即勿论不用,即用矣,而时事已去,吁都咈俞,细大必争,吾又知纶扉虽贲,不足行先生迹也。天之置先生,固将别有以用之矣。谁复能与先生争万古者?故阁臣翼日拟词,以为朋串挠乱,降级调用,而在廷诸臣,亦无更起而争者。先生于是不得不行矣。乃取前所裒纂诸书上之,其疏略曰:『臣思古人身蹈不测,尚图纂述以赎殊辜。况臣受命在先,岂得消藏以滋罪戾?用将臣所纂完洪范二册、月令二册、儒行二册、缁衣三册,凡八册、四函,先呈进览。八月,调江西布政司都事。临行,更上乞休疏云:『陛下怜臣孤苦,虽加创艾,犹畀俸钱,俾就一官,以图报效。臣思此生禄养之荣不及父母,顶踵之报总为君亲,自赐环而赐谪,均非微臣之躯,由再死而再生,弥载如天之惠。然而寸心易竭,九折难医,自顾残生,真无所用矣。臣素耻言贫病,又每日计劳而食。自去冬迄今二百馀日,经寒涉暑,手纂写三十万言,凡再易草,实无一刻之暇。不合感事发其狂痴,旬日以来,两目就眚,加以体羸,呕血盈掌。如此升斗,亦岂滥叨乎?臣通籍十七载,犹然书生。立朝五百日,未酬犬马。倘淹忽半途,流播他土,将使千古上下,不知陛下忱恂之恩,仁闵之泽。恳乞还山,以就医药。苟残喘之尚存,何馀年之足惜?惟陛下察其真病真危,许其待痊待补』。不允。

是月出都,发潞河五百里,登泰山绝顶,作诗曰:『何处寻天下,培塿视古今』。已至岱顶观日,则曰:『海国寻常望,中原特创观』。又曰:『萧然何所怪,自弄两丸看』。其胸中浩落,不知何如也。

冬至大涤,陈卧子、曹木上诸友日奉杖履,扪高探幽。尝曰:『大涤三洞,虽不必异人是栖,然使汉武闻而蹇裳,燕昭听而抵掌,何讵过乎』?又曰:『谢傅栖迟此山五十馀年,捉鼻拂巾,为司马主簿。使其时风鹤无灵,鞭流遂断,苍生之望,东山之恨,岂可复涤耶』?徘徊日夕,坐卧朱李几案之下者久之。已复黯然思别,屈指岁暮,料理松楸,迅于飞鸟。乃以覆被馀梦间就六诗录存山中,曰:『后有览者,知出处聚散之会未能无介于怀也』。将行矣,又为诸友絷维三日。会倪鸿宝祭酒来自山阴,持边信相示,悚然警听,未忽绝帆胥江。长至后十日,乃发。何羲兆、曹木上送至严滩,登钩台。先生萧然感叹,乃作诗曰:『鸟坠鱼惊风色紧,天下无山可高隐。萝裳荔带荷华冠,白日文螭化蚯蚓』。又曰:『从此辞君各千载,故园门前千尺海。海中疏岛千高驼,记得投竿双膝在』。既书此为别,并写双台八松以识分手。

洪谱:是岁作孝经大传(馀略同)。

十二年(己卯),先生年五十有五。

复还山守墓。以前疏批旨有「朋串」之语,乃于石养山中,垩庐之下,别构数椽,以列大雅。左曰十朋轩,轩不容■〈车慧〉,壁间位置曰管葛(管夷吾,颍上人;诸葛亮,南阳人)、曰郑董(郑国侨,郑人;董仲舒,广川人)、曰吴郭(吴季札,吴人;郭泰,介休人)、曰晏丙(晏婴,齐人;丙吉,鲁人)、曰张李(张良,禹州人;李泌,长安人)、曰黄王(黄宪,汝南人;王通,龙门人)、曰田羊(田叔,井陉人;羊祐,新泰人)、曰疏魏(疏广,峄人;魏舒,任城人)、曰管陶(管宁,临朐人;陶潜,灊阳人)、曰邴皇(邴原,齐人;皇甫谧,朝那人)、曰申阮(申屠蟠,陈留人;阮孝绪,尉氏人)、曰梅张(梅福,寿春人;张翰,吴郡人)、曰周沉(周磐,汝南人;沉麟士,武康人),凡二十六人。右曰九串阁,阁仅九尺,壁间位置曰屈贾(屈原,郢人;贾谊,洛阳人)、曰鲁李(鲁仲连,临淄人;李白,彰明人)、曰乐王(乐毅,灵寿人;王猛,北海人)、曰刘韩(刘向,彭城人;韩愈,南阳人)、曰汲魏(汲黯,濮阳人;魏徵,晋州人)、曰黄张(黄霸,阳夏人;张咏,濮州人)、曰五马(第五伦,长陵人;马周,茌平人)、曰高苏(高允,蓨人;苏颂,晋江人)、曰谢李(谢安,太康人;李纲,邵武人)、曰王白(王羲之,临沂人;白乐天,渭南人)、曰陆苏(陆贽,嘉兴人;苏轼,眉山人)、曰宋范(宋璟,南和人;范仲淹,吴人)、曰裴韩(裴度,闻喜人;韩琦,安阳人)、曰张赵(张九龄,曲江人;赵抃,西安人)、曰李马(李绦,赞皇人;司马光,夏县人),凡三十人。皆异代同风,韵实殊致,道鼎侪辈,递为宾师。赵邠卿之壁县四像,司空图之圹引群宾,聊有所契,託于同人,各系之以赞焉(洪谱略同)。

十三年(庚辰),先生年五十有六。

在北山守墓。一切谢绝客。诞日,题门曰:『残生馀年,死不敢受弔,况受贺乎』?客有自浦至者,阍人辄辞去。唯诸同人至自漳,先生令人延之别馆,迨晚出见客。乃共列坐石上,酣饮欢洽。先生手自叠三石而坐,曰:『吾今此坐,虽安亦危已』。盖是时薜(观国)、蔡(国用)当国,而杨、陈俱用事,故先生虞不免也。翌日,有异僧至,微言以讽之。僧曰:『正苦此事。毒火将动,不得药线不发。今中旨已萌,不幸外疏及之,祸且不测耳』。未几,而江西巡抚解公(讳学龙)以荐剡闻,而逮命下矣。先生闻报,即于五月二十三日辞墓就道,时缇骑尚在南昌。先生中夜出门,匍匐至水口,挥手作诗以谢同人,有曰:『臣罪如倾河,当于何者起。亲朋但古道,引涕便不是』。至适中驿道有诗曰:『生平少屏语,临难乃自遂。疾雷破孤峰,要非物所碎』。至南昌闻逮,诸子依依不去,欲同北上。先生毅然麾之,作诗曰:『生离死别不可知,友道君恩已如此』。又曰:『天上巍神轻意气,琴筑哀絃安作置?斯文未丧应能来,汤花火花仍复开』。至砀山道中遇警,身先缇骑得过。至寿张,接邸报,薛以罪死,蔡寻废卒。先生乃于七月末旬至京。缇骑以闻。中旨未下,而计部主事叶公(讳廷秀)毅然上疏,请以身代罪。叶公者,濮州人也。登第后,以魏璫故不出。既补冷曹,与先生未尝有觌面之雅,闻先生就逮,号于曹署曰:『吾辈称冠进贤冠,今名贤罹厄,忍复坐视耶』?呼一曹不应,又呼一曹,呼已继之以骂,又复骂,又复呼。如此遍呼六曹毕,无一人应者。叶公乃挺身上疏,请自代先生。而八月旨下,先生与解公各杖八十,发西库司问拟。越数日,而叶公之疏亦下。旗校索叶公,曰:『吾待子来久矣!请入视吾居所』。有旗校随入,见其左侧置秘器一具,右陈全袭寿服。叶公曰:『吾老母已终世,又无妻子贻累。今日惟须公辈来一了事耳』。即随旗校同往拜杖。监杖者闻之,曰:『异哉!千古乃有如此人』!叶公不行一铢一钱,诸执杖者皆愕眙不忍下,乃反轻于他杖者。既拜杖已,削籍回濮州。先生乃就床箦为诗以赠其行,有曰:『齅血得金腥,味骨得玉气』。又曰:『乳血在君亲,霜露不敢侵。总此未坠生,呱啼亦古今』。实未尝一识叶公也。而先生杖疮亦发,几不支。乃召医傅药,剜去恶肉。故在狱中作书与烃叔曰:『古人于仁义烂时,自里血肉;僕于血肉烂时,自里仁义。悠悠命也,谁为谈者』!盖先生卧病八十馀日,抱足扶首,仅能起立。顾念白云,斗室如椰子大,不见三光。自揣平生喜探幽窟,穷极之趣呈于梦寐,乃作诅洞之诗曰:『鑱胸强作元奥窟,要使鬼谷傲寒阅。果然精魁为都君,孤窠鬼馆来温存』。又曰:『于今历历成精怪,一灶一床不自在。日光漏线不肯垂,飞鼠飞飞欲昼晦』。作诅洞已,复啽呓如答客嘲者。于是洞诅之诗曰:『洞壑精灵不捏怪,开襟揖客了无碍。何处白云起库门,强捉人裾作芥蒂』。又曰:『儘有通人纳轩殿,如穿水窦负门扇。一人择地能精专,飞神越空腾青天』。先生既以清苦闻,天下诸狱卒皆不敢有望于先生,惟日奉纸札,丐先生书。先生时时为书孝经,以当役钱。凡手书孝经一百二十本,皆以狱卒持去,散尽无馀。于是忧患备至,艰贞罔利。迥思幼喜易象,迨兹五十馀五矣,而天人愤悱,未能有明。九京可质,羲文犹恫。自是卧息成爻,食思拟象,乃研理极数,而著易象正。方开府(仁植)与先生同在西库,言自诠易三世,未毕此理,见先生所著,片字落纸,辄观玩不已。曰:『吾虽不及次公,宁怖夕死,遽坠朝闻乎』?时先生方草十二图未毕,忽锦衣著筐篮来徵。先生徐曰:『吾画一图完就逮耳』。役人不可,遽以先生去。诸图像翻播床下。既去,方公更掇拾收藏之,故先生诗曰:『筐篮一日临五门,风雨瞥天雷霆尊。迥顾白云不可见,经书化蝶皆惊翻。缅想方公食三叹,定谓此书终河汉』。盖是时太学生涂仲吉上书讼先生冤,故徵先生同对北寺也。比至北寺,械鞫四次,且拶且责。毒痛之下,指节纔续,又为六十四象正。故又诗曰:『右手贯鑕左袖书,解鑕写书尚带血』。会有朱生永明冒难入北寺,为先生栉沐。朱生者,绍兴诸生也,薄游京师,持百钱叩北寺门,将遗仲吉,为逻者获,奏遂同系狱中。朱生入狱,拜先生于床下,请给侍左右。先生既在北司,有二子为侍,代执爨役,得一意著书,故又诗曰:『俺留北寺五月馀,仰鑽亦已粗成书。二十万言动指节,欲断不断形模殊』。未几,复转西库。方公喜而索书,故又诗曰:『此书方成未一夜,枢杻又过白云下。方公含喜来叩门,薰衅未施便欲借』。然先生自以九折馀生,意言未惬,不欲遽为传播。而诸中贵人窃因朱生,以其间购先生笔札,故皇上亦于宫中时时见先生所书孝经,指曰沽名。然所以得不死者,亦未必非念其名也。故又诗曰:『小臣叩首称天恩,年来北寺谁能存?已甘垂翼归地火,何敢开眼谈乾坤』?盖有恸于二周诸公毕命之处矣。初,仲吉之上疏救先生也,通政施公(讳邦曜)駮其疏曰:『宽以俟之』。仲吉又上,施公又駮曰:『存此议论』。仲吉犹持上不已,施公召谓之曰:『我与石斋先生交最厚,故不欲以过激偾事。若奈何更欲速之乎』?仲吉乃复出手疏参施公。施公遂并二疏封上,而令仲吉自取保质,不则宜在城司候旨。右堂马公(讳思理)以仲吉名家子,持名纸付司,令洒拂一室与仲吉。而仲吉道遇乡人为保质,实未尝在司狱也。旨下,杖一百,并究诘同谋指使。施公以是落职回家,而马公则逮付诏狱矣。乃又追论叶公(讳廷秀)复逮至北寺,同日对簿诸君子纍纍然相望司廷,而未能相识。叶公乃前俯而揖,问『谁为黄老先生』?却就谓之曰:『是其为叶老先生矣』。叶公乃以次鞠身更揖曰:『斯当为解老先生乎』?于是相与谛视唏嘘,俱伏堂下听质。盖当时牵连株送几二十人,故先生诗曰:『鹰巢逢落凤,虎穴见啼麟』。而堂司乃备拷仲吉所繇指使状。仲吉受搒掠,无异辞。问『何人指使』?曰:『某隻身万里,携孤心以上叩九阍,何容别受他人指使?必欲究所为指使者,请剖臣肝以献』。上颇心动,然未肯遽释先生也(洪谱略同,惟朱永明作崑山人,未知孰是)。

十四年(辛巳),先生年五十有七。

按先生有自西库过请室逢除夕诗,则庚辰腊月已在请室矣。旧例:鞫审虽在北司,而结案必繇刑部,故先生复移西库。至十一月,刑部拟谳,先生乃上疏曰:『今刑部定臣何罪,臣不敢知。然自计生平无门外交游,无一介取与,铅椠经年,不知马足。即如丁丑三冬至戊寅七月,所进三十六卷书,皆手勒再易草,则臣之不暇朋从可知已』。十二月,又上疏曰:『臣自北司过刑部,又一伏腊矣。九鞫四拷,不敢言冤。诚感陛下摧折惩艾之谕,许其自新别图报称也。臣生于海隅,轻蹈狂瞽,然自戊寅降谪而外,未有过犯。直以抚臣例荐,万里逮杖,又以诸臣申救,严拷数番。事出意表,非臣所料。忆臣曩昔召对平台,惶遽之馀,进不择言,拊心何极!然至于抚贼和戎之说,遗祻苍生,罣误大计,臣犹自悔知之不尽,言之无力也。臣通籍二十载,历俸未三年,今垂老髀消,与囚对泣,即欲洗骨涤髓,纂书自赎,谁肯信者?幸以蝼蚁馀魂,及闻宽大之恩,蛰虫腐草,欣欣更生。惟圣主仁悯,再加宥焉』。是月谪戍辰阳,而解公、叶公、马公与涂仲吉各分戍于闽、于楚、于辰州(洪谱同)。十五年(壬午),先生年五十有八。

春二月出京,将适楚取道,复至大涤。按先生大涤三记云:『予以解网,至白下买舟,将出长沙,值江北告警,桐皖骚然。又每倚杖听明诏,多宽大之音,得徘徊容与,与波相上下。念此暮年,笻屦垂绝,浸近崦嵫,何期复至大涤,与亲朋谈话?询诸旅客长年,咸云南出临安,陟富春,溯信州,从贵溪西流下临袁,不二千里可至长沙,省诸波涛风鹤之险。呜呼!余如择地避险者,亦岂遂至此乎』?四月十五日至西冷,二十五日与钱去非等入禹航,僦青山船入九锁溪,顾诸堂舍,依然未坠,而脩篁抽篠,荫鬱加长矣。又两日,诸友先后至,剖析鹅鹿异义,稍稍与子静、开涤诸友,亦欣然无异。渐复汛滥易诗书礼乐新故异同之致,不能不与元晦牴牾,而元晦醇邃矣。拾级循牆,可至堂室,高者不造顶无归,深者不眩崖惊坠。由其道百世无弊,则必元晦也』。又云:『周濂溪欲营隘江,结庐其下,既不果,谓潘兴嗣曰:『三十年读书,亦欲一济苍生,行其所学,如果不遂,与子盘桓论道,未为晚耳』。呜呼!司命在天,著心便误,有待而营,何者不晚?华狱嵩少俱为豺狼之区,而大涤仅存数掾,与朱李木主相对。僕又当西行,採兰佩些,贾杨以为颜闵,景宋以为游夏,不知五百年后谁念此山,如吾之于朱李者』?六月,行至九江西林寺,病疟初瘳,亟觅纸笔,取易象正更定之。曰:『及吾在,不定此本,后世谁复定之者』?盖是书虽成于西库,然先生每言及,辄有示璞见嗤之恨。料理三十馀日,将有次第,而环报适至。先生犹以是书未完,留滞江渚。已操小舠入芦苇中,携被襥,穿关至江口,乃以完本付陈彦升而发疏谢病。其辞曰:『臣自去年腊月解纲以来,概于今岁仲春束装就伍。自揣残年无可报主,得子孙永世御魑魅、保烟岚足矣。酸楚间关,踯躅就道,至六月始抵九江。西望辰阳尚三千里。江楚间民以■〈疒带〉下为微痾,疟痁为小恙,而臣以摧残老病之躯当之,■〈疒带〉疟频仍,动数十日,遂至委顿无复生理。中夜挥涕,谓臣庐墓十馀年,乃不死于北寺,而死于江楚,命也!栖迟数月;痊可无期,伏枕萧寺,人迹尽绝。不图十月朔日,有人从留都来,传接出圣谕,念其清操力学,尚堪策励,特准赦罪还职。臣伏枕坠床,恍惚如梦。起设香案,匍匐叩头,陨越阶下。念目古人臣,或以文才前席,或以戆直召还,未有迂狂贾罪如臣而得起于戍籍申以华奖者也。臣少孤贫,长而佣书。今年垂望六,礼经九折,百病所侵,一丝未绝。臣恩汉臣马援病卧土窟中,闻鼓角声曳杖延颈,数废□□,见者哀之。又如宋臣范镇、刘安世属纩之时,犹以天下为念。今臣未即死,而委顿如此,智不如葵,忠不如曝,自古儒臣,亦岂有匍匐而就鵷行、扶携以酬马骨者乎?臣幸逢盛世,遭明主,脱离罪罟,下就丘墓,击壤偷阴,馀息几何?惟愿陛下力行仁义,使流氛早靖,宗社奠安,臣虽朝夕溘就草露,犹与九原父母衔结无穷』。还至留都,闻解学龙、叶廷秀等未蒙宽宥,复上疏云:『臣甫离盆盎,不敢遽有吁呼。然廷秀病极,学龙垂老,皆以日为岁,度日如年。陛下既以特旨赦臣,乞以特恩再沛臣泽,悉赦诸坐臣株连者』。疏上,已别有旨赦免。先生以是月促装回家,有附告朱、李二先生文云:『某以解网,得乞骸还山,欲再入大涤讲论,而先是夏五,盘桓讲舍已三十馀日。策访归灵,杖折坠崖,髀为重创,不复临眺如常时。即当归设特羊,誓诫先陇,还酬里鼓,以报乡人,示肤髮之不伤,告兆域之未绝也。何羲兆送不肖至桐君山,谨附数行告两先生,并不使桐老严陵訾吾濡滞也』(洪谱略同)。

十六年(癸未),先生年五十有九。居北山。

春三月,先生拿舟至蓬莱峡,将营讲堂其间。有诗曰:『但使同心人,共啜鸿蒙髓,指顾六合间,一一平如砥』。竹醉前一日,复同诸子汎舟于此。按先生记云:『邺侯山即漳艮岳之阴。北溪迸流,长桥束之,谽谺多奇。盖蛟龙出没,风涛崩激,砂土已汰,石骨总出。旧称蓬莱峡,里人名之曰石僊。石僊者,指其蜕峙林立,飘然若登者也。石僊十五、六辈,褰裳欲渡,簇而告语,皆昂藏百馀尺,植剑柱笏,以队相命。计诸丈未出山时,皆罨覆其下,不胜风雨。稍出庭户,高蹠一动,遂见破绽。令呼诸丈,稍纳足复还故处,则犹然混沌也。呜呼!信混沌吾安能从汝游乎?予以癸未抵里,五月十日实始启疆。乃扶笻上下,点定其处,令诸友得命意匠焉』。未几,复还北山守墓。

秋八月朔,孝经集传成。是日,先生同诸弟子就北山草庐具章服北面望阙五拜三稽首,又向青原太夫子墓前四拜再稽首。乃于堂中特祀管(夷吾)、葛(诸葛武侯)、吴(季子)、李(邺侯)四先生前再拜起立。置书案上,诸弟子各四拜受卒业焉。按先生自序曰:『孝经之书,在戊寅秋月起草,己卯春略有次第,未经进呈,幸不中废。乃于九江综其遗绪,癸未抵家,爰发敝笥,以示同人』。冬十月,坊记、表记、集传成。按先生序云:『宋淳化、至道间,尝以坊、表二记颁赐廷臣。今礼经备在学宫,而习者沿为曲台遗言,无繇知为春秋义例之所从出者。故复略举大意,使相属比,引伸触类,以究其指归』。又云:『是书起草于己卯之春,中间危孙,成于癸未之秋。未及进呈,统俟贤达训讨删定,庶无乖驰焉』。腊月,出江东,登逃雨岩坠崖,即事赋诗八章,因名崖曰「捨身崖」(洪谱略同)。

十七年(甲申),先生年六十。

春正月,有在山乞致仕疏,略云:『臣禀受穷奇,沉痾日顿。臣乡又当寇攘,臣託居墓下,寄命松楸,一月数惊,未有动理。腊月,臣始决意出山,离墓下至江东,已百四十里。诸生相持,登高临远,臣失足颠陨层崖二十馀丈。适坠石灰中,顶踵幸全,而左腕右足困于庸医,几成废疾。嗟哉命也!臣生逢盛时,位登华贯。进多狂瞽,则有斧鑕之虞;退可栖迟,又有沟壑之患。臣死于沟壑,伏于斧鑕,则重伤明主之心。斧鑕得生,沟壑不死,又莫塞孤臣之愿。所繇者持身不审,寡过未能,德薄则不佐于鬼神,数奇则取憎于造物,虽复招以弓旌,宠以纶綍,徒足生其灾眚,覆其消受也。惟冀皇上扩覆载之仁,既以特恩起臣于斧鑕之下,再以特恩全臣于沟壑之中。臣茹草饭糗,与稚子里妇播天舞地,诵德无极。臣力疾具疏』。

先生既久庐墓北山,而浦东旧居日就荒圯。浦诸弟子因请搆为讲舍,所谓明诚堂也。时春三月庚子,明诚堂落成。门人张天维、林翰冲等爰先三旬致简同人,将以是日共升斯堂,仰受传习。郡司李曹公(讳广)、龙溪令刘公(讳鸿嘉)、金浦令沉公(讳兆昌)亦申斯约。而先生以三月朔日祭扫渡江,至十日乃归。归之前一日浦南渠魁初就俘馘。先生以馀孽未殄,恐不遑于俎豆。而曹公、刘公已先一日至,诸及门谊不敢辞。庚子之鼍邑中诸先生亦至。是日也,天气清和,春风回敷,同郡孝廉至者十有六人,茂才远近至者八十一人,观者盖堵牆焉。先生谒先圣、先贤毕,乃请公祖父母曰:『子弟之不肖,疮痍之未起,赖岂弟乐只之矢其文德也,以获宁宇,敢不再拜诸公祖父母』。西嚮,请诸先生曰:『以宗祐之灵,苍生之福,得从俎豆,以趍下风,敢不再拜』。交拜毕,乃共更请先生。先生曰:『业从诸老先生之后矣,敢辞』。诸先生不可,亦再拜,环揖而入。先生敷长者之席及诸经论听问之坐。稍后,悬间钟磐琴瑟各一。坐定,讲史振声读誓诫凡七条毕,乃讲书,以东西问答相起也。问:『今日明诚二字的从中庸里策,可是为良知主敬别下鍼药』?曰:『良知主敬,止是明诚注子。从诚生明是良知,从明归诚是主敬。先后贤初无两路,亦自不用鍼药』。问:『明诚虽有天人之分,毕竟止是一物。若看为两物,则金自不柔,木自不刚,火自不凉,水自不热,即有气质,如何变化得来?记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品物化生。一块大地,风霆出入,初无土石之隔,岂性命存于形色之中,能有形色之碍耶』?曰:『天道人道,是人生而上,不须说,止说一事一物。先明得过,后信得过。譬如一镜,先要刮垢磨光,然后随形映物。到他随形映物,尚要刮垢磨光,切莫道镜即是光,光即是镜也』。问:『思诚明,善愤乐循环,决不在爱敬义利笑梦中间忙讨消息,又不在睹闻断绝牆枯壁立处苦作工夫,毕竟如何』?曰:『圣人言诚要天地合德,言明要与日月合明,此理实是探讨不得。周公于此仰思,颜回于此竭才,难道仲尼撒手拾得?圣人于此都有一番呕心黜体工夫,难为大家诵说耳。做圣贤人不喫便饭』。问:『明明天上亦有日月星辰,白白江中亦有波澜岛屿。孔子在东鲁,再不说蜃气栖台。周公治于天中,亦不辨晷影长短。止繇他见明,所以信得过。亦由信过,所以见得明。如凭空心硬说知贯,犹望海际云与天通,汎槎十年,终不到牛女之下也。看来至道待人,止是箇礼。礼自广大精微,高明中庸,新故相生,敦崇递起,知者百世,不知牆面。周公仰思,仲尼发愤,皆为此物,留与后人,一再参观』。曰:『礼乐止是中和。致中谓礼,致和谓乐。易说大壮以非礼弗履,说豫以作乐崇德。两挂皆雷也。天地作用雷为大人身,作用怒为大风雨,皆生于雷,哀乐皆生于怒。雷从健出比于礼,雷从顺出比于乐。怒从健出,礼以止之;怒从顺出,乐以平之。故先王为礼乐以导中和。天地性情,居然可见。地雷曰复,天雷曰无妄。雷地曰豫,雷天曰大壮。礼乐中和,于是见像,而诚明之义亦尽于此』。讲毕,请诸长者教诲乞言。先生曰:『日中矣,勿多溷长者为』。乃召饔人为食次。每食八■〈爫艮皿〉,各视主者以定其客。先生亲馈祭酒毕,乃就主人之位。酒初巡,歌者歌匏叶之诗。先生出致辞曰:『以长者之盛德,训讨诸子弟,又无以献也,敢以匏叶先于兔首』。诸宾客谢过当也,就坐。酒六巡,歌出车之末二章。先生出献曹公曰:『以此春日执讯获丑,虽有飞鴞,食椹变音,况仓庚乎』?乃皆再拜,又歌六月之卒章。先生又献曰:『虽无孝友之朋,愿分燕喜之庆』。曹公曰:『吉甫何当,张仲为多矣』。又皆再拜,乃退就位。歌者歌南山之全篇。先生出献刘公及沉公曰:『以父母之光邦家也,以父母之德音也,南山纪寿,何足多乎』?乃皆再拜,卒爵,磬作就坐,歌菁莪之四章。酒七巡,又歌隰桑之四章及黍苗之五章。赞者曰,宾主交相献也。先生乃出献公祖父母曰:『今日喜见君子也。小人之于君子,犹黍苗之于阴雨,饮德而已,何报之有』!乃皆再拜。先生又献诸老先生曰:『以往之不慎,罹于咎灾,为诸先生忧。今幸既见,菁莪、隰桑不是过也,愿终教诲之』。诸先生亦再拜曰:『原隰将平,泉流将清,王心将宁,保艾异日,未有艾也』。于是揖而饮,酬酢三反,乃后位。酒再巡,讲监立于县间之左,诵抑戒之七章,讲史立于县右,诵宾筵之卒章。于是磬作,宾起,金奏,主人及诸友皆出,肃宾于道左。长少先后,礼仪笑语,无有违者。盖自宁武、叔豹、韩厥、赵孟、子彦、太叔而下,踰三千年未有与于此者矣。

先是去岁王春,盗贼四起,诸弟子劝先生入就郡邑。先生以庐舍松楸,无复远理。诸避难庑下者,又望北山为归。先生以是偃卧。诸暴子亦相戒去三十里之外也。今春,贼又大起,汹汹如前。先生又以悬崖折屐归,众愈益惧。先生曰:『无畏!吾病百日瘥耳。苍生与吾等病也』。于是三月诸贼又败。或问先生何以知之?先生曰:『吾得还浦,脩一日之礼乐,则亦天也。天与吾礼乐,则不与吾干戈。吾之与浦,岂有二天哉』?诸弟子亦藉是自信也,曰:『凡是黎献,皆游于先生之天』。先生谢不敢,曰:『吾过矣!吾过矣』!

夏五月三日,先生以盛暑避迹于江东之邺园,持幞被一具、脱粟四■〈豆斗〉、柑鱼虾三五觔、束脯数片,拟作十日住。蓬莱峰居民以天中令节值先生在江浒,集十馀船为水嬉者三日。而中丞张公(讳肯堂)既平漳寇,奏凯,以书约过邺园,作一日谈话。于是诸弟子至者凡五十三人。先一日,作张公奏凯序及诗。乃以九日会于三近堂。三近堂者,先生之讌居也。时以南讲舍未就,因集此堂为初会焉。诸弟子近张公入谒先圣、先贤毕,乃于三近堂霤中祖道。先生持尊至前,命读祝辞曰:『天赞张公,削平漳寇。黎民既安,克善厥后。懋德崇功,百禄是受。凡我明神,悉保佑之』!读毕再拜,各就坐。弟子讲书毕,执笾豆,陈馈八■〈爫艮皿〉,尊质约也。酒七巡,歌先生奏凯赠言一阕。宾出拜,致辞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凉德何脩,获此拱璧』!先生举觞贺曰:『用如不疑,功如不居,禹鼎倕锺,湛以诗书。覆举单辞,为公庆颂』。交再拜,复就坐。于是宾主举醻者三。诸弟子以五为行,皆出旅劝以燕宾,先生呼名而品叙之。张公亦赏吾海邦之多君子也,先生揖张公游于石翁讲台,伫立以收诸胜而还,遂别。次日,郡司李曹公重证讲约,是为邺山次会。诸弟子维舟蔽江,尚未解去,得效骏奔,皆如故仪。因即三近堂讲仲尼好学、周公力行、伊尹知耻,此三圣人作三近事,紬绎酬酢,成礼而退。曹公复以书再申十问,详大易刚柔摩盪之旨,语皆元邃,不能尽录也。

越十馀日,而燕都三月十九日之变至。先生乃率诸弟子为位于邺园,袒髮而哭者三日。计大明之曆,自洪武戊申,迄崇祯甲申,二百七十五年,从何图之数,为稼穑末际,同曆西周。先生于玑象诸书,已详之,故曰:『使诗书无徵,则卜洛为过失』。然犹以造命之权悬于君相,诸臣泄泄,遂致误国。故当乙酉之春,覆论前事,而深慨款议之不足恃也。尝有疏曰:『去岁三月,敌至真保,诸臣犹偃然不敢召兵,以谓坚壁清野,可坐却敌,红旗仅战,为覆辙怪事。四方援师,伏床不上。及敌至城下,犹使中贵讲款。是以开门延□,招此祸凶也』。令当其时,有李纲、种师道一、二辈经营城守,持三、五日以俟三协宣云之师,亦岂遂崩裂至此哉?盖自朝议以款饵边,又思以抚饵贼,至于两局俱败,重臣自裁。先生闻之,愀然曰:『毒疮虽去,元气削矣』。盖先生终以刻深少恩,非国之福。又况西库请室,缙绅逮系,恆百数十人乎?不能不还恻夫文网之密也,故有诗曰:『前车已覆后车看,后人又发前人叹。火云烧天海水竭,龙虎自噉元黄血。插刀入山不可拔,空使壮士嗔白髮』。唏情曼声,惨彼恸哭矣!嗟乎!君死社稷,臣死君上,正也。七尺可用,君子用之,况位隆铉耳乎?故又诗曰:『多宝阁前掩画卷,偃月堂头赋纨扇。蟋蟀开笼不敢啼,丞相抱颐藏鸡栖』。盖深悲夫台辅而不死者矣。至己不自死,人且死之,甚有求死不得者,故又诗曰:『丞相何为期不餐,短衣灵踝称饥寒?两卒夹草衔木丸,悔不剖腹纳龙肝』。于是乃叹倪、施诸公洸洸以死之为得其正也。然而未数数矣。故又诗曰:『世间几箇为君死?卞壶嵇绍李若水。明朝顿有六十人,冰城雪窖行青春。年少诸生何足论,眼光白昼开青燐』。又按先生与钱虞山书云:『蛰处天末,无殊聋聩。五月二十七日乃闻神州陆沉,鼎湖战血。此自臣子奸回,陷我君父,剖肝潟髓,莫赎其辜』。故于六月三日追惋时事,沥为诗章,舐血嚼齿,语肩世道,非徒山哀浦思,凄焉引叹矣。然前此五月十五日,南都诸臣已拥立福王之子讳由崧即皇帝位,以明年乙酉为弘光元年。是时马士英为首辅,因时望会推先生为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先生闻报,乃于夏六月二十有二日,遣义男具疏云:『臣以去腊坠崖乞休,不获从诸臣号弓鼎湖,有腼视息,无地自容。诚欲亟诣灵武,则荒蹇难前;欲起义雍邱,则家徒四壁。窃意今日之事,类多伏莽,不设重臣,不能复驭。盖以南部定鼎,则福建江右皆为首藩。江右之有虔镇,南携肇广,西揭汀漳,有事则合三省之师,不十日出于鄱阳之外。福建之有浦城建阳,东连温处,北距玉铅,水陆所凑在于衢州。衢之比虔镇,虽为差弱,而建瓴之势,虔衢相等。有事则合三省之师,亦不十日出于钱塘之外。诚以岭南之饷济虔镇,以岭东之饷济福省,以两省之事权分注赣衢,则臂指之形成,藩屏之义固矣』。疏上,未能见之施行也。有司以朝命敦趣就道,而邺山书舍成。

秋九月朔日丙戌,同人涓吉于邺园讲习。爰先二日,先生率诸弟子告三堂之成于司土,其祝曰:『维尔太朴,已琱其质。尔尚葆琱,使朴不失。深谷高陵,世久欲变。尔尚不变,有畔有岸。亦有旧田,亦有新畲。一曲豚蹄,满篝满车。往来行人,各安其家。桃杏李梅,秋实春华。铁雨盲风,勿生咨嗟。何以报尔?蔬食羹瓜』。越兹朔之黎明,诸弟子从先生就神堂之内安列圣先师,遂释奠焉。堂曰与善。次迎群祀主出外,堂曰高景,置晦翁、直卿之位,从以翠渠、剩夫、梅雪、白石、鹤峰、仲先诸先生。牲糈告具,先生盥荐,辞曰:『念兹桑梓,为紫阳过化之邦;概此云泉,亦德星共聚之地。百里内有贤人,十步间多芳草。先觉之觉后觉,文既在兹;见知之知闻知,道如有待。况斯乐山乐水之致,共为分仁分智之宗。爰集十一先生,同堂而脩盥荐;何徒五百馀岁;应运以致威祥。后海先河,麄陈俎豆;师梧友岳,并藉苹蘩。倘岸谷未更,千秋犹为觌面,即京原可作,半榻或与明心。主人黄某,不胜瞻仰之至』。奠已,诸公祖父母学师长及诸乡先生踵接而至,如礼谒先圣先儒毕,乃至讲舍,序位交拜毕,诸弟子肃班行礼,膝相践也。遂鸣鼓升乐性堂,先生敷众宾座,次第揖序之。众宾率诸子弟请先生就皋比于堂上,先生固辞,乃就主人下位。庭前观者如圜桥从迈,无小大肃如也。讲监唱誓戒及弟子职,已乃讲书,例如明诚,问答相起。问:『今日乐性堂中讲论,不过说此中自有乐地。假如天地崩颓,生民涂炭,此时一身而外,全不得力,仁义礼智亦无消归,不知所乐安在』?曰:『论命则有忧有乐,论性则无加无损。人能尽性,则仁义礼智是我本心,天下四海是我面背,学问事业皆自本根本色做出。忧既不存,乐亦何有?纵令天地崩颓,生民涂炭,犹吾身色有时毁坏,爪甲皮髮有时损折,吾此性上,白地明光,初无毁坏损折也』。问:『孔门论仁,大要是有体有用,中心粹白耳。陈文子心不粹白,故说不得仁。管仲虽未粹白,却有体有用。有体者常生,有用者常不死。水火以有体常生,以有用常不死,故曰民之于仁,甚于水火。人止为怕死,做到不仁。已做不仁,便无生理。有子说:本立道生,分明是有体有用,不在面背涂抹』。曰:『既说有体有用,少不得是仁义礼智以为心根,天下四海以为背面。夫子与颜子论克复,便说天下归仁。管仲匡合,虽器量不大,已照管得四五分。今人看王导、谢安,已在天半,如何敢小管仲?但如求赤文子、子文之徒,亦各有数分体用,止是充扩不开。如些小水火,不死不生,灼灼涓涓,终不能与日星河汉同行天上。人生精神要如河汉日星,与天地共转。止为人智小于身,遂使身小于天地。管仲行年七十,不为长大。颜子行年三十,不为夭小。禹稷做一代宗祖,细于路人。仲尼做树下先生,尊于天地。此处看破,纔有克复源头。不然,劈头便做禹、稷,亦是背面工夫,何况管、乐、王、谢之辈』?问:『蜀汉仗一武侯,保有四十年馀焰,靠将不如靠相,已是应验旧方,止是甘草与乌头同咽不下耳。王允不召董卓,岂有曹阳之辱?廋亮不召苏峻,岂有石头之祸?看来不义不成为仁,无礼不得为智,以此空说知人爱人,不如且放智仁,谈乐山乐水去也』。曰:『仁义礼智总亦同根。凡国家鼎革之时,士民绅弁政要探讨此项消息。仲尼一部春秋,主意是勤王讨贼复仇。申包胥乞师秦庭,千古苦心,春秋不载其事。臧孙纥乞师于楚,伐齐取邑,仲尼以为要君当路。君子平居不能安民定志,临变不能逆折姦萌,虽有常山之蛇,成何首尾?就使貔貅成群,终作牺牲,不得譬如齐襄复九世之雠,不保其身,苌宏支已倾之天,徒碧其血。发愤一番,亦无用耳。如要实落三种事,止须牢靠四根心。若四字不明,即做成掀揭事业,亦无乐处。凡作人须于孔孟门首整顿衣冠,切莫向桓文部下提刀弄戟。要大家仔细相量也』。讲毕,磬三声,各陈讲义而退。乃命饔人以肆筵席,合四十有七席。先生每席亲馈,而致其齿长,乃就主人之位。酒五巡,歌者歌小宛四章,继歌沔水之篇。先生出献诸公祖曰:『越在草莽,狎于鸥盟,忽睹蓼萧龙光,有惭瓠叶兔首,乃敶小宛迈征,沔水忧谗,得无过乎』?宾拜谢曰:『乾坤改革,夙夜靡遑,无忝乃合所生,念乱以风有位。敬闻先生之教也』。献酬毕,乃就坐。酒七巡,歌下泉及鹤鸣。先生出献诸父母曰:『下泉替而思其隆,所以贵父母孔迩也。攻玉憎而知其美,能无云德音不遐乎?敢祈秉斗,以咏濯罍』。诸宾拜谢曰:『黍苗粒我蒸民,在先生饮之食之;鸣歌蒸我髦士,自先生教之诲之。徒有瓶罄,是可耻也。安得絃歌,遂其莞然』?于是献酬如前,复就坐。酒九巡,歌车攻之篇,又继歌吉日以乱焉。先生出献众宾致辞曰:『周宣之车攻、吉日,备而无患。维今之同仇敌忾,奋于有心。夷吾一匡,岂曰马上得之?传说三命,愈知师古力也。敢为诸公颂』!诸宾复谢曰:『大成之虑初终,天子之燕左右,初不在太平粉饰,而在大人格心也』。举觞交再拜。先生洗爵亚献,诸先生亦致辞曰:『明兴曆合成周,德踰建武,卧东山而起者,君父义重华嵩,痛神州之沉者,诗书力维桑梓。后天下之乐有先知觉,先子弟之乐有贤父兄』。诸先生亦交再拜,谢曰:『获觏讲席方新,正值光华复旦。人心之有礼义干橹,犹大阜之有车马蒐獮也。想望太平,先生为兆日者,安蒲既戒,以慰苍生,覆帱无偏,同依绦帐,吾乡幸甚!天下幸甚』!于是主宾酬酢,皆三反焉。酒再巡,告终筵,诵抑戒及宾筵如常仪,以底厥事。是日也,秋空明迥,江水漪澜,计与斯邺山大会者公祖父母八人、学师长四人、荐绅先生十五人、孝廉二十四人、茂才二百三十二人及先生之长公子麑、次公子麚与通家懿戚二十一人,总凡三百八十四人。其诸僕役、侍从、舟楫、车马、膳饔之数不与焉。次日先生同诸子登黄龙洞,用朱绂方来群贤毕集为韵,以志依永。维是先生将趍宣室,暂辍讲筵,读书之窟方成,提命之铎乍远,得无山谿易塞,蒙者奚求。先生于是留数箴于山中云。其一箴曰:『见可喜不羡,其内多腴。闻可骇不惊,其中有氐。是以过市拾帷者不流眄于丽观,中夜整冠者不失□于雷斧』。又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冠裳珮玉常有博斗□心,犹系五絃于刀剑之上,不独了无成音,亦哑然可笑矣』。又曰:『外慕多则内景灭,繁华盛则美实衰。天道绌前者赢后,人情盈貌者虚中。常若无馀而鞭其不足,则可以语学矣』。繇是盘桓讲舍阅十馀日。

是日十五日,先生既祖,取道出山至晋安,忽萌回车之志。蒋公若椰力为劝驾,乃发。盖先生酒酣后有言曰:『始某在白云库时,乡先辈来省余,遂有询及后事者,某心知其故,而意殊不然也。忆某数十年前,尝梦身为宰辅,至南都,忽见逼迫令草诏,某流涕号恸,掷笔不肯草,遂折其两臂。繇此言之,白云库岂能死余哉』?方言此时天下犹金瓯如故,未几而乾坤半壁矣。先生又以为臣子造孽,贻祸至此。苟能涣然寤旦,与新吾更始,则江左夷吾,何殊中原管葛?若复怙势争权,蒙面屈膝,天下事尚可为哉!然而所上之疏,辄持不下。又闻屡有北行之使,以是常知其难也,故作书与杨机部曰:『吾辈顽石,捣骨合药,无补于天,犹冀后人嗅此药气耳』。先生行未至都,晋礼部尚书。先生即于衢州上疏请告,不允,时孟冬十月也。乃决意诣都。盖自是而先生终无还山之期矣。

弘光元年(乙酉),先生年六十有一。

春正月入都。先生见用事诸臣措置乖方,不欲久厕朝班,即于二月二十二日疏请奉敕祭禹陵。比抵会稽,致斋七日。

洪谱:子以大宗伯召出焦桐山,及至禹航山中,闻逐刘念台以谢四镇,子谓门人曰:『此自李师道、吴元济所不敢为者而今日见之,吾何为又出乎』?又献策不用,乃出祭禹陵(馀略同)。

夏四月庚申,至禹庙,行礼祀事。既竣,复具疏乞归。初,先生出都,将至天宁洲,为风驱回,泊龙江湾,不得发,时春三月一日也。夜梦高皇帝凄然谓曰:『卿竟舍我去耶』?先生对曰:『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寤而惆怅,以是虽乞归,犹徘徊江渚,未忍遽去。及至夏五月十五日,闻大驾播迁,皇太后至临安,与驾相失。而首辅马士英拥兵西湖,士民诘问,则曰:『圣驾在靖南军中』。先生乃上奏太后,请趣马士英统黔兵至黄得功军辅翼圣驾,又请速召金华江右兵及闽中溃兵令立功自赎,不宜拘守旧说,遏阻义旅。又草诸檄及谕数千百言,娓娓不已,无非为高皇帝致此区区也。乃先生疏请虽切,而太后懿旨閴然无闻。潞藩在浙省已称监国,先生再具启劝进,及上监国事宜凡七条,指事繁日所施行不容辽缓者,又皆持未下;时为夏六月三十日。是日,潞藩赐先生食,命李进、高起潜、孙元德三内侍为陪。而元德脱巾狎坐,起潜作恣睢语,又宛然曩时。先生请面谒有所商略,而李进辞以懿驾在内。先生见诸蹲沓无可共事者,不得已乃移舟至桐庐。忽接郑鸿逵檄,令所在扶驾,恫疑久之。问其材官,则曰:『圣驾乃唐藩,非潞藩也』。朱大典适过访,亦云『唐藩未还封,安得至此』?但以潞藩闭关脩斋,度不能脩康王故事,乃于十三晚从舟中晤唐藩,见所谈论,慷慨以恢复自任,因同众交拜,约成大业。明日,遂具启请监国,亦以板荡之会,非太祖亲藩不足复襄大业也。是晚至衢州,誓众犒师,而溃卒至者不能数千,军容不立。先生意欲唐驾驻跸衢州,方可号召二浙,联络江右,不欲偷安入闽。而诸将拥唐驾,将遂过僊霞岭。先生惧不足系天下之望也,故复启云:『职观天下险绝之处,未有甚于闽中者也。自五代以来,割据者数主矣,卒席媮自保,为河山所囿,不能自拔。今天下瓦解,独此一方宁谧,窃以为欲奖帝室,宜明四通四塞之要。所谓四通者,西北立信州之镇以通大关,东治三塞之舟以通海道,东北以衢州权为行在,足通西路之师,西约虔台,实为犄角,以资策应之用。有是四通,随因而塞之。西北塞五虎杉关,以断建昌;北塞车盘大安,以防东楚;东塞温州诸岭,以防间道;东北塞清湖江山,以阨小关。有此四通、四塞者,而天下人心亦次第可收也。以殿下之才,宽仁以为城郭,慈险以为衽席,察四通四塞之宜,轻重布之,国势可立矣』。启上而唐驾已行,先生遂不获再与论议。

唐藩既至闽,抚臣张肯堂、按臣吴春枝犹豫未决,得先生书,乃奉唐藩入省中,拟于闰六月初八日行监国事。而先生在浦城,追趣不及。又所持论,往往与勳臣不协。先生乃遣人入贺,而身从洪塘取间道还山。唐藩令人迓先生于道,先生遂以初九日入谒。是时百事草创,危疑未定,两粤虔郢以西诸省,虽未驿骚,而泮涣不属,大江左右诸臣,又皆拥众横行,蓄威自卫,而抱妻携子,藏马于舟,掠资于道,经都越邑,嗷嗷瞻乌。先生以为不早正大位,则人心既涣,高皇之统将绝,无以收拾远迩,号召天下。乃偕勳臣及抚按僚属臣民,协力劝进。遂于秋七月朔日,奉唐王即天子位,改元隆武,大赦天下,仍以闽省为福京,称行在。凡大小礼节庶务,皆先生所区画裁定。于是晋先生少保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先生每进见,辄自请行边,上为改容加礼焉。翌日,赐宴殿上,而位署之间,文武争次。先生以疏求去云:『臣以国耻未雪,中夜抚心,思圣明垂谕之言,一字一泪一血,是以奋不自量,务请行边。而旁观侧目,姗笑诋讥,臣茫然无觉,犹聋马思钟,哑蝉操琴,了不知其意所在。嗟乎!臣为高皇之世界未清,陛下之大业未遂耳,岂衡门之下,不可栖迟乎?臣去矣!臣不去,诸摭口实者必不肯奋。臣藉引车之义,为推毂之实』。上慰留再四,乃疏荐蒋德璟、林欲楫及朱继祚、黄斌卿等七人,即有旨推用。先生复继请行边,以为光泽、崇安、浦城、政和一带,四关数十径,曲折数千里,臣不可不涉其间,审地险以得人和。是月二十二日朝饯启行。

郑谱:七月朔,奉唐王即天子位,改元隆武。当是之时,朝廷草次,兵食大事,俱仰给郑芝龙。隆武虽拥空名,实为寄生,独倚先生为重。先生知事不可为,每陛见,相对泣下,辄请行边。翌日,朝晏,又与芝龙争执朝班,上疏乞归。隆武慰留再三。先生又见芝龙日为不轨,复请行边。

秋八月初三日,先生在延平,闻上意决策亲征,乃上疏谏止之曰:『臣闻云雷伊始利于盘桓,泽火之初宜于巩革。所以然者,人心未宁,国本未固,犹之树木方受天滋,摇根一寸损柯一尺,不可不慎也。方今郡邑凋弊,人情泮涣,陛下即以俭约将事,而六飞所届,云物景从,桥梁舟车,部署次舍,供亿饔飧,大难为裁也。昔汉文帝欲从灞州,光武欲征陇蜀,亲臣冒昧,皆欲断其靷;今之危甚于灞州,势艰于陇蜀,而群臣雍容,未有当车止辇者何也』!乃不果行。然当是时,议者亦已画关而守矣。顾闽地依山阻水,东南际海,幸可无虞。惟东北、西北逦迤一带,以岭为界,西自汀出虔镇以窥江南,形势最便,而颇辽远,馈饷艰阻,东北出衢州抵临安为近,而仙霞天险,未易踰越。中北划界两路,由光泽出杉关为建昌,由崇安出大关则广信矣,岭不甚峻,而丛杂回複,步行为利。三关通道皆在建阳,故岭内重镇莫要于建阳,而关外要害莫急于广信。广信以徽州为衝蔽,以衢虔为犄角,先生以为吴越战争方扰,东衢西虔必无静理,惟广信一府为全闽北门,再经挠乱,而封疆如故,实高皇之灵阴护此州也。而是秋八月十一日,广信知府解立敬、知县蒋元士、乡绅詹兆恆、王孙番等俱遣人请先生入信州。先生于是决意从中路出会徽州。诚以仁义之师,坚持不战,广布德意,以为招徕,庶几大功可成。然而无兵无饷,此事决非暴冯之所尝试,故又疏言:『臣今挟三五秀才,欲出豺狼之道,于饷部未尝有升斗之饷,于兵部未尝有孑体之兵,于府库未尝有一锥一粒火药器械之助。臣事济则为中外所挠,事不济则为中外所笑。笑之与挠一也,而臣犹且为之者,臣以高皇宇宙八百三十年之曆有所未罄,至愚极昧,淟涊于无所逃之下耳。臣庸下已极,笔舌尽秃,逃岩岫不得而复逃之行伍,逃行伍不得复当还之岩岫,惟陛下保重凝庥,辍郊圻之行,以养宫闱之福。臣执殳前驱,稍有端绪,陆续奏闻』。

是月十八日至建阳,即于二十六日发先锋游击陈雄飞、应士英及守备应天祥等二营共七百六十八名出关。盖先生所治营法,以三百八十四名为度,因而两之,七百六十八名。凡在建安、建阳两次操演,画阵成围,指爻按象,非复昔之空冒滥竽比也。初于延平、建宁二郡募得三营一千一百五十二名,比过建阳,诸亲友所募多寡不等,亦可至三营之数。而先生是时尚在建阳,遂有以外交诸藩飞语闻于上者。上即令以来人原书付先生。盖先生尝草代言数十牍与诸藩镇大臣,又自屡屡为书招征,凡发书七十六封,上所稔知,故忌者因而中之。先生乃以疏自明曰:『臣耕无一亩,居无一椽,幸以是见悯于主上,允信于亲友,然不能以是见谅于犬豕豺狼。臣于二十九日退居后堂,有人持小书云:是旧按臣陆青源书,皇上手折。臣错愕展玩,有云南都立主,臣当元勳。臣惊惧欲死。念陆青源生平谨慎,何至有此?臣行素六十年,无险心酖语为凶人所仇,无奇功异能为要人所嫉,独持一片肝肠,为高皇列宗与天下黎献相对白日耳。臣虽庸下,亦读书至老,遭逢陛下,鱼水相斯,犹一月之内四疏乞归,何至以元勳微膻为狭邪所谤?若至子弟慕义勤王,虽天性使然,亦恐臣孤身隻手陷于绝域,每一相见,涕泗涟如。当二十六日以前,溽暑未收,毒水四下,臣兵自延过宁,渴而谷汲,病者八九。一日下操,十队之士,呼半不起,遂损去健将陈伯舆。念其雄略,十射九破,千觔之力,尽于盆水,四顾瑾者,何能不哀!今稍稍平复,遂相对强颜,劝臣出关。呜呼!此喟喟者,亦臣子也,岂尽读书受朝廷之宠顾而摅愤若此?今在廷诸臣不涤肠剖胸,誓同将卒分胆共薪,而嗡嗡訿訿,望影射沙,欲何为者?陛下不屑为宋高宗,臣亦不屑为李伯纪。取法不高,则庸佞狎来。视人太卑,则奸豪肆志。惟陛下垂察』。然是役也,忌先生者不欲先生出关。即爱先生者,亦不欲先生出关。盖无大兵重饷,仅以数千君子之军,雍容拱手,其不足破重甲撄铁骑也明矣。故朝议欲留先生驻关镇压,内消奸宄之萌,外蓄在山之势。而先生不啻激之使出也,遂抗疏屡上自陈,不文不武,为中外所嫚。且言:『臣老,四十八岁始有子。今春三月,家中举子呱呱,未尝一视。又臣兄道琛年七十七,一子一孙,皆从臣所。父兄闻臣得归,无不跂足称庆,今复栖迟行间,则大小悲零,有酒泉、玉门之叹。臣老且病,遇明时,又附鳞翼特达之知,何所取管葛降阶而慕之?惟陛下矜悯放臣还山,见老兄稚子,勿使徒遭祻败,扞文网为亲知所怜,而侧目所笑』。得旨以为『朕虑猝然未可成军,何忍鱼水重臣,孑然令进乱离之地,且留弹压关内,出于爱卿之诚。适见卿报募兵已至,则朕事託卿身,喜卿之进,必不欲卿止矣。朕亲发袍膳三百两,为卿製寒衣,卿身若煖,朕始心和』。于是先生即以所赐分给军士,遂以九月十九日同诸将出关。

冬十月朔至广信,闻徽州九月二十三日已破,相距七日耳。先生即遣将守马铃岭。岭高极天,为江南腰脊。下岭不百里即徽州矣。时广信诸绅弁共请先生入城,而城内居民亦已荡析离窜,公储私积俱尽。先生惓然曰:『古人有作内政寄军令者,吾今且以王道寓兵机。乃下令行养老之政。凡民年七十以上者予以金帛酒肉。又明日,出示考校子弟。于是老幼咸集,而壮者不召自归矣。遂更申在泮献馘之义,讲学于明伦堂。诸乡绅子弟皆已毕至,因请乐助军需,免催科之扰。诸人咸愿乐输,军赖以济。又劝令自募乡兵,固圉翼助王师,给以阁札。而信州乡绅詹兆恆、俞益华,次及金华郑守书、常山吕继望、东乡张受禄等,诸慕义从军者几及万人,军声颇振。先生即于是月初九日分遣诸将,一出抚州,一出婺源,一出休宁。而出婺源者黄奇寿有牛头岭之捷。时久阴积雨,参将黄奇寿、监纪许应梦等冒雨从八都至牛头岭下。雨稍霁,传有骑千馀至,许应梦等据河为守,黄奇寿尽锐过河。遇百馀人,持铁骨朵格斗良久。奇寿师且却,许应梦、黄家徵等全营驰至。两营合堵,掩杀得四十一人,夺获大旗、金印、马四匹、器械四十具、帽甲三十件。先生一一验视,复列外庭,与众同观。当初发师,令两路分进,先生心忧之,以大易筮得大畜之五、六,又以焦易筮得小过之体,卦曰,初虽惊惶,后反无伤。既而破敌,于是先生疏请优奖,以为将士劝。又身至八都视师,更上疏曰:『臣已遣五营将士出婺源,臣亦克日再率四部资其后劲,步担米粮,以佐饔飧。如使祁黟之卒可再鼓,休婺之士可再收,则臣当大集义旅,震号于牛首、石头之上。如犹是泛泛,臣将循东山建德,与郑三俊、吴应箕之师合觅江西星子之船,循流东下。万不可复,亦中道自废,臣必不使食言失信于天下』。有旨『便宜而行,朕不中制』。先生乃自八都复还广信,调发兵食,以为前军策应。不能不有感于事机之屡变而危疆之难防也,上疏曰:『臣前陛辞时,称便宜行事,不以兵车,臣实愚昧。以高皇在天,陛下御乾同仇之诗,聊与众共诵之耳。非谓臣能空手措兵措饷也。自臣为此言,而怨谤沓至,阻卸横生。炎凉既分,肘踵尽见。以四千之卒,给三月之饷,而臣之心血皮骨消磨俱尽矣。臣如一贫儿,割股疗亲,东邻乞汤,西邻乞肉,此股之肉存者几何?臣今存兵不过四营一千五百二十,马不过十匹,无高国之鼓,九合之助,而欲以樽俎仁义,坐收其功,真为韦跗君子之所齿冷也。陛下注念危疆,宜于风力能臣速择一人总督,或即以信抚徐世荫、布政徐应秋因其地望,联络较易,速出上江接理军务,无徒悠忽为国家羞』。又疏举赵士超、俞墨华、徐敬时、徐孚远等九人请受职立功。冬十月二十八日奉旨:『所荐举俱听军前效用。惟广信要地,抚臣徐世荫著严防守,不便轻移』。时诸将业前受命出师,又有牛头岭之捷,乘胜趋婺源,临河而阵。先生亦遣监纪王纲先约海口,札授参将董寿庚等率乡众八百馀人豫为接应,又约婺源旧副总游麟等率义勇百馀人佐之。自十月十九日至二十二日,屡次掠阵,擒获相当。至二十三日合战,游击李芬当先发铳杀一将,董寿庚及余勳各斩一将,翁良崧、李纯各射杀一将,李纯亦被射落其二齿,犹奋前不顾。诸乱民大鼓譟,延宁诸新募者皆不习,为铁骑所躏,参将王加封手杀数十人乃死,游击李忠远被铠登山为所得,凡奔陷将士无名目者三十馀人,所杀敌可八九十人,获马八匹。凡军士所败,皆繇利敌马,不斫马斫敌,敌以短箭三十步射之皆毙。漳士以被当楯,箭射不能入,故屡胜。延宁军士徒恃铳,无以自蔽,故败。是役也,董寿庚断后,又漳士继至,幸不大败,然皆溃散山谷,兵将或有不相录者矣。

冬十一月,先生在广信,闻休婺二师俱溃,方招集逃散,召募乡众,以图再举,未几而收复抚州之师又溃。先生乃上考核诸路将领及请赠卹疏云:『臣以十月初九日出师讨休婺,申敕将士,谓师寡切不宜分,当并力一路,先至婺源,因其粮食,率其乡众,以静制动。俟五营皆至,然后角逐。而时值天阴,连雨十数日,陈雄飞、赖履葵二营径东往玉山,出马铃岭,以趋休宁。黄奇寿、应天祥二营又从八都出牛头岭,寻婺源之路。李瑛一营又出童家坊以攻婺源之东。臣见报知其离军单弱,为忧闷不食,一日发四箭,趣其合营,而东西异路,相去百馀里,岭高溪深,卒不可合。黄奇寿有牛头岭之捷,诸将益自便,间道独出。十月二十三日,应天祥之营先挫于婺源城下,时约二十八日齐举,而应天祥以先发故败。臣再发箭趣李瑛与奇寿合营,坚谓不可,李瑛一营又败。黄奇寿在海口,亦为所袭,亦损十馀人。是婺源之师也。又当冬至,诸将士宴会,休宁、婺源各以是日发骑猝至。出休宁者有三百馀骑,屡趣陈雄飞。雄飞不下关,遣参将应士瑛等将二百人应之,已斩首二十七级,自谓无害。俄而骑兵大至,屯于高偃桥,前后路绝。诸将各力斗以死。是休宁之师也。至于湖东之师,渐出瑞洪,臣以三营千二百人济之,亦复分路,兵士又溃。臣见李晟每出师,不自为意,使诸将各自搏战,以此不甚掣诸将士,唯敌是求。伤哉!迩年用兵以来,肯用命毙于锋镝,以寡搏众,之死靡他,惟诸将士耳。臣非有厚糈厚禄,使诸子弟捐躯图报,而执笔以鞭其后,臣实不仁。且均一冬至前后数日,而陈雄飞之师陨于白磜,李瑛之师衂于九都,陈学鹏之师挫于瑞洪,臣之调度无能,亦可见矣。儒生守懦,终无武人之贞。又岁月趣人,物力已绌,虾蟆审视,虽跳不远。乞蚤正李瑛、陈雄飞、应天祥之罪,以谢死者,竝蚤正臣之罪,以谢三弁。即照例与王加封等十人赠卹,以为志士捐躯报国者之劝。他如胡海定、汪自强等皆练乡勇为王师策应,或亡或执,各不屈,无降者,俟详确嗣请』。疏上而旨未下,先生自念出关以来,已踰百日,虽有溃败,而志不挫,所部署休歙之间,若许廉、汪涞、杨振新三徒,尚十百人,联络山砦,动称数万。而前师守马铃岭,及先锋陈雄飞白磜之师,总兵方机沙溪之师,合可三四千人。诚得诸师直驱徽宁,坚持不斗,观衅而动,事犹可为也。而四顾前后,将遂颠踣,欲自贬以激励诸将士,随有疏云:『臣以孤掌,触兵凶锋,悬军单露,百体具见,此徒为人所蹈藉,废败而反耳。里人有病,舍蹇马者降而自走,不十里困矣。蹇马仰天而笑。臣今为蹇马所笑也。臣犹欲以蛭颐螳臂,伸大义于天下。臣两路兵以数少道分,俱于初六日报衂。臣请为诸将士受过,席藁褫职,以待斧钺』。

是时诸路溃衂,突骑四逼,不特士气不堪再鼓,而信州亦无固志矣。先生于是终悼其功之不成也,乃上疏云:『臣今年六十有一,才能智勇不踰中人,自请行边,拮据关外,譬之鸡然,风雨如晦,鸣声不已,即有不寤之人起而刀俎之,亦无可奈何而已。臣少而学道,于物无竞,所以荏苒噍哓,瘁毛锻羽,为朝廷守一日之藩篱,非曰能之,亦各其义耳。今敌之来日以压境,众之附者日以携志,蠢冥何知,唯利是视,贪生怖死,则前后异致。信州闾巷,鸡犬方集,今复翩然欲舍而去。徽州人来者咸云:海口煖水,焚掠殆尽。煖水距信州百馀里,臣师守海口,退屯八都者千五百人,其东出马铃者七百馀人,又二千二百西去饶抚,驰收未回,所馀帐下千二百人而已。臣自八月以来,所东弭台宁之衅,西消金贼之孽,精力疲于文告,岁月驰于期会,未有一智一谋佐于其内,一膂一力助于其外,空以老疲一意报主。今事势甚急,可亟命方国安以万众捣徽州,乘其西驰,可以破敌。即不然,亦可解信州之危,成牵制之功。为此哀恳以闻』。得旨:『著方国安从严、郑鸿逵从马金,两路以牵其势』。然而诸路之师竟无一出者。先生不得已,召诸将计曰:『敌虽众,尽虚声耳。倘延至春仲,引驰马懈,破敌必矣。今数千卒即乏粮,可奈何?与其却还溃散,无以报朝廷,不如一战决也。吾计不再出矣』。因相持泣下。乃以腊月之六日,复自广信进攻婺源。至童家坊,又闻乐已破,凡弋、贵、永、铅诸县所募二千馀人皆不至,而信州守臣及诸乡绅亦致书迓先生归。先生以成师而出,义不反顾,且前且却,徒惑军心,并置广信兵不问,独与将士及乐平、德兴二县乡勇千馀人鼓行而前。而餽饷又继,仅有三百人十日之粮耳。乃令许应梦等往催乐,德二县饷,皆未及至。二十有四日,先生自新建至一都,距婺城十馀里而军。先生是夜得梦甚恶,旦起为文以禳,命具牲糈。未及禳而突骑至矣。先生策马前进,中书赖继谨执令箭督众鏖战,攻杀十馀人,夺获马匹。先生疑为诱骑,传令勿逐。参将高万荣不受节度,谓兵法乘高者胜,遽引兵登山,而敌骑已从间道山行钞我阵后,军士遇之皆奔。黄肃、倪彪等望见,以为师却兵,亦遁。先生独引中军营扎守不动,乃以所佩招征印及帝赉良弼印付中书陈骏音,今疾驰还曰:『脱有不虞,国印不可失也,幸善护之』!时唯乐平将士翼卫先生。先生戟手一呼,争为奋发,而飞镞雨集,尘沙被面。乐率将士势孤不支,退就中军,而退不可止,遂大溃,路塞马不得行,先生及诸同人俱为所获。乃更以舆,拥先生至婺源,又具席奉先生。先生骂不食。诸被执者皆涕洟饮泣,不能仰视。继谨独从容饮啗自若,曰:『师存与存,师亡与亡,从师以死幸矣,何唏嘘涕泣为』!继谨者字敬孺,漳之平和诸生也,慷慨多大节,于邺山大会始与起俦同事先生。忆在建阳劝先生驻关下,先生弗是也,因与继谨相对至夜分。起俦曰:『兹行也,生封侯,死庙食』。已继谨曰:『事未可知。子有老母,义宜亟归。吾惟师是依,誓不归矣』。时且握手唯唯,目光如炬,自分以死也。翌日,起俦以告先生。先生慨然曰:『为我致意邺山,吾亦欲归,未知何日』。盖先生仓卒不忘邺山也。然闻先生自推年曆,至六十二岁止而不推。先生能明国祚之脩短,岂不能知身曆之延促?故谓先生不爱其身以爱国家者非也。先生盖一念而穷数千载矣。顾缅维鸿濛以来,便有昏晓,然昏晓属天易,昏晓从人难。已乃即杜诗阴阳割昏晓之句,摛诗八章,详剖旧史。其第七章曰:『倾危世事廿年中,曾梦高皇与二宗。胜负当头应有数,去留舍我更何从』?所云梦高皇者,即前龙江阻风有卿舍我去之语。故先生又识曰:『不图今日舍身于此也』。二宗者,谓文皇神宗也。按先生以天启甲子散馆,梦神宗召谓曰:『汝欲胜人,道在自胜』。又以崇祯丙子入都,梦文皇召至床前,屈指者再云:『三九四七』。诚如所言,盖指易象中命曆也。先生身致元感如此,久已在帝左右矣。而是时留覉婺源,七日不食。于夏有过言、自悼、造怨诸诗。迨发婺源,复进水浆。又梦道中勒石曰夷犹吾行兮,于是有夷犹之诗。夷犹者,言进退由人,不得自持也。

隆武二年(丙戌),先生年六十有二。

正月十二日至新安西桥,见演灯甚盛,为鱼龙百戏,群趋帐下。又念世事不竞,遂使民情至此。翌日遂绝粒。适继谨附书回家,请以兄子为嗣。先生不复为书,第题其后曰:『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先生盖奉天而行者也。而当时与难者,自赖继谨而外,有中书蔡春溶,字时塔,为先生从内弟,漳之龙溪人,尝与邺山会者也。又有司马赵士超,字渊卿,福之侯官茂才也;别驾毛玉洁,字元水,庐之六合人,以明经初为沙邑贰。毛、赵各以义从先生,故先生一署监纪,一授以判信州事也。自先生罹厄以来,四子朝夕相持者弥月矣。至二十四日到留都,始别幽先生禁城中,而以四子分覉他所。先生即潸焉有怀,无从寄问矣。于是有待命、归衅诸作。待命,犹延颈也;归衅,归就衅鼓也。各为诗八章,不能尽录,录其东山诗曰:『垂老谈为仁,了不见精緻。缅怀七尺躯,肤髮蔽天地。斯民既颠隮,骨肉定足恃。抱颈出林莽,亦与狐豕类。况可负日月,而窃鬼火气。管子胶日时,已得礼乐意。宏才不可遇,李路亦其次。孔门道成人,于此无二义。苍黄既可参,生死何足异。颜回委陋巷,正则蹈水蹈。当其併命时,要一无所系。鬚髮联华嵩,眉睫炤百世。试问古仁人,成就无乃是』。呜呼!此先生初至白下旅次所作也。及既系膳监,夜闻钟声,感旧事前后,又得绝句百馀首。有曰:『啼定方知是禁城,不堪卧起转分明。祗觉晨挝沉百杵,从无朝鼓续严更』。哽咽绝续,不胜伤悼,而左右乃又时时折玉梅为供,令人弄胡琹以娱。先生益悲愤,为诗曰:『马头宁得有蛾眉,老大明妃出塞时,自付飘风看坠叶,御沟芳草未应知』。盖先生不食,于兹十有四日矣。或疑其死也,乃又不死。因复为诗以寄四子曰:『高坐虎头撩百兽,别传精意与骊熊』。又曰:『画符莫贴阆风门,两足腾空犹自尊』。盖以死寄也,然亦无从必其达否,聊以示意耳。至二十九日不死,更进水浆。二月九日,又为先生诞辰,乃作蒿里十章以自弔。又有痴绝八章、思在黄海六章,自识云:『防风虽倒,犹留一节以问尼父,自是潦倒馀生,不能执笔也』。遂以三月五日完节于金陵之曹街,兀立不仆。已更提四子赴他市,而赵士超过曹街,趣抱先生首于怀恸哭曰:『师乎!魂其少须,吾即来矣』!四子遂同日就义。呜呼!拟徽婺于□□,哲有十将几其半,等□□于都变,回之下更得其三。盖不独二百七十馀年之纲常肩自一人,抑且三千年来之师弟于兹仅睹者也。

是日也,留都昼晦,闻者莫不流涕云。讣至,上为震悼罢朝。先生自天启壬戌登第,甲子授翰林院编脩,崇祯朝晋经筵日讲官詹事府少詹事协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纂修实录,弘光朝陞礼部尚书,隆武元年赐号奉天翊运中兴宣猷守正文臣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至是议赠先生为文明伯,諡忠烈,赐祭。妻封一品夫人。先生有四子:长曰子中,授锦衣卫指挥;次曰子成,锦衣卫正千户,俱世袭;三曰子和,尚宝司丞;四曰子平,中书舍人。有司立一庙于本乡,一庙于福京,春秋致祭。旨下而起俦与中书张瑞锺拟同抗疏,以先生忠孝大节,昭然观听,而学粹天人,语翼经传,真足远绍朱子之传,请从祀学宫,以光俎豆,并乞给引出关以收先生髮齿。而沧桑倏变,有志未果。庚寅之岁,先生之门人张天维偕邺山诸弟子告于乡绅师长,以夏四月七日,崇祀先生于三近堂。而先生之长公复偕同人赵之璧往留都招先生魂,遂以是岁秋九月十五日回至邺山,盖即先生甲申岁出山之日也,是亦事之偶符者矣。诸弟子乃留先生魂于邺山,为位而哭奠者二朝夕。至十九日发紖,二十一日奉旅榇归于北山。冬十一月二十三日殡之。可见者略备于此,而其不可见者浩气磅礡,昭回云汉而未已。泫然执笔,聊述所闻百一,以俟君子。

洪谱:子以三月五日完节。讣至,上为震悼,令有司立一庙于福京天兴府,曰「闵忠」,树中兴大功坊;立一庙于漳所居乡,曰「报忠」,树中兴盖辅坊,春秋致祭(馀略同)。

郑谱:自文明忠烈之死,无敢颂言其事者五十馀载。余为采之故老,论次其大略。乃怀陵故相传公不叙其捐躯始末,哀哉,犹有耻心之存也。

按庄氏原谱不纪丙戌,自正月十二日以下,即叙在乙酉年。后洪氏亦然。兹从郑氏,以符十二年之数。

——见原书卷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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